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五十九章 徽記

卷三 家園

第五十九章 徽記

衣衫浸透雨水,傑羅姆心情鬱悶,扮演連環殺手也比奴隸販子容易接受些。「真實身份」成了心腹大患,除非從頭偽造履歷,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親愛的,你有個郵包,在茶几上擺著。」
發現彩色玻璃上移動的陰影,傑羅姆不由露出尷尬表情——如果沒看花眼,對方應該早來了五分多鍾,他進屋那會兒已然坐定觀瞧,將客人的無禮舉動盡收眼底。只聽屏風背後響起一線古怪嗓音,說話人像對著根長長的銅管發言,傳過來時變得嚴重失真。
主人停頓幾秒,彷彿越過彩色玻璃凝視著他。「開始我說過,感謝閣下昨天傍晚的所為,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流血。據此我保證,治安廳不會深究閣下的來歷,首都市場的准入條件也會有所放寬。凡俗之輩所求的,無非名、利兩樣,您盡可以在這片水域結網捕魚,飽餐之後再裝滿您的儲藏室,讓或然性決定即將上演的戲目。僅此而已。」
傑羅姆敲打著坐椅扶手,無表情地思索片刻,說:「為滿條街的陌生人付賬,您的高尚情操令人敬佩、而且費解。容我多嘴一句,如此優待有附加條件嗎?」
據車隊成員說,東部邊境主幹道有一段正實施軍管,某些省份爆發疑似霍亂的病症,行商不得在疫區停留,走陸路風險越來越高。天災人禍,傑羅姆聽得憂心忡忡,回歌羅梅是下下之選,最好立刻乘船出海,到窮鄉僻壤暫避風頭。為保證財源充足,他接著趕去貴金屬增開緊急透支賬戶,真有起事來,也好搶在擠兌風潮前提取現金。
「所謂優雅氣質,來源可能迥然相異。」話剛起個頭,屏風上演化出一朵並蒂盛開的馬蹄蓮,這塊玻璃簡直像活的一樣!主人顧自說道,「曲折心計和虛偽矯飾足以蒙蔽大多數眼睛,歡場老手展現的豐富情感、遠勝不善言辭的純潔心靈。頹敗靈魂也能散發腐朽香氣,將之視作『廉價的優雅』並無不妥。」
聽得滿心寒意,沒想到稍不留神自己已變成一堵危牆、加一指之力便會轟然倒塌。對方論據充足,分析鞭辟入裡,傑羅姆只能在死撐面子和靈活變通之間作選擇。「是這樣,先生,您說的很有道理。我的確自視過高,對他人缺乏無條件的信任,請接受我的歉意。」
心說怎麼會這麼巧?如果不是巧合,昨天傍晚下雨修路豬肉卷又做何解釋?!森特先生心中遲疑,前後左右搜索片刻,工作人員個個眼神詭秘,純一副圖謀不軌的樣兒。這樣猜下去非得疑心病不可,他還是決定先露個頭。「嘿,這不是辛格術士長嗎?今天來公幹?」
莎樂美看得出神,拿翎毛撩一撩臉頰,痴痴地說:「她一定是在維護剛建立的小家庭呢,我想。每天守在一塊多甜蜜,可對方總也不明白她的心思,天天往外跑,回來銜一些小木棍和青草鋪床……就算沒有青草,對著簡陋的小窩,他倆只要不離不棄,那也是莫大的幸福,為什麼總想著走開呢?她心裏一定很不解,很難過吧?」
沉默許久,他撿起盒裡裝著的閃亮徽章,喃喃自語道:「沒錯!沒錯!我還沒忘!」
——禁衛少年團上尉副團長,歸列。
「什麼日子?秘密?可我真的好餓。小孩和小狗也要餓肚子?」
暮色中田園風光賞心悅目,馬車繞盤山路向上半天,地形漸趨平緩,梯田果樹長勢喜人,還能瞧見不少狹窄的天然關隘。傑羅姆難得從窗玻璃上挪開會兒視線,沖自己的旅伴說:「沒想到建得很不錯。起初還以為,城鄉結合地帶亂得很,剛才已越過首都外圍界石了吧?」
肉麻得連打兩個寒顫,蓋瑞小姐勉強道:「好……再好不過了。嗯,想吃超大塊奶油吐司、沾滿濃濃的巧克力醬,中間塞好些肉鬆,甜甜鹹鹹的。過節那會兒喝的水果汽酒挺適合佐餐……」
「據說善待鄰人是善待自己。明天雨停了,送些蘑菇派給附近幾位吧!」傑羅姆沉吟一小會,「我到城外轉轉,午飯在車上吃……應該很快就能搞清楚。」
傑羅姆連陪笑的意思也沒有,「快到地方了,少跟我耍嘴皮子。」
聽得眉頭微皺,傑羅姆不快地盯著屏風道:「這麼說,您是位超凡脫俗的上位者,樂於執行既定義務,順帶成就某種個人化的滿足?」
轉賬手續尚未辦完,只聽走廊傳來熟悉的調門,探頭出去一看,隔著兩個小單間,正好瞧見怒不可遏的辛格先生。
握起來涼意沁人,銀徽正面鐫刻一柄青銅短劍,常青藤和吐信的蝮蛇交相環繞,邊緣是編碼過的軍階職級、部隊番號;翻轉過來,背後嵌著兩行小字:勝利歸於羅森,榮耀屬於你,傑羅姆·森特。
「……反正我最近沒什麼用錢的地方,熟人之間墊付一下,打張欠條好了。不麻煩,不麻煩,你看剛建好的新戶頭,都是現成的……」
牆壁幾乎沒有裝飾,塗抹一層淡黃色泥灰,看上去倒像苦修士的祈禱房間。從空蕩蕩的壁龕來看,這一猜測離實事相去不遠,壁龕中很可能存放過洛克馬農的長明燈,現在則空無一物。當然,最奇特的還是分隔小室的大幅「屏風」——框架為合金鑄造,具體成分不明,主體呈長方形,高矮長短剛好將五步寬的房間一切為二。表面類似神廟用的彩色碎塊玻璃窗,就算跟他人臉臉相對,隔這麼塊破玩意也休想看清楚樣貌,入目唯有含混破碎的影子罷了。
「……」想跟她報喜來著,聽這番話滿腔熱忱給澆熄一半,總覺得另有所指似的。傑羅姆清清嗓子,小心翼翼道:「別呆坐著,今天可能有大雨,我得給孔雀扎個涼棚,免得進屋裡弄髒地板……呃,太悲觀對身體不好,近來注意觀察家裡的酒瓶……別胡思亂想了。」
一家人都不太健全,又時常遭到訓斥罰站,這種環境培養的小孩、長大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忽然對她生出些歉意,傑羅姆蹲下來扶著她肩膀,認認真真地說:「近來還好吧?想吃什麼?手疼不疼?」
眼望著零落雨景,傑羅姆繃緊腰背,將銘牌墜在胸前,隨心跳微弱起伏。當初的信念只剩破敗空殼,銘牌卻已然沉甸甸的,令佩戴之人恍惚若有所聞:
「大部分正確。容我糾正一點:個體價值並非取決於社會地位,超凡脫俗更與之無關。修養本是有別於禽獸的義務,是專屬個人之財富,無法速成或讓渡他人,用以明確內心世界與物質環境的界限。以此作為高於庸眾的標的物,為智者所不取,為賢者所不齒。」
不等他反應過來,矮個巡官惡狠狠地說:「少跟這裝死狗嘍!我才不管那些屁眼長臉上的官員統共收了你多少……夥計,在我地盤上走路小心點,吐口痰也要教你好瞧!別以為拿錢結賬屁股就算擦乾淨啦,上邊的不要臉,早晚有能治你的人!」
提一盞防雨馬燈,傑羅姆不得已靠上去打聲招呼,畢竟對面是他家,突然有人前來捧場總得問問緣由。「好大的雨啊,兩位來野營?」
「令人振奮。」傑羅姆敲敲腰帶扣,現出個「預料之中」的表情。
雖不了解對方的動機,傑羅姆仍然離座鞠躬,乾脆地出了門。今晚上這番話影影綽綽,似乎另有隱情,值得反覆玩味。明天去橋上探探風頭,這家主人是否真有能力兌現承諾,到時便一清二楚。
風燈只能照亮主院一角,漆黑的尖頂建築群隱跡于夜色中,遠看如參差墓碑遙遙聳峙。等望見前廳入口,傑羅姆發現門扇上刻著個飽經日晒雨淋的古怪徽章:顛茄枝蔓作弦、纏繞青藤的長弓拉開了七成,正準備射出一道閃電,邊緣飾有抽穗的苦麥植株,徽章中隱隱藏著簡短縮寫,可惜沒工夫細看。旅伴主動留下欣賞牆上懸挂的獸頭,森特先生跟隨僕人進入偏廳,伸手為他指明方向,也就無聲告退。
對陰損抵死的旅行夥伴無言以對,森特先生假裝恍然道:「這樣說來,愛遲到的大人物是某家小社區的房東嘍?」
傑羅姆若無其事道:「何必這麼麻煩?您不是跟哈瑞先生談了筆小生意,預備周五見個面嗎?明天怎麼來得及……」
不顧周身水,傑羅姆頹然坐進沙發,拿旁邊的包裹上下端詳:帶「易碎品」標誌的郵包,收件人僅存一行地址,寄件人是弓弦加閃電的符號,搖晃起來份量不輕。窗外雨勢更急,傑羅姆層層拆封,油紙下面藏著一隻舊木盒,周圍填滿絲瓤減輕振蕩,盒子加了把精巧的心形鎖,鑰匙卻不見蹤影。
一想到自己岳父的教誨,傑羅姆很快冷靜下來,起來稍一欠身,「感謝您的寬宏大量,先生。並無冒犯之意,請把好意留給更需要它的人。滿身銅臭是沒錯,不過生意要兩廂情願才能成交,告辭。」
「百分之十」彷彿沒注意他的反應,揚起眉毛兩手一拍。「瞧見沒,最出彩的地方到了!就是山麓上小城堡似的建築。啊……溫泉旅店服務實在周到,跟你提過那個『異性推油』的笑話沒?不感興趣?呵呵,真是個老古板,這種人我喜歡。有意思的是,剛剛路過的社區提供『偷情顧問』長期和約。你知道,羅森各省區地方法規有不少漏洞,好些大人物名下養著三五個『合法』妻子,繁殖力又跟兔子差不多,一個人實在分身乏術呀!幸虧有專業團隊安排日程、提供建議、關鍵時刻擦擦屁股……搞笑的是,妻子們都以為自己男人衷心不貳,公眾場合笑起來那股肉麻勁兒……哈哈,自欺欺人的水平令人咋舌!」
辛格心想,你小子偷聽真是行家裡手!加上歹毒眼神和一張厚臉皮,我這老牌奸商都要退位讓賢啦!嘴上則含混地說:「怎麼?」
聽起來自己倒成了反面人物,傑羅姆很快心中有數,「廣識者」出的壞主意再次產生嚴重副作用。就算此刻真正的「賽門·奧布萊恩」已給人提了腦袋領賞,自己要擺脫無由惡名仍非易事。畢竟,整張履歷表一片空白,追查起來總免不了連到這條線上。惡貫滿盈的身份拿去歌羅梅勉強算利大於弊,可稍具良心的社區絕不會對敗類笑臉相迎,難怪在首都混得這般慘淡……當初石臉曾說過,對蓋然性的過度干預很容易造成嚴重問題,看來付出代價的時刻到了。
「哪個給你酒喝?什麼時候??拿錯杯也不行!罰你吃素一星期,每天只有草藥茶,不許亂動鳥窩,飯後至少遛狗一小時!」現在看來,小女孩的身心健康很成問題,森特先生決定找人編製營養食譜,強迫她參加些正常的社交活動,以免將來發展成自己這樣的怪胎。
「格調,還是挑剔?總之一碼事——您是位難以滿足的顧客呀!不過,請別小覷人類的貪慾吧!百分之二百純利在此地根本羞於啟齒,高水平的經營者都是會走路的經濟學專著,兩個旺季就能造就一批巨萬富豪。這邊最稀缺的人才首推估價師:給個合理價位,一切皆有可能。軍警只處理奴販、染病的流鶯和連環殺手,就算當他們面把人揍到半死,保管吃喝照舊,連眉毛也不動一下。」
「核實壞賬什麼意思?!我們什麼時候委託過這種業務?誰授權你們凍結賬戶?暫時凍結……連期限都沒有,談什麼暫時!要我找稅務署投訴?四十個小時還不到,你們這變臉比變天可快多啦!」
「咳咳……原來如此。跟他交涉下,拿櫻桃換吧。我去搭涼棚。」
壯漢舉手摁住搭檔後頸,不疾不徐,對傑羅姆說:「淋了會兒雨,有點抽筋,別跟他較真。不過夥計,你也該明白一點,干我們這行的未必都是王八蛋,干你們這行的,下地獄那是遲早的事。」
……密布的烏雲像擠壓海綿般嘩嘩落下雨來,進門以前無意瞄一眼街對面,只見一高一矮兩名治安官立在雨里勘察地形,正朝這邊指指點點。兩人身後立起頂大型軍用帳篷,腳邊篝火堆、燒烤架、日常用具一應俱全,很有些春末外出遠足的意思。
傑羅姆氣不打一處來,心說仗著塊巴掌大的狗牌,欺到我家門口啦!「你知道,為什麼當兵的寧願退伍打家劫舍,也不做治安官?」他一臉惋惜地搖搖頭,「強盜是不會叫的狗,那才是男人該乾的事。」
掛在胸前沉甸甸的,少年兵曾無數次擦拭撫摸這塊金屬,對著鏡子般的背面微笑顧盼。一晃十年,淚腺早已乾涸,清晰的人影嘴角下拗,眼神凜冽,正冷然與他對視——彷彿一支流矢,飛射中劃過頂點,即將踏上漫長的激墜之路。
蓋瑞小姐泄氣地說:「抹了肥皂,硬拽的。下次會技術一點了。」
「我可什麼都沒說!」兩手上舉,對方誇張地表示清白。一停止揉捏皮革小球,右腿立刻反射般哆嗦不已,「百分之十」好像患有嚴重多動症,身上總有一處閑不住的地方,「休想套我話,先生!根本別起這念頭!照實講,假如我稍微透露一點那位人士的狀況,下次只好在殯儀館再見了——而且渾身不會餘下一塊完整的骨頭!」他低頭晃動一會兒屁股,連對面都感覺到震動,然後挑起半邊眉毛、不知所謂地笑起來,「……別害怕,朋友!純是逗你玩呢!不會當真了吧?」
「歉意已收到,此事不必再提。灰色毛皮容易避開獵人的注意,時刻將姿態放低,往往會獲得后發制人的優勢,至少能免於自取其辱。題外話已經夠多,我的要求很簡單:向『紅森林術士會』提供一切你能提供的善意,注意模糊立場,不要捲入任何政治紛爭……想得到牢靠的立足之地,依附強者、聯合弱者,都是形勢使然。別忘了,總有比你更需要幫助的力量,『善待鄰人,就是善待自己』。我累了,去吧。」
知道「百分之十」沒有半句實話,傑羅姆也不再追問。至少這趟旅行看似挺有必要,到時見機行事、探明主人的意圖再談其他也不遲。瞑目假寐半晌,忽聽得車夫喝止馬匹,座位晃蕩幾下,速度顯著放緩。這時窗外一團漆黑,馬車進門后途經一座靜謐的花園,耳畔滿是蟲鳴和潺潺的水流;轉過一道生鏽園門,僕人掌著燈緊跟上來,蹄鐵扣地時也有了迴音,估計四周建築至少有兩三層高。最後停車地點顯然在馬廄附近,馬匹的響鼻時有起伏,韁繩收緊,乘客被請下了車。
越想越亂,回眼一看,莎樂美已經倚在懷裡睡著了。最近她顯得特別疲倦,真不知道悶在家裡種蘑菇勞動強度這麼高。森特先生對做家務毫無常識,哪天輪到他打理一棟大房子裡外衛生才能感同身受吧。抱著妻子到卧房睡下,再回來時仍感心緒難平,看樣子這場雨要拖到入夜再說了,現在就該為將來準備一條退路。
沒興趣玩猜謎遊戲,「敲擊術」搗毀鎖頭,傑羅姆將盒蓋揭開,瞬間渾身輕顫,包裹和內容物應聲滑落,發出兩聲悶響。面頰蒙上一層陰影,重重回憶撞擊心房,缺血令他臉色灰敗。這會兒木盒開口向上,像一口被掘開的舊墳墓。
留下汪汪和小姑娘相依為命,傑羅姆很快恢復精神,進屋向老婆報喜。莎樂美難得沒在照料毒蘑菇,而是坐到後院呆看孔雀打架,手裡撫弄著一縷長長的尾羽。森特先生進來時,正瞧見雌孔雀狠啄了雄孔雀一口,地上還有不少羽毛殘片,兩隻鳥繞著小水池追追逃逃。
術士長一時摸不著頭腦,牆倒眾人推不稀奇,竟有個轉了死性、突然變成利他主義者的怪事?眼看手續齊備,錢很快變成現金支付單,對方還當真大方得沒話說。再胡言亂語幾句,森特先生便留下百思不解的辛格,匆匆回了家。這時密布的烏雲像擠壓海綿般嘩嘩落下雨來,進門以前無意瞄一眼街對面,只見一高一矮兩名治安官立在雨里勘察地形,正朝這邊指指點點。兩人身後立起頂大型軍用帳篷,腳邊篝火堆、燒烤架、日常用具一應俱全,很有些春末外出遠足的意思……
「怎麼成這樣啦?走的時候不還好好的?」
「哼!」聽得心頭窩火,傑羅姆一口喝乾麥茶,把冰都嚼碎了。一晃十年,首都軍區的管轄範圍竟成了法外之地,看來自己落伍不是一天半天,還指望這批婊子養的皮條客保家衛國呢!
「照這種勢頭,年輕人,你在首都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隔著一塊板,主人發出了明白的威脅,「準確地說,是大禍臨頭而不自知:不少商家向市府施壓,要求嚴格執行外來食品安全審查,還要把某種糖果划入暴利商品清單開徵特別稅;『法眼廳』對凱恩黨羽的追查從未間斷,有王國公職人員再三舉報、你在歌羅梅曾密切參与叛國活動,是凱恩的得力助手之一;與此同時,治安廳未能查清閣下的底細——沒有出生證明、拼湊不出履歷表、找不到第三方見證——如果被視作別國間諜,哪天有軍警破門而入,審判程序通常會相當潦草。」
對方也不生氣,只收起戲謔表情,拍著大腿道:「這些猜測你當我沒想過?事實上,對那人的來歷我一無所知,不騙你(猛得一拍)。說起來挺丟人,可亂撒謊對我的職業更加不利,我能告訴你的是,這附近有大塊曠野記在對方名下,像個獵場或者跑馬場,基本不長喬木,空曠極了,待會兒你就明白。小莊園並非特別奢華,尋常見不著守衛,可沒得到主人允准,任何活人都不敢踏進此地半步。周圍的業主們守口如瓶,根本不敢亂說話,到時你最好也悠著點,小心無大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鍾錶報時聲,七點正好,主人應當快到了。立碼到椅子上正襟危坐,森特先生若無其事地眨巴著眼睛,靜待對方現身。三十秒剛過,屏風對面沒聽聞腳步聲,反倒響起一聲輕咳。
「應該是剛才飛進來的動物,就是我說挺好吃的那種……叫鴿子嗎?好像雄孔雀走過去跟鴿子打招呼,結果被雌孔雀發現啦。」
感受不到慷慨激昂的錯覺,他像一步踏上實地,同胞袍澤身影猶在眼前。聽憑自己沉浸在回憶中片刻,傑羅姆撇撇嘴,摘下徽章、丟進未開花的迷迭香盆栽中,進屋換一身乾爽衣物。
主人平靜地說:「不存在沒有前提的自由,惡語相加對閣下並無益處。承諾依然有效,儘速離開此地、或者準備接受制裁。你的選擇。」
「沒必要過份謙遜,先生。『廉價的優雅』對閣下已然太過奢侈,明白地講,您是位拿不上檯面的人物,修辭考量大可不必。」
「真是故作姿態的典範。」傑羅姆冷冷回敬道,「照您的邏輯,社會地位受先天條件制約,不能有效彰顯您的偉大屬性,故而略過不提;把所謂『修養』提到無以復加的高位,嘴裏說智者賢者云云,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拿出來現眼,深心裏卻以為別人見了只剩頂禮膜拜的份兒。因此您便卓爾不群啦,頃刻成為眾人之上的存在,還假惺惺向下施恩,拿著空洞的權柄自以為高明……真沒見過這樣的!」
厚臉皮再次拯救了羞恥心,森特先生很快恢復常態,有些不解地問:「恕我冒昧,這類提法讓我有點搞不明白。您準備探討什麼美學命題嗎?對這方面我確實一無所知……」
「有什麼問題……聽起來,是賬戶出了岔子?其實這事常有,前幾天我的現金賬號意外轉成定期,給生意周轉帶來不小麻煩。不過,術士會的支付能力一直令人艷羡,短期貸款該沒多大困難吧?」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森特先生對改變自家現狀已經不報幻想,人以群分果然不假。雲層厚厚堆積,喝下午茶的工夫天色已然大暗,傑羅姆這才有機會告訴她營業許可已經辦妥。莎樂美陪他高興半晌,還替他謀划些促銷的小活動,神情毫無異狀,看來剛才純屬一場虛驚。攬著她瞧一會兒古怪天候,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雨水下來。
「知道這一切怎麼造成的嗎?」只聽聲音,也能想象對方勝券在握的神情。「問問你自己,或明或暗開罪過多少人、又有多少盟友可提供援助?假定我如你所想,是個心胸狹窄、自以為是的腐敗官僚,可只要我掌握實權,叫你吃個大虧順理成章。看不慣別人的作風口氣,馬上自恃清高劃清界限,通常只有少不經事、未經歷練的愚蠢之輩會有類似反應。人的臉面是種相當靈活的東西,時刻視情況發生變動,如我開始所說,將個體的尊嚴單純寄托在某些宗教情感之上,固然空洞乏力,可仰賴他人給予尊重豈不更為荒唐?人性之善變屬不證自明的真理……所謂成熟,不過是發自內心的謙遜、以及傾聽的能力。」
彷彿剛回過神來,莎樂美理理額發,眨著眼說:「勸架不急,我一直等那個公的再掉下一根翎毛來,好拿去擺在床頭上。怪好看的。」
客人表面唯唯諾諾,心裏還在責怪「百分之十」提供的假消息。屏風對面話音未落,緊接著道:「真的優雅,源自對個體命運的深切悲憫。心靈豐足、且有能力領略『必然』與『或然』交雜之美,繁複又單純,對立而統一,如此靈魂稀世罕有,真的優雅自然彌足珍貴。」
「用不著,進去弄髒嘍,都不好看。」語氣越發生硬,矮個巡官朝旁邊吐口唾沫,傑羅姆剛好立在下風處,四濺的雨水打在臉上很有些挑釁的意味。「別誤會,」對方緊接著加一句,「我是怕髒了自個的靴子。你屋裡鋪的不是人皮吧,夥計?」
森特先生不怒反笑,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手臂支起下巴點點頭:「我把這句當成一種恭維。閣下說起話來直率得要命,不過攤開來講倒也無妨:您的動機和建議,我的需求與承受力,兩相比照,要麼成交、要麼不成。原本也不複雜,何必搞得神神秘秘。」
若有若無說著話,傑羅姆還在考慮昨晚的遭遇。城外神秘人來歷不明,如果營業許可不是湊巧獲得批准,自己等若捏在了別人手心裏。別說間諜罪,就只「凱恩餘黨」一項,便足夠帶來巨禍,表面平靜無波,背地裡實則走到懸崖盡頭。更糟的是,連此人的動機都不甚明了,最理智的辦法是馬上離開首都遠走高飛,免得到時追悔莫及。
「吃了昨天的蘑菇派,早睡了。你家孔雀這會兒呆在儲藏室,雨下得大,剛把窩挪進來。對了,不久前對面來一堆人,敲敲打打的,還支了頂帳篷。我沒敢出去問,幹什麼的都是?」
莎樂美包著浴巾稍一探頭,又縮回去換衣服,一面整理髮型,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還是不習慣地面的天氣。大雪還好,大雨實在嚇死人,在我們那兒洪暴可是要命的……跟你說過孔雀的事沒?」
看看時間,差五分七點整,傑羅姆不再遲疑,推門進入會客室。
「寄的什麼給你?」莎樂美梳理著捲髮坐到他旁邊,隨口問道。
本想上去勸架,一聽這話,森特先生就擠著她坐下,「怎可能嘛!這裏面一定有誤會,孔雀跟鴿子不搭調啊!對了,有個好消息……」
「聽起來是一處文明的所在。」
「對。市政廳的管轄許可權到此為止,自由世界正飛奔而來,跟我一道歡呼吧(呀呼,呀呼)!」森特先生啜飲著冰麥茶,只當對方腦筋秀逗。「百分之十」顧自握拳揮舉幾次,也喝口茶潤潤喉,手裡攥著個有彈性的小皮囊捏弄不止。「我對這一帶十分捻熟,還有個多小時車程,閑聊兩句總好過坐著生苔。你看,」伸手指指有圍牆的連綿屋舍,「這類『棗紅屋頂社區』數量不菲,格局卻大同小異:圍著一兩家別具特色的小旅館,周遭能找到臨時貨倉、通宵酒廊、宰客的餐館、假證件販售者、合同性交易、全日制托兒服務……想像力,先生,是唯一限制大胆商家的東西,通常也決定誰的生意更為紅火。」
「……」
嗔怪地拍他一下,莎樂美說:「涼茶在桌上,今天人家也有個節日要過,陪我餓一頓。晚上不許胡來!」
矮個聽得咬牙切齒,肩膀稍動,取巡官徽章在手,沖高個壯漢寒聲道:「拿著!老子要跟這人渣動動真格的!」
雖然言語沒營養,對方見到他反而更為吃驚。兩人彼此打量幾眼,辛格沒料到這傢伙逃亡時還有餘錢到二樓辦事,傑羅姆則心中感嘆。不到一年的光景,當初你老兄要風得風,今天竟為了幾個破錢在走廊里吵嚷,人生際遇當真變化無常。難保自己將來沒有受窘的時候,可能這會兒我助人、以後人助我也說不定?
「而且應有盡有。」對方吃吃笑著說,「面向全年齡客戶的優質奶娘,不限性別的短期婚姻合同,刺激的角色扮演,地下競技場提供狗咬狗、『殘廢斗巫妖』和無差別持械血戰。曾有個法師到這賣身還債,打滿三個月死亡競賽、把老闆的場子包了,現在是暴力尋租者團體的首腦,賺的錢幾輩子花不完。只要身懷一技之長,自有合適的貨架對外出售。這麼說吧,換防的外地軍團有四分之一靠這些破事賺外快,高級軍官大都是棗紅屋頂的老主顧。還有一位禁衛團長跟人合作經營小社區,最後為此掉了腦袋……嘿嘿,羅森的柱石們也還不傻!」
上了馬車才開始考慮具體步驟,匆匆寫就一封加急快信,不去郵局,反而截住「長途貿易公會」最近一班北上的車隊,讓馬夫出面秘密投送,託人捎去給「峽灣之城」留守的懷特。
「舊空氣。」傑羅姆吻吻她額頭,只是微笑搖頭,「今天洗漱很早啊,出去淋雨了?好像沒準備晚飯……你不是渴了吧?」
矮個子照例用彆扭的口音發言,「野營,沒錯。」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僵硬地說,「不巧沒擋住你家陽台。另外,房子挺不賴。」
主人:「要知道,你我並非對等之個體,在我眼中,所謂『優待』不過是蠅頭小利。這場會面甚至稱不上『交易』,我只需將宴會上一小塊栗子糕由一處挪到另一處,此種行為於我並無損益。不論對象是這一位滿身銅臭的先生,抑或另一位滿身銅臭的先生,有何不可呢?」
「多謝誇獎。看這天色,雨還得下一陣子,進來喝杯茶如何?」
不等他胡編亂造,外頭忽傳來陣陣車輪聲。夫婦二人朝窗口張望——治安廳的公務車輛,就停在森特家唯一鄰居的屋門前,朦朦朧朧下來幾個人,有小孩踩著水花飛跑起來。隨行人員很快乘車離開,久違多時,「巫毒教」祖孫倆點亮燈盞,收拾起這幾天的積塵。傑羅姆發現,對面帳篷里兩隻落湯雞探頭探腦的,像在為新鄰居守夜,監視目標原來不是自己。
「全新的工具組,使用要注意安全,別把小零件到處亂丟,汪汪可能會吃掉……順便問問,鐵盒子怎麼拆下來的?」森特先生瞧瞧小女孩紅腫的右手,怕不是真用了熱脹冷縮吧?
敲敲打打,偷偷翻出腰帶背面的粗糙皮革打磨邊框,想擦下些金屬粉帶回去研究,結果無功而返。傑羅姆對著屏風呵氣發聲,大塊琉璃狀物體吸音效果良好,熱空氣甚至沒留下白霧,反化作細小水珠依附在表面。音波震動造成雙層玻璃之間彩色液滴的自由流動,由此幻化出種種瑰麗圖形,令他大感好奇,真想打碎了看個究竟。
※※※
還以為對方專程來說風涼話,辛格沒好氣的搖搖頭,「文書上的失誤,沒什麼大不了。等明天帶齊單據再來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