《一劍驚仙》首部曲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六章 軟禁

首部曲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六章 軟禁

楊恆知道臨風院內外重重戒備,自己已是插翅難飛,況且此刻一走了之更顯得做賊心虛,坐實了罪狀,於是問道:「你們還沒查到斗笠人的線索?」
楊恆不接他的茬兒,單刀直入道:「我不能離開院子,真禪他們不能進來探望我,甚至我不能去祭奠明鏡大師,憑什麼這麼對我?」
他不耐在屋裡待著,便想前往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可剛走到門口,就被兩名金頂禪院的真字輩中年僧人攔阻道:「真源師弟,你傷勢未愈,還不能外出。」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遺偈?」
楊恆道:「我在屋裡待得悶也悶死了,出去散散心也不成么?」
真方急忙一縮手,楊恆趁機施動萬里雲天身法從他身側輕盈掠過,旁邊守著的另一名僧人真相趕緊追上道:「師弟,快回來!」探手抓向他的肩膀。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無需多心,我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防備那斗笠人殺人滅口,暗中加害於你。只是……根據你的描述,我們尚未能在明字輩的長老中尋找到與斗笠人特徵相符的嫌疑人。」
但人終究是死了,任身後多少榮耀讚譽,多少哀思懷念,都抵不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隨風遠逝。
楊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麼心障?」
楊恆滿肚子是話,跟著明華大師進了屋,兩人在桌邊落座,明華大師打量著楊恆道:「看起來你的傷勢恢復得很不錯。」
莫名地,他腦海里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道:「倘若明水大師便是那斗笠人,雲岩宗豈不遲早要成了楊惟儼的傀儡幫凶?」
「為我好,那他怎麼不去玄沙佛塔面壁個十年八年?」楊恆驚怒交集,脫口說道:「說到底你們是在懷疑我,不相信本門出了大叛徒!」
明華大師又道:「明鏡師兄一生光明磊落慈悲寬厚,為仙林正魔兩道所共仰,他這一去實為本門莫大的損失。更遺憾的是,直至圓寂也未能再見令堂一面。」
真菜擠了進來,遞上一個包裹道:「裡頭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還有些解饞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彥師妹下山去買的。」
沒想到明華大師竟是有點遲疑,回答道:「等傷勢痊癒后,你暫時不必回法融寺。」
明華大師去后,臨風院外又加強了防衛,對外說是保護楊恆,實則是將他軟禁了起來。
他頓感自己仿似一夜之間莫名其妙成了雲岩宗的外人,重重一點頭道:「好,那我就到明鏡大師的墳前磕頭上香!」舉步便往門外闖去。
楊恆點點頭,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開交,含笑道:「要是你們有誰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進來陪我住幾天。」
小夜破涕為笑,淚珠兒卻不停滴落道:「你這人,什麼時候都忘不了說笑。」
「恐怕你們早已放棄搜索斗笠人了吧?」楊恆察言觀色,嘿然道:「師父,你跟我實話,在你心裏是否相信我的話,是否相信真有斗笠人的存在?」
楊恆哈哈一笑道:「所以說嘛,閻王爺不收我,你們還擔心什麼?我去啦——」朝著眾人一抱拳,洒然邁步往山下行去。
楊恆心中溫暖,接過包裹打趣道:「你們把我的嘴養刁了,今後在玄沙佛塔里沒得吃,沒得喝,我找誰要去?」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聽,卻是雲岩宗歷代以來犯下重罪的門人弟子面壁悔過的獨有場所,和老尼姑要罰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明月神尼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說道:「明鏡師兄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你身為當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嗎?」
楊恆的心像被鋼針狠狠戳了一下,扭過頭去望向滿山的錦繡春色,徐徐調勻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兇能夠若無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為什麼不能?」
默念到這裏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鏡大師果真能聽到我說的話,十有八九也未必會贊成殺了那斗笠人替他復讎。他是大德高僧,從來都講求什麼以德報怨,捨身飼鷹,可我楊恆沒辦法,就是俗人一個,卻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
其後數日楊恆便在金頂禪院中靜養,終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戶,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念及於此,他再也笑不出來了,自知為了保護娘親,自己那番敘述里有頗多疑點難以解釋,也難怪這些老和尚會起了疑心。
楊恆尋思道:「事到如今除非我把實情全盤說出,否則只會越描越黑,露出更多馬腳被他們抓住。只有等養好傷,再暗中查訪明字輩眾僧,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話音未落忽地人影一閃,明華大師飄落在他身前道:「真源,你怎麼出來了?」
楊恆明白老尼姑這麼說,等於是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憤之氣,說道:「你們以為把我關進玄沙佛塔就能一勞永逸了么?如果找不到斗笠人,雲岩宗早晚要大難臨頭!」
楊恆將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銅鼎里,向著明鏡大師的遺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師,弟子來了,可惜老尼姑他們並不相信我對斗笠人的指證,令得真兇至今逍遙法外。您地下有知,也當有憾。今日弟子前來拜祭,一為向你謝罪,更是要在你墓前發誓,我楊恆有生之年縱使千難萬險,赴湯蹈火,也要尋出真兇繩之以法,為您報仇雪恨!」
自然,他並不擔心娘親會泄露真相,料來那斗笠人必定會將自己的表現密報楊惟儼,滅照宮也樂得隱瞞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憤,引發血戰。
楊恆打斷思緒,愕然問道,也難怪他會驚訝,以資歷而論,整個雲岩宗明字輩高僧里,除了遠在牛頭寺隱居的明空大師外,便該數到眼前的這位明華大師。
突聽明華大師在旁關切問道:「真源,你在想什麼?」
他邊走邊瞧,但見鬱鬱蔥蔥的林木環繞之間,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錯落有致,不下百余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築成,歷經千年的滄桑風雨,有不少已顯出斑斑駁駁的裂痕紋縫。
明華大師沉聲道:「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真是被掌力打的么?那晚在土地廟裡,你和明鏡師兄究竟遇見的是什麼人,又為什麼會去那裡?你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實,卻教我們如何相信你的話?」
楊恆曉得明水大師等人在向別人說明明鏡大師遇害一案時,定也做了掩飾隱瞞,不可能做到毫無保留,因此真彥他們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霍然間他醒悟過來,暗道:「好啊,敢情是要軟禁我!」一時也無暇細想明華大師為何要這麼做,說道:「我是去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難道也不準么?」
一個法號喚作真方的僧人道:「明華師叔吩咐過,你的傷只宜躺在床上靜養。如要外出,須得先得他和令師明月神尼的准許。」
「沒什麼——」楊恆立時警醒,悵悵地吐了口氣,又想道:「無論如何明鏡大師是為了避免誤傷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賊偷襲得手慘死當場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僅憑這點已足以一筆勾銷,況且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過來,沒受到滅照宮的迫害和挾持,也全賴雲岩宗的保護。」
楊恆心頭一慟,舉目望去,但見白塔高約三丈,在周圍眾多三到五層的石塔里顯得鶴立雞群,曉得是以本門對歷代宗主最高的禮儀安葬了他。
每天明月神尼都會前來替他換藥,明華大師等人亦輪流著來探視,真禪、小夜等人本也想到金頂禪院看望楊恆,卻被守在院門外的僧人勸阻,言道楊恆傷重不宜打擾,只好托守門僧捎了些衣物進去,這才怏怏而回。
感懷之下,楊恆不由自主輕聲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著——」心頭幾多明悟幾多感傷,不經意里淚濕星眸。
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將自入雲岩宗山門以來所發生過的種種異事一一想過,心裡頭猶如掀起滔天巨浪,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楊恆望著真方的面容,見他閃爍其詞,分明是在隱瞞什麼,心下更是不解,運勁往對方臂上一按,喝道:「你讓不讓開?」
楊恆也不解釋,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個人要做到蕩蕩無心著,該有多難?」
他說這話時也沒多想,可話一出口才發現明華大師的神色肅然,不由警覺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說不定他們找不到斗笠人,卻真的懷疑上了我!」
明華大師和顏悅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事著惱,咱們先回屋裡坐下再說。」
楊恆聽他說得客氣,可身子擋在院外猶如一尊門神,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好似在提防自己會突然逃走。
明華大師頷首道:「當年明曇師妹落入魔爪,雲岩宗原該全力相救。但明鏡師兄身為宗主,卻不能不比常人考慮得更多些,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後來傳來令尊反出滅照宮,救得明曇師妹逃下東崑崙的消息,他才如釋重負。」
她越想越不得要領,眼見楊恆落得這般田地,更感愧對明曇的託付,苦笑聲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們走吧。」
向守護僧人說明了情況,兩人方得進入,至始至終,兩人的身後都遠遠跟隨著八名身著黃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個個神完氣足,氣勢不俗,自是奉命監視楊恆的雲岩宗高手。
真煩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樂天模樣,說道:「咱們來給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頂禪院,才知道晚來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師去了萬佛塔林。咱們商量著,那是佛門凈地,可不能湧進去一大幫人吵吵鬧鬧,便搶到前頭來等你。」
明華大師看出楊恆心裏的疑竇,微笑道:「明鏡師兄在世之時便曾有意請明水師弟接掌門戶,好脫出俗務專心於佛法修行,只因明水師弟一再婉拒,才暫且作罷。如今明鏡師兄捨去一身臭皮囊,去了西天極樂世界,這留下的宗主之位自然當由明水師弟接任。」
明月神尼注視楊恆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偽,不禁躊躇道:「莫非這孩子說的都是實話,是我們錯怪了他?可那麼多的疑點又作何解釋?」
楊恆惱道:「我相信你們,可你們相信我么?不許我為明鏡大師送葬,不許我見同門師兄弟,甚至不許我去大師的墳前祭奠——這和對待殺人犯有何兩樣?」
楊恆一用勁兒胸口便隱隱作疼,知道自己傷勢未愈要想闖過真方這一關委實不易,但他倔強的性子一起,那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猛地翻腕點向真方脈門道:「我又不是犯人,你們憑什麼攔我?」
只是自己這麼做,絕非為了襄助楊惟儼逃脫罪責,而是不想讓娘親成為眾矢之的。
楊恆意有所指道:「我這人的命已夠苦的了,若不想法子讓自個兒活得開心點兒,那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得了。」
可明鏡大師明明是被斗笠人殺害,自己非但有口難言,還要背上嫌疑,心中滋味端的難以言喻。
果然,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弟的法諭豈會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對此抱有怨懟憤懣之心,需知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你好。」
這念頭一生出,先是楊恆把自己嚇了一跳,又覺得匪夷所思頗為好笑。可再往深里一想,不由得心底里冒起一股寒氣,醒悟道:「只怕這是真的!否則他們何需用軟禁這招?只是暫時找不到證據,才沒把我押到堂上三審五訊罷了。」
佛門弟子本講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能夠看破生死愛恨的,只怕寥寥可數。
明月神尼聞言一凜道:「這孩子果然藏著心事!」竭力保持和緩語氣說道:「你這麼想,莫非是遇上了極難破解的心障?」
楊恆耳邊不禁又響起明鏡大師臨終前在自己的懷中言道:「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當時他只當楊北楚在心懷叵測挑撥離間,而今再與明鏡大師的遺言兩相映證,才發覺此言並非空穴來風!
正想著的工夫,楊恆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小夜心裏一驚,卻故作嬌嗔道:「你唬誰呢?就你的修為,別說豆腐,前頭擱塊鋼板也一樣能用腦袋撞穿。」
※※※
真菜不解楊恆的話意,笑著道:「我們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過了一會兒三炷香送到,楊恆隨明月神尼出了金頂禪院,來到供奉歷代雲岩宗高僧遺骸的萬佛塔林外。
「是明水大師?」
楊恆曉得自己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臉龐,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離死別,別送了!」
楊恆一皺眉道:「你們是在懷疑,那個斗笠人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若是這樣,明鏡大師後腦的指傷又從何而來,難不成還是我做的?」
如此數日楊恆傷勢漸好,已能下床走動。
明華大師見他如此,長嘆一聲道:「真源,你好自為之。」站起身來走出屋門,又回頭道:「不要難為真方真相,他們也是奉命行事。」
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兄已頒下法諭,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靜修。」
楊恆一愣,問道:「那我該去哪裡,總不見得一直待在金頂禪院里吧?」
楊恆越發憤怒,探手推向真方胳膊道:「不用你去,我這就找明華大師問個明白!」
楊恆一見明華大師,便曉得自己哪裡也去不成了,說道:「大師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你,為何不准我走出這院子去?」
打定念頭他緩緩起身,擦了擦被香煙熏得發澀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親也受了極重的傷,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樣。神會宗的袁長老、雲岩宗的明鏡大師都已先後因此事而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債子還,無論娘親做了什麼,都該由我來替她擔當。」
楊恆心想:「依照斗笠人的說法,娘親是和老尼姑一起前去刺殺楊北楚的。雲岩宗想找滅照宮要人,道理上先虧了一截,除了動手強奪,別無他法。」
楊恆一怔,輕笑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我還當進了玄沙佛塔就沒人管了。」
小夜注視楊恆的臉龐,難過道:「阿恆,這些天你可瘦了許多!」
明華大師見楊恆低頭不語,只當他心中掙扎,便道:「還有一件事讓你曉得,昨日明水師弟在本宗諸位長老的一致推選下,已接掌宗主之位。」
真方伸手一攔道:「師弟留步,待貧僧先去稟報過明華師叔。」
兩人默默無語離開萬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黃衣僧人還是在後頭遠遠地跟著,楊恆也只當不見。
楊恆摸摸自己的面頰,不以為意道:「沒關係,瘦點還顯得精神。」
這一次所謂的玄沙佛塔面壁靜修,實則便是拘禁,從此自己再無自由之身。
「火化?」楊恆吃了一驚,想到自己連明鏡大師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心裏又是遺憾又是惱怒,不明白昨日老尼姑來給自己換藥時,為何隻字不提?
明月神尼暗嘆一聲欲待再說,忽聽道旁有人喚道:「真源!」
真方微笑道:「這是明華師叔一再交代的事情,我們也不好違反,請師弟見諒。」
只見真煩、真禪、真菜、真彥、小夜等人從道邊奔出,後頭還有十幾個平日玩得極好的雲岩宗小和尚,一時楊恆也叫不出這多法號來,愣道:「你們怎會在這裏?」
楊恆這才明白過來,聯想到櫻花台劍會時,明鏡大師留下明華大師在峨眉坐鎮,卻偕明水大師前往,恐怕其中也包含著交接提拔之意。
真方道:「今天早晨明鏡師伯的遺體已然火化,師弟還不知道么?」
楊恆是俗家弟子,往年雲岩宗的塔林大祭都沒他的份兒,所有這裏他是第一次來。
明華大師靜默了會兒,緩緩道:「你要相信我們,相信雲岩宗!」
楊恆沉肩側晃,幾下一動已是氣喘吁吁,笑道:「對不住,我要出去轉上一圈,等逛累了以後自會回來。」
誰知真方的手臂宛若一根鐵門閂,竟是紋絲不動牢牢擋在楊恆的身前,說道:「真源師弟,你莫要生氣,明華師叔此舉也是關心你的傷情。」
楊恆驚愕道:「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卻也曉得明水大師以新任雲岩宗宗主之身,親頒下的法諭那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當真要把自己關進玄沙佛塔去了。
「我娘親?」楊恆心頭一凜,暗道:「你怎曉得,大師去前終還是與她見過了一面。」
「你先別急。」明華大師溫言撫慰道:「貧僧此來,正是要將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你,而讓你在這『臨風院』中靜養的決定,也非我一人作出,實是諸位明字輩長老經過慎重商議后才達成的一致想法。」
楊恆靜靜聽著,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驀地想起道:「那豈不是說早在進入平山佛堂修鍊之前,明鏡大師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問,定是老尼姑私下裡告訴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鏡大師當眾宣布此事時,明華大師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該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著我啊?」
這回明月神尼沒有反對,頷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讓人取香來。」
「我——」楊恆一時語塞,頹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后自嘲地一笑道:「這才像審問嫌犯的樣子,就讓真兇在一旁偷笑吧!」
就聽明華大師說道:「也許那天你剛剛蘇醒,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會遺忘忽略了許多細節,經過這幾日的靜心療傷,或許還能記起些什麼?」
話問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輕嘆道:「我們會查清的。」
剎那間楊恆心中亂作一團,思忖道:「難道雲岩宗敢冒觸怒楊惟儼的大不韙,收留下我,果真隱含著藉我對付滅照宮的用意?否則明鏡大師所說的『私心』指的又是什麼?難怪老尼姑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總那麼奇怪,敢情這裏頭另有玄機!」
行走其間,寂靜無聲,唯有光影浮動,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縷惆悵之意,尋思道:「這些塔里所埋之人,生前無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後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黃土相伴。便似明鏡大師,百年之後除了後世弟子偶爾會來祭奠緬懷一番,又有幾人還會記得他?」
楊恆神思不屬,低低一哼道:「只怕你這次來,也是奉命行事吧?」
楊恆搖頭道:「不用,我家當全都在身上,但進玄沙佛塔前,我還想去明鏡大師的墳前祭拜一次,為大師點上一炷清香。」
這時明月神尼將楊恆引到一座七層白塔前站定,低聲道:「這裏便是明鏡師兄埋骨之處。」
沒想到這真方的修為著實不弱,身子微微一晃便又似個釘子般穩穩定住,默運佛功與楊恆手上的勁力相抗,兀自面帶笑容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麼?」
又聽明華大師說道:「此後我們也曾多方尋找明曇師妹的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直到令堂將你送上峨眉,我們才知道當中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因此明鏡師兄一直對你關愛有加,甚至破格提攜你進入平山佛堂修鍊半年,乃至送進藏經樓抄書兩月,這些都是有緣由的。」
真禪插不上話,急得「呵呵」叫嚷,拚命比劃道:「我們幾個會輪流給你送飯,想吃什麼只管說好了。」
明月神尼望著自己苦心教誨了六年的弟子,心頭百感交集道:「當日我接這孩子入門,卻不想今天要親自將他送進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燈師兄和明華師兄都已仔細查訪過,出事的那晚本門的明字輩長老均在山上,且並無一人顯出受傷的跡象。這事……還需進一步細查。」
想通了這些,儘管仍然難以完全諒解明鏡大師的作法,但楊恆心裏也好受了不少,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這裏,回返法融寺?」
楊恆愣了愣,道:「我又不是囚犯,哪有出去走走還要別人同意的道理?」
突然楊恆心頭一顫,記起楊北楚在平山佛堂里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小楊恆,你太年輕太幼稚,很多事現在還不懂。你以為雲岩宗收留你真有那麼好心……」
又過十余日,楊恆傷勢已好了七七八八,這天一早明月神尼來見,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來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偏偏眾僧舉薦的是明水大師,這可有點奇怪。
真彥望了眼明月神尼,低聲道:「真源師弟,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千萬不要著急,諸位師父師伯定會找出真兇,替你洗清嫌疑的。」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恆,我……們會時常來看你的!」
他也不去說破,想到真禪、真煩等人入選衛道士主事,往後多要執行極其危險的使命,弄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於是拍了拍真禪的肩頭道:「我在玄沙佛塔權當療養,你們幾個卻要多加保重。」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見狀亦不由尋思道:「這孩子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絕非做戲。若他果真犯下惡行,又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