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二章 迷宮

卷一 火花

第二章 迷宮

「把它弄出去,你個溺屍鬼!」
學徒牽動了腰傷,疼得直喘氣;男人用一條腿蹦跳著,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揮舞雙手保持平衡。再一次火花四濺的交鋒,兩個一流劍客彼此推搡,大呼小叫,被疼痛鞭子似的抽打。他們旋轉和扭動,不時靠在牆邊咬牙切齒,空著的一隻手揪住對方領口和衣袖,看起來跟酒館里的無賴差不多。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畢竟還保留一些高手風範,謾罵和吐口水的行為尚未發生。
藉著扭腰帶來的螺旋力量,傑羅姆擺脫了仰躺的劣勢,他在雙足離地的一瞬團身翻滾,閃開了糾纏不放的長劍。長劍止住攻勢,握劍的人影逐漸顯現出來。
「我讓你有負罪感嗎?」傑羅姆半真半假地說。
傑羅姆疲憊地看一眼朱利安·索爾,「現在是幾月?」
傑羅姆難以置信地看過去,對面的人影已經架起一道簡陋的臨時傳送門,一陣魔法波動后,只餘下傳送門的殘骸在煙塵中挺立。
朱利安啜一口酒說:「這就是答案,打開它。」
「然後呢?」學徒擠出幾個字,波伊德今天特別多話,他只好敷衍兩句。
「相反,假期『無限期』延長,等待命令。」
「我知道痛風,」學徒打斷他說,「痛苦的,緩慢的,這無所謂。你確定和藥方有直接聯繫嗎?」
學徒看著對方完成了咒語,一道透明窄牆把兩伙人分割開來;牆的存在只有短短兩分鐘,但除非有專用的魔法攻城器械,幾乎不可能在此之前穿過它。讀心者草率地施展了「電傳送」,但馬上被擋在窄牆這一邊。
長劍閃電般貫向學徒咽喉,由於這一劍動用了全身的力量,即使遭受致命打擊,在慣性作用下劍刃還會完成殺敵的使命。男人把自己投入死地,卻把最困難的選擇留給了敵人:同歸於盡或束手待斃。事實上,意識到這些的敵人已經選擇了後者——在這樣的速度面前,任何思考都是致命的。
朱利安無奈地說:「森特,我們其實早得到警告了……」
※※※
波伊德盯著天花板出神,「不是你想的那樣。『晨霧』不會使人爛醉如泥,胡言亂語,或者躺著傻笑,騰雲駕霧……不是這樣。它讓你『清醒』——如果『清醒』也讓人著迷的話。」
「他死了,你還活著。」
「這個級別在協會已經不低了。不過……」朱利安憂慮地看著他,「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朱利安少有地放下酒杯,整理思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我一再提醒你,下面的選擇必須基於自願……」
藍色電芒越過短劍,越過金屬管道,在不遠處重新集結成形。金色匕首差一點刺中了說話的女人。短劍「咣當」一聲掉在原地,勝券在握的兩人被電流激得驚叫起來。
穿過黑暗、曲折的巷道,別針蘊藏的魔法氣息接觸到人類體溫,發出閃爍的藍光,正捏在一雙小手中飛跑。確定了對方的去向,他從容施展一個法印,把包裹罩在一圈生滿倒鉤的半圓結界里——結界險惡的外形足夠阻止不開眼的小賊了。然後,他走向一排伸向遠方的金屬圓管處,隨著簡潔的咒語,整個身體融入金屬管之間,化作一道電芒,瞬間移動了三百尺。
「這麼說,為了一次休假,我必須在第五層多待兩年零一個月?」
學徒實在受不了他們。
「四月以來你曾經睡過覺嗎?」
抱著一包未提純的材料,傑羅姆從街角的肉店出來,轉入對面的鐵匠鋪。配方里包含的動物內臟令人噁心,而重金屬的份量看來足夠要命了,但想起每天所受的煎熬,腎衰竭的下場可以晚點擔心。
「得了吧,森特!」朱利安冷淡地說,「你會為了換換住處,在一場鬧劇中宰掉那個讀心者,或者任何人嗎?協會認為學徒的身份不引人注目,更有利於你在通天塔長期潛伏。」
「你比昨天下葬的老蓋普還難看些。」
「果酒?」傑羅姆開始有些好奇。
傑羅姆認真地想一下,用微弱的聲音說:「雷霆與我同在。」
長劍輕顫,不可思議的分出三道尖鋒,越過橫持的短劍,奔向傑羅姆前胸。
「『嗯』是什麼意思?」
傑羅姆第一次聽到朱利安承認失敗,一時說不出話來。
失望的 D」
「五年,或者七年?別這樣看我!我真的不能確定!」
一分鐘后,短劍取得了完整的控制權,每次微妙的拖動都使面具下的男人窮於應付。他所不知道的是,學徒的內心正激烈翻騰,矛盾和疑惑讓他只能投入一半心神應付戰鬥。
傑羅姆臉色陰沉,馬上觸發一道小法術。
「你當我沒試過嗎?現在嘴裏只剩下藥味。」傑羅姆難受地直搖頭,「還有什麼要說的?就讓我安靜坐一會……」一想起剛才的迷夢,他不禁打個冷戰。
從睡椅中爬起來,學徒在小桌的書堆里抽出一張表格,記下幾筆。一條陡峭的斜線降到了最低點,學徒焦躁地發現,二十天里自己第七次被惡夢驚醒。再端詳一會兒,表格被折成方形,丟進爐火中。
「我們實際上已經跟丟了他們,直到意外發現你別針的信號,才來碰碰運氣。」
「我的朋友很多在十六歲當了父親。」
讀心者師徒對這段問答怒目而視,傑羅姆不感興趣地聳聳肩,和朱利安徑直走開了。
波伊德猛灌一輪甜酒,暫時失去知覺,酒瓶滾倒在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他從頭痛中醒來,學徒正趴在水槽邊呻吟。他用拐杖敲打學徒的腦袋,把他從惡夢中喚醒。
面臨失敗,男人決定使用一個還不能充分掌握的技巧,長劍在對方的短截和下壓中一下子抽出。兩人同時失去了對抗的焦點,重心前移,武裝的上肢擎著閃光的刀劍,像兩座必然相撞的尖山一樣相對傾覆。男人無暇琢磨學徒複雜的眼神,他雙肩猛烈后縮,兩腳微分,足跟離地,劍尖向斜下方追刺,斗篷被這牽動全身的一劍激得向後飄飛。男人足尖、雙膝、後頸和劍鋒形成一個流轉的「S」形,恰似一條昂首吐信的眼鏡蛇。
傑羅姆板著臉計算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五年,足夠了。」
「承認吧!當時你幾乎還是個小笨蛋呢!」
「嗯。」
藍色火花在三百尺外重新集結成人形,學徒從暗處盤結的管道邊現身,四周的空氣瀰漫著電離后的新鮮氣息。
突然,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險。
波伊德布滿皺紋的臉擰成一團,拐杖敲打地面,卻不敢接近呲牙咧嘴的汪汪。傑羅姆裝作研究一個坩堝,沒有理他。汪汪開始不停打嗝,追逐自己的尾巴;波伊德用拐杖捅捅它,被一口咬住褲腳,嚇得大叫起來。
朱利安趁別人檢查窄牆的機會,快速輕聲說:「情況嚴峻,惡魔議會才是背後的力量!塞巴斯蒂安曾與協會達成某種……諒解,通天塔是協會支持的最有力的世俗公會之一。現在惡魔的滲透已經超過了第四層,我看塔里的情況早就失去控制了。」
學徒表情陰鬱,越過失效的「水晶堤岸」,向敵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意外的,學徒的短劍就在傳送門邊,一張信箋被劍刃插在牆上:
男人撥開學徒僵硬的砍劈,短劍撞在一側管子上,冒起些許火星。正在這決定性的一刻,一雙小手從後面摟住學徒,狠狠觸動了腰傷。
學徒考慮一下說:「根據633年的協定,惡魔議會和協會不能直接控制世俗組織……這樣一來,只要殺死知情的領導人,他們就能扶持一個新傀儡,從而改變通天塔的陣營。」
隨著一陣奇異的扭動,這雙手變得有力起來,幼嫩的聲線變得成熟動聽,「保護小女孩是英雄的天職嘛!」
在他等待鐵匠融化一塊鉛時,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透過門口膽怯地望著他。他剛走出鐵匠鋪十幾步遠,小女孩就對他伸出了臟乎乎的小手。
波伊德一下抓住對方的手臂,急切地說:「這不對!他死時讓我毀掉藥方的,我傻了,才把它夾在書頁里,放進錯誤的書架!如果我知道還有人能得到它,當時我會燒掉整個圖書館!」
朱利安陰暗的眼神猶豫不定,有些陌生易碎的東西閃動著,讓傑羅姆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把金色長劍憑空出現,由斜上方向下疾斬。傑羅姆憤怒地發現,劍刃所取的對象竟是懷裡的女孩。他向後跌退,側身把小女孩推向一邊。金劍由疾斬毫無可能地靜止一瞬間,然後流暢地轉化為匹刺。他幾乎可以想像,這隱形的強敵一足后錯,一隻手向上揚起以平衡態勢的情景。
「杜松和協會十年的合同上周到期,他在最後一分鐘宣布放棄中立,加入惡魔一方。」朱利安嚴肅地說,「他是個劊子手、投機者,但他的確掌握強大實力——強大到足以改變惡魔和我們的力量對比。他在替你做決定,襲擊你表示他不會顧念舊情……希望你也不會。」
「這狗瘋了!救命啊!」波伊德拖著汪汪,一瘸一拐地繞圈走。
——如果你能一直摒住呼吸,我會永遠在這裏等你。
「他們怎麼做到的?第六層以上都有限制傳送的干擾裝置,如果從第六層滲透,又是如何穿過層層把守的三、四、五層呢?」
「圖書館的灰有一寸厚,除了老不死的管理員,誰還會沒事往那跑?別說你是無意中發現的。」
接下來,昏暗的小巷中只剩下被抑制的呻吟和喘息。
「回家去嗎?」朱利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後悔」是完全無關的說法,除非有一個詞,足以形容活著目睹世界的湮滅。
波伊德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後退幾步,臉色變得像頭髮一樣、透著死氣的灰。拐杖承受不住壓力,一下折斷了,他跪倒在地上,模糊中看到學徒冷酷的臉。
不靠一點小聰明,你早死了一千次!
正想到「落單」時,傑羅姆周遭電芒大作,一陣藍光閃過,朱利安·索爾,「大師」和讀心者,加上克里夫和一名沒見過的男性人類,通過「藍色閃光」組織的絕技「電傳送」同時出現在他左右,學徒一邊聲勢大壯。朱利安挖苦地說:「一點也不奇怪,你總出現在麻煩的當口。」
兩人相互打量,逐分逐寸的彼此接近。長劍緩慢前伸,短劍則不斷調整角度。直到長劍劍鋒與短劍相交,兩人從劍刃傳來微妙信息中選擇自己的態勢:
朱利安喝下杯中的龍舌蘭酒,沉默幾秒說:「先不談這個。協會給你一道直接命令——兩周休假。」
表面上學徒化解了對方的搏命招數,但他在前俯的態勢中強迫腰身後仰,肌肉幾乎被這一動作撕裂;而本能的一腳擊中的不是對方支撐足,他甚至感到男人在中招的瞬間有意把重心壓向右腿!
你他媽的真讓我噁心!
朱利安不置可否地聽著,兩人在一個路口各走各的,很快消失在兩個方向上。
聽到這番話,傑羅姆沉默不語,朱利安從他緊鎖的眉頭看出了什麼。「你已經知道了?」
「不僅如此。」朱利安臉色凝重,「通天塔的空間裂隙是戰略關鍵,刺殺只是惡魔的示威,表明他們有能力掌握主動。更糟的是,他們是對的——風向變了。所以協會才派來霍格人和讀心者,希望找出潛藏的敵人。戰爭迫在眉睫!」
「沒猜錯的話,這表示一次提升?」
「五層的圖書館,『E』開頭的一排,最後一豎列,夾在『晨昏的鍊金師』中間——沒錯吧?」
第六層隨處可見乞討的小孩,但傑羅姆第一次遇到敢於向他伸手的情況——暗巷裡的流氓都會本能的遠離這個蒼白的學徒。
婦人之仁!
「越級升遷,老爺!原諒我沒能鼓掌致賀。」朱利安伸出手指,小盒子應聲打開,一枚光華內斂的別針顯現出來。
女孩惡作劇地笑起來,青澀的唇片在傑羅姆·森特的耳邊若即若離。
「那時你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
「很遺憾,我們不知道。」
※※※
波伊德爬起來,瘸著腿來回踱步。「經過兩天兩夜不斷工作,我倆一起喝下一杯酒液——就用這大小的燒杯盛著,」他神經質地舉起一支泛黃的小燒杯,對著裏面少許清水咽了口唾沫,「那天我們都精疲力竭,他等不及找動物做實驗,就抽籤決定,由一人先嘗,另一人做記錄。我永遠忘不了傑斯伯格喝下它之後的表情——先是深深皺眉,似乎液體沒有預想的效果,然後他馬上又喝了一杯,我們說好只飲用小半杯的!我試圖攔住他,但他眼睛放光,表情平靜。那表情讓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可真傻!真傻!」
傑羅姆後背著地,以右肩為支點,沿弧線蹴出一腳。長劍優美地起伏一下,握劍的手腕避開踢擊,斜刺的劍勢再次微微後撤,划個半圓,割向他腿側。
「協會不是正缺人手嗎?」
「杜松將軍的人。」傑羅姆困難地吐出這個名字,如果有人能不依靠戰鬥就打敗傑羅姆,杜松可能是唯一的答案。學徒無法和曾經的上司、自己的劍術導師兵戎相見。
「而我馬上被安排休假。」
「這麼說奏效了?」
兩人默契地微笑起來。
趁他起身的瞬間,小女孩在長袍領口摸了一把,留下一個黑色的手印。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小女孩轉身跑開了。
「北海巨妖?真是……特別的品位。」傑羅姆恍惚地細看別針。
「我有足夠的理智作決定。」
「迴避誰?」
波伊德一面說,一面深深吸氣,「在一間這樣的實驗室里,我第一次嘗到它……要命的經驗……」
除了這一刻?傑羅姆微微搖頭。
「先別急,想知道藥方的來歷嗎?」波伊德看他點點頭,接著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還不到二十,從科瑞恩南部的小城市來到這鬼地方,伊恩·傑斯伯格是我的導師。一個老混蛋……不,他那時也只有三十歲。」
人影憧憧之中,一個焦躁、略帶點神經質的嗓音吟唱起咒文來。學徒警惕地分辨著前幾個長音,然後取消了使用戒指的念頭。對方正在完成一道「水晶堤岸」咒語,通天塔的大法師可施展這一級別防禦法術的不超過三個。自己或許能在法術完成前重創幾名敵人,但在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招惹對面一幫煞星等於自殺;倒不如接受對方這曲折的停戰要求——他們大可以直接進攻一個負傷、落單的敵人。
「無意中發現的……」
傑羅姆平定一下呼吸,取出一塊銀色懷錶,水晶表蓋下七個飛轉的指針,顯示他剛剛入睡一又四分之一小時。
「離開『晨霧』后,三五天連續失眠成了常事,這滋味……唉!我們只能相互提醒、回憶、扭打,試圖求助於原有的知識……雖然我們不是最優秀的鍊金師,但有著最急迫的需求。你手中的藥方,就是最終的產物了。如果你希望解決自己的問題,就應該換一個方法。」
一隻黑色小盒子憑空出現,緩緩落在傑羅姆手中。傑羅姆注視它一會,把目光轉向朱利安。
「嗯。」
朱利安冷淡地說:「協會不會為一個『命令者』出動大批人馬,那一邊的朋友兩小時前剛刺殺了通天塔的公會首領,『偉大的』塞巴斯蒂安先生。」
這類別針外形製成各種生物,種類與在協會的級別和職務有關,負責外勤的「藍色閃光」,別針會製成各種傳說中的動物;而內勤機構的別針大多製作成植物,霍格人「大師」就來自協會的內務組織。由於內含微量魔法氣息,可以通過特定的小法術探知佩戴者的位置和身份,別針在法術中顯示為閃光的彩色亮點,閃爍頻率取決於佩戴人的心跳次數,色彩和體溫對應。傑羅姆戴上它,在施展搜尋法術的人眼中,將成為一個藍色的閃耀光斑。
「我自願加入協會,是這樣。」
這是一張古舊的複合藥劑成分指南,即使依據傑羅姆膚淺的鍊金術知識,很多成分也透出不協調的感覺。由於幾種詭異的材料缺乏具體說明,無法代入算式配平,學徒幾乎放棄了進一步調製的打算。
「我一萬次地問過自己,直到擺脫它很久以後,才漸漸想明白原因。」波伊德呻吟著說,「『晨霧』可以極大提高感官的靈敏度,只要喝下它,整個世界一下子展開在你面前——整個世界!傑斯伯格第一次幾乎飲用了一升半,他的目光是散開的,就像個墮落的癮君子。但是我知道,他正在清醒地觀察一切;酒液把正常人集中的注意力加強了十幾倍,同時也分散成獨立的幾『束』——就像同時擁有十個天才的腦子一塊工作。許多一直不能解決的難題,在喝下『晨霧』后突然就不算什麼了,在這種亢奮中,人會誤以為能夠掌握一切!」
「G:
「我不知道,」朱利安小心選擇詞句,「在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后,你曾經有任何時候,對這決定……感到後悔嗎?」
學徒兩眼發光,讓波伊德不由後退了一步。
「你有話要說吧?」恢復了神志的傑羅姆沉吟著問。
剛一接觸,雙方都在小心試探。長劍游魚般靈活多變,每一劍都令人捉摸不定,角度十分刁鑽;短劍變化幅度卻極小,似乎總圍繞著一個點作長短不一的圓周運動,劍刃帶著充沛的力量,阻止了敵人的每次嘗試。交換過十多劍,男人突然加快節奏,金色長劍伴隨大量假動作,不停衝擊對方窄小的防禦圈。
忽然,學徒發現自己面對的敵人不只兩個!毫無徵兆的,對面黑暗中現出五、六個高矮不同的身形!
傑羅姆眼神空洞,連說話的心情也沒了。
「可笑的是,當扭動旋柄卻沒有液體流出時,除了焦渴,世界已經不重要了。」波伊德乾澀地笑起來,「算一算,我們緊接著幹了二十個小時,三天沒有休息。我看到傑斯伯格放大的瞳孔,我想自己也是一樣,應該是古柯葉在起作用了,完全感覺不到疲勞。我們像貓頭鷹一樣在黑暗裡調配原料,只為了緩解巨大的……空虛……
三尺許的直線距離變成一場拉鋸戰。長劍跳動、折轉、旋轉、後撤再倏然突前,但只要進入短劍的防禦範圍,兩把劍刃就像磁石般絞纏在一處。每一次狡猾的突刺和假動作都被瓦解、攔截,兩指寬扁平的短劍變成一面盾牌,通過驚人的反應速度與準確判斷,化解了所有攻勢。男人驚恐地發現,自己全部脫困的嘗試,都在最初半秒被識破,透過短劍和對方全身構成的複雜槓桿,被套進不斷收緊的、無形的網中。
傑羅姆抱著一大包材料,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彎腰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解開灰色長袍的前襟,摸出一枚銀幣拋給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了解銀幣的價值,露出羞怯的笑,想幫他拿行李。學徒不習慣別人的好意,連忙尷尬地抱起包裹。
「忘了它。」朱利安說,「你不得不缺席升位儀式。」
「不。」波伊德馬上說,「不一定。傑斯伯格死於痛風引起的腎衰竭。緩慢的死法……」
「三天後的升位儀式呢?」傑羅姆奇怪地問。
學徒一字一頓地說:「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也只是一個死刑。」
「也許。我真有些想念西羅克的海岸了。」
朱利安凝望他片刻,恢復了從容、冷酷的本色,「協會在把你推上絕路。如果事情按這樣發展,一年後他們就會派你去埃拉莫霍山,面對惡魔的十萬大軍。是時候收斂鋒芒了,和你同級的『命令者』都是些五十歲的老傢伙——如果你不介意活那麼久的話。」
這張臉閃動一下,轉而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小巷裡。
「我沒再用了!相信我,這不過是個稍長些的死刑!」
「大多數不稱職。成年禮不能說明任何事——你甚至錯過了它。」
傑羅姆不由得站起來,摁住撕扯頭髮的波伊德。波伊德表情難分悲喜,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右手的拐杖上。「等他喝到第三杯,我忍不住也取了小半杯,我們沉默地喝完,然後彼此對視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淚滾下來,卻沒有痛苦的表情;我還沒有意識到,好像我的手自己又取了一杯。是的,這沒完,再也不會了!」波伊德含糊地說,「第一次獲得的液體只有兩升,我們馬上就喝完了。」
——你騙我。
傑羅姆跌坐在地板上,臉頰慘白,配上一對黑眼圈,活像死靈法師實驗室里的人偶。波伊德撓撓灰發,把一瓶劣酒遞給他。
「從不。」傑羅姆露出一個讓朱利安心悸的笑,他眼睛里的光像廢墟上的餘燼。「回報是公平的,有失有得。」
女孩空洞地微笑。巨浪拍擊堤岸,高塔中的法師飲盡一杯苦艾酒,流動的雨雲傾灑淚水,世界揭開面紗,露出一輪荒涼的、鋼鐵月亮。
傑羅姆面對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性,嵌金邊的銀灰色斗篷罩在消瘦的肩膊上,在領口用細金鏈連接;修長肢體裹著灰衣,布滿蛇一樣的亮藍紋飾;蝴蝶狀上豎的衣領,中間是一張金閃閃的面具,一半雕刻笑臉,一半卻交錯著數條尖利的稜線,構成半張幾何圖案。那人正把劍收到前胸,向學徒鞠躬。
一張泛黃的紙條攤開在桌上,傑羅姆盯著看了兩小時。
學徒的腰像折斷了似的後仰,失去平衡的剎那右腳蹬踏對方左膝。
波伊德大聲吼叫,打破了傑羅姆的陰鬱遐想。汪汪正把一燒杯溶液倒進肚裏,對波伊德露出兩顆尖牙。
「也許是。也許由於『晨霧』,我不能肯定。」
男人遲疑地後退一步,他對擊敗眼前的敵手已經不抱希望,逃走的時候到了。
短劍從容上挑,兩道劍刃粘連在一起,發出刺耳的磨擦聲。
男人有些遺憾地用匕首抵住學徒咽喉,傑羅姆只好保持著毫無防備的姿勢。
——摒住呼吸,想像我在你身邊。
蔥綠的丘陵,常青藤纏繞的迴廊,坡地上成排的葡萄架。傑羅姆深吸一口氣,驅散了這些過往的幻象,他已經沒有資格追憶往昔了。
「藥方無效嗎?」傑羅姆泄氣地問。
波伊德遲疑地看著他,像是做了一個決定。他在地板上坐下來,把僵直的右腿平放開。「睡得不好……對吧?還有很多利於睡眠的配方,沒必要用到這一個……」
陽光給女孩的短髮加上一道金邊,靈動的眼波短暫凝注片刻,那瞳孔深處蜿蜒著一棵死樹。
「為什麼會這樣?」學徒困惑地問。
稚嫩的聲音在傑羅姆耳邊響起。「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傑羅姆看完信,額頭的陰霾完全消失了。他爽快的把信交給讀心者,恢復了開玩笑的心情,對朱利安說:「我的假期不會被取消吧?」
傑羅姆盯著利用「變形咒」耍了自己的女人,在暗淡的光線下只見一個窈窕的影子。他痛下決心,再也不會把性命系在這類蠢事上,同時豎起左手中指:
「杜松不是來殺我的,」傑羅姆平靜地說,「他給我上了一課。最後一課。現在你的處境更危險,通天塔內部敵暗我明,協會的成員幾乎都在這了,你應該找個洞藏起來,以免在協會勢力認輸之前給人幹掉。」他停住腳步,露出一個好像是笑的表情,「你和杜松一向合不來,沒準他會對你『特別照顧』也說不定。而我,辦妥一些瑣事後就要去享受假期了。」
買下這間破敗的實驗室,傑羅姆雇了波伊德照料房間——他曾在第五層學習鍊金術,因為貪杯過度很快被丟進第六層,轉眼過了幾十年。傑羅姆聽到器皿破碎和液體濺灑聲,一下回過頭來。扭打正歡的兩位見到他溺屍鬼般的臉色,很快安靜下來,各干各的去了。
沒走出幾步,學徒猛地拋下包裹,摸向自己的領口。果然,「北海巨妖」的別針被偷走了。
——試過深呼吸嗎?真正的深、深、深呼吸。
傑羅姆皺眉。「上癮嗎?」
學徒冷汗淋漓地驚醒,牆壁,爐火,凌亂的紙張,一切都完整地包裹著破碎的他。汪汪豎起一隻耳朵,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背,栗色眼睛望著他。
「缺人總比出現變節者強。」不顧霍格人的側目,朱利安露骨地說。
傑羅姆鬆一口氣。「需要我親吻你的靴子嗎?」
傑羅姆牢牢抓住她細瘦的手臂,小女孩嚇得不輕,不停顫抖。奪過別針,傑羅姆卻為難起來——自己拿她毫無辦法,總不能嚇唬不懂事的孩子吧!
坐在一堆鍊金儀器,飛轉的齒輪和燃燒、放電裝置中間,傑羅姆感到一個頭有兩個大。清空了房間后,他沒有前往第四層的傳送門,而是繼續向下至第六層,在一個髒亂的街區找到了波伊德。僕人、雜役、廚師,加上數不清的邪門人物,第六層品流複雜,卻比其他幾層熱鬧得多。由於沒有透鏡組成的窄窗,第六層難辨日夜,隨時能在細縫暗角處找到一張張蒼白臉孔。唯一比人多的是老鼠,所以野貓在街巷、餐桌上也隨處可見——傑羅姆對於「在這裏消磨假期」的想法有點舉棋不定。
——深深地、深深地吸氣……讓氣體充滿你的肺……就這樣,別把它們吐出來。現在想像一件最開心的事。
「原料很複雜。它的味道無法形容,當你急於再嘗一口時,就成了它的俘虜。」波伊德低沉地說。
「迴避制度,你明白的。」
小女孩驚恐地看著他,止不住腳步,一下撞進他懷裡。
如果波伊德沒有沉入想像中,就會發現傑羅姆的目光里包含一些同情和嘲弄之間的感情,複雜地相互交纏,只是一言不發。
傑羅姆哭笑不得,只好看著對方消失在街口。
※※※
「這本書放在錯誤的書架上。」
波伊德不依不饒,讓傑羅姆膩味透了,有點生氣地說:「『嗯』的意思是我是個怪物,在別人跑去第四層鬼混時,代替『老不死的』林奇先生照看圖書館;我每天就和灰塵作伴,還比大部分作者更了解他們的書——滿意了?」
「烈風海峽。小時候去過兩次,抹香鯨的鯨歌很動聽。」學徒失神地說。
「不,」波伊德遲疑一下,「那幾天我睡得像個孩子,無夢的昏睡。」
「多久發作的?」
「開始一切都還好,直到……」灌一口劣酒,波伊德好像喝下了冰水,時間從前額的褶皺間劃過。「直到我們開始釀酒。不是這種爛貨,不是任何一種……它叫『晨霧』。傑斯伯格從霍格人手中得來的主要配方,至於他拿什麼交換……我不想知道。那時只有羅森出產真正的好酒,三層蒸餾器,盆地里的大片葡萄園,反覆蒸餾的原汁……這都不算什麼。『晨霧』比任何你能想像的液體都奇特——紫色里混一點綠,像活著似的在瓶子里滾動,木塞子一拔開,一股膩人的霧氣就在瓶口升騰……」
——聒噪的傢伙。
猜想被證實,傑羅姆湧起一陣酸澀感覺。他和神秘男人戰鬥的時候,已經明白知道這結果。「眼鏡蛇突擊」是那人的絕技,而他曾經幾百次和使用類似技巧的夥伴切磋技藝。
「破魔之戒」完成充能,在狹窄、沒有掩體的巷道中發出強光,一個字就能激活足以衝破厚甲的密集鋼釘,而他選擇的距離剛好斷絕了對方逃跑或反擊的可能。
波伊德盯著學徒手裡的紙條,想了一會,露出古怪的表情。「這藥方你怎麼找到的?」
下一刻,學徒左手支地,腰身彎成一個仰面的半圓形,長劍脫手,插入他鼻尖前方的地面不斷晃動,稍微抬頭就能觸到冰涼的劍脊。男人向右後方滾倒,一時站不起來。
全身無力,傑羅姆揮揮手說:「拿開,酒精對我沒用。」
「而你大可以有話直說。」
傑羅姆絕望地喘息著,一滴淡青色眼淚跌碎在他唇邊。
朱利安驚訝地挑起眉毛,「就是這種不留情面的性情!」他身體前傾,嘲弄地笑著,「你像個完美的靶子,吸引了協會所有陰謀家的注意力,而一個人,是不可能戰勝所有人的。」
利用「電傳送」脫身的傑羅姆,由於把短劍當作導體留在了原地,兩手空空的站在五十尺外。
「不可思議的官僚作風!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另一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變形咒』一直都好好用啊!」女人向他的耳邊吹一口氣,「『藍色閃光』的英雄哥哥,我再給你一句話的功夫,只有一句呦!」
一聲尖叫打破了沉默,金屬交擊爆出一團火花。學徒看到男人手中的金色匕首和一張驚恐的小臉——匕首打在小女孩剛剛蜷縮的位置上,刺中一條金屬管道。傑羅姆強忍痛楚,用短劍支撐著爬起來。男人手握匕首,他的膝蓋顯然沒被揣碎,瘸著腿又一次刺空。小女孩沿牆邊尖叫著爬行。
※※※
男人的目光轉向對方的短劍——一把正頂在金屬管上的青銅短劍。
傑羅姆開始懷疑對方的動機,如果他們在合演一出騙局,自己就成了真正的白痴;可一旦自己判斷錯誤,付出的代價將是一條無辜的性命……他只能作最壞打算,一咬牙,短劍和匕首交擊一下。
「看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之後的事情一片混亂,對『晨霧』的渴望佔據一切,也讓他被公會降級。我們搬到第六層,建了這座實驗室。再往後,糟糕的情形出現了——連續幾天不睡覺,傑斯伯格幾乎像一具骷髏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長久失眠讓我們開始健忘,漸漸的,調製材料變得不可能。終於有一天,他幾乎被弱毒性的原漿殺死。我們被迫停下來,回頭看看已經崩潰的生活。
朱利安見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解地問:「被人追殺值得高興成這樣嗎?」
對敵人手軟!
林立的峭壁之間,一艘巨船被狂風送上浪尖,北海巨妖從風浪中探出頭來,用尾巴輕輕擊碎船的龍骨,小黑點似的海員跌進血盆大口中,落水者隨著沉船掀起的漩渦捲入海底。北海巨妖長滿藤壺的身體蜷曲起來,沒入風暴肆虐的海面之下。豆莢大小的別針像個微小的舞台,不斷上演著海妖襲擊船隻的活劇。
學徒回敬一道「綵球術」咒語,桔子大小的綵球使男人全身一震,發出爬蟲類一般的「嘶嘶」聲,上身微晃,卻沒有後退。等他從被麻痹的危險中解脫出來,面前的學徒已經抽出短劍,擺好了防禦的架勢。
「長期潛伏?」傑羅姆厭煩地重複著。「協會應當直接寄一張處罰通知來——如果我有幸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的話。」
「看情況吧。」
朱利安不客氣地說:「迴避那個唯利是圖的傭兵頭子,那個你從來不提卻永遠不會忘的傢伙。」
傑羅姆深深嘆息,「希望我猜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