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二章 初臨貴境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二章 初臨貴境

「……呃,請問,『香蕉』是什麼意思?」
「這麼說,想在能曬太陽的地方找個住處,應該不太容易吧?」
據說鐘錶店位於「最花哨的立柱底下」,傑羅姆收拾心情踱步向前,用心尋找相應的標誌物。橋墩表面塗滿風格迥異的大幅彩繪,下方聚集的店鋪格調相近,遠遠看去能大略猜出一個個小型商業圈從事的生意門類。葡萄園和釀酒坊意味著小酒館的自釀飲品,烤爐和風力磨坊說明有麵包副食出售,畫冊書籍用摞好的羊皮紙表示……當他瞧見個纏滿荊棘、笑容可掬的骷髏頭,「最花哨」的柱子顯然是指這根。
狠拍他幾下,莎樂美氣喘吁吁,「你故意這麼乾的,是不是!」
考慮到妻子不斷降低的適應能力,森特先生保證道:「不必擔心,早預訂了『穹頂』的高層套房。室內浴池足夠游泳,露台和飛檐鑲嵌螢石結晶,情調酒吧、濱海長廊、能盛下一打美女的水床……別懷疑,高空建築寸土寸金,私宅只能在面積上超過它,其他部分不可能更奢華了。未來一個月,咱們都可以足不出戶,每天忙著增進感情就好。」
借妻子的小鏡子一用,森特先生突然變得吹毛求疵、對自己的外貌好一番大修;間或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左右搖晃著端詳半天。莎樂美冷眼旁觀,五分鐘后才不耐煩地打個呵欠,提醒對方注意行為的體面。保持懶散的側卧姿勢,她撐起小半邊身子,面頰擱在掌心裏問:「幹什麼呢,你?怎麼跟大禍臨頭似的?進個城都這樣,正鄉巴佬。」
止不住輕笑起來,傑羅姆拉開窗帘,手指撫弄她柔軟的髮絲,原本欣賞壯觀景色的熱情早不翼而飛。冷眼觀瞧,窗外富麗堂皇的街景在日光下閃閃生輝,殊不知繁榮表象背後,大廈基石已然危如累卵。
明知拗不過他,莎樂美髮出小動物絕望時的響聲,找個縫隙蠕動著鑽進被褥中,分辨一下方向,矇著頭悶悶地說:「我不要啊!」
森特先生無奈嘆口氣,「人家都明說過,該死的『商業活動』只接受『祝福』過的貨幣。有錢也買不到房子,應當沒錯了。」
※※※
「在首都,公開談論宗教突然變得可以接受了嗎?」
舉起右手作發誓狀,傑羅姆板著臉說:「我保證,剛開始根本沒想那麼多。後來嘛,的確有些故意的成分。先別急,跟我說說,怎麼你跳起舞來不嫌地方太大,這會兒反倒受不了啦?……什麼?兩碼事?」他不滿地搖搖頭,「既然已經離開歌羅梅,你總不能永遠呆在窩棚似的房子里。為身心健康著想,這種生活習慣必須改一改!」
「一種熱帶水果,」對方別有深意地笑笑,友善地用手比劃,「一層皮,裹著柱狀果肉,外面是黃色,裏面是白色,放久了會爛掉……」
站在五樓露台邊,有恐高症的房客們最好馬上昏暈過去——往外一步,即將與流雲共舞,多頷首幾度,半座城市的星火之光盡收眼底。這個高度上,高質量的墜落物可能重創地面行人,因此入住時規定極其嚴格,整棟房屋幾乎找不到可移動物件,連餐具都有專人清點回收,自己帶來的行李一律暫交工作人員保管。通常來說,能付得起住宿費和擔保金、這樣的有錢人必定貪生怕死。入住房客都不是無名小卒,即使有跳樓輕生的念頭,「貴金屬聯盟」的風險擔保也足夠支付賠償金。大橋地帶的許多建築都有類似規章,因此各家各戶窗口皆安裝帶翻斗的金屬窗欞,防止不慎失足或惡意投擲零散物件。
旅途勞頓,經歷漫長乏味的跋涉和驚險的「殺人蛞蝓」事件,一伙人總算能停下來喘口氣了。沖水族箱表面呵一口熱氣,傑羅姆喃喃自語著。「嗯嗯,這玻璃壓制水平不低,喂,過來陪我看一會兒。」
估量著對方的認真程度,莎樂美咬著嘴唇一時沒敢吭氣。不等話題進一步深入,馬車已停在衛城的第一道關卡附近,匯入等待過關的車流中。距離真正進入羅森里亞舊城還有段距離,允許車馬通行的門樓與步行人流相隔甚遠,前後擠擠挨挨,儘是些環佩閃光、塗漆錚亮的體面座駕。除細密的蹄鐵敲擊外,車流中只聞馬匹發出的響鼻聲,此時將腦袋探出窗外、或抱怨幾句檢查人員的低效率,對車上乘客而言都是有損顏面的行為。
莎樂美此時已經後悔不迭,真正被戳到痛處、是再怎麼也掩飾不了的。「困了,我。還是睡吧。」吹熄蠟燭,她馬上消失在毯子邊緣。
森特先生聽得暗暗冷笑,心說欺負我沒見過世面吶!幾個月前還在香蕉樹下跟人談生意,真以為我不知道這玩意長什麼樣?!表面上淡淡地說:「明白了,請原諒北方人的孤陋寡聞。既然圖書館有現成資料,這些條條框框改天我自己查閱就好。還有問題嗎?」
明白無誤地點頭,導遊和聲道:「宗教團體和類似組織的活動幾年前就得到地方性特許令,整個首都不實行『任何』宗教審查,『三橋地帶』可說有不少形式各異的教派活動。特赦后,不僅傳統信仰開始聚集信眾,新興教派也不一而足,具體情況可查閱圖書館文獻。需要注意的是,有些聚居在同一街區的信眾各有其獨特的忌諱——比如逢『暮月』不食葷腥,男女同行時最好裝作互不相識,商業活動只接受『祝福』過的貨幣,下午茶不加奶油,吃香蕉要將果皮撕成三份……」
對方面帶微笑,說起話來速度卻上個台階,語氣也凝重起來。「最重要的部分小冊子里並未提及,再次向您致歉,以下內容我將以最快速度為您講明。對二位這樣的體面人,有關宗教信仰的問題才最為敏感——『三橋地帶』有些個不成文的特殊『慣例』,需要多加註意。」
導遊小姐總算把話說盡,送出一串口音獨特的祝福語,就在下個馬車站消失不見了。莎樂美軟綿綿趴在充當矮桌的活板上,不高興地說:「講這麼久,誰能記得住啊?熱情過分了吧。」
顯然對「各退一步」的結果感到失望,莎樂美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得重新躺下假寐。傑羅姆忽然來了精神,穿過卧室房門出去翻翻找找,折騰好一會兒,重新現身時再次把莎樂美拽起來,拉著她來到浴池鏡子對面。「給你個小禮物,勉強算作補償一下。」拉開鏡子所在的滑門,裏面是個深進的更衣間,兩側足能懸挂百十件各色衣物。此時中間擺一張單人床,應當是從其他房間硬拖過來。
「抱歉,此事刻不容緩。白天露營可能太刺激……那就晚上乘遊船好了,」森特先生顧自點頭,「就這麼決定,我會買瓶驅蚊水回來。」
以羅森首都的人口和面積,養活大都會的運輸線必須晝夜無休,為確保最基本安全需要、同時不損害物流暢通,市政當局只得設置大量平行關卡緩解進出壓力。有一種流行的說法:首都外圍的常住民三成來自軍旅,三成是現任公職人員,三成是職業嚮導,剩下的都跟密探脫不了干係。整個「外圍生活圈」擁有構建一座中等城市的完備要素,檢查人員高度專業,分工細緻到無法想象。門樓本身不過走走過場,只在穿越兩三個街區后、新來者才真正擺脫那些充滿懷疑的銳利眼神。一般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被客棧老闆和街頭遛狗的閑人看了個通透,這道傳說中的無形屏障直接造就了王都優越的治安環境。
一連走過三個街區,另一種感受也油然而生——陽光,刺眼的陽光。初臨貴境的新鮮感尚未退盡,森特先生已經回想起、自己本是個喜暗生物。就算在濃霧和風雪中逗留太久,禁不住想出來暖暖身子,可一旦曬脫了皮,情況就變得適得其反。不僅眼睛對強光反應敏感,腦中保持隱蔽的神經也接連發出警號——縱然當街遇襲的可能性比有美女搭訕還低,至少也該找個地縫鑽進去、暫且梳理下四周的情況。
整體形狀像沒疊放整齊的三明治,上面一塊總比下方多探出來一截,最終形成個架在懸崖邊上的險峻弧形。最底層方方正正,完全採用敦實、可承重的整塊石料,再往上、建材換作輕盈的加氣混凝土,空心楔形磚將建築外觀裝點得落落大方;從二樓開始,建在橋面邊緣的落地窗就往外探出了頭,飛檐式結構被應用於房屋整體,每個樓層都朝缺乏支撐點的虛空多踏出半步,弧狀觀景外牆亟欲破空而去。
「沒法子,習慣動作。」傑羅姆無可奈何地擺擺手。「雖說以前在首都軍區駐紮過好一陣,可進城時從沒用過市民通道,一般是順著『凱旋廣場』的連續拱門穿越『皇家小徑』,也算對將來禁衛軍的特殊禮遇吧。」忍住擦拭皮鞋的慾望,難得露出緬懷的神情,「你是不知道,『進個城』對我們這夥人而言跟打仗無甚區別。為了履行『少年禁衛』的典禮職能,靴子必須照出人影,徽章能夠當鏡子使,走起路來屁股冰涼,連發笑時嘴角的弧度都有規定——精神摧殘,總之。」
「喔,聽起來挺迷人的。」她微笑轉身,半掩過更衣室的門,「做個好夢,親愛的。」說完只聽插銷鉚合的聲響。鏡子里的森特先生攤手聳肩——看來,習慣的力量可比甜言蜜語厲害許多。
趁二人沒下逐客令,導遊小姐抓住機會繼續喋喋不休。「城市空中部分包括三座架空混凝土巨橋,稱之為『橋』僅僅由於結構稍具橋樑的特徵,實際上,橫截面最短的『鋒火曲徑』寬度也可容納三個并行的水平街區。架空部分有效面積接近1159平方公里,『三橋』整體如同兩級台階被一個S形緩坡串聯起來。最高處東西走向的『權杖迴廊』為王室領地,下方『連雲坡道』與『權杖迴廊』走向平行,二者錯落構成兩級『台階』的主體。『鋒火曲徑』跨度、坡度皆為三橋之首,外形是一S形緩坡,『台階』之間依賴它相互連通,三座巨橋也只有『鋒火曲徑』西南端與地面相交。兩位租用的『穹頂』套房就位於這座拱橋較高處,鋪設路軌的主幹道禁止馬車通行,需要多繞兩圈才能到達,房間位置相當理想,仰首時能遙望皇家殿宇和苗圃。」
綠眼睛突然眨了眨,試探地輕聲道:「你那個『夢中情人』唄!好幾次聽你念叨她名字……我沒聽錯,沒。」見對方一下子明白過來,臉上像驟然戴了個面具,莎樂美不禁心中一緊,聲音變得細弱遊絲。
「別這樣嘛,畢竟是蜜月套房,名不副實就不好玩了。」
「至於『躍馬湖』水上集市的船民,有義務培植水浮蓮、保護水域清潔,城市防疫署就設在當地,監控湖區富營養化或其他異常狀況。請遊客務必注意,生活垃圾只能投入拖船船艙,隨意丟棄將面臨罰款或勞動懲戒;南面湖區嚴格保持自然生態,捕撈和狩獵均要求特別許可,野鴨、野鵝等水禽不得隨意食用,只有岸巡人員可使用明火。」
絮絮叨叨聽至一半,莎樂美已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光潔的指甲上,不時掀開窗帘、被車廂外行進中的景緻所吸引。傑羅姆也感不耐,馬車正爬上一道緩坡,離下榻的酒店怕還有段路程。「就這些了吧?」
特意步行經過「鋒火曲徑」,到舊城區「躍馬湖」畔租賃晚間遊船,傑羅姆這才親身體會到羅森里亞架空部分的巨大表面積。
傑羅姆一時出不了聲,心裏清楚這些事遲早得對她言明,可那天若能拖到三十年後、就再理想不過啦!眼睛里流露出強烈的追悔之意,欲言又止、磕磕絆絆道:「某種意義上,你說的很對。究其本質,我的問題對別人來說也算不了什麼,待人太苛刻確實值得反感……」
對方馬上摸出本附帶地圖的小冊子,不到一指厚,比森特先生想像中稍顯正式。「全在這裏了,請您抽空仔細閱讀。」
「每天?」咯咯笑起來,她伸一根手指括括臉側,「大話王,你用不著干別的?打算賴在租住的豪華寓所里沖我使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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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開始退縮,莎樂美不清楚是否已接近了他的底線。雖免不了心中惴惴,可聽到丈夫命令般的口吻,一股不服氣的衝動湧上心頭,令她鼓足勇氣、不依不饒說:「嗯,自己和別人總得區別對待呀!」
觀看片刻湖面上的船屋跟水浮蓮,不一會兒功夫,斜射下來的光線就被上方「權杖迴廊」所在的橋身遮擋,暗淡天色介於下午和黃昏之間。想摸出懷錶確認下時間,森特先生沮喪地發覺東西早已易主,繼而回憶起某位不講理的親戚。習慣了精確到分秒的生活節奏,手邊沒有計時裝置令他難以適應,找人打聽幾句,傑羅姆決定去「晨昏區」最近的鐘錶店逛逛,給自己尋覓一件合適的替代品。
傑羅姆面無表情,生硬地說:「到此為止,丫頭。這是『兩碼事』!」
「習慣這回事一時半刻總也拗不過,別處天花板又高,你先在這將就兩天,等找到小房子再說。美中不足,睡倆人空氣會不夠呼吸。」
同樣外形的支柱群無聲挺立,為地面建築撐起大片鉛灰色天頂,專屬建築師們每隔五年,要花三至四周悉心檢查一遍,以確保橋樑整體的結構強度。雖然為此撥出預算純屬多餘——頭頂上歷經幾世紀風雨的古老建築、是已知最為牢固的人造物,再挺立五百年可說毫無懸念——當真查出什麼紕漏,照現今的施工技術同樣束手無策,除了方便官僚機構置備卷宗,定期檢查找不到多少合理因由。
出示一下通關文書,傑羅姆發現、穿著整潔制服的衛兵竟都是女性,檢查危險品的小狼狗也扎著可愛的蝴蝶結,如此獨特的風景有些惹人發笑。視野中高大門樓布滿人體浮雕,誇張造型有效吸引眼球,升起的鐵柵欄塗上天藍油彩,尖端被巧妙繪製成人魚公主手中的三股叉。很難相信,類似大型藝術品的石砌建築還有數十個副本,新來者極易被富於動感的外觀迷惑,從而忽略了通過准軍事設施的不快。
靠水位置空氣濕潤新鮮,湖面潔凈如絲絨緞帶。沒工夫細審「躍馬湖」的日間美景,將兩個最強烈的印象收集起來,森特先生匆匆包下一艘形如新月的遊船,明后兩天夜裡時刻待命。完成手頭的任務,接著沿湖岸徘徊半小時,比較目中所見造型各異的漂流寓所,傑羅姆正打算買下一座,送給小家子氣的莎樂美當禮物。
忍不住縱體入懷,雙臂環繞他頸項,莎樂美柔聲道:「在你懷裡最安全不過了,到哪都一樣……」
除了驚嘆于裝修的奢華,初抵「穹頂」的客人最關心的還是安全問題。依照地面建築規格,五層樓算不上誇張,就算各樓層天花板高度接近15尺、具備獨立天井與旋轉扶梯,相對套房的天價,這些細節仍屬稀鬆平常;「穹頂」最突出的特色並非走廊兩側的水族箱、或者花紋繁複的大型燈球,而是這棟建築所處的地理位置。
「熱情。」面無表情重複著,傑羅姆冷著臉說,「什麼『宗教團體』會規定喝下午茶、吃香蕉的法子?這些破爛地方規章、垃圾數字、城市規劃……還用得著專人解釋?發個旅遊手冊不就結了!」
聽得頭腦昏沉,傑羅姆忍不住問她一句。「如果有明確的規章集錦,給我一本瞧瞧不介意吧?一下子記不住這麼多瑣碎內容。」
柱基部分只有三家商鋪,踏進名叫「鋸齒毛蟲」的店之前,傑羅姆還專門繞橋墩轉了一遭。「嚇死人」是間幻術師經營的活動映像館,看名字就知道上映的戲目格調不高;「兩棲動物」則具備標準的夜店特徵:白天大門緊鎖,防盜鐵柵欄生滿倒刺,找不著能往裡窺視的窗格,經營內容相當可疑。「鋸齒毛蟲」大門旁邊立著個粗獷的金屬門童,肢體骨骼皆為生鐵鍛造,外觀簡約抽象,臉部貌似怪笑的南瓜燈,夜裡可拿來充當照明器具。門軸似乎該上上油,發出「吱呦」一聲怪響,森特先生走進來左顧右盼,對琳琅滿目的陳列品小吃一驚。
坐在邊上製造點震動,隔一會兒便伸手推搡兩下,森特先生樂此不疲,全沒有停止的意思。逗弄持續了一會兒,毯子下面的人很快支持不住,半坐起身、含糊地抱怨起來。「你有完沒有?我真的累死了……抱歉沒法配合你,討厭的!……今天給我睡到地板上去!」
「你當然不要。可人畢竟得往前走,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請。提前了解一下,總好過臨時向人請教。」
嗤笑著硬拽她起來,傑羅姆雙臂用勁,把驚叫的妻子掂在肩上狠轉兩圈。耐心撥開手臂和亂髮,等對方掙扎到氣力不濟、兩人臉臉相對時,他才失笑道:「別傻了!除了我,不會有怪物半夜偷襲你……不喜歡空曠的房間,咱們找個小地方把你鎖進去,這總行了吧?」
導遊小姐馬上進入正題,聽起來這些話已經成了完全的反射動作。「羅森里亞的主要建築群可粗略劃分為三組:外圍新城區環繞舊城而建,下轄六個分區,總佔地2243平方公里,外觀呈扁圓的彩虹形狀,11條主幹道由內向外輻射延伸,最終併入王國各地主要交通線路。這部分可以參照我帶來的市區交通圖解,不屬於重點講述內容。
聞言露出頭來,綠眼睛盼盼地望著他。「我不要乘遊船!」
莎樂美挨進他懷裡,半閉著眼睛說:「也好啊……送我一個小不點的鬼屋吧!只要地方乾淨,反正我不喜歡日光浴。」
對自己的職業病認識深刻,傑羅姆招手截停一輛公共馬車,閉著眼坐到目的地,下車后、對面前綠波蕩漾的場面深吸一口長氣。
晚飯是古怪的無鱗魚和半熟牛扒,等填飽了肚子,傑羅姆很快將閑人們打發走,圍著浴池點燃無煙蠟燭,準備開始今晚的熱身運動。
馬車剛一停穩,專程配發的導遊小姐敲敲門不請自來。禮數周全、笑容可掬,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差錯。「抱歉打擾,我是『城市交通分理處』派來的免費服務人員,職責是協助初次抵達首都的貴賓熟悉城市交通線路,以及本地一些可能對您造成不便的特殊風俗。由於您預訂了『穹頂』的高級套房,有幾個方便出行的小竅門也許您會感興趣。服務項目完全免費,不會耽擱您多少時間,可以繼續嗎?」
置身舊城區混凝土巨構之下,很少有行人樂於仰首觀望。水跡斑斑的橋墩如同百多年樹齡的粗壯雲杉,基部需二十名成年男性才能勉強合抱,往邊上一站,渺小個體直如趴在腐朽葉面上蠕動的行軍蟻。直視這樣的結構,類似夜半時分于高山之巔仰望星空,不住增強的暈眩感帶來某種宗教體驗似的肅穆情緒。若不願浪費整個下午思索無常世界,最好還是適可而止、扭頭給自個尋覓些尋常樂趣。
草草披上外套,還沒走出多遠、這一位似乎想到些什麼,半途又折了回來。身上胡亂蓋著皮裘,莎樂美把腦袋蒙在絨毯下面,整個人陷進水床里,看上去活像堆散亂的影子,熄燈后想找到她都不容易。
森特先生毫不猶豫道:「沒商量,你跑不了。」趁她開始大發脾氣之前,傑羅姆接著說,「下一次,等你確定想知道這些……往事,我會告訴你。一部分。咱們都準備好以前,只能先講一半。很抱歉。」
當然,羅森官方對這類說法嗤之以鼻,聲稱「無形篩網」的言論是「對地上最偉大都市的惡意詆毀」、「被害妄想狂高燒中的譫妄」。熟知城市規劃與經濟運行的學者們,通常視之為「流行迷思」的一種——城市本身是個巨型消費者,需要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員物流供養和輸血。即便羅森王室有密探治國的嫌疑,像羅森里亞這樣的超級都會、必須仰賴開放市場才能發展和生存,任何人造藩籬只會損害城市利益,扼殺經濟活力,並最終造成動蕩及衰退。不管以上觀點孰是孰非,十分鐘以後,森特先生就快體會到過度熱情引發的問題。
「婉轉點嗆不著你!」良好氣氛破壞殆盡,傑羅姆撩起一掬暖水,掃興地澆滅蠟炎,再揮手驅散縷縷輕煙。「夠無聊,我找汪汪玩去了。」
「你是說,故意刁難,給咱們這些土包子上了一課?」
莎樂美對「濱海長廊」連成一氣的水族館不感興趣,沒響應他的邀請,緊走兩步跑去浴池玩水。把汪汪貼在水箱表面、模仿裡頭長吸盤的清道夫,小女孩反倒興緻勃勃,纏著傑羅姆問東問西。旁邊的狄米崔還認得幾種可食用魚類,森特先生對淡水生物基本一竅不通,不過隨口敷衍、胡說八道地應付她一下。
跟歌羅梅比較起來,公共場合透著從容閑適的文化氛圍,喂鴿子的女士好像一整天不曾挪動過,熟人說起話來細語輕聲,人堆里還能耳根清凈,傑羅姆對此感到異常驚訝。少了銅臭味跟功利腔調,首都的生活狀態更接近理想中的市民社會,不知怎的、大白天的羅森里亞總教他聯想起安然啜飲干紅葡萄酒的中產階級。
比普通懷錶小兩圈,外殼像由不知名植物種子鏤刻而成,背面鑲嵌半塊玻璃以便觀察內部結構。沒找到發條,齒輪連著個莫名裝置,細而脆的指針走時還算準確。最古怪的是,兩側引出的導線分別插入一枚爛檸檬中,似乎是發了霉的果實驅使指針「嘀嗒嘀嗒」轉個不停。
「舊城區地面部分約3357平方公里,這一數字包括『躍馬湖』浮動集市的水域面積。此地生活的居民將『橋下都市』分為『夜半區』,『晨昏區』和『甘露區』三部分。『夜半區』常年罕見陽光,『晨昏區』每天平均日照時間為二到七小時不等,視季節浮動。兩片區域所有地產主、有按年份栽植樹木的義務,栽植地點、樹種和植樹量各有細緻規定。『甘露區』由於橋拱結構滯留濕潤空氣,年均150天屬微雨氣候,這一地區的住民有義務維護汲水風車的正常運行,具體內容和居住年限有關。市政廳對該地十年以上常住民設置特殊補貼,建立慢性病診所,居民可享受減免醫療費用等優惠政策。
「還不著急。」傑羅姆扯扯對方右手,安靜地說,「各退一步。」
「我拒絕,沒心情。」一點沒有說笑的意思,她稍顯不安地來回走動,目光左右掃視著。「這就是你所謂的頂級套房?眼光好差。」
四下無人,森特先生吹口氣,把錶盤放進手心裏把玩。屋裡種著一盆無精打採的小桔子,偷偷摘下一粒,將導線插入桔子果肉部分,短暫停擺的「爛果子鍾」再次動彈起來。才不相信水果有能力驅動機械裝置,傑羅姆對鍾錶的奧妙摸不著頭腦,剛想找店員打聽打聽,只聽裡間房內傳出一聲巨響,好像有人莽撞地施展了一次「火球術」!
從幽靜的古玩店到精巧別緻的民居,充分利用傾斜地勢設計出的建築鱗次櫛比、花樣翻新,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生動的雕塑作品,連數不清的梯級斜坡都經過細心粉刷。地面上的畫作運用精妙的透視法,立體效果以假亂真,令人產生誤入童話世界的錯覺。主幹道埋設有閃光的金屬滑軌,寬度在六、七尺之間,清潔人員時刻小心撿拾著遺落在凹槽中的細小硬物,以確保軌道暢通無阻。小廣場上陽光普照,跟導師來寫生的小不點們長得乖巧可人,森特先生對兒童沒特殊喜好,隨處可見的鳥糞反倒成了關注重點。
對此地的記憶早變得相當模糊,傑羅姆沒得到過單獨前來觀光的機會。不眨眼連續觀看半分鐘,森特先生只覺頭暈目眩、腳步虛浮,不得已收回目光,用力搖晃腦袋醒醒神。旁邊路人冷淡的表情說明,這舉動暴露了他外地人的身份,只有少見多怪才會死盯住天頂不放。
綠眼睛從裏面探出來,仍舊捂著嘴問道:「『往前走』,是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那就跟我說說……『她』長得好看嗎?」
莎樂美一直表現得興緻缺缺,簡單回絕道:「洗過了,你自便吧。」
裏面擺放的東西種類繁多,做個合理的分類表都有困難,各式貨品風格高度一致——像是從某個極度無聊、且心理陰暗的腦殼裡直接傾倒出來,還保留著夢境般的扭曲外形。約略看看陳列櫃中的模擬斷頭台、題為「抽搐」的蠟質半身像、以及架子上積滿灰塵的藥水瓶,傑羅姆偶然發現一個有趣的小東西。
見到他嚴肅的表情,莎樂美這才明白不是說說了事這麼簡單,禁不住萌生怯意,「先不談這些好不好?今天全都由著你還不行嗎?」
「嗯,咱們就做一回鄉巴佬……早想試試會漂的房子。」嘴上如是說,森特先生心裏卻在小聲嘀咕——哪有這麼簡單?
輕笑著摩擦她嘴唇,「好,跟我去睡水床。保證一直抱你到天亮。」
「哈哈哈。」莎樂美板著臉乾笑幾聲,不感興趣地扭頭衝下,「開始吹得神乎其神,結果自己也沒怎麼來過,男人說起大話果真是不眨眼的。別的先不論,總得有個住處吧?住旅店的話,我寧願呆在車上。」
房門給人用力踹開,兩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裹著油煙衝出來,止不住抹抹眼淚連聲咳嗽。其中之一喘息稍定,抬頭瞧一眼緊張兮兮的森特先生,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大聲說道:「是你呀,傑米!」
「蜜月套房,丫頭。」森特先生篤定地輕點著頭,「生牡蠣,野蜂蜜,鯊魚肉……還只是早餐。」等我訂的手銬到了貨……這一位暗中盤算,臉上表情自然越發陰險,「你最好先做些心理準備。」
「這點需要懷疑嗎?我看,」他擺弄著桌上的小冊子,「就因為預訂了位置最好的套房,一上來就有人瞧著咱們不順眼。呵呵,恐怕初來貴地的鄉巴佬都得低調做人,免得觸犯了王城『了不起集團』的脆弱神經……地方歧視,當真擺明了不要臉!」
「誰?」傑羅姆聽得直撓頭,心說最近根本沒機會拈花惹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