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七章 孤城

卷一 火花

第七章 孤城

持釘頭錘的強盜慘叫著被接下來的打擊送上半空,他比前兩個同伴更活潑,四肢舞動著,竟然無驚無險地臀部著地,一時無話可說。
這時門裡傳來尖銳的笑聲,「這麼久,不是烤糊了吧?進來!」
威瑟林先生交涉完畢,轉身向傑羅姆他們站著的地方走過來。
「我只知道,你像我年輕時一樣不斷地問自己,『發瘋的是我,還是這婊子養的世界?』」
佐爾戒備地盯住他,考慮這次態度轉變是否意味著突然襲擊;他的心神全用來應付傑羅姆,控制理查德的法術有所削弱,血人開始發出呻吟聲。
「就這樣,咱們的任務是巡視商店區。」他冷靜地說,「必須保障商人的合法權益,武器主要用來自衛……不過,很多盜賊都是迫於生計,別把事做絕了……我相信你們的判斷力。最後,」他停頓一下,「每天的固定酬勞是五個銀幣,每抓獲一名強盜,獎勵五個銀幣。喬,你和約翰一組,照顧一下他,幫他熟悉熟悉狀況。」
仔細分辨,聲音從樓梯轉角處的門裡發出。傑羅姆考慮片刻,隱形效果就快到頭,自己只記了一個「進階隱形術」,馬上就得防備被人發現。探頭看到走廊里沒人,他小心找個暗角縮起來,心裏盤算對策。說話人的身份雖不清楚,但賣國通敵的事竟然不在密室里商量,這人的自負也算罕有;如果他的能力和狂妄相當,自己就該加倍謹慎。
理查德被那人鄙夷的聲音激怒了,叫嚷著說:「去你媽的!佐爾!我出來稱霸時你還是個小崽子呢!只要一句話,我的人就會把你活著剝皮!那個婊子會見識到真正的厲害手段!」
傑羅姆不記得上一次痛哭失聲是什麼時候。他對自己說,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流淚。
聽到這裏,佐爾慢慢放鬆下來,「不論我怎麼做,他總是有話說。即使我願意聽他說教,他還要不斷挖苦我,冷言冷語聽了讓人發瘋!」
事實證明,這擔心是多餘的。佐爾癱倒在椅子上,下肢微顫,兩行眼淚滑下來。一道「死亡律令」正待發出,傑羅姆難受地放棄了施法,強迫自己正視對方。他看著佐爾瀕死的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死者不在乎被銘記,活人才會感到痛苦』。我很抱歉……」
王國的密探雖然因為設立私刑臭名昭著,但逮捕高官顯貴后,只能交給聖裁官審判。他們都有顯赫家世,不屬於王國的司法系統,只在處理敏感的非常狀況時才會開設法庭。任職者平日兼管宮廷綠化,又被稱為「苗圃官長」。對這種邪門的組合,官方的解釋是「聖裁官有義務除去王國土地上的雜草」,實際原因則是為了防止賄賂,同時可以減輕這個職位帶來的恐怖感。傑羅姆曾經的上司、禁衛團長先生,見到國王的園丁都要畢恭畢敬,成為少年禁衛取笑的談資。威瑟林是怎麼淪落到今天的,傑羅姆只有百思不解。
「明白了,長官!」
威瑟林還給他二十枚,「感謝你的慷慨,不過我們只有六個人,按合同收費。」
「對一個開始而言,」威瑟林理解地說,「這已經不錯了。現在我們要清理所有的痕迹,來吧,你的施法技能會讓過程更簡單些。」
匪徒們再議論一會,推舉出一位談判代表,表示「贖罪金」的價碼太高,是不是可以往下降點兒。
喬搖搖頭,「威瑟林要求先交涉。威瑟林的命令必須執行。你看我的。」說完就直接走過去。
傑羅姆推門進去,準備好的「鋼釘齊射」被悄悄取消。佐爾從容轉身,半空中血肉模糊的一團隨著他調整了角度,伸出原來是手的部分,做出「歡迎」的姿勢。膽子稍小一點的,這時已經嚇暈了。
「我知道,我知道……市民們,你們都是文明人,請冷靜些……」治安官被一堆前來投訴的人淹沒了,他看來剛滿二十,還沒學會打官腔和推卸責任,徒勞的勸阻不能減弱抗議的聲浪:
「你對走狗的生涯感到厭倦了,可是沒有回頭的途徑,因為,天吶!你是個有良知的劊子手!多麼奢侈的小秘密!這讓你感覺自己還有希望過『正常』的生活嗎?你以為自己還能和同類毫無戒備地交談嗎?」
「這當然。退役的傷兵很難對付一大群職業打手。還有,惡魔和她的僕人。」威瑟林用只有傑羅姆能聽到的聲音說。
戰錘翻飛,一個強盜眼看要被敲成肉泥時,鎚頭不可能地微微后收,正放進那人左臂彎里。「你干……」強盜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柔和地挑飛了。他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考慮是否調整一下姿勢,結果掉下來的時候腦袋著地,半天沒爬起來。
最後一次。
匪徒們議論了一會,牢里的環境的確糟糕透頂,但是軍隊的苦役時限可長可短,很容易被強征入伍,扔到前線送死。治安官看到大部分人更樂意坐牢,幸災樂禍地說:「歡迎歡迎!不過,本地的法官逃到鄉下別墅去了,在河對面的雜種圍困城市之前都不會露面……所以,諸位的刑期只好延長到明年夏天——如果本城可以堅持到那個時候的話!」
腦中響起警告,對方至少還有一名同夥!傑羅姆很想放任自己被醜惡的現實裹挾,但軍人的本能還是佔了上風。他帶著對自身的憎惡結束了理查德的痛苦,然後收起短劍,搜索叫「朵瑪」的女人。
傑羅姆心裏吃驚,這個人對王國的戰時部署十分了解,自己也是從這一點推測沒有援軍的。
傑羅姆找個刁鑽的角度丟出一塊石頭,砸在守衛的腦袋上。那人差點蹦起來,四下看看,還以為對面的守衛在向他挑釁。趁他們展開爭執,傑羅姆險險溜進大門,裏面的黑暗環境讓他稍微鬆口氣。
「今天死的人夠多了。」傑羅姆努力不去想放走一個讀心者的後果,他前額布滿陰霾,內心在幽暗的思緒中絞成一團。「你走吧。」
「是啊,這類隊伍不會在『刀市』等人出價!」威瑟林拍拍他肩膀,傑羅姆好像回到了少年時代的軍營里,感覺熟悉又陌生。「你一定不相信,我曾是名『灰袍法官』,團里的成員大多做過我的助手。」
……
朵瑪了解地看著他,「協會的外勤工作充滿刺激,對吧?」
傑羅姆苦笑著說:「喜歡猜測別人的心思,這是種職業習慣嗎?」
傑羅姆直想溜之大吉,危機四伏的巷戰可沒什麼吸引力,尤其當他必須為敵人著想時,不出現傷亡簡直是奇迹!
等治安官帶著六個手下到來,只見到一樓的大量歹徒,樓上三具屍體已經被燒成焦炭,面目全非了。
後面綁在刑架上的人類眼光獃滯,看起來皮肉無缺,讀心者的目光一離開,就停止尖叫,半死地垂下了頭。
傑羅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威瑟林的表情就像在說「每天早上太陽都會升起來」一樣肯定,如果有人對朱利安說這樣的話,准得被好好奚落一頓。
「別這麼拘束,你會發現我很容易相處。暫時我還是稱呼你『約翰』吧。」
「別來這一套,婊子!」傑羅姆面容扭曲,「你沒資格嘲笑我!」
「這倒沒有。不過我的確有些吃驚,先生,你清楚我的問題嗎?」
喬擔憂地看著他,「喬沒把事做好。喬應該緊跟著他。」
「如果怕麻煩,就不會有『螢火蟲傭兵團』。」威瑟林在傑羅姆旁邊坐下來,疲倦地揉捏手腕,「我們惹上過數不清的麻煩,有不少同伴為此搭上性命……事情總不盡人意,這我承認;大部分時候,有信仰的人都要面對失望。不過——」他望著傑羅姆說,「再深的黑夜裡,螢火蟲總會發光!」
傑羅姆爬過障礙,施展一道「進階隱形術」。不像一般「隱形術」,一旦攻擊或實施動作立刻現身,「進階隱形術」能保持隱形狀態到法術時效過去,即使攻擊敵人也只會稍微露出形跡,「金面人」在偷襲中使用的就是類似法術。
「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長官!」
傑羅姆不由地笑起來,他太熟悉這些指揮官拉攏下屬的手腕了,他自己就曾這麼做過。
喬最後說:「投降吧。」
傑羅姆拔出短劍說:「長兵器在後,我先上。」
「剛有個扒手問我要十塊錢,我說沒有,他就改行做了強盜……你們還管不管市民的死活?!」
「這不是我想說的,」威瑟林馬上表明態度,「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不知道『螢火蟲傭兵團』的來歷——我很清楚你現在的感受。」
喬鄭重點頭,「他自己進去。喬等了一小時才去找他。他自己乾的。」
「王國打敗仗都是因為有這麼無能的官僚!」
傑羅姆感到在他平靜的敘述背後,還有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不過威瑟林在不了解他為人的情況下,能講到這裏已經很不一般了。傑羅姆覺得欺騙如此坦誠的人未免有些過份,「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不是個好人……甚至也不叫這個名字。」
「喬,你跟我上來,我們得處理一些……麻煩。庫伯,如果這裏的人都恢復過來,我們很難控制局面,十分鐘后你去通知治安官到這兒來,帶些人手。貝爾和尤里,你們把這一層的匪徒集中起來,照看一下他們倆,」威瑟林指指傑羅姆和暈倒的男人,有些欲言又止,輕聲說,「夥計們,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樓上發生的事!任何人!你們從一開始就跟隨我,應該明白我在擔心什麼!」
強盜說:「十五!」
傑羅姆聽到對方沒有否認,一顆心直沉下去。惡魔已經公開參与地上王國間的戰爭,即使援軍到來,龍崖堡的形勢同樣不容樂觀。他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把消息傳遞給自己人。還有,怎麼活下去。
「先生們!」治安官對匪徒們怪聲怪氣地說,「牢里的空間差不多滿了,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把屁股洗乾淨準備進去蹲幾天;二,到城牆上服苦役,為期兩到三周……」
經過討價還價,最終敲定每人繳納十枚銀蘇特,現金不足可用等價實物代替。這樣,從商人那裡搜括來的財物被細心地分成兩份,較大的部分交給代表王國治安廳的「豺狼先生」,匪徒們也沒白來一趟。治安官命令架起一個臨時收費站,匪徒們秩序井然,交納了足夠金額后就作為守法公民離開了。
「讓我猜猜……你在想,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對吧?」
「唉,是這樣。」威瑟林看起來一點不像個威嚴的審判者,他溫和地說,「我曾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實踐正義和公正——年輕人的狂妄。但是很多外表最光鮮的東西,內里卻極醜惡。我用了三年放棄當初的理想,只盼能少做不得已的錯事;又用三年懺悔自己的罪惡,同時造成了更多慘劇……有一天我問自己,我還有多少個三年可以追悔?這時……由於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就離開王宮,組建這支隊伍。取名叫『螢火蟲』是因為,只有在黑暗中,我們微弱的光才有價值。」
傑羅姆坐在一道倒塌的橫樑上,眼睛盯著地面,一言不發。被審問的男子失去知覺,躺在他旁邊。
喬掄起手臂使戰錘升到頂點,和身體拉成一直線,然後逐漸加速,做了個大角度的鐘擺運動,把持長劍的強盜輕輕挑飛。緊接著弓步倒退,身體輕盈地轉動四分之一圈,戰錘正好又升到頂點。
喬怎麼可能說得過他,想想也有道理,就點點頭,盤腿坐下。
屋裡的聲音突然消失,叫「佐爾」的男人沒有說話,理查德也沒了聲息。傑羅姆等一會,實在忍不住想偷看一眼。他偷偷摸摸地溜到門邊,從鑰匙孔往裡窺視,只一眼,就給嚇了一跳。
強盜說:「二十!」
「理查德」正浮在半空,四肢向後彎折到極限,眼睛突出,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叫「佐爾」的傢伙正施展某種法術,傑羅姆實在想不出自己在哪見過這個人,或者這種施法方式。這時,法術接近完成,佐爾露出一個令人發毛的笑容,併攏的五指瞬間張開,「剝皮理查」身上的皮膚從前額開始,像一件舊絨線衫似的給扯下來,下面的脂肪層和新鮮筋肉紅白分明,失去眼瞼的眼球布滿紅絲……雖然見過不少血淋淋的慘事,傑羅姆還是慶幸自己沒吃早飯。
沒有回應。
傑羅姆一下子安靜了,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同類。女士,把你的頸子亮出來。」
治安官辦公室里走出來一個精幹的官員,他赭石色胸甲上畫出一隻獰笑的豺狼,關鍵是,他本人比畫像更具威懾力。
傑羅姆很高興有個發號施令的長官,他自己都不明白,十多年的軍旅生涯能夠如何改變一個人。讓別人替自己做決定,總比為他人的生命負責輕鬆許多。
一陣含混的呼聲傳來,比起速死的一個,另一個只能在血泊中蠕動,用鮮血迷濛的眼球看他。
「無所謂,這一份太嫩了。」佐爾發現是他,用冷酷的表情掩飾自己的吃驚。
傑羅姆識相地說:「我的真名叫傑羅姆·森特。至於我的職業,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了。」
傑羅姆視如不見,加重語氣說:「你還不了解杜松的為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當他說『你就像我的兒子一樣!』我從那雙眼睛里什麼也看不到……」他看來陷入了追憶,手指交叉,青筋畢露,不斷相互摩擦。佐爾想到杜松平日的言行,不由得打個冷戰。
「你不太討他喜歡。」傑羅姆緊接著說,「他有時會用嚇人的眼光盯著你看,那眼光像是抵在背上的刀刃。」
喬又說:「投降吧。」
幾個強盜一起瞪著他:「去死吧你!」
朵瑪露出輕蔑的笑容,「你不能威脅我。痛苦對我毫無價值,我不能被說服,也無法收買,死只是個簡單的解脫,我對這瘋狂的世界毫不留戀。如果你清醒的話,現在就該拔你的劍。」
二樓沒剩下什麼。
高亢的殺戮慾望得到宣洩,留給傑羅姆的只剩下空虛和恐懼。屋裡的空氣濃重到無法呼吸,他用狂亂的眼神盯住正咽氣的人,從此漫漫長夜陪伴他的夢魘中,又多了一個身影。
「你看,」傑羅姆說,「我在杜鬆手下幹了五年,打過數不清的硬仗,那時我們幾乎被曼森伯爵的部隊全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對他忠心耿耿,他曾對你提起我的名字嗎?」
「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我曾審理過幾件與之相關的案件,那場面太慘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介意收留一個能戰勝惡魔的劍客。如果我的眼光不錯,你會像個忠誠的士兵一樣履行職責。」
傑羅姆只好承認,威瑟林的眼光很準確。
傑羅姆意外地說:「抱歉,我不知道有人送來了一大份。」
第一層的主體是座大廳,除了一票打手什麼也沒有。剛登上第二層,傑羅姆就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神經質地笑起來:「讓我透漏一點內幕給你。是省長,而不是軍區指揮派來特使宣布緊急狀態,這說明軍區的兵力已經按計劃被抽空了——如果有援軍,就會有一隊護送將官的輕騎兵前來接管城市全權了!現在閉上嘴,你只管給城裡的衛戎部隊添麻煩,別擔心你搞不明白的事。」
傑羅姆對坐著發獃的強盜說:「裏面有多少人?誰作主?」
傑羅姆沒見過這種戰術,只好站在一邊看。五個強盜發現有人,沒拿正眼看喬,繼續賭博。
看完這出鬧劇,傑羅姆難過地發現,自己免不了要和一堆麻煩惹上干係。威瑟林先生顯然不清楚,這時候把自己的隊伍和城市治安聯繫起來會造成多大災難。
「聖裁官?!」傑羅姆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是個人見人怕的職位!
喬說:「投降吧。」
「杜松將軍在家嗎?他訂的豬肉餅已經好了。」
威瑟林微笑,「你一定在想,『這人是個笨蛋嗎?』」
朵瑪是個女性半惡魔,除了紅色皮膚和淡黃瞳仁,她身上沒有突出的尖角或利爪獠牙,外表更接近於人類;特別明亮的眼睛顯示出強大的精神異力——又一個混血讀心者。
「怎麼可能?」威瑟林難以置信地說,「他自己乾的?沒看錯?」
佐爾在通天塔親眼見過傑羅姆的厲害,露出一個放肆的笑,臉上卻透著深深的戒懼。「說得好!為什麼不考慮換個僱主呢?豬肉餅可不屬於專賣產品,很多地方都一樣生產的!」
傑羅姆沉吟地說:「一般的傭兵團體紀律鬆散,只為錢出力。有些退役的軍官會帶著自己的下屬從事這行業,老兵組成的隊伍有良好紀律和訓練,不過大多受雇於商業行會和權貴……」
背對他的刑訊官轉過身。
「先生——」人群很快安靜下來,一個市民膽怯地問,「我們只是抱怨一下,『通敵叛國』的罪名是不是有些過份?」
「隨便你。還有,這兩天『市民們』都會爛在酒館里,等有狀況我再聯絡你們。」
傑羅姆用力擠壓眉心,「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謝謝你的好意,先生,你會因此惹上大麻煩。」
傑羅姆出生前兩年,分佈在羅森北部白山山脈和朔風平原的最後一支「山嶽蠻族」被武力征服,從此羅森佔據了整個半島上的土地,把東部的「域外蠻族」阻擋在國境之外。蠻人被征服前也從事農耕,種植燕麥和玉米,每到收穫之後,總要把割下來的秸稈鋪滿田地,等風雪覆蓋后的來年發酵成肥料。他們一邊唱歌,一邊用乾草叉拋起秸稈,後來演化成一種豐收儀式。被征服的蠻人淪為隸農,這種儀式漸漸變為王國境內流行的四步環舞,傑羅姆曾在被燒禁的歷史書上見過相關記載。喬顯然是個歸附的蠻人,他的整套動作充滿韻律感和肅穆感,全由往複的圓圈構成,符合蠻族「物靈循環」的世界觀,是獻給其神祇「大地之母」的禮節。
「豺狼先生」一邊用匕首修整鬍鬚,一邊含混地說:「嗯嗯,這很好,你的人負責巡邏商店區。商人?不不,商人都逃到東部省份去了,那裡只剩盜賊團伙和強盜集團。重武器?當然!需要攻城錘嗎?我給你鋸一個……」
「怎麼這麼慢?!已經兩個小時了!那婊子不是在拖時間吧?你們根本就在耍弄我!」一個焦躁的男聲說。
佐爾半心半意地說:「很少。都是從團里的老兵那聽來的。」
傑羅姆可不想招惹放高利貸的,「這樣吧,我潛進去和他談談,看能不能有個商量,你先在這等一會。如果我一小時不出來,你就自己決定去留,好不好?」
傑羅姆點頭,「說點我想聽的。在我改主意之前,你可以活著離開。」
喬不快地說:「放債的。正壞蛋。逮他坐監。」
「的確是。不過手下人還會為他效死,換了五年前,我願意為他去死。」傑羅姆平靜地說,「那些老故事、偶爾的稱讚、還有戰鬥中的掩護……總之是老一套。他會在戰鬥的間隙展示傷疤,勸人改變信仰,我還記得他最後的說教,『好將軍必須學會關懷下屬,自己人的劍永遠更靠近後背。』然後我問他是否會夢到陣亡的同伴……」傑羅姆露出迷茫的神情,眼神空洞,一言不發。
佐爾猜不透對方的意圖,眼睛卻下意識地瞥一眼門口。傑羅姆知道,在他看來,自己如果不是瘋子,就一定帶來了協會的大隊人馬。
看到喬的身手,傑羅姆只有重新估計「螢火蟲傭兵團」的實力。敢於攬下最棘手的工作,威瑟林看來並沒有發瘋。
「很高興與你共事。」威瑟林和他交換了一個矜持的微笑,「樓上發生的事情一定保密!王國的密探早就成立了針對『惡魔崇拜』專門的監視機構,他們能從一丁點傳言中嗅出味道來,邊境城市尤其危險!」
「約翰……有些話我必須對你說。」
鬧了兩個小時,「豺狼先生」才抽空關照一下連午飯也沒吃的傭兵們。「今天的活幹完了。你們雖然給本城的治安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不過合同依舊有效。」他大方的數出五十枚銀幣,「別客氣,我這人講信用!」
傑羅姆說:「我也是一名團員啊!要是打起來需要照顧,你們雇我還有意思嗎?」
最擔心的情形沒有發生,威瑟林暗中鬆口氣。他吩咐團員們抬著擔架先走,一個人來到傑羅姆面前。
「……那個女人靠得住嗎?都這麼久了!還是讓我親自動手,從沒有哪張嘴硬得過我的拳頭!」
傑羅姆輕輕嘆息,「他曾對你說過『傷痕女士』的故事嗎?」
傑羅姆眼神迷茫,短劍緩緩刺穿了對方。隨著劍鋒的深進,半惡魔發出解脫的嘆息。「都過去了……明天不屬於我們……」她在傑羅姆的唇邊留下一個灼熱的吻,慢慢閉上了眼睛。
「鎮靜,理查德。恐懼不是你這種人的親密夥伴嗎?即使嚇得尿了褲子,至少請你保持起碼的體面,別像個娘們兒似的嚷嚷!」這把男聲讓傑羅姆感到有些耳熟。
傑羅姆贊同地說:「官僚機制。即使人家踢爆了前門,還要開會決定是否提出抗議。」
傑羅姆把目光從地面移開,這才發現屋裡只剩他們兩人。他想想說:「我知道。這份工作不適合我。現在我要去寄封信,我的行李不多,馬上就會離開了。」
傑羅姆指指空中的理查德。「他最恨別人使用這種手段——雖然他用的更頻繁,但是總能找到理由為自己開脫。依我看,他只是不願放棄比別人更高明的表象。」
喬生硬地撇撇嘴,算是笑了一下。
朵瑪咯咯笑起來,「抱歉打亂了你的計劃,希望殺死我讓你有愉快的一天!」她扯破領口的衣物,一步步向傑羅姆逼近,直到短劍的鋒尖刺破她小腹的皮膚。兩張臉氣息可聞,半惡魔鮮紅的嘴唇彎成一個微笑,「別那麼吝嗇……給我一個吻吧!」
傑羅姆一咬牙,就要把面前的牆壁射成蜂窩。
佐爾目露凶光,沉默了好一會,終於還是點點頭。「怎麼看出來的?」
傑羅姆眼光凝聚,緊盯住對方。「他只是露出笑容……」
「……當然。他老了,喜歡重複同一句話很多遍。」佐爾逐漸對傑羅姆的鎮靜感到心慌,他無意識地扭轉手指,「剝皮理查」像塊浸滿血的抹布,被擰出不少液體,匯成細細的液線,在空中迴轉盤旋。
這時,傑羅姆剛剛說到「笑」這個詞,血人的軀體轟然墜地,像塞滿果醬的脆皮點心,噴出一股粘液。
威瑟林吩咐團員把匪徒全都捆起來,再把地上躺著的男人放到一張拼湊起來的擔架上,這才上樓查看。等他回來的時候,陰沉的臉色十分嚇人。
「好身手!」傑羅姆由衷讚歎。
傑羅姆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您還有事要辦吧?別管我,我有時間等。」
傑羅姆向後翻倒,用椅子擋住身體。對這個級別的巫師來說,準備一些臨死反撲的招數幾乎成為慣例,他可不想被一個將死的施法者拉去墊背。
朵瑪眼光閃爍,平靜地注視他,「佐爾死了。」
「第五遍,還是第六遍?你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別自視過高,」另一個聲音暴躁地說,「你只是個放債的人渣,理查德!我見過數不清的硬漢在朵瑪面前求死不能,如果你真想看,我說你會給活活嚇死!」
「不知為什麼,你們總是來的很遲,這令你們的老客戶都失去了信心。」佐爾面對他坐下來,兩人距離大約十五尺。浴血的人形聳肩攤手,做出失望的動作。
「我在市政廳門口被搶了個精光!把你的褲子借我穿穿……」
「你們這些暴民!竟敢擅闖王國的行政機構!基吉爾,別跟他們廢話!你腰帶上還掛著榔頭呢!以國王的名義,我宣布——你們被控非法集會、聚眾鬧事和通敵叛國罪!」
人群很快消散了,基吉爾剛找到紙筆,對著空蕩蕩的大門不知所措。
「您以前見過惡魔?」
喬為難地說:「威瑟林要我照顧你。威瑟林的命令必須執行。」
只聽屋裡的人再次開口。
「你們都在吃屎嗎?!味道怎麼樣?」
「抱歉,官僚機制還有個問題。一旦做出決定,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要執行到底。雖然不受歡迎,但豬肉餅必須在變質以前推銷出去。」傑羅姆決定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右手支撐臉頰,壓低聲音,冷漠地注視佐爾。
當說到「只是」這個詞,傑羅姆左手的戒指無聲發動,一道「解除魔法」瞬間掃清了房間里所有魔法效果。空中的血人凄厲慘叫,鮮血和體液「嘩」地灑了一地,軀體隨之下墜;佐爾正盯著傑羅姆的眼睛,環繞周身的「高等刀劍防禦」被一掃而空,只露出半個驚愕的神情,對方飛擲出的短劍已經貫穿前胸,把他釘在椅背上!
「坐在刀尖上的不是你!如果西部軍區的指揮官派來援軍,我的腦袋就得擺在城牆上示眾!叛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道理,」「豺狼先生」通情達理地說,「基吉爾,別傻站著!讓他們把姓名職業住址全寫下來,然後拿給那些當兵的……我估計軍事條例更適合處置這類情況!」
喬沉默地點頭,六個人分成三組,一會兒就到達了目的地。一看到商店區南門的情況,傑羅姆直接激活了「高等刀劍防禦」,他想起「攻城錘」的建議——威瑟林應該要一個。
「優秀的情報來源!你們有人專門收集過時的消息吧!」佐爾嘲弄的腔調聽起來像是給自己準備的,他開始感到不安了。
傑羅姆登上三樓,走廊中沒有一個守衛,佐爾像所有強大的法師一樣,過於相信自己。仔細傾聽,壓抑的呼喊穿透鐵門,從一座小單間里傳出來,敵人應該就在門后。傑羅姆施展一道「敲擊術」,鐵門的鎖變形失效,他一腳踹開門,徑直走進去。
藉助隱形效果,傑羅姆從商店區的屋頂上小心地前進,下方門戶大開的店早被劫掠一空,三三兩兩的匪徒喝得醉醺醺,隨處可見械鬥和發酒瘋的傢伙,整個區域陷入危險的半瘋狂狀態。他順著商店區的中軸線向里走,眼前出現一座裝潢氣派的三層建築,顯然是「貴金屬聯盟」的分支機構,門口站著幾個清醒的守衛。「剝皮理查」應該就在裡頭。
「話說回來,」傑羅姆放鬆表情,疲憊地笑笑,「這些畢竟是別人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對組織的利益太投入了?」
只剩下改行的傭兵了。他眼見戰錘又一次擺動,一咬牙,整個人騰身前撲,想在鎚子光顧之前搶進對方兵器難及的死角。傑羅姆感嘆地想,專業人士就是不一樣,自己在這種劣勢中也只好選擇前撲或後退。
佐爾很想知道下文,禁不住問道:「他怎麼說?」
剩下的四個強盜直到確信自己沒看錯,才變了臉色,拔出兩把長劍,一支釘頭錘和一把匕首。市場里的傭兵帶頭說:「包圍他!捅死他!」四個人扇形逼近喬。
匪徒們不滿地叫嚷,有些人正在掙脫繩索,治安官的手下紛紛取出武器。治安官息事寧人地舉起手,「既然現在情況特殊,根據王國法律相關條款,我作為本城治安廳的全權代表,可以代為收取『贖罪金』。諸位每人交納十五枚銀蘇特,便可自行離去!」
「團里每一位成員,都問過自己這類問題。我們是一些犯過錯,又不想一直犯錯的人。每個團員都有自己的過去,你只有去問他們自己。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秘密——你看我過去是幹什麼的?」
※※※
這低沉的說話方式一下勾起了傑羅姆的回憶,屋裡的法師就是在通天塔施展「水晶堤岸」的人!傑羅姆只聽過他念誦咒語的聲音,難怪一時想不起來。看到這裏,他檢查一下自己的狀態:「進階隱形術」和「高等刀劍防禦」已經失效,腦子裡剩下的法術都蓄勢待發;調整一下呼吸和情緒,傑羅姆摩擦「破魔之戒」,準備好一道「鋼釘齊射」,然後伸手敲門。
事實證明,前撲是行不通的。強盜傭兵被螺旋加速的戰錘先一步截住,喬為了履行「手下留情」的指示,鎚頭翻轉,用面積較大的側面托住他,讓他完成了向上飄飛的動作。他腳步移動,留下的足跡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圓。
強盜迷糊地說:「五十?一百?沒數過啊……作主的是『剝皮理查』……」
「請原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傑羅姆數著手指說,「你們殺了本地的協會聯絡官,密謀顛覆世俗國家,干預中立組織的事務……你們在『萬松堡』扮演的角色,已經構成了戰爭的條件,我有說錯嗎?」
五名強盜蹲在胡亂搭成的路障前,大呼小叫地開了賭局。傑羅姆認出「刀劍市場」里的一個傭兵,現在也改作強盜了;路障足有兩人高,用幾十扇木門和拆下來的牆板作材料,堆的像座小山,可以想像他們已經砸開了大部分商鋪。喬亮出一把長柄戰錘,全由金屬打造,豎起來比傑羅姆稍短些。
當喬的身體轉過二分之一圈,兩個還站著的歹徒已經開始隨著他轉動了。戰錘划圓的半徑縮短,一個強盜丟下長劍,參加了前幾人的行列,飛行途中甚至有些愜意地閉上眼睛,一頭撞在木頭路障邊緣。
幾個團員沉默地點頭。
「現在,『剝皮理查』先生,」佐爾陰鶩地對半空中起伏的肉團說,「你總算名實相符了。如果還想多受點活罪,我可以幫你止血……點點頭就行。」
空中的血人雙手掐腰,看來怒氣沖沖。佐爾冷冷地回瞪著他,「這麼說,沒有談判的餘地嘍?」
威瑟林數數四周被定住的匪徒。「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三。唉……他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這個人是誰?」
兩個「螢火蟲傭兵團」的團員從樓上下來,臉色像塗了白油漆。「長官,你該去看看……裏面有些……不好形容的狀況。」
眼中流露出強烈的絕望,讀心者的腦釋放著致命的負面情感,給相互糾纏的兩個形體罩上一層斑斕的靜電光環。無數凄慘的景象轟擊著傑羅姆的神經,刑架上的男人再次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