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章 異鎮驚魂

卷三 家園

第五十章 異鎮驚魂

「把窗關嚴!再往外偷看,夏天以前每天罰站五小時!」
腳踩著龜裂的塊狀表土,心裏不由有些奇怪,小鎮的外觀和周遭氣候格格不入——房屋大都建成敦實的梯形金字塔結構,平板屋頂極不適應多雨雪環境,雨停了幾小時,房頂積水仍未排干;土質跟羅森常見的黃黑色粘土差別很大,看上去像河床乾涸后留下的淤積產物,見不到細碎礫石,卻有些類似貝殼的模糊遺迹。除非是從一處迥異的氣候環境中整個搬遷而來,否則實在找不出更有力的解釋。
暈眩和乾嘔才剛剛開始,肉體的應激反應令傑羅姆手腳麻木、如墜冰窖,吐出一口腥咸血水,半邊臉側火辣辣地抽痛。血腥味全面激發內心獸性,將敵人寸寸粉碎的慾望用一萬個聲音失聲咆哮起來。
心想你腦子有毛病吧?!森特先生見識過數不清的古怪挑釁,可動手前先打聽時間的還是頭一回碰到。眼前此人顯然不是泛泛之輩,敵我立場尚不明確,能避免衝突總好過拿性命冒險。掛著個難以言表的錯愕表情,傑羅姆取出懷錶一看,「兩點三刻……」
向隨便什麼神祇祈禱兩句,手一松,打火匣就直直跌落地面,緊接著繞一個急彎、拖著尾跡往斜上方流竄過去。
傑羅姆心中不斷盤算:「高等加速術」時限將近,敵人很快會被迫使用最後手段。自己仍受到「法術吸收」保護,大部分即死法術都無隙可乘,可冒牌貨手上的戒指真偽難辨,「鋼釘齊射」能輕易將自個變成個馬蜂窩……如果有情急拚命的打算,除非直接斬首,冒牌殺手在瀕死狀態下仍然有機會攻擊致命部位——割裂主動脈,止血不過是無稽之談;椎刺心臟成功率很低,但肺出血的死亡概率令人滿意;喉管目標太小,臨死反撲準頭又差,不適合充當標靶;全力蹴擊柔軟的下腹部?對方身受重傷,下肢恐怕無法負荷這樣的任務……
扳開彈簧,銅製打火匣鑲嵌的兩塊燧石互相敲打,火絨很快冒出一縷輕煙。點燃燈油前,森特先生做好了最壞準備,說不定屋裡人早遇難多時。死於不知名小鎮不知名觸手怪物口中,怎麼想都叫人難以釋懷,自己犯下的種種罪行難道必須用超現實的方式得到報償嗎?
有一點他可以肯定,自己對密閉空間提供的「安全感」毫無興趣。這類環境易受敵方施法者的偷襲,拋個「死雲術」進來,裏面的人立時無路可逃。至於剛才心頭浮現的微妙情緒,放在敏感的小女孩身上倒挺合適,對有實戰經驗、且慣於野營的軍人就十分令人費解。
努力鎮定下來,傑羅姆強迫自己觀察十秒鐘。沸沸揚揚的活物似乎沒打算破門而入,只是一圈圈增加纏繞密度,難不成試圖直接把房屋絞碎?低等生物不應具備迂迴達成目的的心智,如果是單純的獵食行為,捨近求遠就很難解釋。突然想到個更有效的制敵途徑,傑羅姆轉身上車搜索片刻。伏特加已經用完,只好把兩輛馬車攜帶的風燈燈油收集起來,然後一併搬到水潭邊,全灑進活物根系所處的位置。
孢子濃度這麼高,人類置身其中顯然活不了多久,若說真菌無須工人照料,如此充分的照明就成了資源浪費。菌類不發生光合作用,那供給真菌分解吸收的養分從哪裡來?除植物以外,自然界中茁壯成長的生物群落鮮有自給自足的例子,不與外界發生物質、能量交換,面前的真菌叢林總不會憑空出現吧?想著想著,傑羅姆突然發現,華麗菌傘蓋覆之下還有些不那麼顯眼的物體——長得皺皺巴巴,一個個佝僂著腰從事採集活動,像砍伐灌木般連根截斷菌株,然後把粗略切割過的部分就地填入不少黑漆漆的管狀空洞中。
男人將仍帶有殘餘體溫的懷錶放進掌心,眼神一陣渙散,臉上浮現出平靜、詭秘的肅穆神情。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冷酷簡潔。
「強化咆哮術」必須一次性抽空整個肺腔的氣體,才能口吐高壓氣柱、撕碎面頰、催折頸項。傑羅姆用利刃尖端在對方臟器中施展「寒冰之觸」,全肺晶體化只花去一眨眼的工夫。
等確定整棟樓房已經被徹底密封,傑羅姆不由自主地鬆口氣,拖著腳步返回卧室。拉緊窗帘,將黑洞洞的夜色關在房間之外,異樣的感受再次清晰起來——如同得到了完全放鬆的許可,一整天的任務已經確切地執行完畢,舒適安全到肯定不會做夢的程度。
從梳妝台抽屜里揀一把指甲銼,森特先生並不答話,只在門框上深深刻一刀,露出下面淺黃色的奇特質料。「上次跟你說過吧?植物需要陽光才能生長,地表以下幾乎不可能獲取陽光,他們利用的建材大都是質地不同的石料,木頭什麼的完全不用考慮。」指指割開的位置,傑羅姆平靜地說,「這叫做『龍板』,我只見過一次。主要成分是蛛絲、動物甲殼、金屬箔條和磨碎的琉璃粉,加工出來相當結實耐用,韌性和強度超過大部分常見材料,只是造價很高,容易跟鹼性液體起反應。很顯然,『幻覺』的提法不具說服力,我肯定鎮子確實存在;你還能做出系統的邏輯思考,說明腦部活動也沒受多大幹擾。」
——原來「我」一直是行走於人群中的野獸嗎?
蓋瑞小姐應聲縮回腦袋,連窗帘也拉上了。傑羅姆利索地解僱兩名園丁,往水潭中一推了事。腦部細菌感染而意外變成殭屍的例子有據可查,不過兩名園丁行為模式經過人為設定,背後定然有支配它們的意志存在。傑羅姆果斷決定到鎮子其他方向進一步查探,便選擇鎮里最高的錐形建築一路摸黑前進。
空寂的小鎮,殭屍般的鎮民,外形古怪的「採集者」,不明來由的真菌叢林……森特先生腦中畫一張相關關係表:
傑羅姆幸好不屬於法師中的學院派,一切以實用為先,敵人的舉動能否產生實效才是他關注的部分。由凝重的姿態來看,即將完成的招數也許頗具威脅,對自己快速施展一道「法術吸收」,至少能抵擋不同性質法術光球帶來的傷害……不等他從法力支配的過程中回過神來,男人召喚的「夥伴」已完全成型,手執利刃蓄勢待發。
信手翻翻其他雜物,至少一打上過釉彩的精美瓷盤被羅列整齊,碟子表面的彩繪看似可構成十二幅連續的故事畫。傑羅姆不禁聯想起陳列瓷碟的玻璃碗櫥,擺在廚房到餐廳的過道間閃閃生輝,一派溫暖和睦的小家庭景象。正當他懷抱陶罐準備離開,偶然發現箱子角落裡有淡綠色熒光隱隱浮現,撥開來細看,原來藏著一隻與眾不同的畫框。
森特先生心裏有些遺憾,波這傢伙要是跟著一快走就好了,現在自己不至於分身乏術。做強盜的不喜歡團隊合作,結果這會兒只剩狄米崔還有點應變能力,其他人只會幫倒忙。不過年紀擺在面前,再怎麼少年老成,法術水平絕不可能一蹴而就,狄米崔那兩下打發路邊的劫匪還差不多,真正的威脅也不是他能夠應付。
猶豫為難的工夫,門外傳來熟悉的笑鬧聲,不待他開口,狄米崔直接訴苦道:「我根本管不了。除了你,恐怕誰說話對她都不頂用。」
既然生存毫無意義,死亡應當是既溫柔、又甜蜜的吧?
這念頭稍縱即逝。三分之一秒后,法術發動造成的傷害終於徹底結束了戰鬥。
十分鐘不到,視野中就瞧見刻石燃燒的寒火,倒數第三格油漏即將燃盡,時間進入了後半夜。再走幾步,空氣中傳來氤氳的菌孢氣息,傑羅姆一手捂著口鼻,用短劍挑起菌房門口的厚實布幔,裡頭的景象讓他渾身一震,呆立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亟欲嘔吐的衝動讓傑羅姆飛快閃身出來,按著膝蓋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自己背後就立著通往人間地獄的入口,現在看來「廣識者」所謂的「戰爭形勢多種多樣」應當也包括以上場景在內——可說是「以戰養戰」的典範。除惡魔以外,有膽量做到這麼絕的著實不多。
不等他反應過來,對方故伎重施,食指微探、懷錶長了翅膀似的脫手而去。森特先生又驚又氣,這混蛋的一番做作竟然是為搶劫財物?!今天可當真大開眼界!心頭火起,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短劍。
俯身查看毫無知覺的莎樂美,此時她表情極度安詳,像個嬰兒般酣睡著。傑羅姆滿懷疑竇,靠近窗口坐下來,認真思索著眼前的荒誕遭遇。妻子昏迷不醒將近小半天,一行人正處在地圖上從未標註的山谷小鎮,僅就莎樂美陷入沉睡前提供的信息來看,這鬼地方跟她的長大的地洞如出一轍,屋子外頭好像還存有某種不知名的威脅。
無聲消受了足夠導致臟器破裂的作用力,冒牌殺手勉強沒有跌坐當場,捉對廝殺的二人踉蹌分開幾步。輕微腦震蕩作用下,傑羅姆甚至沒意識到自己連消帶打化解了危機,意識瀕臨破碎、睜眼時滿世界強光與噪音,一旦閉上則沉浸於殷紅血海中,隨心臟「怦怦」的跳動上下顛簸不止。短短一個照面,雙方皆遭受重創,冒牌貨傷在胸腹之間,森特先生差點被直接擊斃,戰鬥的激烈程度可見一斑。
豎起兩根手指,森特先生朝房門一努嘴,小女孩就無精打采地回屋罰站。雖然一樓窗口鑲嵌的玻璃極其厚實,檢查時也沒發現可能的漏洞,出於安全考慮,傑羅姆還是將所有人員集中到二樓休息。藉助一段活動扶梯再向上幾步,閣樓地方窄小,主體是個積塵的儲物間,傑羅姆實在不樂意爬上爬下,便翹首等待一會兒。
鎮民顯然是第一環,接著這些人被分門別類、製成不同用途的殭屍,有些負責勤雜工作,有些送進「奴隸農場」採集真菌。來源不明的菌類完全可以從死去的個體身上獲得部分養料,有多少養分注入,就有多少菌孢成熟。換句話說,自己正面對一個效率奇高的焚屍爐,把人丟進去、果真不會浪費一星半點;菌叢越繁茂,說明填進去的活人數量越多,要長成如今這模樣,還不知道用去多少「肥料」呢!
眼看生長還在繼續,情急之下,森特先生到馬車上取一瓶伏特加,塞進小片絲巾引火,摸出打火匣,將點燃的好酒摔碎在正門附近。燃燒效果立竿見影,遊離的枝枝蔓蔓被驅散開一大片,無處走避的就此燒成了焦灰。「敲擊術」應聲發響,前門鐵鎖被由內至外鑿成廢品,傑羅姆後退幾步,正待俯身加速、一個翻滾撞進去,結果沮喪地發現仍鬥不過數學規律——平方級別的分裂增值顯然比他迅捷不少,不等酒精燒乾,亂草般的活物馬上補齊了缺失的部分。
轉動鎖匙,擰緊黃銅握柄,把門閂併入滑槽,每一扇窗都仔細檢查妥當。傑羅姆異常熟練地完成所有步驟,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事錯得厲害,卻偏想不起具體錯在什麼地方。彷彿下雨天忘記收回院子里的干床單,或烤爐中的橄欖派少加了幾粒苦杏仁,一些無害的瑣事蹲伏在回憶的拐角處,不時要冒出來輕輕挑惹他兩下。
先返身為妻子蓋好絨毯,再請他進來、把過道里的穿堂風關在門外。狄米崔擔憂地看看莎樂美,小聲說:「我總覺得,咱們像是掉進幻術師製造的假象中了。不僅感覺詭異,溫習法術書的時候也很難集中注意,就像誤食了什麼導致幻覺的菌類,腦子變得有點遲鈍。」
暗自咬牙,傑羅姆第一次後悔自己的法術偏好,這會兒腦子裡只要有兩記「火球術」,連牆板都攔不住他!不過後悔也遲了,各種增益法術和限制敵人行動的招數、對眼前困境實在於事無補。
心頭一片冰涼,傑羅姆徑直返回眾人休息的樓房,如果諸般猜測成立,一行人掉進了陷阱毋庸置疑,此時離開恐怕已太晚了些。
——「目盲律令」?最有效的手段當然是這種……還是冒險施展即死法術?甚至有可能利用「誤導術」隱形突襲……
再一劍,對方武器幾欲脫手,即便鬥志動搖,任何老練的戰士都不會放過如此良機。
縱然及時出手延緩衝擊,「高等加速術」和無保留的狂力相結合,隔著他左掌傳遞到顴骨的力道依舊極其駭人。「嗡」的一聲,右半邊世界安靜下來,腦組織彷彿遭巨浪迎頭沖刷,眼前只見敵人三五雙冷目映照下萬花筒似的肘擊。換一個人,此時已然全身癱瘓、束手待斃;關鍵時刻,千錘百鍊的反射神經在暫時失能以前發出命令,重心后移、交叉雙臂攔住正面肘撞,同時奮起餘力給敵人當胸一腳。
表面上,照鏡子似的一對兒敵手已進入搏殺的尾聲,森特先生內心卻十分清楚,相對於層出不窮的殺人手段,人類肉體的承受能力如同木槳紙般一戳即破,只要方法得當,最後勝利未必屬於優勢一方。
夜色晦暗,傑羅姆暫時辨不清對方的面貌,男人的右手和雙眼卻直接映入眼帘,在腦中刻下清晰奪目的印象。深碧色瞳仁酷似價值連城的極品綠寶石,清澈到不含纖毫雜質,有瞬間奪取注視焦點的異力;右手蒼白削瘦,五指修長有力,緊握時脈絡畢現,無須任何贅飾,這樣的指掌必屬於心智堅毅、殺伐決斷之人。目光向下,對方身著長及腳背的黑色皮裝,下擺從中豎裁成燕尾狀,隨夜風輕微搖晃不已。
絕望到頭就沒必要驚惶,森特先生很柔和地捅捅門板上的「海帶」。沒想到這傢伙還有捍衛領地的習性,不打招呼便照他手背上猛抽一記,無數細小的刺細胞將少許毒質送入體表之下,灼痛感比馬蜂蜇刺更勝一籌——海帶顯然不具攻擊性,改叫「水母」應該比較恰當。無論如何,就這麼光著身子扎進去、十秒鐘便會化作一堆肥料。
直到五分鐘后發條用盡,上頭仍毫無動靜,汪汪跑過來磨磨蹭蹭地獻著殷勤,主動沿梯級向上搜索,過不多久,便聽到「汪汪」的叫聲。嘆氣搖頭,傑羅姆不耐煩地考慮著,是否應當訂做一個沒有開口的搪瓷容器,把金屬烏鴉永久封存用作壁爐的裝飾品。
傑羅姆從窗帘縫隙中往外看,「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現在外面還有不少霧氣,視野差勁,馬匹都累了,先安頓下來也是無可奈何。山谷有沒有出口尚不清楚,明早天氣轉晴的話,我先到鎮里探探路,你留在這哪都別去。記住,食水先用車上帶來的,告訴馬夫呆在室內。」
青銅短劍被科瑞恩螳螂人嚴重損壞,刃鋒部分經回爐重鑄、一番大修后才恢復舊觀,森特先生給左臂套好皮鞘,快步下樓出了偏門。摸不清對方是否存有敵意,傑羅姆暗地裡觀察片刻:近看時,兩個不速之客表現得渾渾噩噩,與其說像有自主的人,不如說像殭屍更合適,獃滯的行為似乎存在既定的規律性。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傑羅姆小心靠過去,半分鐘不到便搞清了實際狀況。
一一列舉可能的威脅,傑羅姆越打越心寒,他所受的訓練著實太過精良,結果一條性命簡直易如反掌……這個不要命的「自己」,絕對是目前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敵人,就算實力超群的尼克塔·魯·肖恩、也還沒有以命相搏的覺悟。他頭一次體會到,其他敵人面對傑羅姆·森特時遭遇的絕望場面,被逼進死角的「自己」成了個不能招惹的煞星,這種自覺教他火氣全消,只覺整顆心一片冰涼。
「活過五分鐘,准你向我發問。」
就算視線中帶著雛菊花瓣樣的閃光血點,耳邊伴有驚雷和群獸的轟鳴,傑羅姆·森特仍大踏步朝敵方冷刃緊逼過去。右手食指的傷口使冒牌貨不能緊緊握持住劍柄,胸腹的淤傷牽制著身形進退的速度,但對方顯然無懼於死,目光灼灼釘在原地,轉而利用還在生效的加速效果全面收縮防禦。
蓋瑞小姐所在的房間傳出點響動,不一會兒就有人透過窗口往下投擲小石子,其中幾粒精確地磕在下面兩人腦門上。不速之客們一無所覺,照舊僵硬地兜圈子。森特先生都懶得訓斥她,只是馬上回屋從行李中取出武器。昏睡中的莎樂美仍全無知覺,繼續上路的意圖更加強烈,傑羅姆決定即刻去一探究竟,情況有變則即刻出發。
推門出去一看,蓋瑞小姐正給烏鴉上鏈,汪汪坐在旁邊觀看。好長時間被裝在箱子里,機械鳥只等動力補充完全、立即開始滿世界亂飛,動作輕盈速度奇快,眨眼消失在通往閣樓的天窗附近。
漂浮的敵人開始施法,傑羅姆反握劍柄,盡量不去考慮背後的危局,集中精神觀察對方的法術類型。三五秒剛過,森特先生不由大吃一驚——對方使用的法術不僅聞所未聞,而且完全無法解讀!
低矮的天花板幸好沒見到蛛網,汪汪後腿直立,尾巴在飛揚的微塵中不住搖晃,半邊身子扒住一隻敞開箱子的邊緣。箱子裝滿裹著絲瓤的易碎品,從某個葫蘆形陶瓶內發現受困的烏鴉,這傢伙明顯是掉進去沒能再爬出來,除了打破瓶子,森特先生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眼看自己的面龐化作飛灰,傑羅姆·森特五指一松,目光獃滯,凝望攤開的雙手。
除了默然,還有什麼可說?
八大法術門類包羅萬象,個人的閱歷與知識儲備有限,辨認不出單一法術並不奇怪。不過無論人類還是惡魔,所有施法過程皆運用同一語法體系,即藉助歇倫字母的排列組合塑造魔力的形態、並最終釋放出來。換句話說,法師的世界中所有人使用著同一種語言,因地域不同各有稍加變化的方言;此人施法時運用全新的語法規則,打破一切現有成規,很容易對死腦筋的施法者構成強烈震駭。
火種自動懸停在右手指掌間,男人憑空卓立,用純正的古代摩曼語發言道:「幾點了,現在?」
突然想起開始見到的掌燈人,如果鎮子曾長時間位於地下,石柱旁邊的菌房將成為主要食物來源,那裡生長著多少蘑菇,可以判斷出餘下活人的大略數量。畢竟,無論人類還是惡魔,不飲不食絕支撐不了幾天。假如菌房也處於荒廢狀態,操控一切的傢伙興許僅有一、兩個人,整座小鎮也只是一件陰謀的道具罷了。
這二人面黃肌瘦,身上的衣物最近都沒漿洗過,手裡握著修剪植物用的特製工具。水潭月牙形尖端指向一片小花園,下午時傑羅姆沒注意到,原來這裏長著些叫不上名字的古怪活物,外形酷似淺水中浮動的海帶群,只不過軟扒扒的、需要支架固定才能保持直立。
輕巧地一掀、一縱,金屬越過金屬的阻滯、就此深深楔入鏡中人的胸腔。電光火石的一瞬,那人嘴唇輕啟,將欲吐出某個單字。
大不同於地面上能見到的真菌,這裏面培養的菌種、最小的也能長到膝蓋那麼高,各式菌蓋教人看得眼花繚亂:帶花邊和不帶花邊的傘狀,不連續的花瓣形、以及無精打采耷拉著的片狀。至於像個小丘似的集合體,看上去沐浴在閃光的孢子輕霧中,是由不同類型菌株組成的聯合結構;表面嚴絲合縫,被豐滿多皺的肉質部包裹,還有若干蠕蟲般的活體附著其上,是否具有某種共生關係尚不清楚。
已知傳送法術絕承載不了如此巨大的質量,傑羅姆估計自己想破腦袋照樣無甚結果,倒不如節省精神查找幕後黑手。在夜視戒指的幫助下,夜晚景緻亮如白晝,周圍是一片純白的荒漠,物體輪廓尖銳刺眼,色彩卻極度單調,置身荒涼異界的感覺油然而生。街道兩旁生機全無,傑羅姆連續向好幾棟建築內部窺視,除了散落蒙塵的桌椅傢具,見不到其他異狀——這是座名副其實的死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地下的龐大空間。菌房的地上部分不過像個常見的溫室,露天苗圃面積也相當有限,沒想到裏面的主體足有半個街區大小,連天花板上都結滿待放的菌孢。數十盞樣子詭異的「燈絲」直接從牆壁中生長出來,發光環節如同盛開時分的細長花蕊,三個一組結成的詭異燈球遠看竟頗具美感。
窒息和劇烈痛楚讓鏡中人表情凝滯片刻,緊接著嘴角上翹、微笑的同時無聲發出個簡短的嘆詞。也許是解脫的「唉」?或者是自嘲的「啊」?原來對方僅僅把自己交給了自己。
驟然面對這樣的奇景,森特先生腦子卡殼,以為自己突然發了場光怪陸離的迷夢。接下來的發現,讓這場怪夢全面朝向噩夢發展。
對不幸事件的直覺果然屢試不爽,森特先生受到今晚的第二次大震動。沒付薪水就解僱園丁實際上大錯特錯,看起來,門口小花園種植的生猛活物是按照平方規模生長的,難怪需要專人不間斷照料。小別四十分鐘,現在整個一樓已經被納入「海帶」的管轄區域,所有入口均冒出大量浮遊的枝條,二樓也沒瞧見任何燈光。
這些「採集者」畢竟具備類似活人的外觀,只是渾身上下因真菌感染蒙上一層病變的外皮,其中之一似乎對體力勞動不勝負荷,斜倚在小亭子樣的菌傘下休憩片刻;只見這名「採集者」渾身強烈抽搐,然後毫無徵兆的、從頭部開始「砰」的爆裂開來,炸開一蓬孢子煙塵,而殘軀破裂的部分已經有菌絲向外生長凝結。
雖沒瞧見通氣口,內部並沒有窒悶感覺,氣溫倒比門外徒升幾度。森特先生如履薄冰,異常謹慎地挪進來合起門帘,菌房四壁看不出使用的什麼材料,伸手觸摸時只覺溫暖粗糙。他站立的位置是個沖斜下方延伸的陡坡,淡青和墨綠色光線為他罩上三重人影,除此之外,整個菌室內最惹眼的當屬遙遙相對的「蘑菇小丘」。
堪堪截住致命的椎刺,傑羅姆撥開貫向下腹部的敵劍,掌緣被刃鋒拖曳、立時皮開肉綻;奮力突前的巨大動能轉化為蟒蛇般的絞擊,冒牌貨右手同時掛傷,食指關節險些被離合不定的刃鋒刨削至骨肉分離,左拳卻自然發力、斜刺里痛擊傑羅姆右頰。
「先生,快過來看看!」一下樓梯,窗邊的狄米崔就朝他使勁招手。傑羅姆走過去往外觀瞧,只見兩名鎮民在水潭邊徘徊,手中握著兩件外觀奇特的大型工具,若說是武器的話,恐怕也沒人反對。這二位腳步虛浮,不間斷地從一點挪動到另一點,行進路線大致是個等邊三角形。濃雲尚未散去,月色也極其晦暗,加之來人意圖不明,行為鬼祟,樓下的場面總像在傳達某種危險信號,教旁觀者不禁坐立難安。
短劍往前一探,最靠近的園丁胳膊上立時多一道淺傷,那人全沒有自保的意思,傷口溢出的血液都透著股酸臭味。不能確定這算不算徹底意義上的殭屍,森特先生朝其中之一無聲施展「震懾律令」——結果那人行動如常,複雜的腦部活動看來已不復存在,只餘下一些低級的反射作用還在支配肉體的行動。
再沒理由懷疑,此地就是莎樂美的童年故居,拼合起零散線索,卻對得到的結論一籌莫展。森特先生手執岳母的畫像唉聲嘆氣,端詳半天後仍舊放回原處,只拿著陶罐離開了閣樓。一陣非理性的衝動讓他幾欲立即離開此地,好像自己正面臨失去某人的風險,有太多無法預估的可能性,獲取答案的同時、會造成嚴重傷害也說不定。
活物生長速度很快,短短分許鍾、兩個神志不清的園丁已經剪下兩指寬的一段。落地的部分甚至還保有一定活性,通過夜視能力,能清楚發現殘枝輕微動彈過兩下。兩個鎮民每剪掉兩截,就把其中一塊往嘴裏送,多汁的咀嚼聲聽著令人毛骨悚然。
從隨身物品中取出只扁平的金屬小盒,裏面裝著味道濃烈的薄荷辛香片。森特先生讓藥片貼在上膛緩慢溶解,很快驅散了昏沉睡意。
冒牌殺手施展「高等加速術」,俯身前撲、拉開了格鬥的序幕。
兩把不反光的短劍二次交擊,迸發出點點星火和劈空厲嘯。傑羅姆沉狠有力,極富耐心地找尋著防禦空當;冒牌殺手困獸猶鬥,一柄劍刺、削、拖、挑守得滴水不漏,冷不防還絕地反擊、驟然祭出三兩次極有威脅的逆襲。沒人比自己更了解這種格鬥風格,森特先生此時一半心神放在對方懸空的左手上——之所以稱為「西波古典防禦」,指的是防禦圈壓縮越緊、反撲的烈度便隨之攀升。一旦拼著身受敵刃、令敵方攻勢稍止片刻,這看似毫無威脅的左手將即刻施展致命法術。
面色慘白,殺氣騰騰,反持青銅短劍——這名幫手竟然跟自己一模一樣!兩位森特先生四目交投,可惜找不到什麼共同語言,頃刻便要上陣廝殺一番。今晚遭遇的咄咄怪事接二連三,就算一覺醒來看見「峽灣之城」巧克力作坊的天花板、傑羅姆也不會感到絲毫驚訝。
卧室房門「咚咚」輕響,傑羅姆開門一看,外面站著滿臉不確定的狄米崔。「抱歉打攪你休息,先生,我必須得跟你談談。」
輕觸妻子溫暖細膩的嘴唇,傑羅姆突發奇想:可能小時候的莎樂美會有這類情結吧?喜歡落鎖的房間,也許與她的童年經歷有關,雖然不明所以,自己說不定是受她強烈情感的驅使、才做出了上述反應。這理由雖然牽強,但詭秘事件接連發生,多找一條不合情理的解釋自我安慰下也沒什麼不好。
體積不大,份量卻不輕,圓滑邊角摸上去異常溫暖,有種適合放進掌心裏時常拂拭的意味。自體發光,材料本身應當包含放射性物質,借樓梯口射進來的光線打眼一望,畫中人竟非常眼熟——微卷的棕黑色長發,面龐和頸項顯露出拋光黃銅般的細膩肌膚,身材標緻得無話可說,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即便瞳仁作深褐色,嘴角若有若無的微笑已說明了這漂亮女人和自己妻子的血統聯繫。
狄米崔疑惑地追問:「可很多事的確解釋不通啊!鎮民對陌生人熟視無睹,夜裡連點燈火都見不著,感覺古怪先不論,地圖上找不到這鎮子是事實……車夫們都變得相當不安,咱們一定要在這裏過夜嗎?安全很人憂心,還有……身體情況不佳的。」
傑羅姆無話可說。聽對方語氣,一場惡鬥在所難免,雖不清楚搏鬥的緣由,不過至少有一點他說得很對:贏家才有資格提問,不走運的連命都丟了,根本也不需要什麼答案。
——「強化咆哮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