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四章 夜火

卷三 家園

第五十四章 夜火

房產商插話道:「這位先生已經翻閱過舊卷宗,上次因為價錢沒能談攏,這回有熟人介紹、現金已經備好,過戶手續最遲一星期辦妥。」
莎樂美不為所動,靜靜地說:「不都這樣么?自己看不著自己,總覺得是別人不講道理。照你的意思,也讓我跟別的女人一樣,整天坐在鏡子對面戴首飾玩?本來你對錢也沒什麼概念,來得容易去得更快,可這屋裡總得有一個精打細算的,你當我樂意跟賬本打交道?」
「說真的?」哈瑞吃驚地瞪大眼睛,「打算從草灰上修菜畦嗎!」
「想把人吊起來饒舌?先讓客人坐下再說呀!」選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哈瑞先生一屁股落空,徑直跌坐在地,半天沒能回過神來。
工程進展異常順利,剪綵當天,趕來看熱鬧的市民擠得滿滿當當。誦讀完簡短的悼念文章,森特先生準時出現為雕像揭幕,喝一口池水、再動兩下剪刀,五分鐘不到便鑽進馬車一溜煙走了。這天傍晚,搬離住了四周的「穹頂」套房,一家子人不聲不響遷入新居,窗口陸續亮起燭光,莫名火災引發的事件也算暫告一段落。
一路頻頻交頭接耳,這夥人都變得相當健談,總算地方距離不遠,乘車只要十分鐘左右。房屋建在靠近橋區入口的位置,在「晨昏區」稱得上挺不錯的地段,每天總有幾小時陽光普照,走兩步就能望見「鋒火曲徑」延伸下來的金屬路軌,交通可說較為便利。
「市政廳沒能力給出合理的解釋,難道還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補償?如果市民的合法財產得不到切實保護,難道我們交納的稅金是拿來餵養野狼?!」發言人義憤填膺,不少自帶小折凳、坐在廢墟上的屋主做出大聲響應,旁邊看守樓房的士兵也被迫成為演說聽眾。「絞死縱火犯!賠償地產主的損失!解散城裡所有邪教!禁止偶像崇拜!」
「我有種感覺,僅供參考。最近這一帶氣氛特別壓抑,太陽落山以後,整條街罕見行人,鄰居們看我時都顯得怪怪的,表情像火氣十足的樣兒……」三名聽眾不約而同摸摸自個的臉頰,心裏已經有些窩火,死靈師很快地說,「注意防火防盜,最好過兩天再入住,找個靈驗的教派做做禱告,多加小心……」還沒說完,這傢伙就給左右架起來拖走,現場只留下傑羅姆和丈量尺寸的建築師。
「旁邊屋裡住的是誰?」傑羅姆說,「好像剛有人沖我招手呢。」
森特先生沒答話,心想「菜畦」也是種很貼切的提法了。
傑羅姆不快地說:「我發現你這人特別喜歡挑刺嘛。這個不好,那個不愛,表面上還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自己樂意又不直說,非等著別人拐彎遷就你……喂,見過燒死的人沒?外焦里嫩,聞起來跟昨晚的烤肉差不多,悶燒羊排七分熟夠不夠?人排呢?」
眨眼三天過去,市政廳組建火災事故調查小組,幾度採樣分析研究,很快得出結論——據說這場火源於「特殊氣旋作用下異常大氣放電引發的內燃效應」——自然是一派胡言,找不出任何可能誘因;所有嫌疑人一律被無罪開釋,感謝市民們對調查工作的支持和理解,至於損失補償工作,可謂迅速高效。以街區最初承建方提供的房屋報價為準,考慮地價增幅、市民財產損失與適當的折舊,直接贖回了半條街的產權。無家可歸者暫時安置在外城區市府所有的旅社中,原房產所有人再次購地可享受一定優惠,等等。
鬆鬆又緊又濕的衣領,森特先生萬沒料到、剛來幾天自己就淪落到這地步。找個售房的難比登天,唯一認識的本地人又是位活寶,以後的日子只怕也好過不到哪去。
火爐燒得正旺,茶水和各色糕點整齊擺放在矮腳桌上,居家用品一應俱全,配鬆軟坐墊的椅子看到都感覺舒適異常。溫暖乾燥,門裡門外兩重天地……不過比起器物陳設,這家主人更值得嘖嘖稱奇:兩隻眼睛一黃一綠,烏亮長髮光可鑑人、被形如八腳蜘蛛的發卡緊箍起來。長袍下擺裝有狐尾毛飾,領口和衣袖波浪形卷邊很是惹眼,黑天鵝絨面料搭配塗了香膏、毫無瑕疵的臉龐,色調反差令人目眩。有那麼一會兒,大家還以為錯踏進某位貴婦人主持的沙龍——假如這花哨的傢伙不是個男人,整體氣氛將變得協調許多。
出人預料的是,主人新修葺的宅邸遠沒有想象中那樣奢華富麗。兩層方磚之間澆注大量混凝土,表面以黃砂岩板材作裝飾,除去厚達八寸的牆體,敦實的米黃色調平易近人,整體風格素淡簡約。房屋面積並不誇張,地基被構築成拉長的矩形,兩層樓房高度與周邊建築持平,閑人們路過時也犯不著抱怨豪宅遮擋了街上的日頭。私邸跟公園格調統一,中間為火災倖存的木頭小樓留出足夠間距,行事無可指摘,也傳達了主人低調務實的作風。
「看情形吧。如果土地拍賣,我考慮在這一片建個大點的房子。」
現在傑羅姆明白哈瑞叫他「怪胎」的原因了。眼前這位儼然是個悲觀主義的原型,身體羸弱不說,心理壓力也沒得到有效疏導。只看幾眼、幾可肯定小時候經歷過不少慘事,連做人都沒了動力,年紀輕輕誤入歧途,這會兒悔之已晚……常人生長發育若是條上揚的曲線,這人顯然早走上下坡路,就快觸及表格的最低點。
「決定了不講理?」心中不免有些窩火,傑羅姆眉頭微皺。
斷壁殘垣,一場火足足燒了九十分鐘,現場依然挺立的焦木柱、加起來都不夠修補森特先生的小房子。用手杖撥弄下腳邊的殘餘物,傑羅姆游目四顧——半個街區基本土崩瓦解,踢開草木灰,下方地面的石磚變作熔融狀、契合部位燒成琉璃質地的一團,再也難分彼此。現場顯然經過強有力的高溫洗禮,一般火災勢頭不會如此猛烈。
「常青藤進階法力專修學院」歷史悠久,是最靠近首都的法師教育機構,不過長期財務狀況不佳、甚至趕不上軍區指定的地方院校。羅森里亞私人教育盛行,權貴子女大都交給名師指導,首都有影響力的大法師一概從事這類兼職,屁股後頭連著長串家世顯赫的學徒名單;有錢富商請不動名師,至少也要搞搞小團體教學,身具職銜的退役巫師一向供不應求。這種環境下,集體教學被認為效率低下,教出來的學生千篇一律,公立學校因而生源不濟,處境相當尷尬。
森特先生若無其事道:「這叫做有備無患。別看新房子建築時間超短,我找來的可是最優秀的工程隊伍。從裡到外全是防火建材,大門是密封設計,外牆能輕易抵擋幾小時高溫烘烤,走廊等於一套高效通風系統。真出了事不用慌張,噴泉這間屋安排了蓄水裝置,天井還能自動排煙……房門一關,正好有條安全通道連著後面兩個出口。明後天跟我演練一遍火場逃生的步驟,叫汪汪多注意周圍有沒有煙味,以後睡覺開著點窗,著起火來空氣消耗很快的。」
「呃,意思是價錢有所變動?」
森特先生沖兩邊打打眼色,其餘兩人裝沒看見,他只得勉為其難,打斷對方道:「你看,我還有些瑣事,是不是先把正事辦妥?」
森特先生驚訝地抬頭,發言人似乎是立在個馬桶蓋上說出這番大話,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特殊立場。屋主們面面相覷,有軍人在場,激進的觀點沒得到任何鼓勵。受損街區的建築大都對外出租,可惜這夥人少有對財產投保的,此時只得響應聯合維權的號召,盼望市政廳彌補部分損失。事有湊巧,傑羅姆踏錯一步、由住客變成產權人,臨時到場非為索賠,而是考查一下眼前的奇景。
「嘿,建築師來了!明天就開始裝修,下午茶時間剛剛好……」
全身被油性皮革包裹,臉上只留個可供呼吸的洞,外頭還加罩玻璃護目鏡……雜貨店老闆打扮得如同參加水下作業,所幸街上罕見行人,跟他走在鬧市區很容易招來閑人圍觀。耳朵給包在發套里,哈瑞先生不自覺地提高音量。「搬去外城區也比這裏強啊!你看,中午剛過、都能拿來試驗防水性能了,兩棲動物才受得了這樣的濕度!」
「聽著你們已經談攏了。」摘下假髮套,把臉上戴的一層柔軟面具掛到晾衣繩上,死靈師的本來面貌意外的清秀,輪廓平緩,眉毛都給剔掉,很適合裝扮成各色人等。「知道嗎,我這會兒正落魄呢。」他疲倦地按揉顴骨,喃喃地說,「館里有三四個人偶急等維護,客人的趣味讓我這個跟屍體打交道的都有點噁心,身體狀況不佳,近來貧血很嚴重……要是能挺過『第四針』,以後食物的花銷就徹底省下啦,可公會催繳會費又沒的商量,幾處關節老化嚴重,親戚們早都不相往來……唉,當初怎麼就走上這條路?懶得做人,反而麻煩更多……」
雨線柔絲般不具質感,觸手可及又恍若無物,新鮮滋味消退之前,人們會帶著欣喜之情觀賞橋墩下簾幕般的水汽。蒸騰作用在這裏似乎無須熱源,涼幽幽的煙狀物從所有暗角細縫中冒個不停,苔蘚跟磚縫裡喜陰的雜草每一秒都在瘋長,溝渠水位時刻攀升、卻總也不見滿溢出來——如同這片濕地一樣,被無節制的恣肆生機徹底吞沒著。
若非還有一名死難者,趁火打劫的舉動只會更加出格,這段時間最難過的當屬市政廳——半個街區地皮面臨嚴重貶值,搞不清事故原因,安全問題令清理工作一拖再拖;慕名而來的信眾和閑人絡繹不絕,半夜常見躺在廢墟上「接受能量洗禮」的變態,治安狀況不容樂觀。是否對土地進行拍賣仍懸而未決,看樣子,感興趣的投資方都和殯葬業脫不了干係——建造殯儀館或骨灰陳列室,無疑要對附近地價產生負面影響,除此之外,改造成公共用地的呼聲也一直存在。
重重疑竇又添一層。傑羅姆才不信「紫色閃電」或「邪教作祟」的說法,他猜測,屋裡或許有施展強力召喚法術的痕迹,具體召喚的是什麼破玩意兒,他自己也摸不著頭緒。不過災害規模雖大,卻沒造成多少傷亡,各種坊間傳說也因此得到倖存者的大力支持。
傑羅姆心想你明明是樂在其中嘛!嘴上當然隨聲附和。莎樂美真有些動怒,臉色卻越發冷淡。「這麼說吧,除非你另請他人,一天賬本還攥在我手裡,錢櫃鑰匙就得分成兩把保管。財務制度不是說說就算,沒入賬的錢你最好藏緊些,哪天找不著了,問我要也沒有。」
房產商敲兩下濕漉漉的門扉,好半天才有人應門。
火災過去一周后,事件餘波未平,市政廳貌似突然接到什麼利好消息,半夜裡發布公有土地拍賣公告。短短四十八小時,拍賣會在僅有三名競標人的情況下草草開場,半條街的地皮,統共舉了七、八回牌子便輕鬆易主。橋區入口處的大片焦土被「某不具名大亨」納入囊中,災后重建計劃迅速啟動,最終結果堪稱皆大歡喜。
「沒,」落魄死靈師擺擺手,看樣子正處於人生的低谷,情緒沮喪得要命,「沒這意思。討價還價多沒勁,何況我天生不會數數。」笑得相當凄涼,屋裡氣溫都驟降幾度,「就是想找個人聊聊,整天對著死人和變態,你說心煩不心煩?別誤會,我才挨了三針,離不死不活還有段距離,這不,今天還買了個烤麵包圈作晚飯。」衝著麵包圈發一會兒呆,他疑惑地問,「這上頭抹的什麼呀?……奶油?你確定?我明明跟麵包房的說,『最近有些心悸,不能攝入過多脂肪』,這些人怎麼連起碼的職業道德都沒有呢?等我舔乾淨這些,晚上睡覺都會胸悶到喘不過氣,我還不到三十呀,這日子過的……」
「那是什麼地方?燒得好旺盛呀!」小姑娘貼在玻璃上問。
對這答覆輕哼一聲,莎樂美斜眼看著他,「確定能賺回本錢?如果搞砸了,扣你一年零用錢,老實跟著我吃蘑菇吧!」
傑羅姆說:「既然活在個瘋狂的世界上,發點小瘋也不為過。」
莎樂美暗施拳腳,在他耳邊「嘶嘶」作響地吹口氣。緊摟住她腰,傑羅姆伸手指指不遠處堆放石材的位置。「看,那就是咱們的新房子,我特意讓人建一個給小老鼠玩的狹窄迷宮,白天把你鎖在裡頭,免得地方太大,壞了你的興緻。至於這邊,花壇中間會建造飲水池,休憩室做成蘑菇形狀的如何?靈堂正堵在公園入口處,剪綵前三天拆除掉,等石匠們把半身像刻好,老先生就此永垂不朽,每天陪著小朋友們盪鞦韆、坐滑梯……嗯嗯,想想都覺得嚇人。別忘了,這可是首都第一座私人建造的紀念公園,相信將來的人流定然不少。」
簡單「嗯」了一句,她也沒做補救的嘗試。走廊中傳來小女孩跟汪汪追逐飛跑的笑鬧聲,傑羅姆出去截住她倆訓話,莎樂美顧自進入卧房換衣服,夫妻拌嘴第一次以冷場告終。
死一樣的沉默。對方安安靜靜張開嘴,把塗滿奶油的烤麵包圈一口一口吃完,眼光不時隨下頜的動作飄來飄去。好半晌工夫,屋裡只聽見乾澀的咀嚼聲,傑羅姆感覺心裏冷颼颼的,後背一片冰涼,哈瑞先生和雜貨店老闆禁不住臉色發白——死靈師果然少有健全人士。
「哈!總算逮著你啦!」上前一步,沖她指指點點說,「難怪最近什麼事都跟我唱反調,原來是為你們家那賬本啊!說我亂花錢,你怎麼不說自個小氣得要命?連個鐘點工都不捨得雇,還故意當著我面前刷盤子、洗衣服,什麼『住大房子人家好怕怕喲』,直接講自己超級吝嗇就好了……這種糗事傳揚出去,以後我可怎麼見人?」
「不覺得這麼干很卑鄙嗎?」眼望靈堂上的死者畫像,莎樂美偏著頭問,「誰知道是不是你放的火?」
細讀畫像底下的名字,莎樂美自言自語道:「『詹森·馬龍公益園地』嗎?老先生挺會起名的。喂,再著火怎麼辦?有把握嗎你?」
三人額頭見汗,對方頹廢的說話方式殺傷力不小。早盼著最後這句,雜貨店老闆狠命伸個懶腰,藉機長舒一口悶氣。傑羅姆和房產商先後製造些雜音,免得在死靈師旁邊遭遇冷場、進退兩難可就慘了。
白日里打個寒戰,雜貨店老闆忽然意識到自己商鋪中存有不少違禁品,真查起來確實不好解釋。咽一口唾沫,他撇撇嘴說:「準備怎麼辦?我還認識其他賣家,實在不行,客棧老闆也能騰出點地方。」
屋主伸一根頎長的手指,意思好像是說「稍等片刻」,接著從壁龕中取出個滾開的茶壺,背過身去吁著氣、把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由開水中撈出來,繼而送到自己咽喉部位擠壓揉搓。看不見具體情形,雖然心中好奇,可一聽到連串滑膩膩的詭異聲響,森特先生暗忖、瞧不見應當更好,免得事後想起來心裏彆扭。
「玩真的?」發覺妻子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森特先生木然道,「你這麼盡責讓我很寬心,搞建築的窟窿我會堵上,明天把咱倆的印信分開好了,放在一塊對財務制度很不利。」
「慢點敲,離死還遠呢。」本來濕度已經很高,房主一開口,傑羅姆立時渾身發怵。一句話恨不得拐七八個彎兒,陰陽怪氣的調門叫人聽得面頰冰涼,辨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撇一眼哈瑞先生,這小子也忍不住打個寒戰,摘下護目鏡拭去額頭的水點。
※※※
森特先生嘆口氣,「連死者的女兒都相信我是個慈善家,沒想到,最後揭穿我真面目的竟然是你。」捏捏她鼻尖,輕聲道,「可得把你的小舌頭卷好,不小心被人看了去、就再不敢相信你說的啦!」
森特先生向學院提供一筆捐助,順道把狄米崔丟進去打磨打磨,還特意叮囑他的導師,有什麼厲害手段儘管使出來,用不著對他另眼相看。回到「穹頂」時夜色已深,沒想到莎樂美和蓋瑞小姐還在飯桌邊等他,連汪汪也被迫餓著肚子守在門口。一坐定就有人揉肩捶背,貼身撒嬌令他頭皮發麻。看來,狄米崔的下場對小女孩構成有力震懾,跟寄宿學校比起來、家庭教師倒成了天堂般的待遇。
應聲回頭,說話的是雜貨店老闆、列維的表弟哈瑞。見到傑羅姆,對方不好意思道:「抱歉,老兄。實在沒想到他竟是這種人。」
時間不早,傑羅姆沒工夫考慮死靈法師的險惡忠告,緊走幾步,在橋區入口處和狄米崔碰頭,然後驅車趕往城市外圍,會見學院校長。
從高處俯瞰,火場呈現完美的正圓形,堪堪燒掉了半個街區的木結構建築。外圍遭受波及的房屋,有燒毀一小半的、還有燒毀一個角的,風勢和野火彷彿為照顧幾何形狀而特意綵排過。更有趣的是,圓心所在位置還有一棟建築保存完好——巫毒教鄰居的小木屋變化不大,縱使窗玻璃給烈焰燒化,裏面的人竟只受了輕傷,現正接受醫生的治療。從焦土殘留的痕迹看,別人的屋子像放進火窖中均勻加熱過幾天,而這口火窖中間部分卻是冷的,兩個大活人經過九十分鐘煉獄炙烤,出爐時還活蹦亂跳,有理智的頭腦很難對此發表什麼見解。
森特先生冷淡地說:「你以為,死靈法師有本事摧毀半條街?」
主人手指微動,穿著單薄長襪的女僕打開櫃櫥門,把自己反鎖進去。傑羅姆這才發覺她是個製作精良的人偶,看來有易裝癖的死靈法師專業水平不低。「別叫我怪……」又是不停拐彎的說話方式,縱使對著原人不像剛開始那樣心下惴惴,三名客人仍覺難以忍受。
「別擔心,」咽一口唾沫,雜貨店老闆強作鎮定,「死靈法師沒你們想得那麼變態。因為不怕關節炎、又是個小氣鬼,為了賺點房租,明明有地段不錯的房子,反倒住在這淋雨玩。找中介機構有難度,不如直接跟房主談……『兩棲動物』經營人偶會館,待會兒別少見多怪。」
點零碎口角也許明天就會過去,不過,是時候活得現實些了。
見她下意識地揚手攥拳,傑羅姆迅速閃身避開,莎樂美知道打不著他,不由側過頭去雙唇緊抿,右手遮住小半邊臉龐、眨眼就要掉下淚來。這舉動顯著屬於半假半真,森特先生心裏盤算:不上去安慰兩句吧,假戲真做時自己定然要倒霉,上去安慰兩句的話,一旦她養成了習慣、倒霉的還是自己無疑。無論怎麼掙扎,最後都會落入對方計算之中,長痛不如短痛,大不了從其他方面補回來好了。
「酷斃了!這間屋竟然不受高溫影響!真想拆下門板來瞧瞧!」
夫婦二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習性,大房子不合莎樂美口味,打理起來也很麻煩。附近區域交通便利,流動人口很多,周圍儘是租房住的外地人,鄰里之間不相往來,正合適鬼祟的小家庭安靜過活……綜合考量各種因素,檢查過橫樑立柱的安全性,森特先生很快接受了原定價格。為防日久生變,幾個人直接在陽台上簽字畫押,轉讓合同敲定時,日頭恰巧隱沒于橋體背後,只留下一道氤氳的橘黃滾邊。
想到這裏,這一位不太情願地挪過去,伸手拉拉扯扯,嘴裏含糊說幾兩軟話。一眼識破對方的小把戲,莎樂美全不領情,眼望池水說:「我累了,今天先這樣吧。你自己找個防火的房間,小心別著涼。」
房產商緊緊懷裡的文件,使勁給雜貨店老闆打手勢,反應過來的哈瑞大聲說:「少造謠吧!治安官遲早得關你幾個月!咱們快走。」
當地居民稱,起火前傳來連串巨響和異光,連睡夢中的都給驚醒過來,不少人在室外圍觀,自不會獃等著引火燒身。住客們犯不著為別人的財產玩命,逃生時顯得相當堅決,唯一的遇難者是位癱瘓老人,女兒有事外出,回來卻發現房屋陷入火海,再來不及施以援手。
算起來這兩位結婚將近半年,倘若人與人相互熟識需要十個月左右,甜蜜熱辣的新婚期也已然過去一大半。
擦擦蒙塵的墊子,今天來回奔波幾趟,森特先生總算安頓下來,鬆口氣道:「這也好。剛才要都是真的,對談生意有害無益。爽快地說,你有些不動產,我想買下來。價錢敲定、看過房子后兩天內成交。」
氣得掀起一捧水花,嘴唇咬得發白,莎樂美憤憤道:「好一個男子漢!興緻一上來嘴甜的像抹了蜜,一完事馬上翻臉不認賬……欺負我可千萬別手軟!一開始要不是住什麼破高層,怎麼會連個房子都買不著?防火就造破爛噴水池……知道這幾天你一共花了多少錢?!」
「誰知道呢,他畢竟有提到火災這個詞。你見過這傢伙的,腦子短路,一時想不開入了什麼邪教也不出奇。」環抱雙手,哈瑞摩擦著下巴,沉吟一會兒說,「我估計,治安官會對他用點強硬手段,一旦招供就直接吊起來,也算有了個交代。唉!可憐吶!」
見他走過來,看守房屋的士兵都懶得挪動。簡單攀談幾句,對方表示、屋裡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根本沒找到任何異常,派人留守是為保護市民財產,得到的命令僅限於「禁止參觀」。
剛開始還有意摘下手套,感受片刻周圍透著綠意的潮潤空氣,不一會兒工夫,森特先生就有了關節濕冷的錯覺,不由把自己裹個嚴實。「甘露區」的獨特景觀今天令他開了眼界:對「雨水」的分類竟然多達十余種,眼前這種被稱作「卷坡」,意指下沉的冷空氣在高海拔山嶽間形成的霧狀降水。據房產商介紹,「卷坡」出現的頻率並不高,造成的不快卻首屈一指,關節炎與其他骨病患者對此深惡痛絕。
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溫吞而低沉、稍帶點拘謹意味,聽上去前後判若兩人。屋主的外表跟這把聲線產生奇特的契合,扮相忽然變得順眼許多,恐怕日常做生意時就是用的這調門。「別叫我怪胎,你自己未見得好到哪去。啊……房產商先生,又有人對地皮感興趣?」
開門的女僕為森特先生殷勤保管外套,屋門一關,雜貨店老闆抹把臉搶著道:「怪胎,我給你找來個有錢的主顧。」
「別擔心,」眼光朝向不遠處的「鋒火曲徑」,傑羅姆淡淡地說,「只要站穩了腳跟,有誰再想趕咱們走,可就沒那麼容易。」
開門速度慢得像蝸牛爬,哈瑞嘮嘮叨叨,不住提醒傑羅姆和房產商別亂摸、別亂看、別亂喘氣……顯然,三人中最緊張的就是他。可能終於打扮停當,屋門被稍微拉開道細縫,一隻藍眼睛骨碌碌轉悠兩圈,變了形的門軸這才緩慢擰轉。淡黃色暖光撲面而來,三位客人眼前一花,對門廳里的情形吃驚不小。
聽得頻頻點頭,莎樂美一邊撩水玩,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原來這樣啊。一開始比誰都篤定,說什麼『發點瘋無所謂』,好像蠻有把握的樣子,其實還不是怕得要命。」
心說所有人的智力水平向你看齊,才會相信這種交代,傑羅姆搖頭道:「『兩棲動物』被查封了?……沒有就別亂講,他要是縱火犯,你成為從犯的幾率相當高,一個人可點不了這麼多火頭。反正,強硬手段用在誰身上結果都一樣。」
剛獲悉自己有個降頭師鄰居,森特先生總算明白、有些人無論走到哪,想正常過活都是種奢望。房屋原主臨行戀戀不捨,眼光環視一遍門廳,伸出食指表示還有話說。
在途徑此地的行人眼中,「詹森·馬龍公益園地」和旁邊的私宅彷彿是一夜間豎立起來的。第一天只見石料與鷹架,第二天傍晚、主體建築便稍具雛形。一周不到的工夫,凹凸的磚地被大塊矩形花崗石取代,濕泥中埋下矢車菊種子,飲水池翻湧清澈涓流……這夥人不像在搞建築,倒好像堆疊積木似的,工作現場的迅捷高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直接移栽幾株蘋果樹跟山桑子,有效改變了街區刻板蒼白的原貌,而對那位慷慨實業家的種種揣測也自然成為時髦談資。
瞄一眼對面燈火黯淡的窗口,確有個人影立在燭台邊上一動不動,死靈師恍惚道:「看錯了,應該是。鄰居們一向死氣沉沉。這家住的是祖孫倆,上上個房客入住后搬過來,人不壞,基本不講話。有幾天夜裡吧,我發現他們在地上勾畫古怪圖樣,還戴著面具跳舞,興許是巫毒教的人?聽說,這伙神棍對詛咒、降頭格外在行,」他忽然想到什麼,眼望其他人說,「你們好沉悶,開個玩笑調節下氣氛,巫毒教只是迷信吧。要知道,死靈師對負能量挺敏感,或許他們只是內心陰暗?……呃,這還有些別人的糗事,告訴你們作為補償行不行?」
※※※
擦著手,主人竭力擠出個笑容,「我好了,真的。只要有耐心,沒什麼不能克服的困難。吃飽了做做運動,髖關節的壽命總還有幾萬次吶,一時還垮不了。咱們走吧,再過一會兒,心臟又要開始鬧騰啦。」
「我怎麼覺得,走廊和夾牆太多了些?屋裡竟然還有個噴泉?」映著泉水理理額發,莎樂美奇怪地問,「首都風格么,這是?」
「你不是建議我住在這鬼地方吧?」傑羅姆難受地扭著頸子問。
軟磨硬泡下,傑羅姆正待放鬆口風,突然捕捉到一抹異常天候,窗外有大量煙雲盤踞,不遠處似乎發生了嚴重火災。走近落地窗向下觀望,橋區入口的街道陷入火海,趕來施救的人排成長列傳遞清水。
即便官方態度模糊,有意低調處理,謠言的風潮已然愈演愈烈。專家們得不出叫人信服的結論,幾個宗教團體馬上提出更「超前」的解釋,把莫名天火視作預兆或警示,建議將事故現場永久棄置,豎起隔離牆,組織信徒定期膜拜。老牌占星師威廉·瑞第獨樹一幟,三天內出版小冊子《天體連珠現象與異常地質活動的歷史溯源》,並隨手抽出一張舊講稿,宣稱自己早在十年前、已透過光譜分析法精確預見到今天這一幕,並強烈建議參議會恢復對天文觀測的資助。
「沒記錯的話,」傑羅姆嘆口氣說,「新買的房子就在火場中央。」
「急什麼,小心晃著腰。」主人撥弄下桌上的銀燭台,夢幻般的沙龍景緻灰飛煙滅。回到現實的三人左右打量,四壁寥落,見不到絲毫活氣,屋裡的陳設唯有暗淡的化妝台、盛火炭的鐵熨斗、燙衣板和棺材似的睡床,巨大落差叫人心生寒意。把光鮮戲服脫下來,裡頭只穿件褐麻布襯衫,死靈師指指木頭墩子樣的圓坐墊,自己當先坐到燙衣板上。「跟『嚇死人』借的舊投影儀,有三種場景可選,剛才該搞個墓穴出來。各位,後台看起來怎麼樣?」
房屋整體狀況差強人意:中規中矩的二層樓房,沒做不必要的裝潢,黃楊木梯級踩上去還算結實,平緩屋頂可拿來晾曬大件織物,最後一名房客離開后空置了個多星期;六、七個大房間外加廚房、儲藏室等等,面積比歌羅梅的鬼屋稍小,背面空間緊張,門前附贈一塊沒精打採的草皮。首都地價寸土寸金,以上狀況也在預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