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一章 歡聚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一章 歡聚

再一個響指,無情的推進繼續進行。對方面色不變,喜怒難分。傑羅姆開始摩擦左手的戒指,開口道:「換一個選項,結果會不同吧?」
經過簡短休整,兩輛馬車再次上路,沿王國驛道一路向南,直奔首都而去。一行人很快確定自己並未迷失方向,只是路上的地標與居民都讓地底來客吞個乾淨,即便一切順利,也還有幾十小時路程要走。一想起背後「蛞蝓鎮」給地面留下的深切疤痕,岳父大人的言語再次浮上心頭,森特先生只覺得,整個世界又朝日暮途窮邁進一大步。
收拾隨身攜帶的一點雜物,打著呵欠套好車馬,把仍在酣睡的莎樂美安頓好。一刻鐘后,森特先生一行人慢吞吞穿越沐浴在薄霧中的小鎮,車輪再次輾過平坦的王國驛道。奇怪的是,離開乾涸地表不多遠,淅淅瀝瀝的春雨重又傾灑下來,天邊似明未明,清晨即將到來。
兩句話克服了幾條山脈的距離,兩位紳士心照不宣地交換經驗教訓,在傑羅姆看來,對方頭一次表現出無私和討人喜歡的特質,不由得進一步追問。「大致明白了。具體而言,這偏好達到何種程度呢?」
傑羅姆盡量把注意力放在句式而非內容上。喜歡把人稱後置,莎樂美也有這類習慣,看來家族遺傳在所難免。當然,作如此想並不能稀釋最糟糕的部分,或遲或早、自個都得直面這些露骨的問話。
總算得到了想要的答覆,中年岳父表現得寬宏大量,沒怎麼追究他耍小聰明的部分,也將自身的言談局限在體面的範疇內。他說:「並非我樂意提及難堪的內容——只有內心猥瑣的廢物才忙於遮遮掩掩——事實上,我自己浪費五年時光,總算搞清一個『重要問題』,跟你講是為我女兒生活幸福,不含任何個人偏好在內。」
「世界真小,沒錯。」
徹底無辜地眨眨眼,森特先生表現出的一切體貌特徵,都顯著標明這人根本沒想到「那一層」。先給自己爭取戰略縱深,再凸顯對方的下流格調,至少這會兒,傑羅姆對自己有時不擇手段的行為方式感覺心裏暖洋洋的。「沒法更協調了!」語調輕鬆,還附贈一個充溢著幸福感的微笑。「我們一直很談得來,堪稱是真正的『心靈良伴』……」
森特先生沖自己說,我什麼都沒聽見!有如此「坦誠」的一個父親,難怪莎樂美對自己的過去羞於啟齒,簡直是家門不幸嘛!不待他繼續腹誹,對方就證明了、這些話是為給以後的閑聊打好基礎。
聽他如此表態,傑羅姆對自己猜錯這次感到十分慶幸。對方懸浮著環抱雙手說:「拿人做材料沒那麼簡單。」做個「繼續走」的手勢,領著森特先生朝鎮中的小會堂前進。「真菌是分解者,已經腐敗的總比活人合適堆肥。我跟了有一會兒,看得出,你邏輯頭腦勉強還行,下判斷卻太草率。學院教育,很容易教出訓練有素的蠢才。」
成年寶寶必須大量補充蛋白質等養料,重建動物形態,達到以腹足驅動小鎮或植物園實施位移的任務,一旦動、植物形態皆運轉正常,寶寶就可以被送進需要它們的位置,發揮居住或造氧功能。成年後,蛞蝓寶寶能夠根據飼養者發出的信息素,在動物傾向和植物傾向之間作自主平衡,視所在地區的營養狀況而定。
「對我女兒好一些,假如缺乏勇氣,那就平凡終老。為無法觸及之物搭上終生幸福,最愚蠢的莫過於此。有機會多看看夜星,讓自己活得功利些、低賤些,爭取做個無信仰之人……其他都留給時間。」
最後一點幻想也被無情打破,對方指指胸口,再指指他的婚戒說:「我,你岳父。」
岳父大人忽然很熱心的講解道:「你的親戚們有一項特殊技能,他們可洞察一種底層生物發出的超聲訊號,並歷經百年將其馴化為自身服務,這家族也是極少數擁有『石樅樹』的非政治團體之一。該生物介於動植物之間,是許久之前遺留的寶貴財富,平常可溶解吸收土石中的礦物質與腐殖質,微光條件下也能進行光合作用,為生化反應提供化學能。最奇特的是,它們具備獨立的消化系統,暗無天日時則通過異體捕食彌補營養結構的缺環,大部分時間它處於休眠狀態,一旦醒來便急於大量進食,補充蛋白質跟糖類作為燃料。你所見的菌室,也是提供蛋白養分的場所。」
這話聽著存在邏輯悖謬,不過森特先生現下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只好順著對方口氣說:「當然沒有!全家人都很和睦!和睦……」忍不住以手加額,開始的震撼效果一過去,傑羅姆漸漸感到不應當這般低聲下氣,否則將來都可能受制於人。畢竟結婚是個人問題,自己也是一家之主,做父母的不該干預子女組建的新家庭。這麼一想,他稍事振作,勉力扮出個體面的姿勢,試圖裝作偶爾神志不清矇混過關。
如同視野不佳時船隻發出的霧號,小鎮深處傳來幽遠低沉的長鳴,仿若綿延群山送來一段意外延遲了萬多個日夜的迷離訊息。先是狀似間歇泉、升騰著熱蒸汽的液柱接連閃現,緊接著以小鎮為中心,兩公里方圓內的地表都能感到顯著震顫。馬匹止步不前,低空中色彩晦暗的氣體舒捲不定,耳鼓注滿潮汐拍打淺灘的細碎沖刷聲。
想著想著,小會堂已遙遙在望。緊走兩步,傑羅姆當先上前朝窗戶里探看,僅剩一點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裡頭坐滿了各色人等,有些正不慌不忙切割盤裡的食物,有些則進行著家庭手工,還有人負責刷洗地板、清潔玻璃。除了彼此不怎麼交談、照明只有兩盞黯淡的燭台,基本相當於把平常的小家庭組合成個大家庭。屋裡人怕有不下五六十位,男女老幼秩序良好,場面類似長途馬車站的等候大廳。
「很深。」對方無奈地頷首道,「她不會直說,因此我才找上你……有時需藉助工具來實現。實踐出真知,少問多試。」
直到最後一對母女手牽著手、縱身跳進無底深淵,這些話仍在傑羅姆耳邊回蕩,對方後來的言語彷彿隔著兩塊大陸和一片海洋。
「我們很合拍。物理意義上的,你明白。」
對象詳解:蛞蝓寶寶是一種備受推崇的家養寵物,門、綱、目、科、屬無可奉告,就粗放型的解釋而言,蛞蝓寶寶介於動、植物中間態,是一種為滿足人類客觀需求被製造出來的非常規生命形式。
雖有些小題大做,最後一句實在令傑羅姆無辭以對。剩下的路程中兩人再沒言語,原以為這傢伙是個憤世嫉俗的反社會者,現在看來,下判斷是不該過於草率,不知道他們父女關係怎麼會出現裂痕?
身形一頓,岳父大人好像被挑動了敏感的神經,兩眼一瞪,說起話來寒氣逼人。「為生存掙扎的大有人在,心智健全萬中無一!歷史走了彎路,個人憑什麼力挽狂瀾?不過都是苟活……爛泥潭長不出鬱金香,病變的時代正合適病態的人群!」發覺自己一時失態,他很快收斂怨氣,恢復一貫的漠然表情。眼帘輕垂,聲音低沉道,「你的好惡不重要。男人只需履行義務,保持忠誠,把其他留給時間。」
※※※
「以前也住在地面上嗎?你口音聽著耳熟。」不安地咽一口唾沫,傑羅姆只得表現出喜歡打探隱私的傾向。對方甚至沒拿正眼看他,明顯對閑話家常興趣為零。跟這種人立在一塊,森特先生頓感渾身不自在,只好把話題領回原地,「雖然感謝你的提醒,可我總覺得,夫妻之間如此這般不是很健康……」
找不出拒絕的理由,森特先生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有幸陪岳父散散步——雖然只有他自己依靠兩腿往前挪動。「那些水草是你養的寵物嗎?看起來很……活潑的樣子。」字斟句酌,傑羅姆已確定對方慣於在談話中佔據上風,可自己也不是好惹的,決不會輕易授人以柄。
「生活和諧嗎,你們?」突然冒出一句,老傢伙轉過頭問道。
「還在洞里,做些傳統的養殖工藝。我只帶來鎮子,人員是『就地取材』。」森特先生的岳父幹練地總結道。「地面上總也人滿為患。」
蛞蝓寶寶的動物形態,其絕大部分就是個糖類驅動的巨大腹足,軟體動物的生長極限顯然受制於地心引力,為了能支撐自重、且具備一定的活動半徑,腹足是很特殊的零件。其中一部分細胞具備堅硬的細胞壁,這些特殊活細胞外形呈三種基本的幾何形,依照最適宜的承重結構擔當「柔性骨骼」任務,承擔移動中的主要負載,原理類似一座會走路的建築。因此,蛞蝓寶寶並非純粹的「軟體動物」。
好像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男人答非所問。「你身體怎麼樣?」
腳步不停,瞧一眼空曠的小鎮,傑羅姆隨口問:「其他親戚呢?」
避而不答自身名姓,對方淡淡地說:「我曾發誓不再踏上地表一步。誓言本身沒價值,可那人確有能力制裁背信者。」
對方說什麼都好,只要自己的親戚不是殺人狂,傑羅姆已相當知足。大部分疑慮拆解的差不多了,這才感覺傷口一齊作痛,腦中的暈眩感也還徘徊不去。「不用活人,肥料究竟從哪來的?」
傑羅姆「嗯啊」半天,眼見一打人就此有去無回,張著嘴總算說出話來。「我知道我有點過度樂觀——他們不是前往公共浴池吧?」
小會堂的地面應聲撕開道裂口,內里探出一根象鼻般的物體——如果這頭象跟小山丘差不多大的話——就像菌室內所見「管子」的放大版本,黑洞洞的入口足夠吞沒兩個成人。簡單打個響指,屋裡的男女老幼如同得到了首肯,自動排成兩列縱隊,當先二人毫無懼色地跳進管口,傳來一陣蠕動和液體飛濺聲。
此言一出,森特先生渾身一震,接著整個人都虛脫了。
聽到這裏,傑羅姆漸行漸緩,最後完全停住不動了。雖然大家關係不一般,可對方畢竟不是來探親的,況且能把一個小鎮「帶來」……森特先生心中暗忖、除非萬不得已,盡量還是和睦相處吧?打定主意,他嘴上說:「那鎮民都是普通人嘍?現在還有……呃,活人留下來嗎?你知道,一下子宰掉這麼多人……有時候會比較反胃。」
沉默。直到傑羅姆感覺芒刺在背,對方才開口說話。「我是個現實主義者,不相信表面現象。」難得展現點尋常人性,他嘆口氣道,「聯繫她母親的例子,整個青春期,我都擔憂沒有異性能夠滿足她。」
神情微妙地變化著,對方看似恍然大悟,「誰說他們都死了?」
炊煙裊裊,小女孩很快恢復玩鬧的心情,領著汪汪繞崎嶇水畔飛跑不已。狄米崔給森特先生送來一份午餐,順道瞧瞧他畫的草圖。
始終和地面保持距離,對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再次掠過傑羅姆身邊,直視空寂的夜色道:「走一會兒,清醒下頭腦。」
男人總算講一句明白話。「都還活著,短期內死不了。」說完貌似意猶未盡,又補充道,「我女兒有提過我嗎?」
除了「多謝褒獎」,傑羅姆想不出其他回應,兩人都停止廢話,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喋喋不休半天,本想到地方前節約點口水,沒料到過不多久、周圍空氣都僵硬到嚇死人。詭異的移動方式,不加掩飾的森寒目光,深具異化感的攝人外表……老傢伙像個職業的晚會終結者,扮演怨靈根本無須化妝,把他拿到公眾場合攪局絕對勝任愉快。
傑羅姆含糊地說:「動動腦子。如果王都方向告急,半路上會滿是軍區的驛馬,不可能如此冷清。『蛞蝓』的自重太高,很難在崎嶇山地間活動,平原面積又不大,沒完成集結整編之前,隊伍應當離敵方重兵所在越遠越好。注意鎮子頂上的煙霧——就像個喘粗氣的人,應當是氣體交換形成的小氣候,這蝸牛背上的份量可不輕。」
男人從空中兜個小圈,輕飄飄降落幾尺,簡單地說:「你問吧。」
蛞蝓寶寶閃亮登場。成年寶寶的體積相當恐怖(小時候比較可愛),其獨特的生物屬性成為創造勃勃生機的「始動力量」。「蛞蝓」能精確概括寶寶的動物形態:軟體,有腹足,形狀扁平,呼吸器官是體表套膜,等等。與「蛞蝓」不同,寶寶身上覆蓋一層低密度鈣質殼(到處都是鍾乳岩,不需鈣中鈣口服液),這層殼具有良好透水性,通過毛細作用逐年累月將動物態寶寶的代謝產物堆集起來(因此小時候很容易脫水而死,且具親水性),滯留空氣中的土壤微粒等。成年後,殼體表面形成堅實土層,可以為植物形態提供平台。此時,把一種特殊蕨類植物的種子播種在體表,植物形態的生命歷程就此展開。
不知怎的,對方只露出半個不耐煩的眼神,各種精妙后著瞬間便難以為繼。毫無疑問,中年岳父馬上會張嘴說出他極力避免聽到的那一記關鍵詞。只要捅破了這一層,兩人的談話若要保留文字記錄,封皮上都得加一隻大號鐵鎖,一旦外流將淪為醜聞和笑談。
考慮片刻,狄米崔拿起剩下幾張紙。第三張圖被一分為二,左邊半幅能看出距離地表僅剩下薄薄一層,下方几條主要支撐梁被削減到危險的地步,許多小黑點似的物體固定在承重的關鍵點上。隨著一個大大的「砰!」,另一半圖像上,密如蛛網的框架結構被爆破摧毀,豎井變成現在目中所見的空闊模樣,支撐梁殘跡淪為井壁上的尖石。衝擊波使地表大面積塌陷,邊緣卻形成一圈山谷狀的破碎隆起。
岳父大人一揮手,沐浴隊伍暫停前進,他耐著性子問:「小子,告訴我——『好人,壞人』,你選哪邊?」
對方完全不吃這套,顧自閑庭信步般繞二樓飛轉兩圈,讓地面上的森特先生看得頭昏眼花。大片水草似的活物像得到明確的命令,生長速度再上一個台階,不一會兒便將二樓窗口也都包裹起來。
「檢查鎮里的小會堂。」岳父大人冷淡地說,「大部分還在喘氣。」
「代謝產物。冬眠周期一過,體腔內環境很適合培養菌類。」
最後一張紙比例有所放大,從側面巷道中爬過來的「蛞蝓」正等待下方水位上升。這活物借自身扁平結構產生的浮力抵消巨大自重,一步步朝豎井頂端浮升,下方安放幾個被鐵索編綴在一塊的水上平台。登頂的「蛞蝓」最終舒展肢體,佔據了洞口以上的地表空間。圖片最末畫了「蛞蝓」的平視及鳥瞰圖,大部分仍屬想象中的結構,只是把背上的小鎮換成一座矗立著角樓的柵寨,身旁有大部隊隨行。
「哦。原來如此。能為剩下的人打個商量嗎?」
傑羅姆瞧瞧隊列中神情亢奮、躍躍欲試的人們,咬牙道:「中間。」
「竟然是這樣?我還以為那長指甲……的確是個『重要問題』!」
「是這樣?!原來如此……你是說,我們都認識第三種人?」
忍不住出口長氣,傑羅姆發覺,另一個問題也隨之顯現出來。「可怎麼造成的?我是說,無緣無故,特別的偏好又是怎麼產生的?」
心想差點被你整死,王八蛋!傑羅姆難受地說:「什麼意思?!我一家子都困在裡頭,再多廢話可就來不及了!」同時暗暗打量,估算著一劍下去能造成最大傷害的部位,話有不諧隨時可以翻臉動手。
「打個盹而已。」傑羅姆平靜地抹抹臉頰,暫時放下對不能觸及之物的憂心,倦怠地笑笑說,「最近環境不太好,治安官又靠不住,我突然想到求人不若求己……讓咱們訂做一副手銬吧!」
森特先生注意到,說這話時對方的表情動作可謂理所當然,全無丁點故作姿態,看來自己的岳父一開始就不是好惹的人物。
「無所謂。」緊緊右手纏結的繃帶,傑羅姆疲憊地說,「『不小心』睡著的不止你一個。叫醒其他人,帶上零碎物品,出發時間到了。」
能令他如此忌憚,「那人」的實力只怕相當恐怖,傑羅姆若有所思,突然狐疑地問:「剛見面時,我可說是買了她。關於澤德先生……」
「實在抱歉,不過,你知道……」晃晃腦袋,傑羅姆擺出面對遠房親戚的架勢說,「腦震蕩總有點纏人。呃,剛才咱們說到哪了?」
模模糊糊,森特先生對話音里的寂然感同身受。也許是時候置身事外了?很明顯,這場征戰不會帶來絲毫和煦春風。
猛然推開前門,岳父大人微笑道:「睜大眼睛,這就是自然法則!」
水潭邊纏結的大量觸手恢復了點綴花園的模樣,由偏門進入,傑羅姆很快找到倚在窗台上打瞌睡的狄米崔。簡單搖醒他,對方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說:「實在抱歉,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眾所周知,不藉助工具的前提下,人類種群的適應能力相當薄弱,把地下荒涼的不毛之地改造成可居住空間,實際作業量很大,更別提創造一個維持動態均衡的人造生態系。蛞蝓寶寶是地下世界生物鏈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人們需要開鑿新的礦脈或洞穴,最先登場的是蚯蚓的放大版,「地龍」——打洞專家,超級鑽頭,這些自不待言。一座有前途的地下城基本特徵有二:地熱孔穴和潔凈水源。前者是為栽種「石樅樹」,向一切其他活動提供不竭的能源,後者則為了供人洗衣服和沖刷馬桶。具備結構穩定的洞穴、源源不斷的水和電后,人還需要適當的氧含量才能生存與生活,古往今來,造氧首推綠色植物。
仔細一看,這傢伙年紀已然不輕,魚尾紋和前額的褶皺都相當深刻,不過中年男性特有的從容不迫、被近乎妖異的墨綠瞳仁有效放大,隨之產生無法言傳的冷酷淡定。原本也許是淺黃色鬚髮,出奇得完全變作花白,就對方的年齡而言似有未老先衰的意味;可一旦配合喜暗的雲白色膚質,最終效果反而極其搶眼,更凸顯一身貴族氣質。
傑羅姆沒作聲,心想「蛞蝓」可不僅僅是一座前線壁壘,如果給養充足、活動半徑夠長,同時也承擔著流動農場和巨型焚屍爐的作用,連興建戰俘營的麻煩都省了。放下手中的食物,傑羅姆嘆口氣道:「等她醒過來,你們全都把嘴關嚴。這事從來沒發生過!」然後緊走兩步,截住小女孩進行嚴厲訓話,順帶取一些水樣帶回去研究。
稍一點頭,森特先生只是拔劍出鞘。再次招招手,平地里冒出來的「海帶」將傑羅姆困在中央,前後左右皆無退路,觸手們頃刻便要向前撲擊。身陷絕境,傑羅姆完全想不出倖免的途經,朝對方施展「鋼釘齊射」會讓自己平白枉死,結果恐怕毫無二致。將自己的性命和他人的生機放在天平兩端稱量再三,利刃最終被收回劍鞘。像這一幕全沒發生過,對方身形不動,觸手便紛紛消失無蹤。
不幸的是,寶寶都屬雌性,野生條件下不能生存和繁育,有利用觸手吞噬雄性飼養人員的習慣。因此,正太和宅男飼養蛞蝓風險很高,請慎重考慮!
所有人不由自主下車觀看這奇景:整座小鎮被莫名巨力連根拔起,立在一隻體積超乎視野邊界的扁平「蛞蝓」背上、借強大腕足的蠕動朝日出方向顫巍巍漸行漸遠,身後遺留的巨大空洞造就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湛清湖水。二十分鐘的光景,整座鎮子才真正溶入血色朝陽映襯下的平原彼端,所到之處還能隱隱望見穹隆形狀的雲幕和霧靄。
絕望得兩眼放光,森特先生擠出個慘笑,點頭道:「哎呀,實在幸會!幸會!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對方毫不遲疑道:「女兒長大后對我有點誤會,離家出走且喜歡闖禍。做父親的得照顧她面子,我就勒令某人扮演臨時監護人——她並不了解這點。澤德是蠢貨,分明對她很有意思,為恪守承諾做了個沒種的男人。」老傢伙冷笑搖頭,「我給過他機會,正廢物!」轉而沖森特先生說,「你就比較急色,說明機會只偏愛無恥之徒。這很好。」
對方乾脆道:「我拒絕。到我手的東西,從沒有歸還一說。」
「怎麼是東北?」見森特先生獃滯地咀嚼生菜葉,狄米崔問道。
當天傍晚,距離陷入昏睡剛好二十四小時,莎樂美終於伸個懶腰、渾身酸軟地醒過來。「肚子好餓哦——我躺了多久啊?」
干!純粹的強盜邏輯令森特先生心中暗罵,若非現在面頰還陣陣隱痛,手中短劍早給他添兩道縱橫瘡疤!抬頭仰望對此時的傑羅姆是種沉重負擔,所幸男人降低身價,停在離地兩尺高的位置徘徊不去。
對方也在打量著吸吮手背傷口的傑羅姆,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表情喜怒難分,只是惜字如金、不肯主動開口。森特先生老實不耐煩地說:「究竟是敵是友?這些海帶跟你什麼關係?!」
連喜歡自言自語的蓋瑞小姐都無話可說,現場一片緘默,僅有的幾名觀眾屏息凝氣,為這隻背生硬殼的「軟體動物」展現的異樣活力所折服。直到汪汪忍不住大聲叫喚起來,一行人才終於恢復常態。
一想到第二種可能,森特先生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明知道沙洲旁邊的幾株菖蒲救不了自個的性命,還自我安慰說小災星有這麼個父親也算人以群分,云云。不由心怦怦直跳、試探且期許著問:「您說的是……」
對方平靜地說:「一點不。」
老傢伙一副逐漸膩味的表情,就算對解釋的內容摸不著頭腦,傑羅姆也識趣地換個話題。「剛才想到,該怎麼稱呼你?」對時刻漂浮的目標說話比較費勁,他忍不住多嘴問一句。「一直這樣不累嗎?」
粗看貌似冬蟲夏草,寶寶肥壯的動物態很快因供養日漸繁茂的蕨類叢林而枯萎(當然,與「石樅樹」相連的日光燈組扮演了太陽的角色,人類干預必不可少)。但與蟲草不同,大部分體細胞失水枯死後,寶寶的動物態並未消亡,反而進入周期性冬眠,把能量、熱量損耗降到最低,僅依賴體表植被提供的糖分反哺維持生存,此時寶寶的硬殼承擔支撐作用,動物部分體積顯著縮水,整體活性大為降低。如果寶寶將來的作用並非移動植物園,此時就是建築移動小鎮的良機。
臉上慢慢浮現出落寞的神情,對方垂首默想片刻,環視四周伸出了右手。「這一切——鎮子以及『下面的東西』——開始都是她母親的嫁妝。你明白,她們的膚色……和其他部分,相當有特點,完全的罕見。這一家族歷史悠久,某些遺傳特質始終在女性後裔身上反覆出現,穩定異常,而地表以下存留不少有關這家族的神秘傳聞。當初我是個流落異鄉的陌生人,像惡俗故事那樣偶然遇見她母親。對,她們從不缺乏追求者,不過即便許多年前,向我挑釁也只有死路一條。」
「從沒想過會安頓下來,就像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女人。按照傳統,女孩成熟以前須在此地住滿十四年,跟囚禁起來沒有兩樣。我樂於宰掉所有反對者帶她倆遠走高飛,但我不會違背妻子的意願。就這樣,沙沙十四年沒離開此地。我猜測,除那些不允許男性參加的儀式外,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會造成嚴重抑鬱,產生特殊偏好也不出奇。」
傑羅姆想起「採集者」將粗處理過的菌肉填入地下伸出的「管子」里,難道這種詭異生物生活在表土之下?那要如何接受可見光照射呢?地下世界的光源須由電能轉化而來,它們自然對「石樅樹」具有強烈依附關係。想到「異體捕食」,森特先生忽覺得氣氛不太對勁。
「九十五秒。」半空中的男人「啪」的一聲闔起懷錶,似乎計算了好一會兒,說話時毫不掩飾訝異之情,「不可思議。」
百科圖鑑第一期(無圖版)
傑羅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剛剛死裡逃生,還有些不良體驗難以釋懷,不過當務之急要數背後的觸手怪物了。「把打火匣還我。」
聽到對方至少自稱不是窺淫僻、或者其他門類的變態,傑羅姆心中稍稍寬慰了一些。中年岳父平靜地接續道:「她們母女像極了,是幸運也是難題——總比像我強得多。」提高聲音,對方還輕咳一聲引起注意,然後直奔主題說,「當人們『抒發激情』時,一般有三種類型:喜歡主動的,喜歡被動的,以及不喜歡『能夠活動』的。當沙沙剛度過敏感的年紀,開始表現出與生俱來的魅力,我就從一些日常嬉戲和小動作中發覺、某些特質被徹底遺傳下來。『一、二、三』——你知道,第三種其實比想像中常見許多。明白?」
對方眯起眼盯住他直看,冷淡地說:「我女兒受過委屈嗎?文化差異,我們對契約關係看得很重,不合適就該隨時調換。」
筆調簡潔,線條明晰,這些圖紙並不具備藝術家的審美情趣,若說出自工程師之手到挺像那麼回事。第一幅畫的是整體結構的剖面圖,標出了水平線、最大視距和一串目測數字,非可見部分則通過想象得以補充。斜坡越往下,螺旋傾向越顯著,最終與環繞洞壁開鑿的、一圈圈壁龕似的小居室相連,權當是工人空中作業時的生活場所。圖中每兩個環形之間標註了「工段?」這個詞,各險要地勢間架起平台用以安置沉重機械,平台皆位於中央椎岩的邊緣,以確保結構強度。看似這些猜測不怎麼理想,下面的半截圖畫被打上不少叉號跟問號。
「差不多。消化過程比想像中更快。優秀的蛋白質來源。」
九十五秒,不過幾句話的工夫。對當事人來說,這段時間漫長得仿若由青澀種子轉變為枯朽枝條。還有一名混蛋未曾咽氣,森特先生抖擻精神,預備直接給對方一記「死亡律令」嘗嘗鮮。
湖水雖然清澈,卻漂浮著不少破碎的龍骨,目光向下,一道近三十度的斜坡躍入眼帘。斜坡建築于豎井似的垂直空洞內,並非完全筆直,而是微弱側旋、一直伸延至目光難及的幽暗之處,可見部分豎立著密密麻麻的鷹架,還有金屬鑄就的巨大挖掘臂和黝黑鑽頭浸沒在水下工地兩側。岩石在日照和水波中碧色湛然,井壁上分佈著若干尖利石楔,不知道有水的地方怎會出現這類稜角分明的結構,不過也凸顯了無底深淵的陰沉基調。傑羅姆決定暫停前進,就在湖邊架起爐灶,他自己則沉著臉來回巡視,不時在備忘錄上描繪現場的地理特徵。
天塌地陷,森特先生不由自主想扶住些什麼,現在最古怪的問題是、怎麼自己竟沒有吐出滿口的鮮血來?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臨時接管了粉碎的理性思維,傑羅姆突然替對方開脫起來。心道說不定這裏的大屠殺並非對方所為,只是出趟遠門回來、發現鄰居們皆死於非命,恰好又一時興起、要戲弄戲弄自己的女婿而已。沒錯肯定是這樣。
下一張圖解畫的是、地表終究給鑿穿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最先登陸的是兩足蜥蜴和背上的騎手,加固著陸點的工兵和半惡魔步兵緊隨其後,這夥人先掃蕩附近的居民點——圖上形象地添加個戴著睡帽的人頭,然後往某個方向快速集結,一個大大的問號指向了東北方。
「這東西靠什麼力量維持生命?能勝任移動壁壘的任務嗎?」
「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是森特先生一貫信奉的行為準則。既然要比較無恥程度,難道做丈夫的還會怕了做父親的不成?
介紹內容:蛞蝓寶寶
「可種蘑菇的地方……應當填進去不少人吧?但願猜得不對!」
「他女兒」——說的難道是自己的老婆?!最恐怖的可能性莫過於此!傑羅姆寧願自己反應再遲鈍些,就算多猶豫片刻也好,可事實擺在眼前:這氣氛恐怖的鬼地方明明就是莎樂美的故居,綠色瞳仁顯然繼承自父親的血統。中年男人行事肆無忌憚,如果是惡魔一邊的混血施法者似乎也順理成章。一行人就只包括兩名女性,用做蓋瑞小姐的生父、這傢伙也太過老成了些……
縱然不說話,事實的力量也勝過千言萬語。對方突然變得不喜歡冷場,目光深注,安安靜靜道:「若論及殘酷,自然法則首當其衝。一切價值皆是軟弱,即便信奉強權,冷酷的極致能企及天雷地火?能媲美巨浪洪峰?世界無知無情,萬物終歸於塵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所謂正義,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