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五章 漫長假期III

卷一 火花

第五章 漫長假期III

※※※
霍華德真誠地說:「我相信你,也的確需要一筆錢,請容許我說明理由。」
艾文竟然歡快地笑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時間並不重要,一切只取決於兩件事:立場和尺度。你只看到尺度對你的局限,卻還不曾找到與之對應的立場。在我的立場上,除了時間,還有許多尺度限定了我。」
揭開一道簾幕,占星師正趴在水晶球後面打瞌睡。傑羅姆輕咳兩聲,那人迷迷糊糊地說:「天黑了?怎麼會?」
「我等不到『永遠』,這你知道。」傑羅姆小聲說。
「我見過這人的畫像。」
傑羅姆過一小會才聽懂,「我不是死靈法師,對人偶不感興趣,更不想惹麻煩。等他醒了你別亂說話,我得多住幾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你不該為此放棄生活。那麼此地的緊張氣氛也與之有關了?」
酒鬼遲疑地看著杯子里的草藥,在傑羅姆友好的注視下,硬著頭皮喝下去。雖然難過地直皺眉,精神卻好了許多。「謝謝你的好意,不知道……」
占星師劇烈地顫抖起來,整個人轉眼被汗水浸透,眼睛折射出深邃難測的流光。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氣,發出細緩悠長的嘆息。世界暫停住奔流的腳步,本該飛逝的盤旋不去,陰鬱地凝視著此刻。面對面的兩人定格成舊歷史書的插畫,邊角泛黃捲曲,瀰漫著傷感和從容的氣氛。傑羅姆看一眼懷錶,指針靜止在某個瞬間,這下他覺得自己投入的硬幣值回票價了。
「我曾是個稱職的『鐵面騎士』,打過幾場硬仗,科瑞恩那一邊的『勇猛獅鷲騎士團』幾次秘密派人招募我。由於是家族的次子,我沒繼承任何封地,一切都是在戰場上拼殺換來的。對我的過去,我不想再多說。幾個月前我決定結婚,告別戎馬生涯。這時部隊接到了秘密指令,挑選最精銳的騎士執行特殊任務,我加入的小組有十二個人,一個表情陰沉的男人是我們的指揮官。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法眼廳』的密探頭子,來挑選戰士安插到王國另一支邊防軍中,我有很多朋友在部隊換防時轉到那支隊伍。他聲稱在邊防軍中有人違背騎士規條,投向了科瑞恩,這在我們來說是不可原諒的大罪。雖然對密探感到不齒,但我還是服從了安排。」
占星師恢復了神志,一邊擦汗,一邊抱怨:「什麼嘛!秋天還出這麼多汗,不如去蒸氣浴室打工呢……先別走,這是你的『客戶憑證』,下次憑證八折,遺失不補!」
「正相反,先生,你說實話的時候到了。」霍華德平靜地看著他。
「不對……看他體格應該受過良好訓練,」傑羅姆想盡量表現得專業些,沉吟著說,「右手有使用刀劍留下的磨蝕痕迹,顯然曾是個衛兵。你看,趴倒的樣子很專業,應該上過戰場……現在當兵的真不像話,打過幾次仗,見過幾個死人就吵著精神崩潰啦,什麼人間地獄,醉到不省人事……」
傑羅姆看著他的眼睛,感到他每句話都是真的,只好在對面坐下,冷淡地說:「好吧,我編了個高明的謊話,可惜遇到錯誤的對象。你的意見呢?」
霍華德為自己表現出的懦弱悔痛萬分,他停了一會才說:「後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有人用劍柄打暈了我……不,我故意等他們打暈我,好給自己活下來的借口……密探撤銷了我的軍籍,聲稱我欠了高利貸,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但是,艾米莉不應該受懲罰,她什麼也不知道,卻被無辜流放到城堡外的農場!我需要錢贖買她的隸農身份,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度想用死來逃避這罪責,現在是面對的時候了。」
占星師看一眼一袋子銀幣,把魔鏡丟進道具箱,「怎麼不早說?害我浪費感情。客人您了解規則嗎?」
守門的衛兵認出了霍華德·諾頓爵士,遲疑地行了個禮。
「沒錯。」
「我付的。」傑羅姆嘆口氣,「你不記得了?昨天你說你是『鐵面騎士』,我以前在『嚴霜騎士』服過役。咱倆談了幾句,玩了幾局『雙六』,你贏了三個銀幣——就是用的這幾枚色子……」
霍華德對他的鎮定露出一個微笑:「我仍然感謝你救了我的命。不論你一開始的說法有幾成是真,但你見到我時,我的確滑到了最低點,是你把我喚醒的——在我以為自己死了的時候,才意識到曾經充滿羞恥的生活是我擁有的一切。所以朋友,請允許我繼續幫助你,只要你不介意更直率些。」
「我們名聲不佳,這我承認,不過我是來『秘密』追捕一個職業強盜,『金面人』。」傑羅姆很快收起徽章,這樣的假貨沒法矇混太久,真正的「法眼廳」標誌雖不及協會的別針精巧,卻也有一套辨別真偽的手段。
「要動用武力吧?」
酒鬼抱歉地說:「霍華德·諾頓,叫我霍華德好了。」
貴族區可不是好進的。
「我來尋求一些信息,」傑羅姆輕聲說,「請問值班的占星師在嗎?」
第二天吃早飯時,傑羅姆見到殯葬師疲憊地走出隔壁房間,為一個銀幣的報酬勞碌了一整晚。臨走還搖搖頭說:「不可思議,比死人還老實!」傑羅姆心想,任何人被灌下兩倍劑量的睡眠藥劑,不老實才怪。
「我……唉……腦袋發暈,什麼都不記得了……抱歉讓你破費……」
霍華德伸手與他相握,「我,霍華德·諾頓,發誓對約翰·金斯利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他顫抖著說完,看起來對自己又恢復了幾成信心。
「我這有一銀幣,把『象徵性情報』說來聽聽。」
「『占星家學會』感謝您的贊助!」占星師恢復了公式化的聲調,「以下是您需要的信息,請準備紙筆:『金面人』的藏匿處,位於高爐堡西南角的貴族居住區內——請留意最高的建築。本情報誤差不超過五公里,在此預祝您達成心愿,歡迎再次惠顧!打聽消息?就找『占星家學會』!老客戶享受八折優惠,更有精美贈品!」
傑羅姆直視他的眼睛,「你怎麼會淪落到這一步的?算了,別告訴我。我只想到貴族區找個人,他可能不太友好,過程也許有些曲折……」
兩人裝模做樣地繞個圈子,越過小花園,進入神殿。這裏供奉著「沉默者」洛克馬農,也是羅森王國唯一合法的神祇。自從十年前王儲「羅森·里福斯第四」假借神名進行的叛亂被鎮壓,神職人員的地位一落千丈,羅森也成了別國口中的「無信仰國家」,公開場合談論宗教都可能招來「法眼廳」的制裁。
霍華德平靜地說到這裏,卻忍不住打一個寒戰。「『國王萬歲!』證人喊出了密探規定的暗號,站到我身邊。這時我來不及在意剩下的人,只見我的朋友眼球突出,嘴唇微動,向我說了句什麼。等我清醒過來,證人已經在幾把長劍下受了傷。我無意識地揮劍,二對六的戰鬥結局很明顯,長劍在多次交擊下崩了口,我多處負傷,幾把劍還在不停攻來。就在這時,暗處飛出的弩箭射傷了與我們戰鬥的幾人,密探的同伴很快瓦解了對方的抵抗,他們被毫無尊嚴地割斷喉嚨。我腦中一片空白,證人把匕首交到我手中,『你來結果這個支持王儲的亂黨!』他指著我那還沒斷氣的朋友說。我的朋友……他重複地說著一個詞,『艾米莉』,我認識他的妻子像認識他一樣久。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宰了那證人,密探騙了我,他們並沒有投敵,只是做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我一動不動地瞪著那人,直到弩箭都對準了我。」
屋裡的氣氛大為融洽,傑羅姆對心懷感激的霍華德虛情假意一番,騙得他死心塌地。這時想起朱利安·索爾的金玉良言,「欺騙是情感的藝術,動之以情比單純依靠狡詐見效更快。」不由得後悔怎麼不早用這招。
霍華德跟著傑羅姆登上鐘樓,老舊的木樓梯矇著一層灰,除了祭司定期上來照管大鍾的齒輪,這裏沒留下別的痕迹。傑羅姆透過鐘樓四面的窗口向下觀望,除了巡邏的士兵,居民都躲在家裡,神殿四周的小廣場空無一人。這時,大鍾敲響五次,震得灰塵四濺。傑羅姆奇怪地問,「這鍾使用什麼動力?」
「隨便你。」酒保撇撇嘴說,「反正他爛在這對我也沒好處。多嘴問一句,你現在要到哪去?」
「你只管帶路,別的我來擔心。」傑羅姆暗中鬆口氣,「現在,這二十銀幣拿去,你得打扮一下了。」
「對你的情形,我無能為力。」艾文惋惜地說,「但是,朽壞不能否定存在本身……」
傑羅姆小小失算,面不改色地說:「猜錯了?那他是幹什麼的?」
「……我是『廣識者』埃尼克……」占星師雙眼飽含風霜,用非人的低沉嗓音發言,「……舊世界的緬懷者,理性是我的父親。我比最早的人類年輕許多,卻比任何活人都要年長。我信譽卓著,因為我從不撒謊;我有許多名字,但你可以叫我『艾文』。」
「順便說一句,」占星師抱歉地笑笑,「占星師人身不可侵犯,如有脅迫、傷害、殺害占星師者,除依據羅森王國相關法律制裁外,還將受到『占星家學會』的懸賞緝拿。一名被害占星師的懸賞金額,與王國法典規定的、殺害伯爵需付出之『償命金』相等。」
「嗯嗯,壞消息呢?」
「不知道。」
霍華德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才嘆口氣說:「我本來不想再回憶這些,等我們進入鐘樓下的神殿,沒人注意時再說。」
「開始吧。」
「我保證。」霍華德舉起右手,用宣讀騎士誓言的姿勢說。
「貴族區?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想……對了!看見那小子了?」酒保指著角落一張桌子底下說,「趴在那裡的那個。沒人比他更熟悉貴族區的情況了。」
傑羅姆看看備忘錄上記下的消息,對省下一千多銀幣還感到難以置信。
「我並不是不說謊的聖人,你不會欺騙我,我知道。」傑羅姆板著臉,盼望這煽情的一幕趕緊過去,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
白天行動令傑羅姆很不習慣,他的眼睛被光線刺得生疼,眼前的廣場像陽光下的鹽灘,反射著令人頭暈的強光。直到進入帳篷,他才感覺好過了些。現在是工作日的大早上,算命的帳篷里一個人也沒有。
占星師了解地放下紙牌,換成一隻刻滿符號的圓盤。「那麼,您還記得自己準確的誕生日期嗎?最好精確到小時……」
霍華德低沉地說:「不。但你也不是法眼廳的密探。」
「抱歉先生……我以為您已經搬出這裏了……」
占星師抽去桌布,露出下面刻在桌上的複雜法陣,水晶球的台座與其中一個圓形重合,他指著另一個圓形說,「請您把所需金額的錢幣放入這個圓內,您的繳費將直接傳送到我們的相關人員手中。」
兩人重新回到神殿內,向祭司詢問鐘樓的歷史。祭司思索片刻說:「神殿建築的時間早於523年克瑞恩在此建城,屬於古代城市廢墟的一部分。羅森的軍隊攻佔城市以後,神殿里供奉著科瑞恩的異端神祇。鐘樓的機械部分當時運轉良好,我們只修復了朽壞的樓梯。至於鍾的動力,十多年前幾個工程師來調查過一段時間,說是水力驅動,古代工藝的產物。」
占星師撓撓頭,從一堆詭異的道具里翻出一面黑耀石磨製的照不出人影的鏡子來。他輕柔地嘆息一聲,眼睛里放射出莫名的光芒,配合小睡時印在臉上的痕迹,產生出驚人的喜劇效果。「追尋真相的人吶……請面對這面遙遠東方來的魔鏡……回答我提出的問題……真相就會向你顯現。」
「『法眼廳』?!你是……一個密探!」霍華德馬上明白了,這些國王的眼線有誅殺大臣的權柄,通常佩戴面罩,著黑袍,是「血腥統治」時期的遺物。
「櫻桃?我討厭水果……怎麼會這樣?再說我哪來的錢給殯葬師?」酒鬼露出混亂的表情。
「無所謂,你贏的錢。我只是幫個『小忙』,救了你一命而已。」
第三級:僅提供藏匿地點所在的行政區域名稱,贈送占星家精美年曆一份。價值600銀幣。
「請別擔心他,他會像影子一樣跟隨我。」
「是嗎?我還以為那只是好久沒洗造成的……」酒保怪怪地看著他。
「事實上,我想。」霍華德認真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可能把一個什麼人帶進去……抱歉老兄,即使我不住在那,也不願意看到不幸的事發生。」
傑羅姆靠向牆壁,快速掃視不大的房間,突然遭遇埋伏的可能實在不大。「你是叛軍的人?」
霍華德想想說:「不清楚。神殿的建造時間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傳言,洛克馬農神像是後來鑄造的。百多年前這裡是舊城遺址的中心,那時科瑞恩控制這座城市,在廢墟上建造了大部分建築:圖書館、老城區的半圓市集,拱頂會堂……直到羅森在半個世紀以前佔領此地,豎起城牆,才有了『高爐堡』的稱謂。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問祭司,他是庫芬人,以前曾做過我的歷史教師。」
直到通過沉重的鐵閘門,傑羅姆才開始慶幸自己的謹慎。閘門兩側的尖木柵隨時可以築起簡陋的防線,遙遙相望的角樓駐紮了弓箭手,三股正在巡視的士兵加起來有幾十人,各自擎著尖銳的長矛。他奇怪地想到,高爐堡最近沒傳來什麼大新聞,為什麼一副如臨大敵的狀況呢?
酒保打個寒戰,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小心地問:「你不是來找『材料』的吧?」
「幾個人中的一個,把照明用的風燈掛在一顆枯樹上,從坐毯底下抽出兩把劍來,劍刃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們都有些失控了,他是因為被出賣的憤恨,我則想報復他對我未婚妻的侮辱。選出里來的證人手持利刃,先默然交給我武器,然後才轉向我的朋友。『決定這麼幹嗎?』他問。『就這樣吧。』我的朋友一邊說,一邊解開大氅。這時證人一劍刺進他胸腹之間,大氅馬上被冒出來的鮮血染紅了。」
「我不懂,既然我選擇了沉默,哪來的什麼回答呢?」
「別傻了,我剛救了你的命!」傑羅姆不假思索編出一段謊話,「昨天你喝醉了,被一個櫻桃卡住了喉嚨,有一陣子以為你完了,殯葬師給你『修整』了一下。幸好我發現你還有呼吸……」
傑羅姆觀察形勢,記憶衛兵的巡邏路線,隨口問他:「這裏的氣氛怎麼這麼緊張?最近有事發生嗎?」
傑羅姆被迫重新估計對方的人品,不過他早準備好了最壞的情形。
占星師抱歉地說:「壞消息是您一定想不到『金面人』藏在什麼地方。」
看到「文件」,衛兵放鬆戒備說:「您可以進去待到黃昏,您的扈從……」
「叫殯葬師來,照死人的規矩辦妥。我要他看起來像新的一樣。」傑羅姆拋下幾枚銀幣說。
「艾文」越過占星師的瞳孔注視傑羅姆。「你認識我,雖然我們素未謀面;我了解你,甚於你了解自己。你佔有著一個秘密,連我也要心動的秘密。假如你願意與我分享,占星家的門將永遠為你開放。」
「所以,報酬照舊,別打賞金的念頭。如果事情敗漏,我不會替你說話。公事公辦。」傑羅姆露出生硬的表情,表演得絲絲入扣,霍華德看來完全相信了他。
「現在的你不會,」艾文贊同地說,「但我仍然願意幫你一個忙,作為你回答的報酬。」
傑羅姆大嘆倒霉,自己怎麼就不能耍弄一些頭腦簡單的人呢?他露出一個和解的笑。「說實話,我的真名叫約翰,是個賞金獵人。追捕的事沒騙你,我的確亟需你的幫助。賞金可以分你兩成,你怎麼說?」
打定主意,傑羅姆轉過守備森嚴的大門,向夾在高爐堡外城牆和貴族區內城牆間的街道走去。
霍華德痛苦地閉上眼睛,「我耐心地勸說他別再喝酒,而我不會把他們的話當真。突然,我的朋友提及了我未婚妻的名字,說早就在『真理會』這個激進組織中見過她……當時,我不記得自己在何種感情的支配下,不顧一切地反問,『難道你們就因為這樣的理由投向敵人嗎?難道你們不知道,王國的密探一直在看著你們嗎?』
傑羅姆束手無策地看著兩個衛兵,這二人剛把一位「閑散人員」修理了一頓,這時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聊起天來。聽說高明的盜賊能藉助一條長索爬過高牆,傑羅姆仰視面前的厚石牆,牆頭插滿尖銳的鐵蒺藜,要想望到頂,必須把脖子向後折,直到頭暈眼花。
「好消息是,您來高爐堡是正確的決定。」
「唉……你的品位令我感到慚愧。既然時間在我面前止步,我只需要關於永恆的回報。」
艾文溫和地說:「別忘了,『改變』塑造了人。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的你,總會把秘密告訴我。我擁有無限的耐心,你卻面臨著有限的抉擇。現在,我要去見下一次的你,也許一切都會清楚了。」
霍華德長舒了一口氣,解脫地說:「感謝你傾聽我的經歷,這樣的恥辱是一個人難以承受的……現在我感到好多了,雖然我的軟弱不值得被諒解。」
——你唯一該埋怨的是你那乏味的價值觀!
傑羅姆把錢袋放到桌上,直截了當地說:「你唯一該使用的道具,就是這個水晶球。我是來打聽消息的,不是提供消息。」
「熱情短刀」是個品流複雜的地方。傑羅姆依照一貫的經驗,找到這家生意興隆的酒店,再向酒保施加點影響,很快得到了需要的情報。
「唉……你是個獵頭人?還是殺手?」霍華德疲倦地看著對方。
聽完酒保的話,傑羅姆感到這人的利用價值大大提升。他走到桌邊,一股混合了酒精和發酵食物的氣味讓他立即止步。忍住強烈的反感,傑羅姆用腳踢了踢,果然毫無聲息,酒保的判斷是對的。
霍華德看來衣冠楚楚,傑羅姆正充當他的扈從。「你說的沒錯,我來找買下我房子的先生——有些地產手續不全,我把文件帶來了——」
「好吧,我想辦法弄你進去,不過我沒法幫太多忙——好一陣子沒摸過劍了。」
霍華德·諾頓早料到事情沒這麼簡單,不由得看看自己身穿的壽衣:「我再沒什麼值得介意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死了,不是嗎?」
「退掉原來的旅店,我還有條狗。對了,你認識最好的首飾匠嗎?」
「沒錯,我的朋友。對王儲餘黨的清查才剛開始,據傳逃到曼尼亞候國的王儲近期將返回羅森,我私下以為,有不少騎士正盼望加入他。」
衛兵猶豫片刻,看到霍華德不耐煩的神情,再看看傑羅姆奄奄待斃的模樣,不情願地讓出路來。
霍華德的表情開始沉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反覆琢磨過無數遍。
第四級:提供象徵性情報一份,無其他服務項目。價值1銀幣。」
「請介紹一下。」傑羅姆只聽朱利安提起過占星師的情報網,卻是頭一次使用。據說每個占星師都能透過水晶球,與幕後的神秘存在聯繫。占星師等於一個信息流出的管道,一旦斷開連接,其本人卻不會記得任何相關消息。這種機制使「占星家學會」成為最神秘的情報來源,也讓占星家聚斂了大量財富。
傑羅姆沒說話,霍華德接著說:「我對密探沒好感,這類人毀了我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譴責他們——我曾經被迫成為他們的一員——也令我的姓氏被玷污。」
酒保為難地說:「我到哪找人去?」
「可我惹的麻煩夠多了……」
「什麼意思?」
「謝謝你的安慰,我覺得好多了。」傑羅姆冷淡地說。
傑羅姆哭笑不得,一個占星師的性命等於九萬銀蘇特,而一個王國中層官吏一年的薪餉不超過六百銀蘇特,難怪有人說,占星家學會的金庫可以支持王國整個行政系統運行十年。
「認識嗎?」一塊比手掌略小的徽章被亮出來,做工精緻,閃爍著暗淡的冷光。
占星師計算一會說:「情報已確認準確,價值3500銀蘇特。」
「形勢更複雜了,我們必須儘快解決問題。」傑羅姆向對方伸出一隻手,「我,約翰·金斯利,發誓對霍華德·諾頓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
推門進入隔壁的房間,那酒鬼果然被收拾的煥然一新,一身嶄新的壽衣至少比原來那套像樣多了。鬍子被刮乾淨,露出一張憔悴但堪稱英俊的臉,讓不懷好意的傑羅姆小吃一驚。
「這怎麼收費?」傑羅姆惡俗地問。
※※※
「接下來我將施展一道法術,把這間帳篷和外界相隔離。法術價值三銀蘇特,意味著整個詢問過程的開始;然後,根據您問題的性質和級別,請您依照我的提示進行詢問。這一階段按分鐘收費,每五分鐘一銀蘇特,即使沒有獲得您想要的消息,計時費用也不再退還;最後,提問的價碼由情報的級別決定,這一部分需要大量現金,但如果沒得到您想要的信息,則免收費用。以上過程不含商業欺詐,由『貴金屬聯盟』施行信譽擔保。如有疑義,可以通過本地『占星家學會』分會進行質詢。您聽明白了嗎?」
霍華德有些激動,「可是我……我已經失去了榮譽……不值得被信任……」
占星師再計算一下,「您需要相關情報級別的明細價目表嗎?」
——先找個熟悉地形的人,再想辦法混進去。
「經過周密的計劃,我成功打入邊防軍的小圈子,他們之中有幾個我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雖然目的並不卑劣,但背叛他們的信任令我夜不能寐。一天夜裡,我的朋友——原諒我隱去他的名字——邀請我參加一個聚會,他甚至還是我的鄰居。我毫不懷疑這次聚會的性質,所以只是輕裝前往。聚會在廢棄的哨站舉行,我們常在那裡喝酒談天。參加的共有九個人,他們……包括我的朋友,開始談論『血腥統治』時期的人物,後來又表示對非法信仰的同情。我體面地提醒他們,即使對自己人也要顧及談話的尺度。忽然,他們一齊逼視著我,我的朋友有些失控地質問我的信仰,我感到他咄咄逼人的態度里包含著羞愧的成分。」
「不知道。」傑羅姆不耐煩地說。
第二級:大致藏匿位置,誤差不超過五公里,無嚮導指引,不報銷往返車費。價值1300銀幣。
「我就是,請坐,請坐!」占星師揉著眼睛,臉上印著一圈壓痕,取出一付紙牌說,「請問您的星座是?」
「好的吧。」傑羅姆期待地說。
「嗯……一個夜盜——干這行的喜歡穿一身便於潛行的深色衣服。」傑羅姆老練地總結說。
傑羅姆忍住嘲諷的慾望,低著頭說:「令人震驚!請原諒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同情,你的遭遇簡直讓我喘不過氣來。」
看起來,「艾薩克」下了一個決心,「你保證守秘密?」
酒鬼的個人物品被整齊地擺在桌上:帶有像框的廉價項鏈,傑羅姆不客氣地打開看看,裏面是「波波皇后」本人的下流小畫像;一套舊色子,掂量一下,看來灌了鉛;六七枚銅幣好好地摞在一處。
「找個人把他弄乾凈。兩間二樓的客房,相鄰的。」
傑羅姆記起自己的身份,冷冷地說:「這房間讓我想起陰謀家的工作地點。你不會正有什麼秘密向我揭發吧?」
傑羅姆似懂非懂,沉默了一小會,說:「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傑羅姆找個無人的角落,正要施展「隱形術」,忽然隔牆聽到整齊的號令聲——巡邏士兵,聽腳步不少於二十人——傑羅姆不再抱有僥倖的希望了,「隱形術」能把他弄進去,卻未必能讓他活著出來。
高爐堡的設計者顯然有些短視,沒考慮到貴族們無止境的擴張慾望和潔癖。貴族區的規模不斷增加,把原屬於平民的集市和住宅擠壓成一個狹長地帶。新建的內牆使這條布滿二層樓房的街道僅夠通行,除了正午,陽光也只能照在二樓陽台上;傑羅姆總算擺脫了日盲的困擾,為了在夜盲之前做好準備,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沉默過後,我的朋友問我,『我們認識了多少年,霍華德?』我只有無聲地看著他。然後他對其他人說,『這個密探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救過我的命,我曾救過他的命,請你們為我做見證,一對最好的朋友是在一場公平決鬥中踐行信仰的!』
「我需要個嚮導,不是打手,而且我保證,事情會盡量和平解決。我可以預付你一半報酬——二十銀幣,你只要替我指點路途,沒別的。」
「時間可沒在我面前止步,」傑羅姆諷刺地說,「你自然可以『慢慢』說教,我總得做點什麼,免得感覺不到時光飛逝!」
「啊?難道……我還沒死嗎?你不是來接我的死神吧?」
一名枯瘦的祭司向霍華德點頭致意,兩人顯然相互熟識,卻一句話也沒說。祭司打開一道窄門,露出內里的密閉房間。厚實的木門外罩金屬板,用大鐵釘鑲嵌,看來隔音效果極好。傑羅姆狐疑地看向霍華德,只聽對方說:「沉思房間。難道你沒來過嗎?」門一關,兩人就進入了不虞偷聽的密室。
「請提問。」占星師公式化地說。
「你等著,我叫點吃的。」等他再進來,手裡托著一個木托盤。「喝了它,對宿醉有好處。」
傑羅姆聽得兩眼發直,沒想到對方的要價完全超出了他貧乏的想像力,他有遭遇了搶劫的感覺。
傑羅姆做出「請講」的姿勢,霍華德開始陳述自己的故事。
「嗯,你找叫『粉薔薇』的店,就在不遠處,我指給你……」
傑羅姆別有深意地亮出灌了鉛的色子,酒鬼的臉色不自然起來。
傑羅姆和霍華德再次回到樓頂,從齒輪和傳動桿之間,找到一口向下的豎井。所有活動的機械部件,似乎都從深入豎井的金屬鉸鏈處獲得動力。傑羅姆點燃一團裹了重物的油布,拋入豎井。過了一會,傳來「噗通」一聲,火苗倏然熄滅了。
酒保指指牆上懸挂的一套重型盔甲——傑羅姆剛剛還誇獎過那精良的做工——神秘兮兮地說:「這套好傢夥就是剛才那小子抵押給我的,一位爵爺!沒錯!以前住在貴族區,是個『鐵面騎士』,有一陣子風光。後來欠了一屁股債,連馬也賣了,天天就是玩命喝酒。自從上上個月到我這,清醒的時間總共沒有三五天……要跟他講話非等到明天這時候不可。」
兩人面面相覷,豎井下面竟是一條暗河。
「說實話,也許是。」
「我想知道他現在的藏匿地點。」
「高尚的很。不過我沒什麼可以對你講。」傑羅姆冷冷地說。
說完這句話,占星師深邃的瞳光緩緩熄滅,懷錶「嘀嗒」地走起來。
「你不想知道。」傑羅姆愈加不耐煩,對方比他預料中難纏許多。
「除了『修整』的費用,這裏還剩兩枚。」把銀幣塞進他手裡,傑羅姆關心地說,「你還好吧?吃點什麼嗎?」
傑羅姆立刻苦笑起來,占星師果然不會做賠本生意。「模糊一點的也行,我哪來這麼多現金?」
傑羅姆被他聲音里的同情觸怒了:「但是『湮滅』能!你懂得什麼關於『湮滅』嗎?收起你那一套廢話吧!我寧願沿著一條小徑走進地獄……如果地獄願意收容我……離我遠些!我還沒到乞求憐憫的地步呢!」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著,霍華德小聲說:「鐘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圍繞鐘樓的是公共場所,住宅分散在三個方向上。」
占星師看著他不情願地投入一枚銀幣,接著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一個?」
看到他準備離開,占星師突然說:「請稍等片刻,這裡有一個比我許可權更高的人,也許可以解答您的提問。」
傑羅姆半信半疑,取出懷錶看看,五分鐘時間已經到頭。他狠狠心又投入一枚銀幣,心想既然來了,空手而回損失更大,不如等等看是否有轉機再說。
傑羅姆老實的投入三枚銀幣,占星師念誦咒語,廣場上的嘈雜人聲很快安靜下來,帳篷變成一個隔絕的小空間。傑羅姆又投入一枚銀幣,占星師眼睛緊閉,雙手放在水晶球上,呼吸變得急促。再睜開雙眼時,傑羅姆感到正面對著另一個人。
「有關此人的信息均屬高價值情報,請進一步提問。」
「請講。」
「霍華德,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能支付一些報酬,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傑羅姆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我想獲得關於被通緝的強盜『金面人』的消息。」
傑羅姆耐心為零,咒語響過,一道極度弱化的閃電正中酒鬼的左胸。一陣呻吟后,那人平靜下來,打量著他。
傑羅姆在刺眼的陽光照射下醒來,回憶昨晚尋找旅店的苦況,他決定不再亂翻別人的東西了。早餐是苦麥麵包和一杯綠草茶,讓他想起朱利安鄙視的目光:好儉省啊,我的大人!傑羅姆撇撇嘴,心想,要是朱利安嘗嘗消化不良的滋味,就會收斂起這些冷嘲熱諷了。
接下來的事出乎他的預料。
傑羅姆面無表情地聽完,他被這段長篇大論唬住了。
酒鬼苦笑,傑羅姆看起來可不像樂於助人的樣。
「很抱歉,但是我沒有憐憫你的能力。」艾文低回地說,「對不能自足的存在,比如你,比如我,憐憫是遠遠不夠的。」
占星師眼光閃爍一會兒,「『金面人』,職業強盜。因多起搶劫案和一宗殺害王國地方官案件被通緝,賞金3000銀蘇特。您詢問的是否此人?」
「就是你嗎?唉……原來長得這麼一般……」看了一會,酒鬼異常清醒地說。
「艾薩克,不記得了?能知道你的全名嗎?昨天你顯然有些……呵呵,你知道……」
「懂了。」傑羅姆面不改色,卻暗中頭疼。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能還不夠二十分鐘的詢問,對面的傢伙簡直是一幫強盜!如果想得到精確的消息,只怕今晚就得為食宿費用發愁了。
「第一級:詳細藏匿地點,附加相關地圖,配給嚮導指引和免費往返馬車票。價值3500銀幣。
酒保吃驚地看著他,「怎麼想到的?真有一套!不過夥計,你有點鑽牛角尖。任你想破腦袋,也猜不到這人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