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章 使徒

卷三 家園

第六十章 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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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餐桌上溫習三四遍,全家神經衰弱的『那門』課?抱歉,沒印象。」
「反滲透。你干這行不是一天兩天。」主人說。
坐在馬車裡拐過了巷口,他還沒搞清這算什麼意思。不過從幾天來周圍人的態度變化看,森嚴壁壘似乎敞開一道小門,不友善的聲音逐漸微弱。自己現在的立場還很模糊,或明或暗,遭遇的壓力卻減輕了不少,莊園主的承諾堪稱效果顯著。
「沒有,先生。不能更好了。」若無其事地寒暄兩句,傑羅姆直奔主題說,「東西已收到,您的意思我沒搞明白。」
「跟我講講,」聽動靜,主人稍往前欠身,饒有興趣地問,「戴上它是什麼感覺?有個老友說我太過理性,沒法理解常人行事的動機。我就想知道,忠誠的士兵究竟為何而戰。價值?理念?情感的滿足?榮譽感竟能讓人甘心赴死……我實在想不明白。」
森特先生毫不意外,平靜地回答:「您得承認,這提法不太有吸引力。若不是天生嗜血之人,誰喜歡干鋌而走險的勾當?主動往刀口上送,很有些不可理喻了。」
「沒開玩笑,對吧?」眼神絕望,傑羅姆乾巴巴地問。
瀕臨絕境的歹徒終於有所動作,身上那件扎眼衣服從中撕開,一道浸透鮮血的條幅垂落下來,貼著橋體側面獵獵飄舞。森特先生第一時間扭頭衝下——對方百密一疏,捲起條幅時搞錯方向,字句全都顛倒著。加上末端重物的分量不夠,條幅胡亂翻卷,很難看請上面的字跡。在場眾人無不擰著脖子,勉強拼出幾個單詞。
潮氣卷著蒼耳掠過,雲幕中浮現一張女人的臉:顴骨豐隆,鼻樑挺直,輪廓清晰如石刻浮雕。「向我膜拜!」女人用一萬個聲音發言,微笑含情脈脈,話音卻不容置疑。「盡頭沒有其他道路,我將是最後的歸宿……」
打定主意,他立刻編排起出逃計劃,到地方后特意選個最小的店面,跟地產商口沫橫飛還價半天,最後用貸款分期支付轉讓費用,小氣得叫人側目。既有舉家搬遷的打算,傻瓜才拿現金購入不動產,做足表面工夫,傑羅姆繞小門頭遊走兩圈,接著下車溜進一條橫巷。等他確信無人跟蹤,才換乘公共馬車,趕赴「連雲坡道」的官署區,向裏面辦事人員打探消息。
轉頭瞄一眼天色,他無奈地說:「當我不存在,反正也攔不住你。出門一定加小心,最近生意忙,沒法時常跟蹤你了。」
再重複一遍,對方如夢初醒,組織市民救助傷者,叫人到官署尋求支援……隨機應變的不只是他們,再抬頭看時,瘋子把工人跟自己捆成一團,兩個血人難分彼此,雖然受害者再難活命,上面的還試圖進行交涉。傑羅姆估計,男子可能以割斷繩索相脅,如果最後只得到「一團」兇手,治安廳更要顏面掃地。對方拿自身性命作談判籌碼,玩到這地步,不知還能耍出什麼花樣來。
傑羅姆看得手腳發涼,不用問,登山鎬肯定楔不動混凝土。男人非但不是瘋子,反而做過充分預謀,提前布置現場引受害者上鉤。縝密的獸行絕非偶然,只要對峙超過十分鐘,治安廳長官就得引咎辭職,今後夜裡上街的市民們怕要隨身佩劍,惡劣影響難以估算。四周還站著的都摩拳擦掌,恨不得背插雙翼上去咬死那人,傑羅姆拍拍治安官,大聲道:「動嘴皮子沒用,不想事後被控瀆職吧?先把受傷的搬進屋裡,派人找個醫生來……兜網應該堅持到最後,就算掉下來的是嫌犯,也得活著受審!」
「你朋友臉上有『推銷員』這行字?人家家裡土地貧瘠,到山上引水灌溉情有可原,你家明明依山傍水的,鄰居們羡慕得要死,主人總還是不知足。別聽閑人亂說,到底你想怎麼個氣質法?非得星星月亮繞著你轉?到時我天天把你鎖到壁櫥里,免得給壞人搶去。」
「我才不信有她說得那麼可怕,」莎樂美抱著肩膀,「於是照原定日程去問債券的行情。沒想到,好多商店都關了門,街上儘是嚇壞的人,有的臉上掛著血點!後來馬車給人流堵住,趁亂搶東西的有,交通事故也碰見啦,我這才相信外頭很不安全,只好插上車門苦等。再後來,一輛殮房的車從窗口邊擦過去,車後頭斷斷續續留下一路血跡,真嚇死人!事情越鬧越大,要不是有治安官在外頭,到現在我還困在橋上呢……」
「不好笑,其實。」主人以事不關己的口吻感嘆道,「男人推動世界,女人推動男人,完全正常。幾年前,我見過勛爵夫人一面,對迷茫的心靈,她的確值得。」在回憶中追思片刻,對方低回地重複著,然後做一總結,「我們不清楚周圍有多少潛伏者,不清楚他們潛伏了多久、潛伏有多深。保守估計,這場『戰役』至少打了兩百年,敵人以血緣為紐帶,組織結構家族化,暗中散播邪教信仰。『惡魔般的狡詐』,加上無盡的堅忍……想像力令人折服!總之,工作環境很嚴酷,站在理性的角度,我不看好人類世界。」
傑羅姆冷淡地說:「十分抱歉,我不適合回答這類問題。」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兩三分鐘悄沒聲息,連路過行人都感到氣氛異樣,不禁離他們遠遠的。傑羅姆左右顧盼,暗地埋怨馬夫動作遲緩,可再怎麼尷尬、總不能在家門口示弱,他只好回敬對方一張撲克臉。車輪滾動聲一響,森特先生鬆了口氣,可不待馬車遮住視線,對面兩人各自掏出個蘑菇派來……高個先咬了以下,然後朝搭檔猛打眼色。矮個巡官表情極度僵硬,迫不得已小啃兩口,不知道的以為正服毒自盡,看得傑羅姆難受好一陣。
「怎麼啦?有些怪怪的你。」莎樂美衝著搓板使勁,眼光狐疑地飄過來,對丈夫的沉默稍覺不解。
一路心情沉重,森特先生步行回家,走了個多小時才到地方。先是投毒事件,接著出現公開的恐怖行徑,「月球教」專門針對無防備的平民,手法實在歹毒!接連目睹這類慘事,置身事外的決定就顯得愈發自私。萬一人類絕跡,自己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逃走真是最好的選擇嗎?
主人笑出聲來,「別蠢了!『恰逢末日』是多大的幸事!你以為,人人都有機會目睹一個時代的終結?」
妻子渾身發抖,不知什麼時候起,窗外換上一片滂沱雨景,風勢急勁,水點敲打窗欞密集而有力。傑羅姆踩著濕地起身關窗,正瞧見治安官的帳篷塌倒了一半。今晚的降水沒準會造成災害。
攏攏垂下來的捲髮,莎樂美繼續伺候搓板。「記得禮儀課程不?」
蓋瑞小姐聽得極不樂意,抱起汪汪小聲嘀咕,回自己房間不知搞些什麼。留下老婆做家務,森特先生外出聯絡地產商,準備最後敲定糖果屋的選址。出門等馬車的空當,對面紮營的兩位巡官剛支起燒烤架,端著麥酒準備午飯,表面上悠閑自在。矮個子下雨夜裡罹患重感冒,眼下正在最難熬的時候,裹著條可笑的花邊毯烤火。高個壯漢原本撥弄著木炭,一見他出來,馬上捅捅搭檔肩膀。
「說你什麼好?」手底下大力揉搓,莎樂美無奈搖頭,「城堡當旅店,能不虧本嗎?帶城牆的地方維護費用高,通風排水得專人負責,人工費不算成本?居住條件又比不上好地段,滿眼石頭牆,倆小時呆膩了,沒常客賺誰的錢?要我說,下面建個地牢主題樂園,專向有錢人開放,找缺乏生趣的傢伙扮囚犯。關禁閉,吃牢飯,狠折騰他們。白天搞點刑房之旅、領主一日游,上面幾層得有博物館、盔甲陳列室,總之刀劍棍棒的。小孩大都很嗜血,超喜歡這一套……」
主人:「價值取捨好辦,還沒遇過有能力拒絕我的人。不僅恢復軍籍,而且把空白十年併入服役年限,你直接對我負責,轄制層級很少,找不到更優越的條件了。表面上,繼續扮演你的實業家,背後則做回本行。別忘了,我不是凱恩,政府軍總比叛黨強的多……有人喜歡做漏網的鼠輩嗎?」
可能是心理作用,第二趟旅行快捷許多,不多久便抵達郊外莊園。屋舍外圍有大片夯實的空場,馬車長驅直進,傑羅姆被引入會客室。坐下不到半分鐘,主人準時出現在玻璃屏風對面。
手中細線已經放盡,這會兒天上的早交給了風。少女渾然不覺,細線和短髮都令旁觀者胸口生疼。不管再怎麼努力,風箏遠飛的決心已定,女孩失望得就快哭出聲來。忽然她五指一松,賭氣放開了繩結,就這麼轉身而去,化作草綠色帷幕上一小點墨跡。
盆里積了不少衣服,洗得額頭見汗,她不時拿手背抹兩下。雖然廚房技能一般,漿洗衣物倒挺熱心,這幾天莎樂美格外偏愛體力活,特意剪短指甲,晾床單時都哼著歌,叫人摸不著頭腦。
「天吶……快看!上面寫的什麼?!」有人大聲叫喊。
主人啞然失笑,「你跟我較為接近,服從特定價值勝於服從權威,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只好臨時換換……很明顯,我慣於指使他人,眼下需要相當的武力,完成一些構想。來為我賣命吧。」
「是『月球教』嗎?好像還有個『必死無疑』……沒錯,有『世界末日』這句,剩下的……看不清,該死!」沒等他們推出完整內容,遠遠聽見氣急敗壞的「放箭」指示,歹徒和枉死者同時變成刺蝟。臨死五指一動,男子總算截斷了繩索,血肉模糊的軀體拖著鮮紅長尾快速跌落,中途被強烈氣流平推開一段,越過傑羅姆所在「連雲坡道」的邊緣,直掉到黑漆漆的橋下去。從這高度墜落,屍檢工作能得到的信息相當有限,另一方面,治安廳長官下台時或許能有人做伴。
佔個視線不佳的位置,傑羅姆剛一抬頭,只見空中倒掛一名倒霉蛋:那男子身穿紅綠色衣物,從大橋側面某下水道柵格間爬出來,這會兒腰系粗索,腦袋衝下,手舞足蹈表演著空中飛人。這場雜耍位於橋區最高一層,向上攀緣十幾尺、就能夠著「權杖迴廊」的王室土地。雖然空中飛人彷彿一場鬧劇,可即便獲救,公訴的罪名將列成長串,足夠這傢伙消受幾年。
「戰略面的盈虧與你無關,下面我要說的話屬於最高機密,聽完再下結論。」主人語調平和,發言的內容卻聳人聽聞,「我們實際上接收了協會一多半流散人員,經驗豐富的核心成員數量也有不少。首都軍區劃出獨立編製容留這批精英,組織模式和協調機制保留原狀,後勤優先順序很高,以確保實戰效能的發揮。」
微風拂過長草坡,遠處綿延的小山包碧色茵茵,陽光並不刺眼,像穿透捲雲罅隙垂落的米黃緞帶。抬頭仰望,淡青色穹隆彷彿一頂圓帳,陰涼影子在丘陵平原間流轉不息。半空找不見雲雀,倒有一面孤零零的風箏,不時在亂流中顛簸幾下。
主人說:「你的近況不也是『鋌而走險』?連身份都不具備,找到歸屬總比東飄西盪強得多。待遇不是問題,我已展示過自己部分的能力,再給你一份新履歷。就說,這些年你一直擔當半島地區某酋長國『駐外參贊』,最近才返回正常編製,繼續為國效力。」
旁邊公園被「兔隼」霸佔,有寵物的小孩都跑回家哭訴,正午時分行人又少,這三人隔著空蕩蕩的街道臉臉相對,場面十分尷尬。傑羅姆心裏盤算,巡官搭檔身手過硬,有惡仗時被送到一線廝殺,平常卻執行蹲守破房子的任務,明顯屬於吃力不討好的角色。觀其言行,或者因為不識時務才混得慘淡;治安廳不缺人手,任他倆風吹雨淋,連個後援都欠奉,看來做人太古板的確沒好下場。
傑羅姆狐疑地問:「一兩個惡魔僕從有多大作為?比起填這個無底洞,交給『法眼廳』的密探豈不更划算?」
「知道嗎,」把潮乎乎的手指按在他手背上,莎樂美軟語溫存,聲音卻透著落寞。「我不可能永遠這樣子啊。再好的光景遲早會過去,我也只是好多星星里的一顆。哪天用不著梳妝打扮了,還能在家彈彈琴、看看風景,日子好打發些。靠別人的羡慕過活,到時心裏一定空蕩蕩的。」俏皮地笑笑,她接著埋頭洗衣服。
幸好橋頂有工程師做例行檢查,一名高空作業的工人吊在繩套里、墜下去解救倒霉男子。下方湊趣的市民也行動起來:從治安廳官署弄來張大型兜網,兩個測繪署的官員喘著粗氣趕到,目測可能的墜落方位。治安官前來疏散人群,一不留神,森特先生給當場徵召,扯著兜網加入了救援行列。上下兩級橋體落差不小,直接掉下去必死無疑,頭頂上援救人員努力好幾次,總算夠著了亂撲騰的男人,給他套一根橫索,大聲喊道:「向上兩節!」
眼睛沒離開書本,傑羅姆翻翻白眼。「忘了誰說的,洗衣服時必須有人旁觀……瞧你春風得意的,分我點高興勁吧。」
主人不予置評,「霍頓未宣布獨立,敵對行動僅限於防守關隘、設卡徵稅、嚴禁商旅停留……這一省份本是歸附的『山嶽蠻族』聚居地,勛爵給治下農奴土地和自由,與境外蠻人訂約,大量徵召外籍傭兵,謀叛意圖毋庸置疑。戰略上保持緘默,是為了給地表的惡魔先鋒鞏固灘頭陣地,最不濟也做好長期頑抗的準備。事後看來,勛爵夫人應當是名惡魔僕從——假定她確屬人類的話。」
小姑娘放下懷裡的汪汪,狗狗右前爪一瘸一拐,委屈地嗚嗚低叫。蓋瑞小姐喘口氣,不停頓地說:「兔子咬人啦!隔條街的討厭鬼貝蒂牽來個怪物,周身像兔子、嘴巴像扳鉗、可有勁了!我在公園遛狗,鉗子兔故意找茬,不光咬了汪汪一口,還把其他阿貓阿狗修理一通。貝蒂說,以後這是她們家菜園了,口氣比臉上的痘還嘔心!」
「問題是,」對方輕聲道,「明天屬於你,還是你的那個『她』?做個好丈夫,也該為末日盡一份心力。」說完這話,主人顧自離開,對結尾這句思量再三,傑羅姆也只有發一聲嘆息。
聽到這種說法,森特先生表情古怪,暫時哭笑不得。「軍區指揮割地稱王,羅森丟了三個兵團外加一個省,表面還裝作若無其事?要我說,霍頓先生是名偉大的竊賊呀!」
傑羅姆心中瞭然,戰爭期間造化師的身價大漲,不僅提供活體兵器給軍隊,其他試驗品乾脆當民用型銷售掉。既然官方對「巴哈姆特」暴走既往不咎,今後公園裡「兔隼」這類怪獸只會越來越多,普通寵物實力不濟,照面只好甘拜下風。
喝下不少烏梅汁,傑羅姆對著三明治毫無興趣,聽她講著今下午的遭遇。給她們授課的小提琴教師姍姍來遲,半途碰上這次恐怖事件,被人踩傷腳背,倚在一家店鋪的櫥窗后目睹了全過程。自己倒霉還不算,這位音樂教師回去告假,順道給學生們形容一遍,情節難免添油加醋;因為路上跌了一跤,模樣十分狼狽,當場把幾位淑女嚇暈過去。到處尋覓嗅鹽瓶的場面可想而知。
半天沒見野貓的影子,聲音來源飄忽不定,傑羅姆拋著小石子直皺眉頭。快放棄的當口,眼角餘光掃過鄰居家的院牆,無意中捕捉到一對移動物體。再仔細瞧瞧,兩個黑影躍入眼帘,就蹲在巫毒教鄰居西牆外邊探頭探腦,模樣十分鬼祟。
汪汪咬著拖鞋,莎樂美懷裡攬住小女孩,腦袋枕在他大腿上,蓋瑞小姐一直說夢話——五千遍抄寫對她構成不小打擊。輕撫妻子的柔發,傑羅姆不時小聲撫慰著她,這樣皺了一夜眉頭。天剛放亮,外面傳來亂鬨哄的人聲,隱約像「社區居民互助組織」的閑人,正挨家挨戶查探損失。閑人們送來些薑餅,森特先生好心收下,卻給人抓住話柄,被迫答應修理鄰居損壞的屋頂。
「有比你更壞的?瞎扯謊。」對拐彎獻殷勤很是消受,莎樂美臉頰紅撲撲的、似笑非笑,小臂和脖頸的肌膚簡直會反光。傑羅姆有些招架不住,展開書頁扇扇風。
所幸家裡人頭齊全,汪汪發現勢色不對,馬上把蓋瑞小姐硬拉回來,傑羅姆褒獎它一角三明治。森特家關好門窗提早休息,到了九、十點鐘之間,街上傳來開步走的足音,他也懶得起身看。睡到半夜,一聲聲凄厲的貓叫弄得心神不寧,傑羅姆被妻子搖醒,喃喃詛咒著下了床。從花盆摸一粒石子,他推開二樓窗格朝外張望。
森特先生褒獎了小女孩的實踐精神,同時命她抄物理書五千遍。把這二位移到不靠窗的房間,一家之主轉悠兩圈,確保所有窗口皆已關嚴。兩隻孔雀蹲在吊燈上嘀咕,心想孔雀有飛行能力嗎?傑羅姆百思不解,還是搖搖頭,進客廳拖拽沙發。經過一番修整,服侍女孩們睡下,他自己則坐在旁邊兩眼圓睜,心思不知飄到哪去。
「講的什麼?怪人。」一縷額發垂下來,莎樂美撅起嘴吹口氣。
傑羅姆為她整理著發卡,拍拍她腦袋說:「洗你的衣服吧,騙你玩呢。我要有座城堡,就出租房間賺錢,讓你一天到晚做苦工。掃地洗衣做飯,躺下立刻睡著,絕對沒工夫唉聲嘆氣。」
眾目睽睽,男子又給救命恩人添幾道瘡疤,身上的血衣觸目驚心。受害者渾身浴血,像盛紅酒的口袋撕開了缺口。傑羅姆游目四顧,看熱鬧的市民都玩命逃逸,不少嚇暈過去的遭人踐踏,混亂程度無以復加。半空發生的卑劣行徑還沒幹完,連治安官都在高聲詛咒,義憤填膺忘了執行勤務。持刀狂人取出把登山鎬,先將繩索釘死在橋樑外側,然後不慌不忙發出威脅。工程師的手下扯不動他,只好板著絞盤陷入僵持,一小隊精英禁衛隨即趕到,手持弩箭等待命令,隨時準備將這人渣射成蜂窩。
「打不過就吸取教訓。鉗子兔是危險的生物,見了躲著走就是。汪汪沒大礙,以後遛狗到後院,要跟孔雀好好相處哦!」
「昨天的豪雨沖毀不少梯田道路,閣下家中沒出亂子吧?」
「我寧願為明天活著。總還有明天。」
惡魔不宣而戰,目前雖未進入緊急狀態,參議會遲早要頒布戒嚴令,道路一旦設卡,沒通行證肯定寸步難行。傑羅姆詢問著北上物流的通關情況,約摸估量下可用的應變時間,還沒得到詳細資訊,卻聽門外有人大聲嚷嚷、不少市民往西邊街道聚攏過去。
「……豢養這級別的突擊力量,究竟拿來跟誰作戰?」
傑羅姆默然半晌,過會兒才緩醒過來。「你還別說,有個非常自私的傢伙,不理會別人的身家性命,一心一意為老婆建造大城堡。雖然到最後,這人免不了把自己賠進去,可他執意拿整個將來給對方當禮物,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定定的瞧一會兒妻子,他若有所思地說,「要是我有大城堡,興許腦袋一熱就送給你,以後永遠有人圍著你唱歌……其實,這結果也不壞。我有點明白了。」
「有話好好說,遛個狗這麼多事。」傑羅姆沒好氣地打斷她。
早飯以前,傑羅姆到橋上旅店的留言板寫下暗語,正午約見「百分之十」、備齊車馬云云;然後不情不願,參加義務勞動小半天,給巫毒教鄰居補齊屋瓦,最後連主人的面都沒見著。
沉默半晌,對方最終嘆一口氣。「春分前後,東部軍區第一副指揮向參議會傳遞密報,指控頂頭上司霍頓勛爵崇拜異端,圖謀叛國。勛爵指揮著所在省份三個重步兵軍團,邊境守備隊和鐵面騎士團主力。越級上告在程序上嚴重違法,參議會駁回了調查請求,派一名巡禮官將密原樣報送回霍頓的『將軍領』,以表示對他完全信任。五天以後,勛爵寄來了副指揮和省長的腦袋。」
即便是這樣,事態發展仍令人憂心。僱主越大方,僱員早晚得出死力報答;況且對方身份存疑,卻掌握自己的全面資料,地位不對等容易被當成替死鬼……想到這,森特先生心中一動,最安全的逃逸路線其實近在眼前:北上小鎮「霧丘」比歌羅梅方便,旅行路線不引人注目。只要準備充分,直接逃到通天塔頂層避難,怎麼說也好掌握先機,比出海碰運氣穩妥得多。
「是這樣,」傑羅姆扳著手指說,「剛開始有人問我為何而戰,我會說因為恐懼,恐懼始終伴隨著我。當上軍官后可以說軍令難違,身不由己。至於再往後,我戰鬥的理由相當個別,不具參考價值。回頭想想,榮耀這類事對我可有可無,從未左右過重大決定。不知怎麼,聽到漂亮話我也有觸電的感覺,可一旦發現別人都這樣,反而覺著異常羞恥、甚至從深心裏瞧不起他們。」
「照這樣說,」森特先生再沒有丁點幻想,「離開的時候到啦!」
「間諜嗎?諷刺的經歷。恕我直言,先生,普通打手被迫加入強勢組織很常見,指揮崗位的可強求不來。不愛國的將官比敵人更危險,靠利誘還不夠,價值觀一致才是根本。那麼您需要普通打手呢、還是不愛國的將官?」
聽得心裏彆扭,傑羅姆替她揉捏肩膀,嘆氣說:「做夢忙數錢,你確實該拓寬下興趣。」這時走廊傳來蓋瑞小姐招牌式的尖叫,閑話家常告一段落。「啊——!!!」小女孩邊跑邊喊,速度跟肺活量都很可觀,「救命呀!公園來了殺人兔,汪汪差點變成三條腿!」
對方自說自話,傑羅姆明白處境不妙,出言婉拒難保會變成什麼樣,「您實際什麼也沒透漏。一般性的衝突,數量優勢才是制勝關鍵,秘密工作適用範圍窄,究竟扭轉不了大局……」
心裏矛盾的工夫,發現到了家門口,公園裡空空蕩蕩,街上也瞧不見行人,彷彿自發實施了宵禁。街對面治安官的帳篷還亮著,兩個爛人真雷打不動。剛一進門,莎樂美早在客廳里等他,一臉惶急表情。「上哪去了?今天可把我嚇壞了!」
來不及收拾自家花園,「百分之十」乘坐的馬車就在老地方停妥,車輪碌碌,鄉間景緻被大雨沖刷一新,灌木叢和周圍的土路遭風雨侵蝕,外觀一片狼藉;幾家「棗紅屋頂社區」架起長梯修葺鐘樓,還有搭腳手架補窟窿的,整夜暴雨造成了不小損失。「百分之十」使勁稱讚蘑菇派的手藝,傑羅姆填飽肚子聽他自言自語,到地方前還小睡片刻。
一道急電閃過,傑羅姆從夢魘中蘇醒一半,外窗正咣當作響,雨點頻頻灑進來,雖然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風箏和長草坡還歷歷在目。閃光緊接一聲悶雷,莎樂美的驚叫將他喚回現實。
「我以為,職業軍人是這方面的專家,還有誰更合適回答呢?」
空中飛人恢復頭上腳下的姿勢,離脫險不過數尺之遙,兜網已經派不上用場。沒想到此時突生異變——男人摸出柄短匕首、閃電般劃破對方頸動脈,血珠「噗」的四散飛濺,隨風飄灑著、像粘稠雨點般落入下方人叢。幾秒內現場一片死寂,等滾燙液體在帽檐、臉頰和花邊陽傘上綻開血花,才爆出大量尖叫。
「不打算去了,小氣鬼。」對這驚喜十分領情,森特先生嘴角偷笑,眼神卻表示嚴重關切,臉部肌肉像分屬兩個系統。不等他惺惺作態,莎樂美接著說,「認識個新朋友,介紹人家學習器樂。先選件合適的樂器,慢慢跟它培養感情,再接受點韻律練習,樂感好的還有專人指導呢!據說學音樂容易培養氣質,什麼禮儀風範呀,自然跟著拔高。」
溫暖酮體抱個滿懷,這才意識到莎樂美沒見過雷暴天氣,難怪嚇得不輕。一時三刻不可能轉晴,傑羅姆乾脆把她裹進毯子里,抱去不靠窗的房間,接著上樓敲敲蓋瑞小姐的房門。半天沒人響應,心想再怎麼粗神經,這會兒也不可能睡著吧?推門一看,小災星手持長鐵杆,看樣子準備去接引閃電,虧她還知道安一圈花形鐵增加成功率。汪汪本應當趕來示警,可惜這間屋唯一理智的生物膽量很差,床底露出來半截尾巴,雷聲一起便駭得直哆嗦。
她看來很專註,宜喜宜嗔的俏臉未經時光雕琢,下頜的淺窩透露著任性、倔強的性情。不說話時眉目含愁,可化嗔為喜只需眨眼工夫……此刻正緊抿雙唇,拉扯著線繩,眼光隨風箏起伏不定。
傑羅姆心說哪個不要命的,在城裡對治安官下手!?不及細想,弓弦爆響中、腦袋旁邊的窗框突然插了根羽箭。
張嘴叫喚卻發不出聲,自己像置身冰冷的湖底,每邁一步都用上渾身氣力。眼看她消失在山巒彼端,天空轉眼變了臉色,大片雨雲電芒頻閃,漏斗狀的颶風在地平線上迅速集結;異常氣壓如號角低鳴,推波助瀾,將平原的蒿草催折一大片。
「該死喔!別叫了破貓仔!」下面有人受不了噪音,裹著袍子走到他視線之內,聽口音就知道是矮個巡官。牆角上埋伏的兩人安靜等著,各自從背後抽出一張短弓,搭好了箭只、準備給這位消消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