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三章 毛毛蟲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三章 毛毛蟲

「沒興趣,看時間我該走了。列維住哪?笑完的話我順道送他回去,路上有點小問題……『夜半區』?知道了。」森特先生心念微動,臨走要幾粒容易產生飄浮幻覺的藥丸,盤算著把列維這小子扔到大橋下頭、留下點物證扮作嗑藥意外,不失為有效的最後手段……片刻過後,包藏禍心的傑羅姆就架著傻蛋列維消失在門外的黃昏中。
傑羅姆恍然道:「不早說,精神控制對我沒用。這玩意……效力有多強?」腦海中閃現不少邪惡念頭,森特先生期許地問。
以協會的人才技術,「拉馬克裝置」的使用壽命也不超過十個月,況且必須由護法師填充法術能量,還稱不上孤立系統。至於「哈瑞版永動機」——森特先生估量著、轉起來已然很不簡單。在合力造成的系統內耗面前,別說「永動」,能否連續工作幾小時都是個疑問。
哈瑞無奈答道:「這就是關鍵嘍!看到邊上一溜方框沒?花大價錢才搞到的,這是個縮小版本的『法力牆』,只要注入正確的法術,截斷磁力線並非空想。可惜這部分資料一大半是密碼,單靠猜、結果搞出個小爆炸來。幸好炸掉的是油壺,要換成列維、這會兒牆上貼的可全是腦漿啦!」說著說著,店老闆還打個寒戰,平添幾分驚悚味道。
傑羅姆對妻子變本加厲的幽閉喜好若有所思,顯然仍因為昨晚的安排耿耿於懷,現下這幕是有意做給自己看的。不過心裏還在考慮剛獲得的新消息,暫時騰不出工夫旁敲側擊、進一步向她施加影響。
聽完這些說法,傑羅姆默然良久,此刻泡在浴池裡,心緒仍極其煩亂。協會的聯絡網代表整個機構向外延伸的觸手,只在萬不得已狀態下,才有可能出現上述情形。先截斷次要枝節,再忍痛割捨連著血管的部分,最後肢體的壞疽無法抵擋,整個組織也就迎來了血中毒和必然的死亡。作為追殺目標,森特先生平時只會拍手稱快,可關鍵時刻一旦協會後力不濟,結果只能是惡魔橫掃世界,人類全體淪為異種生物的奴隸——假如「主人們」懶得搞種群滅絕的話。
「媽的,酷!」名叫「哈瑞」的傢伙用前襟擦擦手上油泥,一雙眼上下打量著說,「老兄你也是他們那犯罪團伙的人?」轉過臉沖列維抱怨道,「不是吹牛吧?你不是說管殺人的都有八尺多高?!」
發言時眼光盯住手中的文件,臨了才抬頭打量森特先生幾眼,順帶將公文交給旁邊侍從保管,舉止言談派頭十足。雖辨不清此人的職級,他進屋后工作人員謹小慎微的模樣也能說明不少問題。言語無禮、不留情面,事先對自己的來歷做過些膚淺的調查——用不著智力超群,森特先生馬上聯想到、剛入城那會兒所受的特殊禮遇。
「呃,是鋼絲剪……鋼絲剪啦!」手下人的善意提醒連傑羅姆都能聽見。伸手扶起倒霉的清潔工,事故責任人此時已面無人色。
說這話時涼風瑟瑟、月亮隱沒于流雲背後,有肩並肩的一雙人影站在黑暗中,卻沒有光能夠映得真切。
「這下慘了!慘了……」
「帶我看的就這破玩意?生出來的電流有『閃電術』強嗎?」
正午的陽光格外刺眼,橫切過道路的圓拱投下濃烈的影子,左右看看,街上只有兩個行人,似乎短暫春季已提前給夏天騰出了位置。
傑羅姆始終緊摟著她,不同於慣常擁吻的倏忽時刻,頸側急促的喘息變得涼意沁人。自己的任性決定令妻子緊張到肢體輕顫,不僅沒生出歉疚之意,森特先生反而萌發了古怪念頭。
想到這地步,傑羅姆心情大壞,末日似乎無可避免,協會崩塌的也太突然了些。背後有何隱秘因由,現在的他總也無從知曉,除了明哲保身、早日逃到不毛之地苟延殘喘外,實在沒剩下多少額外出路。
笑起來很有些不可一世,他對莎樂美說:「我需要一個皇后。」
「咦?你應當很痛快地答允才對呀!」店老闆神情古怪,「東西裡頭裝有少量『控制術』魔力要件,怎麼會不起作用呢?!」
森特先生記不清、上次目睹這身打扮的具體時間了。文官制服不適合嚴寒的北方,就算配上統一的毛料大氅,戶外活動時也得包裹外套和護膝。如果哪天發覺,上門收稅的像從歷史書插頁里跳出來,說明你已經到了王國南部,正享受著充分的日光浴、以及冷言冷語。
極其熟練地施展一道「緩慢術」,慘笑的列維應聲變得慢慢吞吞,一格一格癱坐在地,整個過程詭異得叫人說不出話來。森特先生髮覺哈瑞還是個挺專業的法師,隨口問一句。「鍊金師?」
隨手抽出根細麻繩,傑羅姆試過強度,滿意地點點頭,找個鐵架子搭上去。「最近生意如何?幾時關門?過會兒還有別人要來嗎?」
對「法力牆」耳熟能詳,圍繞通天塔空間裂隙的防禦機制就是比較大個的版本,無人值守條件下可實現單向遮蔽法術效果(見本書第一章《塔》),法師集群作戰時固定充當最後一道防線。即使不了解內情,傑羅姆至少還聽過赫赫有名的「拉馬克裝置」,列維搞到的設計圖應當就是指它——紡錘形外觀,內附真空狀態下精心排列的環狀永磁體,散熱裝置時刻「嗞嗞」作響,軸承轉速相當驚人,最大型號需五、六名護法師輪流維護。
從那天開始,他協會會員的身份成了一紙空文,再沒接到任何應急指令、或聯絡恢復的時間說明。同時,以軍區指揮名義簽署的限期搬遷令在術士會引發軒然大波,命令聲稱、紅森林控股的煤礦開採造成「嚴重地質隱患」,近期將派遣專家考察礦洞結構,以免對「周邊居民」產生「間接損害」。考慮到紅森林主人、維維安·巴里摩爾小姐和曼尼亞選候的血緣關係,這番胡說八道被堆上檯面的時機不能不教人深思,只怕話有不諧、立刻就是兵戎相見的場面。
森特先生徹底失去了宰掉這倆人的興緻。不知道當初列維通過何種途徑加入協會的,兄弟倆看著都有些情緒不穩,難道家族性精神病史也能作為吸收會員的一個條件?總之不知所謂。
「這玩意兒的設計圖是列維搞到的。我這條件有限,只能因陋就簡,不過基本原理沒啥兩樣。」哈瑞簡單介紹兩句,「聽說這種發電機制統稱『拉馬克結構』,理想狀態下把磁能轉化為動能、再轉為電能,永磁體做功,是個挺出彩的構想。」
連遭變亂,列維·波頓先生興奮過度,毅然對困境中的術士會宣誓效忠,一併結束了可恥的間諜生涯。辛格術士長深受感動,特意准他半年長假,讓這情緒化的傢伙回家安養,免得留在身邊礙手礙腳。被流放的路上,列維決定回首都探望表親,順道將身為協會會員時搞來的值錢玩意兒兜售給哈瑞先生,只當領到一筆合理的退職金。
操作發動機的大鬍子推開攔路諸人,不耐煩地上去,直接將鐵條拽出來丟在一邊。再次起步,機車緩緩加速,在圍觀者的目光中開往春祭現場,很快成為漫長緩坡下方一團吞吐的氣柱。
所幸速度遲緩,冒著熱蒸汽的動力裝置早在衣服脫下以前就開始空轉,車體在慣性和重力作用下多掙扎幾尺,便順從地停了擺。車組人員和熱心官員順利會合,簇擁稅官的手下如眾星捧月般、把通向爛鐵條的最佳位置讓了出來。只見那人急步向前,吸一口長氣,伸手戳弄兩下,禁不住大聲道:「好險吶!馬上給我弄一柄止血鉗!」
「你見到啦,生意總也半死不活的,要不是列維來看我,這會兒已經關門了。」哈瑞狐疑地瞧瞧列維,「他這是幹嘛呢究竟?……嘿!老兄,你打的那是個『絞架結』嗎?干!還真夠專業!」
坐在兩隻文件櫃和狹窄書桌之間,留長髭的男人為難地說:「並非有意耽擱,先生。我剛為閣下仔細衡量一番,始終沒找到平衡雙方利益的途徑。您看,」從一摞淺灰色租售公告中捻出來兩張,「很可能是本季度唯一一家確定轉讓的花店,位置在『連雲坡道』西段,原主經營超過五年,價格甚至還有浮動的餘地,總體條件相當理想。」
「忘了吧,這東西尚在試驗階段。」對方興緻勃勃拉開儲物櫃,裏面放著不少藥瓶跟零碎物件。取出個形似扁平氣囊的東西,哈瑞把它緊貼在咽喉部位,怪聲怪氣道,「這寶貝叫『我願意』,是一個附魔師朋友做的。別看模樣白痴,功能可不一般。」似乎利用特定頻率的喉結蠕動觸發,「啟動」時哈瑞的表情很是難受,旁觀的傑羅姆也看得心裏彆扭——難怪有人說,喜歡精神控制的附魔師都有變態嫌疑。
「咳咳……嗯嗯……呃,能把你身上的金幣都白送給我嗎?」
「我還沒走,我想是。」超過五分鐘保持沉默,間或掀開幾頁大片留白的文件,對方的從容舉止、令傑羅姆懷疑他剛瞌睡過去一小會兒,這才忍不住出言提醒。「先生,有或者沒有,這問題好複雜嗎?」
跟初次照面並無二致,列維仍舊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兒,旁邊那人年紀與他相仿,長相也有些神似。只聽列維口沒遮攔道:「傑米,這是我表弟哈瑞,雜貨店老闆。哈瑞,這是我表弟傑米,協會殺手。」
列維的表弟遲疑道:「別介意,老兄,我只是有種感覺……好像,這屋裡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喂,你說是吧?」
「鬼知道怎麼個搞法,」哈瑞不禁撓頭,「我只上過化學課,鍊金師可不玩物理學。看圖解的話,基礎理論聽起來是這樣,」他兩手圈成環形,比劃著說,「永磁體具有閉合的磁力線,從正極到負極,整體不對外做功。要利用單一極性提供的無間斷的磁能,有人設想、將其中一個磁極『遮起來』,破壞原有的閉合磁場,讓一個磁極跟水流似的產生定向磁能。所以嘍,受動裝置被磁力帶動,發電功率受永磁體磁性和電機性能制約,算是一種現實版『永動機』模型啦。」
聽口氣有找茬的嫌疑,傑羅姆不動聲色,反而象徵性地壓低帽檐,只當打過招呼,一雙眼上下端詳來人。
哈瑞陪著他出一會兒神,突然醒過來說:「去你的!我才不要見到腦漿呢!不是我的風格……小瓶子里有些乙醚,不如直接悶死怎麼樣?『兩棲動物』正好收購死人,人偶的材料也值兩個錢。」
整體上如同一塊普通的U形磁鐵,其中一個磁極被半透明的琉璃狀物質包裹起來,密封磁極之物外觀為頂端開口的彎曲盒子,開口製成個四方形「邊框」,形狀令傑羅姆感覺相當眼熟。不具備附加裝置的裸露磁極斜沖一排可旋轉的金屬槳葉,手搖發電裝置就連在槳葉傳動軸上,裸線和變壓裝置、以及驗電器相互連接……這些部件要放在地表以下只能說相當常見,不過對電力應用十分有限的地面而言、乍一看就顯得較為新奇。靠近磁鐵時,傑羅姆感到一股顯著吸力,身上的金屬物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興許U形磁鐵是個強大的永磁體。
列維皺著眉頭說:「別冒傻氣了!結打得不對,用鐵鏈只會更費事,受訓時學過這課好像。我建議,先把人定住再掛上去,咽氣后扯斷繩子,看來比較自然。馬球棍是用來製造他殺的假象嗎?嗯,聽我這麼說可別生氣,哈瑞他容易癲癇發作,拿棍子殺人準頭差勁,可得照準腦門多來幾下……」似乎陷入對犯罪現場的想像,列維面露痛苦神情,咧嘴搖頭,「嘔,腦漿什麼的……那場面鐵定噁心到家。」
列維被捅了兩下,嘴巴張開呈「O」形,恍然大悟、指點著說:「有道理啊!早覺得這鬼地方有股犯罪現場的味道,我不去當占星師真是可惜了人才……聽說搞預言的周薪能有二十五個蘇,真是……」
「聊勝於無,我要一個。還有其他小東西嗎?」
「老兄,聽你口氣怎麼跟治安官似的?你什麼時候到這邊來的?以前沒怎麼見過嘛。我還不知道、列維這爛人有其他親戚呢!」
哈瑞撓撓頭說:「馬球棍挺酷,不過麻繩應當擔不住成人的份量,掙扎兩下就斷了。呃,細鐵鏈你看怎麼樣?柜子里還有一根來著。」
把「水果鍾」上的桔子分給他一半,森特先生咀嚼兩瓣果肉,含糊地說:「別擔心,這場面跟你干係不大。車上坐的都什麼人啊?」
十分鐘后,裹著輕暖裘皮,兩人已置身飽滿澄明的夜星之間。
稍顯不安地扭動一下,哈瑞試探地問:「真不是市政廳的人?新來的?原來如此。」湊近點小聲道,「跟你明講,我這主要經營致幻劑……毒品?哪有的事!不上癮那種……雖然有點違法嫌疑,不過我的客戶滿世界都是,上面不少店鋪都有我的貨,要查也該先查他們。」
半小時前,僥倖生還的列維聲稱自己業已判離協會、轉而投向不計前嫌的術士會,就此結束了「無聊的雙重生活」。剛開始,森特先生還半信半疑,不過對方接下來的說辭就不是信口開河那麼簡單。
大方地擺擺手,哈瑞熱心道:「送給你得了,反正不靠這些破玩意賺錢。」給列維順順氣,店老闆神秘兮兮地說,「弄點『小藥丸』怎麼樣?算你個熟人價,我這還有不少好東西沒拿出來呢!」
列維斜倚在櫥櫃邊,一本正經道:「早跟你說過,傑米可是最厲害的殺手!跟我一樣高就太顯眼了,他這個頭正好悄聲把人勒死,保管你還沒回過神來、就直接一命嗚呼啦!酷得很。」
簡單目測兩眼:如果把乘客打橫摞起來,塞進五十幾人空間還有富餘,豎著丟進去的話,開幾桌橋牌並非太奢侈的提議。傑羅姆發現,又一對檢查人員飛速掠過路軌,最後確認一遍軌道的安全性。下坡路上一時收勢不及,其中之一不期然腳下打滑,「吱呀」怪響中打個踉蹌、脫手的鐵條斜插進軌道接縫處,兀自來回彈動了好一會兒。
對聯絡感情的說法不感興趣,不過「有趣的東西」引起了傑羅姆的好奇。「骷髏柱」下頭三家商鋪都由法師經營,存著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不出奇。任憑「笑得很慢」的列維自生自滅,雜貨店老闆當先帶路,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剛發生爆炸的小房間。據哈瑞介紹,他們原本正在試驗「傳說中」的供電裝置,結果裝置意外損毀,幸好沒造成人員傷亡——屋子當中就擺著爆炸的樣品。
「那麼問題是?」風鈴叮噹作響,窗外耀目的磚石地面掠過幾片浮雲,兩名清潔工沿主路鋪設的鐵軌飛跑而過,手持細鐵枝探入凹槽部分,發出讓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搞不懂意欲何為,被噪音磨盡了耐心,森特先生將手杖尖端拄到地板接縫處來回撥弄著。
這回答比傑羅姆預料中還要荒誕,不由語帶譏嘲地問:「您的意思是,『首都商業圈』不存在任何外來投資或者金融業務嘍?」
斜眼看他一會兒,店老闆若有所悟。「還以為列維只認識窮光蛋來著。這樣吧,給你看兩樣古怪東西,有興趣拿走,只當聯絡下感情。」
「你想得美!」
「用不著害怕,」聲音里的肯定加上有力的肩膊,他緩慢鬆開環繞妻子身腰的右臂,卻用五根手指牢牢牽拉住對方。向能夠俯瞰的位置前進半步,兩人面前展開一片燈的盛宴。「這裏還遠不夠高。有天你會見到湖泊似的海,星空作帷幕,捲雲像草場上的綿羊。」
無奈地扁著嘴,哈瑞做出個稻草人樣的舞姿,「要知道,有些爛人舔了、爽得直跳腳,葯本身沒毒性,可人一犯渾,難保不會拿腦袋撞牆。記兩個限制行動的小法術,總比用鐵鏈子栓起來強點。干這行就像作奶媽,平常喂個奶就好,可有時也得擦擦屁股,這就是生活呀!」
晚飯時間剛過,回到「穹頂」的森特先生跟收拾餐具的服務生打個照面。一天過後精疲力盡,知會前台送兩個沙拉卷上來,這一位仰躺在熱水池裡填飽了肚皮。打眼一看,莎樂美叫人在水床上支起個架子,蒙上結實的綠緞面,相當接近半島地區出遊時所用的軟帳,她也就安心窩在裡頭謄寫賬本,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兒。
閑雜人等面面相覷,嘆息聳肩搖頭晃腦,好像必須開個碰頭會,才能決定張嘴時的口型。傑羅姆冷眼旁觀,估計在最壞的情形下、自個將很難在橋上找到容身之所,更別提搞個小窗口推銷糖果了。
傑羅姆淡淡地說:「他就這樣,自來熟。待會兒我問他自己好了。」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你常準備改變系法術嗎?藥劑師似乎用不著這些非常手段,治安條例禁止一般法師記憶攻擊性招數吧?」
對方抱歉地苦著臉。「沒你想得那麼神奇。買這個的都是些悶蛋,找不到女朋友,想得到一次約會良機而已。你要問人家願不願嫁給你,只怕馬上得挨一記耳光……不過,一次約會還勉強可以接受,就算不情不願,女孩子也會試試跟你出去一趟。『別的』就純屬痴心妄想。」
不待對方回答,細麻布窗帘被乘客們挑起邊邊角角,不少笑嘻嘻的灰眼睛湊近來朝外張望,隱約聽到陣陣推搡和嬌笑聲。艱難地咽下桔子瓣,傑羅姆確定這上頭裝滿了「權杖迴廊」下來的高智種——他自己就曾擔當這夥人的貼身護衛。往事一幕幕浮現,面對大量反光的淺灰色瞳仁,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僵硬。
森特先生打眼一望,驅動車體的動力並非來自馬匹,而是一台裝在數對輪輻后的大型機械,速度也就相當於觀光車輛。這差不多是他見過最大的陸地交通工具(「蛞蝓鎮」被自動排除在外),比地洞中「岩獸」牽拉的兩節車廂更為沉重,高度與一般建築的底層持平,行走時利用主幹道鋪設的路軌,啟動轟鳴低沉有力。之所以叫「馬車」,蓋因車體被當成一塊大型畫布,描繪了栩栩如生的跑馬場面。
既無力改變現狀,就該及時行樂,完蛋時盡量搞得隆重些。森特先生苦澀地笑笑,他這會兒的心情、彷彿一個坐在血色殘陽下、目睹最後一堵城牆轟然塌倒的老兵,感傷、絕望到快讓心臟掙脫出胸膛。
「跟我到露台上看星星。」
把傑羅姆晾在一邊,兩人越說越離譜,從言語威脅發展到互相推搡。毫無徵兆的,列維突然「噗嗤」一聲、拍著大腿狂笑起來。哈瑞考慮片刻,決定還是不淌這趟渾水,抱歉地攤攤手。「不好意思,夥計,我一直覺得有這麼個表兄挺丟人的。還是把絞索讓給他好了。」
一番好找,哈瑞又摸出些銅板和篩子,介紹說:「都附著了『幸運術』。銅板只有兩面,擲出時保證七、八成幾率正面朝上,篩子六個面,擲出六的機會約有三分之一強。打賭時可用,進賭場就請自重。」
哈瑞聳聳肩道:「沒啊。多雇幾個人還得多上稅,問這幹嘛?」
「沒有的事,學以致用絲毫不算丟人。列維跟你是姑表親?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放假回家、還是跟別人同行?什麼時候回去?」
即使邊遠地區的協會成員,至少每月一次會接到明確的活動規劃,個人向上彙報最遲不得超過二十天,薪餉發放和定期聚會也具備嚴格的時刻表。據列維說,四十多天前、郵差送到他手中的加密信件竟然出現「解散潛伏」、「終止通信」的明示,最近的聯絡站也人去樓空,通訊渠道就此土崩瓦解,季度末例會也未發出傳送指南。
「嘿!這不是傑米嗎!」熱情地走近兩步,對方伸手握向他肩膀。森特先生心念電轉,箭在弦上的「震懾律令」即將脫口而出。敢這麼稱呼自己的,目前他只想到一位——「紅森林」術士會學員、協會眼線列維·波頓先生——「協會眼線」的身份此時相當於死神的邀請函。
面無表情,傑羅姆任憑對方抓牢自個的肩膀。腦中飛速篩除掉最有威脅的瞬發法術:如若心懷不軌,三大「律令」(震懾、沉默、目盲)無須近身釋放,「電爪」、「寒冰之觸」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律令死亡」和「禁錮術」級別太高,對方根本掌握不了,「電環」之類的施法時間又太長,零距離接觸、短劍能輕易中斷各種危險企圖……除非列維腦子卡殼,馬上逃走才是正確的選項。況且不了解附近還有多少潛在威脅,傑羅姆決定先探探口風、再殺人滅口也不遲。
過去的生活也曾經歷大起大落,現在看來,爬坡時的寂寞艱辛、登頂時的波瀾壯闊、最終隕落的驚怵酣暢……不過是人生姿彩的幾個側面。假若昂然過後總免不了寂寂蟄伏,比起慢吞吞、漸趨死滅的下坡路,自己理當配得上更加戲劇化的收場。想到這裏,伸手撥動牆壁間鑲嵌的開關,與鋅銅電堆相連的玻璃燈管噼啪作響、繼而放射淡藍光焰,照亮了斜上方暗弱的螢石晶體。紫外線作用下,空氣中冒出忽近忽遠、絲縷縈繞的陣陣流波,綠眼睛里似有絢爛極光生滅無常。
一般狀況下,協會的駐外人員隱匿於性質不同的社會組織深處,不斷向「執行委員會」的下屬機構提供信息和必要資源。某些組織由於位置敏感,潛伏的協會成員結構嚴密、軍事色彩濃厚,通天塔公會就是個形象說明;另一些不那麼關鍵的部位上,協會成員的素質有所降低,結構較為鬆散,平常不承擔「C」級以上難度的任務。處在這樣環境的會員容易產生離心傾向,面對突發事態有可能不知所措,所以,構建一個四通八達的灰色通訊網路就變得相當重要。
聽不出商量的口氣,莎樂美剛想斷然拒絕,一瞧見丈夫臉上的神色,不由遲疑著沒開口。算是得到對方的默許,傑羅姆按鈴招來「穹頂」的工作人員,按照他的要求稍微布置一下外部環境。從侍者們臉上的表情來看,這類要求絕對是最棘手的難題。高空觀景平台危險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客人可能失足跌落,造成一串連帶傷害也屬尋常。不過作為店方,拒絕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將每個細節反覆檢查無誤,免得認定責任時讓過錯落到自個頭上。
「多少錢?」對馬球棒比劃比劃,傑羅姆嘆口氣說,「再給我個『水果鍾』,別忘了,把爛檸檬換成西紅柿。」
對這番高論不予置評,森特先生髮現付過遊船定金后,身上只剩少許金幣,買個球棍又不好意思給人家簽現金支付單,就摸出枚金泰蘭托擱在櫃檯上。「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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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角造型扭曲誇張,飛檐鑲嵌大塊弱光螢石,露台上的客人如同攀附在大型蝠鱝的闊背上遨遊淺海島礁,每靠近外沿一步,乘風而去的錯覺便愈加濃烈。半坐在傾斜的觀景椅上,浩瀚星辰直可伸手採擷,懷中莎樂美的心跳如同小鹿亂撞,驚懼之情溢於言表。
羅森的職業文官制度確立已久,任期固定的官僚階層形成了特有的文化品類,為區分武官與文官的迥異職能,服飾上有著明確規定——軍服主料為品質各異的毛呢,文官則一度被稱作「穿亞麻之人」。眼前這位的制服就頗具特色:含襯裡的緊身上裝格調簡約,除了對稱前襟的百褶鑲邊、加上短小蓬鬆的多皺下擺外,找不出其他贅飾;緊腿褲長及膝蓋,再往下是罕見的白色長襪,方頭皮鞋整潔低調,上寬下窄的貝雷帽正合適齊耳短髮。穿戴整齊后,外表看來古風湛然。
「很抱歉,大人。要是您現下穿著黑色罩袍,我還以為自己正跟一位審判長打交道——精彩的『有罪推定』。能問問理由嗎?」
似乎走在大街上突遭路人無禮冒犯,這一位表情迷茫,朝左右前後巡視一周,手按胸口問:「是跟我說話?」
「我不是護法師,對這種裝置只略有耳聞,不過手搖發電機本身也是利用電磁感應吧?一開始怎麼把磁能轉化為動能?」不想顯得太無知,森特先生搜索枯腸,努力回憶小型放電實驗的場面。雖然自己也是現學現賣,他還曾為通天塔低年級學徒們講過初級電學知識。
撇一眼粗糙的傳動軸、細皮帶和黑乎乎的磁鐵,傑羅姆口氣冷淡地問,「怎麼屏蔽磁極?沒聽說有什麼神奇的阻磁物質被發現啊。」
「別理他,我這表弟小時候受過刺激,腦子有點小問題。」列維大大咧咧地一擺手,「對了,聽說你也退會了,傑米?」
「對你來說不存在,」應聲回頭,傑羅姆發現講話的是個稅務官員,年紀與己相若,臉上掛著官僚式的倨傲和冷淡。「『巧克力』先生。」
有那麼片刻功夫,相隔一層單薄的玻璃窗,兩雙眼睛都連著不規則的心跳。
視如不見,充耳不聞,森特先生顧自走到門邊往裡張望——看來屋裡只有這一對活寶,沒見到其他人員。「還有別的店員嗎?」
紮好了簡易絞架,傑羅姆從櫃檯邊摸出把銹跡斑斑的水果刀,掂量幾下又丟回去,轉而拾起根粘著蛛網的馬球棍。憑空揮舞兩次,看樣子對這件兇器較為滿意,他眼望對面兩人問:「你倆哪個更沉?」
※※※
「沒畢業,中途輟學,」對方笑笑說,「總得過日子呀。其實學化學也一樣,藥劑師大部分並非學院出身……不會看不起我吧?」
本想多說兩句場面話,眼角餘光發現這一小動作,對方乾脆道:「照直講不介意嗎?……好。問題在於,先生,您的信用紀錄在首都商業圈內不容易被接受。換句話說,就算有人急等現錢,樂於把商鋪賣給您,他的老主顧和供貨商也會提出嚴正抗議。……當然不,先生,我們這裏不存在『地域歧視』。只不過,街坊們有些個保守觀念,更樂於接受熟人的服務。」無可奈何地摘下眼鏡,男人遺憾地說,「大部分三橋地區的商人都在首都居住過足以贏得信賴的時間——橋下有產業的三年,普通市民至少五至七年——前提是無不良紀錄。」
不知所謂,列維嘟噥著說:「哈瑞喜歡黃油派,應該他更重些。」
「你屬於什麼教派,巧克力先生?」帶著毫不掩飾的調侃神氣,官員先生輕笑道,「首都流通的金幣來源一般相當『虔誠』。」
見列維不慎笑岔了氣,止不住咳嗽起來,傑羅姆遲疑地問:「還是先定住他吧?笑死的先例也不是沒有……」
「閣下自然更習慣沿海地區的鬆散法紀,不過別忘了,從陪都到首都,走陸路也得個多星期。如果不只是前來小住幾日,首先該去市政廳填表備案,免得草草談完了生意、卻收到一串不菲罰單。」
傑羅姆飛快過濾一遍可能結仇的名單,對方總不會為了酒店房間的安排而多方刁難,可新來乍到的,想開罪誰也沒機會啊!百思不解,正要砌詞套問,忽聽有人大聲說:「看外頭,春祭的馬車過來了!」
「小心障礙!!!」剛想瞧瞧出軌事故是個什麼樣,一聲高呼竟出自稅務官員之口,令傑羅姆吃驚不小。被使命感驅使著排眾而出,這一位揮手大力比劃,身旁侍從見機極快,飛速剝下外衣遞給對方,迎風招展的亞麻質料很能體現首都官員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