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七章 短途自助觀光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七章 短途自助觀光

總之見事不妙、這一位拔腿就跑,難得還記著捎上昏厥的小姐。以最後衝刺的高速飛奔百尺,森特先生一個箭步躍出監房,大有重見天日之感。外面這會兒亂成一團,不少人嚴陣以待,各色召喚生物虎視眈眈,外形不一的法杖對準了唯一的出口。幸好沒發生誤射,傑羅姆和掂在肩上的造化師得到眾人接應,一時間聲勢大壯。
聽有人拿金幣下注,莊家顯然也按捺不住了。說話的沒亮出現錢,正對著鋒快匕首的刀背修剪短須,舊鎧甲刻滿曲折紋樣,後腦勺往上、嵌著塊取代破裂顱骨的金屬薄片。一見這人開口,暫時再沒有加碼的響聲,場上的「好孩子」冷眼旁觀,一張撲克臉毫無動靜,聽到這裏、也就準備好上前跟鐵傢伙較個高下。
「爛人」鮑勃止不住咧開嘴笑笑。自己的估計著實精準,這小子已然無處可躲,只要跳出長臂的攻擊圈,照樣也算沒挺過三個回合,待會兒數錢都要數一陣啦!沒料想剛笑到一半,「好孩子」突然收回劍刃,整個人向後奮力騰躍,迎上那條失能的機械臂,然後伸手穩穩扒住,附著在敵人身上一併急旋起來!
轟然巨響,水泥澆鑄的抗震牆體也現出絲絲裂痕,森特先生不自覺鬆手取劍,標有「巴哈姆特」的錫制名牌無聲跌落,彈起一圈微塵。半寸厚的鐵門被一顆生有利齒的腦袋生生擠破,細鋼樑本用於加固門板,此時變成一條鋼絲圍脖、簇擁著黝黑頭顱驀然開裂翻卷。
照這樣下去自己也會遭到波及,可手腕繩結徹底沒法解開,背上的森特先生萬分後悔沒帶把匕首備用。腳下動蕩不已,「巴哈姆特」搖晃著逼近屋頂外緣,張開殘破口腔大力吸氣,頸部轉瞬膨大兩三圈。不明就裡的人只見莫名巨獸蹲伏在屋脊邊長聲悲鳴,漸融于夜色的暮靄紛紛納入口中,天際殘陽為這場面平添幾分悲愴。目睹頑強生命力的死滅枯竭,這特異場景在人群中興起大量共鳴,牢牢牽引著所有目光,街道兩旁一片靜默,渾不知自身性命同樣危在旦夕。
就在他頭暈腦脹、將欲嘔吐的時候,真正有救兵從天而降。忽聽身前身後「嗡嗡」轟響,傑羅姆打眼一望,密集蟲雲不知從哪冒出來,正若即若離地追著「巴哈姆特」不放。換一種情形,森特先生可能要對某人起死回生表示一點訝異,不過眼下處境窘迫,一張嘴就會灌進滿口涼風,別人是如何倖存還輪不到他瞎操心。
沒想到還真有救人不恤自身的壯舉啊!森特先生很想上前貢獻一份力量,完成他未竟的遺願,不過「強酸燒蝕致死」可不是容易接受的下場,自己又找不到火球閃電遠距離贈給「巴哈姆特」……還是先逃到開闊地帶,有餘地騰挪、再行較量也不遲!
「我說大塊頭未必能贏。」捏碎小胡桃的聲音一起,所有人把眼睛齊刷刷轉向杜松。隨手拋出一枚堅果,團長瞧著它磕在發獃的鮑勃額角上,漫不經心道,「G趴下,這個月找婊子的皮肉錢我全包。」
橋上建築都是磚石水泥打造,抗震能力過硬,換成木結構屋頂已經給它壓垮。狂奔暫告一段落,巨型跳蚤再沒力氣如飛縱躍,口吐白沫,一瘸一拐繞圈小跑起來。雖然速度仍比較可觀,不過跟剛才的玩命疾走相比,至多算是放轡徐行。森特先生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這才發現又繞回橋區入口附近,下方街道上大量閑人奔走追隨,叫嚷驚嘆聲此起彼伏,還有支白花花的祭奠隊伍給人流堵在中間。
不再理會眾人古怪的眼光,這一位轉身去探望剛爬起來的倒霉蛋。「好孩子」癱坐在地,只瞧見團長穿戴的閃光護脛走到自個面前。
還來不及講明事故始末,監牢房頂便給人轟然揭開個小洞——正是森特先生試圖逃生的天窗、成了防禦鏈條最薄弱的環節,撐不住「巴哈姆特」大力推斥,被改造為一道臨時出口。
寬邊帽及時出現,下面卻露出半張駭人面目:皮膚如失水朽木,密集瘡疤類似爬蟲類體表的魚鱗瘢,只一雙眼睛還在夜色中閃爍,讓人想起破敗祭壇中陰燃的余火。傑羅姆迷迷糊糊抬起右手,這才發覺腕脈附近添一道新傷,對方指掌牢牢拽住他,卻因為血水的灼人熱力畏縮一下。把傑羅姆拉上房檐,造化師立刻深藏臉目,眼光移到樓下熙攘街道上,再沒多說一個字。
銀錘敲動鈴鐺,清脆響聲伴隨煙霧徐徐升騰。行進中的隊伍秩序井然,五、六個祭師打理主要儀式,身後十幾名男女漸次追隨。臉頰塗抹過滑石瓷土混合的敷粉,整支隊伍面色如霜結,神情肅穆凝重,踏在平整石地上的赤足留下長串清晰印痕。
※※※
「該——」
手杖重量太低,不足以造成威脅,一陣叮叮噹噹,連續匹刺也悉數落空。怪物頭臉部位被重劍寬窄的半月形獠牙遮蔽嚴實,彷彿戴了頂超大號頜骨帽,只需左右前後偏轉頸項,就能有效格擋密集的刀劍攻勢。大部分軀體仍未擺脫窄門框的約束,「巴哈姆特」明顯對搔癢似的打擊不屑一顧,不斷嘗試從碎鐵片中間掙脫出來,好拿眼前不識好歹的小東西榨汁嘗鮮。
稍微蓄勁,大傢伙撇開四條長腿,兩步跨到屋頂邊緣。體重雖不低,可跑跳無聲、寬大腳掌抓地有力,「巴哈姆特」活動時身形也非常穩健。包圍人眾起一陣騷動,距離最近的慌忙開啟法杖——遊絲般的銀線橫跨二十尺空間,沖龐大目標貼附過來,可惜準頭不佳,只射中房頂紅磚。銀線質地接近蛛絲,且具強烈粘性,其他人員亦紛紛效法,十數條反光細線似緩實急,眨眼要將大傢伙原地釘牢。
據此不遠,森特先生已經搭好「繩梯」,長索一端接地,另一端探出窗格,只待藍芒閃過,立碼就能置身事外。不幸目睹這起誤傷事故,讓他一下子犯了難。下去幫忙興許自個也得搭進去,可見死不救又著實說不過去……手握細繩,他皺著眉頭思索幾秒,終於還是暗叫倒霉,把逃生工具塞進腰包,轉身面對危險的方向。
——原地別動,鎮定……
左右滑步,倏退倏進,傑羅姆將掌中細劍的柔韌性發揮到極致,拐著彎繞開正面難以攻破的天然胄甲,讓攻擊落點鎖定對方缺乏保護的脖頸。近距離接觸這失控猛獸,「巴哈姆特」面頰如同一叢生長茂密的蕨類植物,只不過狹長葉片都換作剃刀似的冷刃;反射點點寒芒,剛才割剩下一半的金屬細繩觸之即斷,其鋒快程度可想而知。
——把手給我。
新手們看得嘩然一片,杜松不失時機地進行說教,「瞧仔細!近身格鬥首先要面對的敵人是恐懼!彪形大漢先天氣勢佔優,可真打起來,頭腦靈活的小個子常常更加危險。『鬥志』嘛,跟『不識好歹』是他媽一回事!腦子裡要提前認了輸,不如滾回家吃奶算了!」
站在屋頂朝下看,終有人點燃第一盞燈。
兩旁的店鋪民宅聚集不少市民默默觀瞧,每年此刻,祭奠逝者的活動必定如期舉行。即便王城平日一刻不得安閑,至少今天日落前後、這屬於彼岸世界的短短一小時內,大部分人會放下繁瑣的工作,走到門窗跟前目送斜陽西去,稍稍緬懷一下撒手人寰的親戚友鄰。
稀釋的濃硫酸雖不會馬上置人于死地,燙熟表皮也還勝任愉快,灌入肺泡後果可想而知。此時前無去路,四周找不到掩體,走廊又通風不暢……退一萬步講,即使準備了「驟風術」,也沒地方驅散酸霧。除了節節後撤,傑羅姆想不出其他應對手段,駭然目睹造化師洗個「濃硫酸蒸汽浴」,卻仍像鐵釘似的一動不動,這場面著實慘烈的緊。
拍拍灰塵,森特先生沒搭理人家,好像是說,每天晚餐前宰掉個把「巴哈姆特」、不過是騎馬划船之類的餘興節目,根本不值一提。蠻有把握地攀上怪物闊背,傑羅姆伸手拉扯劍刃,狠命試了幾回,竟然像卡在裡頭般紋絲不動。「喂,你身上有匕首沒?」
此時追隨祭祀的老少男女皆有親屬新喪,不少旁觀市民伸出左臂,由他們在手腕血脈間畫條白線,藉此分擔生者些許哀痛之情。隊尾祭祀手執長羽,將眾人留下的足跡輕輕抹盡,口中默誦那些「塵歸塵、土歸土」的長眠祝願。待他走過身畔,路人紛紛右手緊握、按在額頭處瞑目稱頌,仿若伴著遊魂穿越峽谷山澗,領略片刻靜謐的彼岸風光。至此活人結束簡短哀悼,死者魂魄隨同暮靄中的鈴聲漸行漸遠。
蟲雲搶先降在對面屋頂,造化師一恢復人形,立即召喚巨型獨角仙攔住去路。「巴哈姆特」精疲力竭,跟矮它兩頭的甲蟲角力片刻,不得已半瞎著眼兜轉身軀,轉往橋下奔逃。此時兩側樓頂各自出現一名身著紅衣的治安官:左邊鐵塔般的壯漢吐氣揚聲,連環擲出三柄飛斧,前兩把幾乎削平了跳蚤臉上交錯的獠牙,最後一柄精確命中,打得它頭部血花四濺;右邊那人顯然受到「高等加速術」影響,二十尺開外連續七顆「馬友夫微流星」爭相命中,將目標半邊臉頰搗成焦糊肉泥。爆彈劃破夜幕時異常絢爛,酷似光華奪目的小股流星雨,乍起即收,從下往上看擊打效果一定頗為壯觀。
整個人團身滾翻,差點跳進尖牙利齒的懷抱。百忙中傑羅姆右臂發力,連著劍柄的繩索扯得他繞了小半個圓弧,最終停止翻滾,由「巴哈姆特」肩膀位置站立起來。大隊人馬制不住的強力猛獸,被他自個乾淨利落地擊斃,附近的造化師看得眼都呆了。
大傢伙比想象中難纏許多,機會可謂稍縱即逝,森特先生不再遲疑,全力衝刺后兩腳離地,身在半空還微弱調整下姿態。屁股朝上半趴著,怪物的脊樑像座頂點很高的滑梯,頭部跟屋頂落差不小。浮空的短暫瞬間,傑羅姆反有向上飄飛的錯覺,掃一眼大傢伙極不雅觀的坐姿,他雙手握持利刃滑行片刻、向下的鋒尖順利戳進後頸部的甲殼接縫、發出「噗嗤」輕響、只剩個劍柄還露在外頭。
模糊聽完這句,倒霉蛋就給人平托起來,像個勝利者似的簇擁著走遠了。沙地上只餘下一尊殘破鋼雕,映著天光不住空揮鐵拳。
※※※
「G,你他媽當真不負『眾望』啊!……哼,這樣也好,專打勝仗的將軍屁也不是。將來別忘了,單靠自己成不了大事……」
傑羅姆俯身緊貼牆壁,盡量減少迎風面積,劃過面頰的硬物還是十足鋒快,割裂開若干細小傷口。顯著氣壓變化扯得他腳步虛浮,又找不著可供抓握的位置,眼看就要主動送上去被對方當點心吃掉。
湊熱鬧的聚成幾小堆,銅板準頭奇差,叮叮噹噹丟個滿地。那些眼神毒辣,也有些積蓄的老滑頭顯得較為慎重,竊竊私語一陣,才擲出手中反光的銀幣。「五回合」、「七回合」……加碼聲不絕於耳,划著長短不一的弧線,敢於出手的大錢落進鋼盔時都分毫不差。「爛人」鮑勃眼珠子轉個不停,似乎忙於計算勝負賠率,只聽人群中響起個極穩健的聲音,「二十個回合趴下,賭三個大子兒。」
「叮!」
跟巨大的「巴哈姆特」相比,森特先生的體積就很難贏得路人側目。趴伏在它脊背前端,這位不稱職的馭手讓自個打的繩結套牢,被波浪形失重摺騰到半死不活。迎面撲來的凜冽氣流不斷將他托起又拋下,剛才經過「穹頂」旅店時,也沒怎麼欣賞大片玻璃造就的美妙景觀。平時連騎馬都不樂意的人,這會兒突然坐上個瘋癲的熱氣球,森特先生對此一籌莫展,只盼望繩結吃重斷裂、掉下去摔扁算了。
無數昆蟲拼湊起一頂寬邊帽和厚實的舊風衣,「蟲人」身量高瘦,衣領豎立深藏起面目,此刻正如蝙蝠般展開雙臂,面對張牙舞爪的「巴哈姆特」。森特先生眼珠一轉,馬上聯想到某位舊識——自己還是協會會員那會兒,曾奉命護送持有「石樅樹」種子的造化師,后因半途屢遭伏擊,查林曼丹又派來一名隨行護衛、善於召喚昆蟲的神秘造化師——兩相比照,明顯就是眼前這位。
發出長聲慘叫,又一個倒霉蛋仰跌三五尺、爛柿子般翻幾個跟頭,最後被圍觀的團員拖回人堆里救治。杜松頷首冷笑,用牙床嗑碎手裡的小胡桃,一面咀嚼,一面拿錐子似的眼光掃視還站著的人。
距離逃獄發生剛過去分許鍾,身後傳來陣陣嘈雜噪音,傑羅姆正全神貫注與敵周旋,無暇分神細看。用來逃生的天窗在連續劇震中不住剝裂,大塊干硬敷料湊巧衝著怪物腦門狠砸下來。配合這天賜良機,細劍終於抓住一處破綻,轉瞬給敵人右眼添一道凄厲瘡疤。
心念電轉,距離「巴哈姆特」停止吸氣統共才過去幾秒鐘時間,不清楚作何用途,造化師攤開手臂跟風衣,彷彿支起一面簡陋風帆。下一刻,怪物充分膨大的肺腔大力出氣,上顎角質小室內存儲的酸液流經多孔的蝸輪狀鼻腔、與潮濕空氣混合均勻后一舉噴薄而出,轉瞬騰起大團高溫液霧。
「趕緊出去!這裏交給我應付!」
沒機會組織完美的計劃,目前他只能孤注一擲。將右手繩索放到最長,主動朝「巴哈姆特」插滿利刃的頭部靠過去,踩著一段獠牙平滑的凹陷處,空出左手胡亂摸索,傑羅姆全憑感覺、彷彿觸到了大塊晶狀體。衣衫獵獵飄舞,沒有跌死風險的話,這種經歷其實也挺難得。關鍵時刻自嘲兩句,森特先生不顧一切發動「寒冰之觸」,只聽一聲悶響,濕潤複眼迅速結滿霜花,腳踏的獠牙瘋狂掀動,把他狠狠拋回原處。即使眼球抵受住「寒冰之觸」的低溫,視線也受霜凍影響,肢體協調性顯著下降。大傢伙再難保持重心穩定,落地時失足側滑,撞裂屋頂幾座煙囪,壓彎一根十字形避雷針,最後才勉強直立起身形。
最先瞧見屋頂上異狀的是位修表匠,本來正對著窗邊落日擦拭錶殼,一抬眼,卻跟一頭巨獸遙遙相望片刻。暮色中的「巴哈姆特」胸甲反射藍綠輝光,接連跨越幾棟建築的房檐,巨大身軀落地無聲,驚起疏落倦飛的歸鳥……騰躍時狀似林地間滑行的長臂猿,呼出的熱霧被尖利獠牙劈散,再一跳、堪堪從修表匠腦袋上方疾掠而過。
尷尬場面出現了,萊曼人一時拿他沒辦法,「好孩子」趁機頂風做了兩次引體向上,好像在搜索對方頭部安裝視覺裝置的部位。只待鐵傢伙反轉扭力、組織反擊的瞬間,慣性律再次站到人類一邊——損壞的機械臂一收一頓,「好孩子」身體自然發生鐘擺運動、借這股力道敏捷地翻個跟頭……「輕靈術」作用下,只見他在鐵傢伙肘關節末端找到個立足點,沿機械臂狐步疾行,緊接著出手一劍——對方水晶狀單眼應聲破裂、晶體碎屑迎著日光和微風閃耀成一條窄帶。
安靜片刻,連鐵腦殼的光頭也露出古怪神情,水波樣的歡呼聲令人群轉瞬擴大了一圈,硬幣如同熱鐵皮上的跳蚤、「嘩啦」揚起一大片。「好孩子」對杜松的格外高看不太承情,只快速施展一道「輕靈術」,不待觀眾恢復神智,便搶前一步架住鐵傢伙送出的無匹力道。
周遭路人彼此對望,陸陸續續緊握右拳,擱在前額默然片刻。
這邊自說自話,「好孩子」卻心無旁騖。只看地面的掠影,鐵傢伙腰部軸承吱呀怪響,四條完好的長臂平貼著頭頂陸續滑過,短暫遮擋片刻明媚的天光。萊曼人吃了自身重量的苦頭,下壓的上肢遭受重擊,喪失大部分活動能力;不過機器的邏輯不包含畏懼,反而大幅提升中軸的輸出功率,和打擊過自己的慣性暫時結盟——五條機械臂統統急旋起來,同時逐次壓低到衝撞敵人的高度。「好孩子」眨眼會遭受幾根原木粗細金屬臂的水平痛毆,增加的速度足夠將他拍成肉泥。
幸虧有他擋在氣霧之前,後面森特先生和昏迷的造化師才能幸免於難。不過寬邊帽和舊風衣已然傷痕纍纍,發出叫人心悸的「嗞嗞」聲,照常理推測,裸露皮膚八成會脫水成碳化物,不死也得受盡活罪。
最近一場大規模衝突中,鐵傢伙曾輕易奪去一小隊人的性命,戰敗后被製成練習靶具、照杜松的話來講,可謂「戰士的當然歸宿」了。氣味刺鼻,潤滑油淋漓了一地,短路令殺戮機器不時扭轉腰部軸承、失控地急旋幾周,乍看貌似狂野夢境中守望金屬平原的破敗風車。
怪物這會兒擠出了小半截上身,弄得屋裡地動山搖,氣勢好不驚人。傑羅姆心裏盤算,既然生具複眼,這傢伙對移動物體肯定相當敏感,趁地方狹窄限制它力量的發揮,直接攻擊雙目再合適不過。拔劍出鞘,尖頭手杖被當成標槍螺旋飛擲,他本人使個假身提劍猛攻。
傑羅姆現在可以肯定,手杖確實不如雨傘實用。
就算不出聲,他的意思也已足夠明確。新丁們根本不敢抬起目光,身經百戰的老鳥又吝惜羽毛,更不願拿自個的臉面冒險,紛紛吹著口哨交頭接耳、或者裝模作樣地打量著場中強敵:
沒意思替別人收拾殘局,傑羅姆迅速觀察周邊環境地勢,腦中組織著最便捷的脫逃路線。退行幾步,頭頂有扇狹窄氣窗,粗欄杆留有兩指寬的縫隙。抽出一截劍刃,割斷固定身側牢籠的繩索——剛進來時他就注意過,這些細繩似混有鋼線增加強度,由橫截面來看確實如此。道具已然齊備,只須將繩索探出氣窗,施展「電傳送」即可方便脫身。森特先生思慮周詳,可惜事急生變,不待他從容施法、突然發生個糟糕的意外:造化師不小心狠踩了「兔隼」的尾巴,小傢伙吃痛騰躍,陰差陽錯下跟她撞個滿懷……結果法杖丟在一旁,人直接昏暈過去,「兔隼」這才明白自己闖下大禍,圍著暈倒的女孩慘叫連連。
風聲倏止,「巴哈姆特」看來吸飽了氣。傑羅姆狠命搖晃腦袋,擺脫讓人頭皮發麻的蟲子,這才發覺堵住前路的「牆」竟然生機勃勃。食心蟲、黃馬蜂、巨型蚱蜢、猩紅蜻蜓……外形古怪的有翅飛蟲數量無可計數,「隔離牆」表面狀似沸騰的湯鍋,密密麻麻全是翼膜、觸角和反光的甲殼。尋常人一輩子也瞧不見這麼多昆蟲,女士們看了肯定會留下心理陰影,就連森特先生也感覺兩腿發軟,不由連退幾步。
當先的祭師手提「晨昏結」,每行經一處岔路口,總要無聲撼動這鏤刻精細的薰香裝置,沒藥和薰衣草的氣息鎮定無波,透著黯淡的死亡意味;兩名少女緊隨其後,不住朝路旁傾灑深黛色花瓣。這隻隊伍將走過「鋒火曲徑」的幾條主道,所用花朵皆是風乾的曼陀羅,其他類似小團體如若規格較低,常借染黑的茶花花瓣寄託哀思。
就在這時,身畔的嘈雜聲響再次傳來,連光線都為之一暗。似有什麼規模龐大的古怪物體呼嘯而過,在森特先生和「巴哈姆特」之間築起一道「隔離牆」。打在臉上的小石子驟然換成胡亂撲騰的活物,傑羅姆不得已睜開右眼,跟顴骨上使勁掙扎的長顎胡蜂打個照面。
不待他說完,場中「好孩子」已然發動致命攻勢,短劍披荊斬棘、立刻便要戳穿萊曼人的動力核心。沒成想傷痕纍纍的鐵傢伙突然短路,距離最近的一條機械臂痙攣中猛力推送,給「准勝利者」當胸一擊,打得他爛柿子般滾出去三四步遠,趴在地下半天沒回過神來。
對方鄭重點頭,眼神貌似火化前瞻仰遺容的狀態。拽拽結實的鋼絲繩扣,森特先生彆扭地考慮片刻,忽然發覺「巴哈姆特」已經緩慢屹立起來。低聲咆哮兩次,大傢伙搖晃軀體,準備好要發足狂奔。
剛上來便戮力以赴,下壓的機械臂馬力全開,鐵傢伙指揮另一條長臂由外側迂迴腰擊,帶起一片呼呼風響。連旁觀者都感受到抽擊產生的翻湧氣流,一旦結實命中,血肉之軀必將臟器破裂、慘死當場。一回合不到,勝負似乎快見分曉,萊曼人腰部軸承發出刺耳轟鳴,餘下四條手臂朝反方向逐次展開,以抵消巨大的動量和扭矩力,從正上方俯瞰、酷似蝸牛殼內部的螺旋紋路。一對敵手不僅體形相差懸殊,力量也不在同一級別,新丁們對瘋狂的實戰演練直感到毛骨悚然,看得眼球凸出、不敢相信真有人完全不在意自個的性命。
低聲寒暄過後,鄰居們陸續返回居所烹調晚餐,幾個淘氣包跳進花瓣叢中跑跳生風,不一會兒就給擰住耳朵、哼哼唧唧地拖回屋裡。生者死者各就各位,首都像大部分時間一樣井井有條,與此同時,卻有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黃昏的平和氣氛。
結構弱點一經暴露,建築物再遮不住怪獸的狂力,硬是被它掀翻天花板、成功擺脫了束縛。完整直立起來,「巴哈姆特」比一層樓高出小半截,強壯四肢還拴著殘餘鐵索,看樣子是先被團好塞進開口的水泥棺材,然後豎起裝鐵門的那面厚牆、最終才把小單間密封完全。四肢舒展不開,牢房的居住條件令人髮指,傑羅姆對大傢伙的狂怒產生一絲同情——虐待動物也不是這樣,換成誰能受得了呀?
「最後一點,」杜松面不改色,沖所有手下冷然道,「要是我隊伍里哪一個戰神附體,養你們這一大群敗類還有什麼用?戰場是他媽一座絞肉機,填幾個大隊進去不過開開胃,單個人鐵定玩不轉就是。打不過小意思,多找幾個弟兄、一塊上不就結了?!」
血肉橫飛前一刻,「好孩子」只消稍微改變劍刃的受力角度,腰身柔韌地向後彎折,輕輕巧巧擺脫敵人的壓制。步履移動分毫不差,他甚至還引導機械臂朝最有利的位置滑落,自己則游魚般側向閃躲。
造化師這才回過神來,猶猶豫豫說:「先生,這會兒你需要的不是匕首……看來你當真惹毛它啦!呃,請別擔心,治安官就快過來……其實趴在背上挺安全的,等它暴走到沒力氣,許能保住性命吧?」
通過那次危機四伏的旅程,他有幸結識了高智種薇斯帕和現任妻子莎樂美,再怎麼健忘、對改變自身命運的轉折點也還記憶猶新。昆蟲造化師登場比較另類,半年後再次相逢很是突然,不過現實困難擺在眼前,敘舊又無話可說,還是先制住敵人要緊。
劃破晶狀體的工夫,「巴哈姆特」昂首嘶鳴,噴出的氣浪透著刺鼻異味。接下來這傢伙像個大型風箱般全力吸氣,卡住的頸部眼看鼓脹了兩三圈……二十秒左右,監牢走廊化作一條風洞,飛沙走石令人不得不掩面迴避。雖摸不清大傢伙的真實體積,僅就恐怖的肺活量而言,整個鑽出來嚇死幾個人應當容易得很。
血肉機械短兵相接,第一回合就掀起四濺星花來。劍刃和泛著機油味、章魚般靈活的機械臂甫一接觸,垂直下壓的巨力便帶來火辣痛楚——大量動能沿手臂肩膊構成的槓桿向下傳導,脊椎間的軟組織仿若塗在三明治里的沙拉醬、被咬合的下顎壓縮至極點,整個人驟然矮下去小半截。近看類似風乾的粘土磚,敵人體表凹凸不平,隨便一劍都能剝下連串電容與導線,若沒有六條致命長臂從旁牽制,奮力蹴擊應當能叫它很快停止運轉。不過這一切僅止於片刻空想,萊曼人的活動控制無懈可擊,看似伸伸舌頭都能夠著的勝利、不過像鼠夾上的酸乳酪,草率出擊等若自取滅亡。
此時夜幕已然降臨,圍攏的人眾都有些遲疑,對這死亡巨獸的來歷不明所以。零星爭論時有耳聞,程序迥異的祈禱方式并行不悖,也有人冒著冷汗靠上去,試圖採集些毛髮樣本一探究竟。治安廳接管現場之前,手執「晨昏結」的祭祀分開眾人,走到怪物屍體跟前。飽蘸滑石粉,祭師在它血肉模糊的頭部描出一列白線,口中輕聲誦念:「塵歸塵,土歸土……」
面面相覷,人堆里漸漸有了笑意,賭徒們時來運轉,忙不迭地額手稱慶,新兵們忍不住偷眼觀瞧,不知道團長準備怎麼把大話說圓。
一句話剛起個頭,森特先生已經被新坐騎扯出去十幾步遠,只剩怪物揚起的一溜煙塵飄蕩不已。造化師彷彿覺得這個單詞尚在耳邊回蕩,目送一人一怪迅即遠去,唯有無奈嘆息、遙祝對方好運了。
無匹巨獸的輕靈動作叫他愣一會神,探出頭往澄明空氣中來回觀瞧,只見天邊暮星初露端倪,景色十分宜人。修表匠撇撇嘴,眼下正是閑暇時光,人家出來散散步可說天經地義,少見多怪只會惹人笑話。心中釋然,這一位重新戴好單片眼鏡,接著拂拭溫暖錶殼去了。
戰鬥進入收尾階段,半瞎的萊曼人再沒法做出有效還擊,不過大力舞動殘存的手臂垂死掙扎。「好孩子」不急不躁,單憑手中一肘長的短劍,躲閃間隙里冷不防戳刺對方前胸後背,只等瞅准機會、擊破鐵傢伙的金屬心臟取得完勝。下了注的都有些意興索然,五分鐘不到,戰鬥已毫無懸念。杜松的投機秉性再次得逞,此刻志得意滿,遂教訓服帖的新丁們說:「除了天生孬種,就是笨蛋到我手底下,三五年也能練出個好樣的來!看準目標、照死里使勁,還有什麼辦不成的事?這小子剛來時屁也不是,現在惹上他你死定了!最後一點……」
動作有如奔走的羚羊,突然改變方向花去半秒不到,「巴哈姆特」的反應速度遠不是蛛絲能及。落空銀線還來不及降落粘著,獵物早逃向無準備的另一邊。可能腿部供血尚未恢復通暢,前腳剛一觸地、後足揚起未落的工夫,它忽然失卻重心、一頭栽倒地面。動起手來水平有限,下方的造化師閃躲倒很及時,幾個人呼啦讓出小片空地,怪物不慎失足倒沒造成人員傷亡。
「你是說,」傑羅姆皺著眉沉吟道,「照這樣竟然還死不了?!」
目光自人叢中掃過,杜松微一點頭,身材健碩的老兵們左右散開,現出中間那倒霉的獲選者來。緊一緊手中短劍,終於有人排眾而出,引發不少驚嘆和笑罵聲;新丁們對獲選者單薄的外觀大為驚異,老鳥則司空見慣,已經開始評論雙方的優劣形勢。
連串精確流暢的攻擊動作過後,連老鳥都不自禁爆發出大量讚歎,新丁這會兒已經不知說什麼才好。杜松蠻有把握地繼續講解,「任何強人都拗不過自然定律:手持鈍器儘管猛砸關節和支撐足,要是捏著匕首,眼球、韌帶跟血管,加上你們兩腿中間的小弟弟……只要衝准地方,碾死個蚱蜢的力道就能放挺飽經戰陣的職業軍人!什麼時候能把動作分解成簡單的槓桿運動,掌握住重心和支點的微小變化,誰再想跟你玩硬的,別手軟、儘管照死里踹他就是!」
縱然未曾脫離險境,傑羅姆還是腦子卡殼、暫時沒法作聲。不過五個單音構成的簡單詞句、明明是發自這片蟲雲之口——協調無數翅膀的振動頻率產生音節,蓋過嘈雜背景清晰傳遞到鼓膜,並且意思明白無誤。雖然目睹過許多不可思議的場景,森特先生可沒想到能遇上這等奇事……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見大片飛蟲凝聚成型,迅速勾勒出一名男子的高大背影,眨眨眼的工夫,體表輪廓就變得平滑緻密。
鑒於剛有人英勇獻身,敵我關係總算還比較明確。森特先生沒跟隨大隊人馬分散構築什麼「警戒圈」,反而兩步攀上外牆、爬到屋頂找根煙囪蹲伏藏匿起來。參考敵人表現出的旺盛鬥志,集中力量轟成渣、儘快結束戰鬥才是最優選擇,眼望造化師圈起圓形的薄弱防禦,擺好了圍獵食草動物的架勢,傑羅姆立刻明白、這夥人需要一位裝備過大腦的指揮官。可惜沒時間溝通協調,只好單幹到底、見機行事了。
酸霧沉降定會造成重大傷亡,造化師尖叫中恢復蟲雲形態,試圖阻止事件發生,投擲斧和微流星先後炸開一片。傑羅姆暗自咒罵,眼下別人再怎麼急切都是隔靴撓癢,自己距離最近,總不能坐看局面無法收拾。縱身一躍,手中「破魔之戒」閃爍兩次,滑過「巴哈姆特」巨口的瞬間爆出一蓬鋼針。事已至此,傑羅姆沒機會查看戰果,兩眼瞅准嵌在怪獸臉骨內的一截飛斧刃鋒,借擺盪之力把手腕湊上去刮擦。渾身一松,他整個人向下急墜,左手堪堪扒住二樓屋檐的排水鐵槽,就這麼懸在半空;身側怪物則緩慢塌倒,進而轟然跌落地面,肺腔內緩釋的餘氣仿若最後一縷嗚咽。
近七尺高的巨大身架,銀閃閃的堅厚外殼已然完全剝落,露出內里火花頻現的機械骨骼,胸腔內隱約可見金屬心臟勃勃躍動。縱然表面損毀嚴重,這萊曼人仍屬於最危險的敵手——六條手臂揮舞起來全無破綻,一次蓄力猛擊可置人于死地,三腳架似的下肢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使它成為一座活的肉搏機器,近戰高手也不敢主動與之對抗。
舊鋼盔高舉過頂,「爛人」鮑勃第一時間開了盤口。「好孩子G對沒娘的鐵傢伙!我賭G三個照面嘴啃泥,隨便加碼,上不封頂!」
慣性律是強大力量的天敵,縱然提前計算到接下來的場面,緊急迴避所需的動量也超出了機件的強度極限。無可奈何,鐵傢伙眼望著兩條機械臂發生近距離碰撞,急旋的碎片破空橫飛,觀眾席都受到零星波及。此時「好孩子」早已繞過小半圈距離,用敵人的身軀作為掩體貓腰穩進,短劍順便在萊曼人裸露的體表拖曳出一溜火花。
「巴哈姆特」身軀形似披甲猿猴,四條長腿強健異常,寬厚腳掌和肌肉排布方式彰顯了敏捷的體貌特徵。同時,承重肢體過於茁壯,又找不見存儲大量脂肪的部位,劇烈活動時大腦的糖類供給應當不會太高,智力水平頂多差強人意。很快將對手划入徒具蠻力的笨蛋之列,傑羅姆心中不住盤算,取出包里的鋼絲繩彎彎折折、隨手打一道不易滑脫的「抓結」,一端固定在細劍劍鍔部位,另一端繞手腕拴緊。狠拽兩下,強度看似相當足夠,這時「巴哈姆特」已開始移動。
蟲雲飛行十分吃力,速度較慢的甲蟲都給拋在隊尾,整體拉長為軟麵糰般的形狀,最前一部分幾次向下俯衝,目標對準了大傢伙殘存的一隻眼睛。突然有了獲救的可能,傑羅姆奮起餘力逆風攀爬,把兩隻手搭在背面「胄甲」的接縫處。從上往下看,可憐的跳蚤因單側視力嚴重受損,行進路線其實是個半徑很長的圓弧,估計繞回出發點附近再用不了多大功夫。傑羅姆思量著,只要弄瞎它另一隻眼睛,無頭蒼蠅很快會被迫停下腳步。
危急時刻,造化師小姐挺身而出,百忙中還不忘關照下倒霉的客戶。各色小怪物從她身邊湧向唯一的出口,抽出根尺許長短的古怪法杖,造化師奮力撩起袍角,擠擠挨挨朝這邊挪過來。
——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統統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