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五章 底牌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五章 底牌

森特先生過去烤烤火,眼光逡巡一周說:「請給我挑一件過得去的上裝,寬邊帽最好帶硬裡子,襯衫不要高領或綢面的,非常感謝。」
對一座貨棧而言,裏面已經相當潔凈,等待的人流井井有條,只聽見小聲交談和唱讀貨號的聲音。找到標有「延期貨物」的櫃檯,旁邊站著一名顧客,工作人員剛巧到庫房提貨。
一疊未經公證的文件被攤開在桌面上,他甚至還勉力微笑著。「除了毒蘑菇,你應當飼養一些孔雀。雄孔雀有極漂亮的尾羽,在交配季節就通過展示羽毛博得雌性的青睞,雖然雌孔雀實在長得不怎麼樣,卻總是有權選擇自己看中的雄性。這份協議充分考慮過各種情形,對財產分割做了明確規定,應當能有效保障『每個』家庭成員的正當權力。一經公證,便具備法律效力,今後若出現什麼意外,大家也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協商解決。當然,這裏頭不包含誰對誰的施捨,如果有天你敢於移情別戀,離婚時休想在我這拿走一個銅板;與此同時,小姐,請允許我繼續追求你吧!沒有競爭的勝利是無謂的,我對自己的羽毛挺有信心,很可能,你永遠找不到有資格向我挑釁的雄性。」
原來連襪褲是雜貨店老闆的買家,傑羅姆不怎麼意外,顧自翻開櫃檯上亂糟糟的雜物,觀看防塵玻璃下面需要的部分。摸出塊可充當相框的懷錶,表蓋背面又見「波波皇后」小畫像,上足發條擱在耳邊聽聽,走動起來聲音清脆悅耳,機芯應當狀況良好。
問得突兀,森特先生無話可說,對方停頓片刻,突然轉移話題道:「我認識個掏糞工——你沒聽錯——他見識過整個橋區下水道網路。在這,掏糞工待遇很高。橋上人家每周二要在門前路石上擺五個銅板,午夜之前,掏糞工派人來取這錢,平攤起來比低等文官賺得還多。要知道,幾座水庫的水千里迢迢引來、這座城才不至於渴死,可惜水不會自個往上流。除了下頭的風車,衝進溝渠里的噁心玩意兒也參与向上汲水的活動——橋面以下有一套極漂亮的液壓系統,利用污水下降時的落差,清水源源不斷被抽上去,有錢人才能享受噴水池或別的什麼。僅僅幾年前,放在路石上的銅板還只有三枚,後來、羅森的鑄幣金屬含量有變,幣值稍微下挫,物價卻有上升,下水道里過活的就派個代表說,『今後路石上改放五個銅板』。」
天色尚未大亮,微風吹拂下,傑羅姆來不及多發感慨,只得快步朝最近的衣帽店走去。所幸名叫「黃銅剪刀」的店開門挺及時,他進去時戴著套袖的店員在擦拭櫥窗,還有人拿軟毛刷清潔毛呢大衣。
他差不多快被自己陳述的實事憋死了。不過在崩潰到來之前,某種其他屬性的情感取代了陰影的位置,黑眼睛似乎開始散發熒光。「就因為這樣,我會在理性允許的範圍內、設定一個比生存更高級的目標,把完全的獸性放在線的另一邊,將某些不能企及的東西和戰鬥聯繫起來。幸好有人及時教會我這點,讓我明確地知道,沒有任何一種尊嚴能建立在強制之上。並且,」喉頭艱難地蠕動,他掙扎道,「我的兒女絕對不會活在無休止的驚懼中,我的妻子理當有個更完美的家庭。這是我能想到最有效的途經,提供某種……對等的交流途徑。」
「噢!……我還能拒絕這提議嗎?」
「任何你能找到的公共留言板,先生。大家管我叫『百分之十』,也是我的傭金。寫『手銬幾點鐘約見百分之十』,我會在『鋸齒毛蟲』準時出現。」說完這句,連襪褲便鞠躬轉身,腳下踩著鼓點走遠了。
「被你猜著了。」她彷彿笑了笑,只是跟一次哽咽混在了一塊。「有段時間,我還真以為,自己有那麼一點心甘情願。謝謝你的提醒。」
「你和我剛見面的時候,」彷彿沒聽見這番話,森特先生不帶感情地分析著,「我們都是現實的成年人。說實話,第一眼瞧見你,我腦子裡就有種形象的想法——你是天然應當找個無敵猛男的女人。你知道,就是那種胳膊跟大腿一般粗、表情時刻很下流、又自信滿滿的王八蛋。我跟你搭配並不合適,別人背後總要小聲議論,『這傢伙是不是力不能及啊』,諸如此類。」制止她說話的企圖,傑羅姆顧自接續道,「問題是,別人的看法對我毫無價值,一開始你就沒的選擇——無敵猛男在我面前算不了什麼,你註定是我的人。自然法則、要求把最好的雌性留給勝出的雄性。你是我贏得的戰利品。對,戰利品。」
「……」
完全無視對方的舉動,森特先生丟幾個蘇在桌面上,扭頭便走,背後傳來雜貨店老闆的讚歎聲。「酷斃了!看看,職業的就是不一樣!」
對方一下子回過神來,無意識咬咬上唇,卻沒接話。傑羅姆笑得自信滿滿,「說吧,別不好意思。我等不到下午了。」
就在莎樂美陷入迷亂后無聲的溫暖水域時,推動星辰流轉的力量也到了最後關頭。原本正忘情地跋山涉水,這片山巒溪谷竟然漲潮般流淌起來,托承著整個蒼穹不住升高到離散的邊緣。有那麼片刻工夫,卵石相互堆砌,似乎將永遠滯留在山巔,不過伴隨一聲裂帛般的嘶喊,冰川消融、沙丘化成齏粉,雲層與丘陵間摩擦出四射的急電……雨水最終脫離鉛灰色天幕,淋漓沖刷一會兒,繼而消散於無垠夜色中。
如果言語的威力足夠促成不安的順服,等冰涼鐐銬當真扣在手腕上、並且穿過床頭多齒飾物牢牢固定住時,仰躺著的她已然被剝奪了大部分思考能力。心跳得失了音,冷汗不自禁滿溢著,雙唇為些許自己也聽不懂的哀告頻頻囁嚅。足踝落入對方掌控,她滿以為接下來就是一死了,興許呼吸微頓就此不省人事……但一番不可思議的舒緩撩撥后,時間忽然不復存在,周圍安靜下來,溫暖逐步舔拭著嘴唇和指端,整個世界在兩種混沌的基態間徘徊、徘徊、徘徊……直至徹底溶入平和冷光中,僅餘下一片靜謐、泛著飛沫的無邊藻海微波蕩漾。
聽到這裏,傑羅姆對連襪褲的看法已經大不相同。這人身上透著股理所當然的態度,說起話來底氣十足,即使內容前後不搭調,也不愁沒人傾聽。對方兩眼直視,微笑著說:「五個銅板太微不足道啦!可有錢大爺不樂意給人牽著走,何況是腳底下不見天日的食腐者。所以,三個銅板照舊,下頭的人似乎只能逆來順受……不過事實上,他們在處理污水時不慎漏掉一個工序,汲上來的清水裡很快混入少量污物。兩星期的工夫,有錢大爺們喝『稀釋的尿』(拍手),洗澡用『稀釋的尿』(大力拍手),沖刷馬桶也只能用『稀釋的尿』。要不怎麼辦?派軍隊進駐下水道,拿弩弓指著掏糞的、強迫他們認真幹活?只要停止汲水,這座城三天內會死掉一半,不出一周、大家就統統玩完啦……由那時起,路石上就變成五個銅板——就因為城裡住的都是自由人。」
此言此景,教她差不多暈過去一半。對方當真擺出無所顧忌的模樣,只是偏著頭將手銬舉高,左右晃蕩兩下。莎樂美這才發覺掉進了無處可逃的陷阱,任何反抗都是徒勞。一陣悉悉索索之後,被自己五指觸及的裸露肌膚竟然產生冰塊游移的錯覺,羞怯到渾身軟麻,大口喘息片刻,她才勉強攢足氣力仰卧下來。
計劃著不可告人的內容,途經自家旁邊可愛的公園時,傑羅姆停下來觀看一會兒小屁孩坐滑梯。公園裡只見帶小孩的少婦在那家長里短,縱然還沒有當父親的準備,可孩子永遠是拴住老婆的最佳手段,是不是先試探問她在這方面的打算?或者直接裝作求子心切,言語上擠對她一下?眨眨眼的工夫,各種念頭飛速組合,森特先生很快擬定了作戰方略,轉而朝「連雲坡道」上的「王國法律事務公證司」走去。
眼睛在他臉上轉一遭,對方撇著嘴笑笑。「你外地人,一點沒錯。我是『沒誰』。要知道,在這地方住過幾年以後,就算路邊拉皮條的主動跟你搭訕,最好也稱呼對方『皮條客先生』。想知道為什麼嗎?」
末了老裁縫頷首道:「『銅剪刀』在這條街經營二十五年,見識過不少實業家到首都來開拓局面,必須承認,您這頭一步棋走得很是漂亮。」壓低聲音,對方微笑說,「水裡滿是鯊魚鰭,怎麼小心也不為過。咱們外地人時刻要步步為營,稍不留神就會給絆上一跤。」
「照我看,手銬先生,你既然有遠見收買人心,」連襪褲忍不住笑出聲來,「公園挺可愛——那你遲早得跟我打交道。或遲或早。請你想一想,等某人成了嵌板上的一員、跟其他齒輪嚙合良好,他們就輕易離不開原位啦!這時誰能安排一個齒輪跟另一個齒輪會面呢?」對方拍拍胸脯道,「我不是皮條客,可我知道哪有三百個蘇一夜的姑娘,我也不是治安官,可我能找來真正管事的傢伙。我是轉軸上的潤滑油,嵌板上只有我潤滑過的齒輪、和等待我去潤滑的齒輪。先生,我是個『萬能掮客』,從食腐者到『權杖迴廊』的高智種,沒有我聯繫不上的人,或者說,少有我沒聯繫過的人。這裏頭有個小訣竅:」
不到二十分鐘,森特先生自己也覺得煥然一新,對著鏡子左攬右照,敲兩下不反光的斜紋扣帶,不由感嘆的確人靠衣裝啊!對服務之妥貼很是滿意,隨手一摸外衣口袋,傑羅姆忽然意識到只帶了幾枚零幣在身;更糟糕的是、昨晚還跟自己老婆較勁,一時半會他還真想不出快速提取現金的途徑。
依次接過兩張紙條,工作人員埋頭找了找,然後將兩件包裹左右排在他們面前。傑羅姆取出裁紙刀、揭掉臘封、幾下子打開油紙包裝,從裏面抽出件半透明、又輕又薄的連襪褲來……沒等他開口質疑,只聽旁邊那人很有節奏地說:「誰的塞口器、鐵釘項圈和全套鐐銬啊!」
連襪褲好像一刻不能安靜,剛停下撥弄馬刺,就反射般打起響指,一下一下。「為什麼外地人老說,沒見過比羅森里亞更難混的地兒?因為首都是某種『精密機械』,每個人都是鑲在嵌板上的齒輪,大人物是那種一根軸上裝五個齒輪的零件,最無足輕重的人至少也連著另一個齒輪,沒誰真正『單幹』過,整體會自動擠掉小石子和壞零件。有時就需要不計回報的付出——某個零件掛了,大家都受損害。要有個皮條客沖我走過來,我會說『皮條客先生,我暫時不需要服務,不過我尊重你所起的作用。』那,怎麼分辨誰才是本地人?如果他們夠聰明,對所有其他齒輪都會報以微笑,至少不會明著給對方難堪。」
默然相對片刻,只聽到湯匙攪拌時碰觸碟子發出的微響。三明治後頭的傑羅姆也學她一手支起下巴,神情專註,似乎正忙於欣賞淺綠色瞳仁中的反光。過不多久,等沉默施加了足夠影響,銀湯匙有些遲疑地擱淺了。挑一挑燭炎,她隨口問道:「今天去過貴金屬沒?」
「是我記錯嗎?你頭一回醒得比我早啊。」直至眼睛酸澀欲淚,他才不得以眨了眨,打破靜默說。
裁縫老練地打量他,「我們剛巧有一套半成品,一刻鐘左右就能修改到相當可體。」將寬幅毛料搭在前臂上,觸感柔和,光潔細膩,一看便知是上等貨色。「60支的初剪羊毛,手工無可挑剔,照您的膚色臉型,搭配細尖領麻紗襯衫,再換一款式樣別緻的腰帶……完美。」
「會待到夏至前一天。完成述職后順道探探親,總之無聊的很。」
步行大約一刻鐘,連襪褲男子加快腳步,直接往骷髏柱方向跑過去。心想難道恰巧順路?傑羅姆不禁感覺自個有點神經過敏了。剛跨進雜貨店門口,就聽到哈瑞和人討價還價的聲音。
——什麼叫自食其果?
這會兒她很難準確把握住自己的感情,更別提準確表達它們了,唯有默默垂著頭表示贊同。手牽著手拉她到卧房,甜言蜜語哄得她不知所措,對方在黑暗中摸索片刻,金屬撞擊聲傳來,一副鐐銬出現在這名暴君手中。語調不容置疑,他兩眼發亮,態度急轉直下,生硬地命令道:「把衣服脫掉,到床上平躺下。」
連襪褲完全篤定地指指前方,「只看一眼,附近的活人包括車裡的高智種權貴、路邊的低級軍官、和你這位外地客商。我說過,首都是某種精密機械,每個零件、甚至後備部件都有明確分類。假如迎面走來個看不出來路的傢伙,通常情況下,他決不是笨蛋那麼簡單。」
這套行頭至少相當於王國中層官僚個多月的薪餉,全部以銀幣計算,隨身攜帶這般份量怕走不了多遠就得停下歇歇。見他稍微愣神,對方完全了解地說:「賬單會送到您府上,感謝您的惠顧。如果有適合您品位的面料到貨,可以參考本店每月寄出的貴賓指南。」
一路前思後想,莎樂美管賬的決心令他深感不安。妻子名下也有了不少積蓄,有錢的女人怎可能對丈夫言聽計從?況且她不喜歡外出遊玩,對珠寶首飾沒有特殊喜好,聰明的小腦袋裡整天轉些什麼念頭、遠不是他人能夠揣測,敢於偽造簽名,表示懷柔政策已全面失效。森特先生暗下決心,作為一家之主,必須拿出有力手段鞏固權威地位,將隱患撲滅于未然……再晚兩天,局面會難以收拾也說不定!
「噢!!!」
莎樂美面色潮紅,幾番努力,才用蚊蚋的聲線道:「嗯,我對協定內容有點疑義。找了半天,這上頭沒發現關於丈夫出去亂來的懲罰,你看,公證之前是不是再加一條?」
表情極其錯愕,森特先生暫時腦子卡殼,不能確信眼前的安排。自己明明只訂了用途隱諱的手銬,難道還附贈其他物品不成?!旁邊的男人支起連襪褲,藉著日光審視兩眼,塞進包裹道:「這就對了。」
對方好像聽見他心裏小聲嘀咕,雙手暫停敲鼓,兩眼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咀嚼中的物體讓尖瘦臉龐不時鼓出來一塊。先是嘖嘖咂嘴,接著腦袋呈小八字形划圈,然後還嘆氣搖頭不止,那人顯然也欣賞不了他的品位。庫房裡回來的工作人員放下手頭貨物,眼光從這兩位身上打個轉,乾巴巴地說:「取貨單。」
徹底無話可說,傑羅姆本想假裝抱怨幾句,然後丟下東西走人,可旁邊那傢伙一直斜眼盯住他不放,好像早料到下面的種種反應。森特先生心裏冷笑,直接離開未必能洗刷自己的嫌疑,還會教旁人看了笑話,他可從來不是臉皮嬌嫩之輩,睜眼扯謊照樣理直氣壯,什麼時候在乎過陌路人的眼光?想到這裏口中道謝,大大方方收起東西,夾在手臂底下往門口走去,還朝輕聲咳嗽的閑人們回敬一輪注目禮。
「能為您效勞嗎?」縱使客人像個落湯雞,戴眼鏡的裁縫也沒露出丁點異樣神情,迎上來淺鞠一躬。「不介意的話,煤爐還暖著。」
沒頭沒尾說一句,追上來的連襪褲男子好像跟自己極其捻熟似的,讓傑羅姆挺不習慣。「你哪位?怎麼附近道路突然窄了許多?」
失笑搖頭,打扮時髦的那位有樣學樣,吹著口哨跟在他後頭,對旁觀者做個鬼臉走出去。傑羅姆當先邁步,目的地是橋下的「鋸齒毛蟲」,桔子驅動的錶盤就是靠不住,這回還是換一塊走時精確的機械表好了。過不多久,忽然發覺那連襪褲男子亦步亦趨,隔著一條街道跟住他不放,眼光不時朝這邊飄過來。搞不清對方意圖,森特先生不動聲色,檢查著包裹中細鐵鏈的強度……這鐐銬做工還挺正規,估計栓起個把人來等閑是跑不了。暗自點頭,他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
上身不動,連襪褲神經質地抬起腳跟,讓馬刺嘩啦嘩啦轉兩圈,眼望路上流動的車輪。「很少有人知道,首都是塊最貧瘠的鬼地方。隨便選個地點,給你最好的鑽探隊伍,一路往下挖、挖、挖……土裡什麼都沒有——沒礦,沒水,活物很少。什麼也沒有。」他兩手平攤,作個「一無所有」的動作,「這邪門地方打不出水井,湖水又沒法直接飲用,我問你,橋上人喝什麼?早晨怎麼洗漱?哪來這麼多鮮花?」
瞧瞧尖頭手杖,傑羅姆心情極度鬱悶、考慮著訂做個手柄頎長的遮陽傘,以後出門好把細劍塞進去,免得再遇到今天這類倒霉狀況。水果鍾顯示三點五分,顯著有點動力不足,左右掃視,他正站在距離橋區入口最近的橋墩邊上,剛被從天而降的冰涼露水澆了個透心涼。
「又想到一條。以後說話別對我呼來喝去的。還有,我洗衣服時喜歡有人在旁邊看……晚上能不能早點回來啊你?吃晚飯的時間比較固定,一直等人的話,我可能會消化不良。」
森特先生有高空墜落的感覺,這還真是個現實主義的早晨!
「我不否認自身的獸性。你完整地目睹過它的運作過程。我一生都在運用這件危險的武器,為生存,為生活,為所有一切。」他終於抬頭直視對方,黑眼睛像被劇痛抽空了靈魂。「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所有這些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假定,我其實早經受過一遍……當時,那野獸對我而言還太過強壯,看著她日以繼夜、謹小慎微地過活,我只能選擇走遠一些,免得有天目睹自己無能為力的場面,生活本身隨時可能化作連場惡夢……我很早就比同齡人更善於運用獸性,就因為我明確體驗過、活在不可抗拒的強力面前是種什麼滋味。一旦他人對我感到恐懼,我就不必再害怕他們,甚至能夠支配他們啦!」
等上兩分鐘,傑羅姆很快發現旁邊這人比較古怪:嘴裏嚼著莫名物體,右邊耳朵上穿了三四個銅環,大男人深描眼線,一雙手擱在櫃檯上敲出長串鼓點,只看臉色像時刻沉浸在頗具動感的白日夢中;對方身上的衣物里大外小,領子袖口有意剪成燕尾狀、絲織品亮得晃眼,蒙塵的尖頭靴後跟處特意添一對馬刺,年紀在二十歲上下。
身披一件單薄的絲絨睡袍,嫣紅唇片恰似帶露的鳳仙花瓣。晨光為她的側身像勾勒出清晰輪廓,綠眼睛微微失神,仿若盛夏之際剛挽留過幾分鐘清涼的絲雨。不眨眼地觀看著,傑羅姆確信、命運再怎麼慷慨,這一幕也很難出現第二遍了。
莎樂美像身受電擊,撫著胸口不勝嬌羞,過一小會兒才半閉著眼柔聲道:「全聽你的,還不行嗎?」
傑羅姆木然自語著:「沒錯,這就是。」
為幾份已簽署的現金支付單,森特先生中途改道,去橋上「貴金屬聯盟」的總部諮詢兩句。工作人員謹慎地告知他,轉賬業務已經辦妥,他手裡的流動資金一大半被轉移到定期戶頭上,而定期戶頭三個月內取款需繳納不少罰金。換句話說,他能支配的零錢所剩已經不多。轉賬要求發出的時間是兩周前,那時所有印信還掌握在莎樂美手裡,傑羅姆苦笑著想到,難怪她最近忙於寫寫畫畫,看來偽造簽名蓄謀已久。這樣一來,自己很快要量入為出,再亂花錢得準備打欠條了。
「耍我吧,丫頭?!昨晚上工夫都白下了?你還真要跟我劃清界限吶?!就是一塊大石頭把你拉扯大,也不至於冷酷到這地步啊!」
「邏輯上,如果沒的選,就談不上什麼心甘情願。」他始終把目光鎖定在餐桌邊上那條明暗分界的線,一邊是暗弱燭火,一邊是陰影的桎梏。聲音平靜得嚇人,他說:「我很明白你的感受,讓我替你挑明:那隻『理性的野獸』也曾聲稱他是愛我的,並且一直做的還不壞,所以理論上,我應當感覺滿足和安全。不過,跟他講話時可不能太過放肆,因為不管再怎麼不可能,假如在盛怒中失卻理智、野獸畢竟還會咬人、還要以小動物的血肉為食。只要有一次……確切的暴力,落到我身上,所有他自稱存在的情愛——比玻璃製品還要脆弱千百倍的、慾望的衍生物——馬上會蕩然無存。更糟的是,我甚至在以後的日子里也必須裝作若無其事,以延緩下一次盛怒帶來的屈辱感……」
※※※
時不時真想把哈瑞先生宰了滅口,這兩兄弟說話辦事如出一轍,都是瞻前不顧后的人物。傑羅姆無甚表示,沒意思跟他倆套近乎,連襪褲卻頗感興趣地伸出右手,表情很是意外。「沒想到……中午好啊!」
二十五年的「外地人」交淺言深,令傑羅姆心生寒意。無形壁壘隨處可見,想在這塊切割不均的蛋糕上分一杯羹,後面還有連場硬仗要打。簡單道謝之後,森特先生沿上坡路徘徊一會兒,原定計劃彷彿給一盆冷水澆熄,怎也回想不起來,抬頭看到「小件物流」的牌子,突然記起了遲遲未到貨的幾把手銬。陰險念頭閃過,這一位很快決定先解決內部矛盾,把管帳的徹底收服、確保自身支付能力再說。
見他一臉世故表情,傑羅姆考慮著說:「為什麼?『沒誰』先生。」
傑羅姆完全了解地說:「不出所料,這就是癥結所在。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表示、願意給予你某種『單方面的幸福』,你也恰到好處地回饋了感激之情。可不管我真正是怎麼想、怎麼說、怎麼做,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我實際上強迫過你,而且直到今天,你實際上從沒有過第二種選擇。當初之所以跟我離開,不過因為做純種的玩物是更加糟糕的命運。兩害相較取其輕,人之常情,再合理不過。」
「你夠狠……相當好!再加上一條:我保留使用手銬、以及其他『設備』的權力!只要我高興,隨時隨地!」
各種形制的車輛令人眼花繚亂:不僅有稜角分明、安裝尖頂風燈的將軍式,也能見到車轅翹曲、浪漫誇張的蝶式,馭馬品種不一,轡頭與車廂壁上的浮刻包含迥異的徽號,只看輪輞、雨蓬的設計,眼前車輛像是從不同天候路況中選出來的代表,乘客們很可能來自王國不同省份。將這批載具送進博物館,也就囊括了馬車製造業頂尖工藝的傑作,道路兩旁執勤的軍人目光警覺,車上裝的顯然不是無名小卒。
橋上的住宅須在窗外安裝翻斗以防掉落雜物,不過金屬凹槽容易囤積雨點和水汽,看來某戶人家清空可愛的小水槽時、順道給喜歡溜邊走的森特先生上了一課。行人們對這一幕司空見慣,傑羅姆這才發覺,男士大都頭戴圓頂寬邊禮帽,肩披織工細密的短斗篷,女士則時刻有花邊陽傘在手,這些細節顯然事出有因。橋下居民對高空落物相當警覺,外地人可就沒什麼經驗,由此顯現的差異很能說明些問題。
眼光向下,森特先生好像正組織詞彙,半天才擠出個答覆。「嗯。」
其他隊伍里的顧客聞聲側目,眼睛盯著男人舉過頭頂的情趣用品不放,臉上神情無不變得相當古怪。傑羅姆攤開手裡的連襪褲,和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一會兒,只見對方撓撓頭,把兩個包裹左右對調過來,抱歉地雙手一攤,屋裡人立即「嘩」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
「說的夠明白了。等我當真需要一位掮客,該怎麼找到你?」
「干!夥計,你是來搶劫我不成?!三百粒才給這麼點,你當我開共濟會吶!……什麼?這可是憑良心做生意,只要吃了不中毒、不上癮,他樂意當眾裸奔關我什麼事?早跟你說找條鏈子備用……」
「聽著挺有道理。『沒誰』先生,幹嘛跟我說這些?」
這時生意談妥的哈瑞出來瞧見他,點頭打個招呼道:「嘿,就知道水果鍾也快停擺了。這是我客戶,死道友;這是我表哥的表弟,團伙殺手。喂,你不是一直叫我介紹個刺客給你認識?這不就是啦!」
再回來時天色已入夜,莎樂美坐在餐桌邊托著腮想心事,淺盤裡的清湯涼了大半。她對面摞著個五六層的三明治,中間塞滿蔬果薄片,燭光掩映下五顏六色很是別緻。隨手將外衣堆在沙發上,傑羅姆嘆口氣,正衝著她坐下來,半晌沒開口說話。
——早應該找一把該死的傘來!
對這類溢美之詞哭笑不得,一遇上長不大的無聊男,傑羅姆總覺著自己已經年過半百,再提不起開玩笑的心情。回想起來,沒經歷過半生不熟的成長階段、過早投入了殘酷現實之中,也是導致少年老成的嚴重誘因。正當他為逝去光陰默哀的工夫,通向橋區入口的幹道上、出現一條首尾相接的車馬長龍。
丈夫完全沒表態,莎樂美不太情願地把目光從火苗上挪開。對面的傢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兒,牢牢控制住談話的主動權,無論下一秒是和聲細語,抑或大力拍擊桌面,在他當真如此行事之前、自己總別想猜得真切。不說話只有更加被動,莎樂美打破沉默道:「這麼做意思很簡單。我的會計執照就快拿到手,註冊經濟師的信用紀錄必須毫無瑕疵……我承認偽造了簽名,要是你覺得難以接受這種做法,只要寄出一張紙,以後我就用不著費勁兒,安心在家種蘑菇好了。」
傑羅姆暗自思忖,下次在公開場合露面,應當先戴上一張面具。
森特先生對這位的打扮頗不以為然,心說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道這夥人腦子裡裝了什麼亂七八糟念頭,把自個扮成個搪瓷瓶子模樣,他們的父母也不覺著丟人!禁不住挺直腰桿,傑羅姆解開大衣上下兩枚紐扣,左手半插進口袋,右手壓低新帽子外檐,腳下交叉步、附帶緩出一口長氣……越發感到自己這才叫品位、才叫風度呢!倆人立在一塊兒,對比是何等鮮明……
「你不能。趁這名暴君退位以前,他要最後行使不講道理的特權,把名字簽好……對,就這樣。你知道,」用滿不在乎的笑掩飾背後的難言滋味,傑羅姆摟著她腰說,「明天九點以後,過氣的君主要失去他最寵愛的王后啦!雖然搶到手的時間不短,可有些話還沒機會講明,有些……私密的願望還沒機會實現。技術上來說,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你還是我的『私有財產』,如果不感覺受到冒犯,讓我們用一種新穎的方式來紀念這一晚,你看怎麼樣?」
雖說表現得很淡定,手指也沒見丁點震顫,她心裏一定在悄悄打鼓吧?光線微弱跳蕩兩下,傑羅姆忽然體會到對方深心裏隱藏的畏縮,原定說辭暫且放到旁邊,他臉上現出一道反覆思索的紋路來。
第二天,清晨似乎遲到了幾小時,森特先生剛睜開眼,入目只見半坐在窗檯邊發獃的莎樂美。
兩度說出這個詞,他眼見對方止不住渾身輕顫,綠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發出破裂的響聲。出於憤怒、或者純粹的無助,莎樂美面無血色地咬咬牙,然後給自己倒滿一杯紅茶。縱使著力保持鎮定,茶杯中的液體仍免不了幾次溢出杯沿,纖細五指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