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一章 新房客

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一章 新房客

說話人是個模樣和善的中年人,年紀應當超過四十,卻猜不出具體超過多少。朗茨回頭看一眼,沒答話就起身走開,換上個年輕學員穩定俘虜的傷勢。中年人再次發話,用商量的口吻道:「誰去看看附近的街坊,有受傷的沒?說不定,還有人不小心瞧見點什麼,呵呵。」
他人倒霉時說說體己話總能帶來別樣的滿足,雖不明內情,森特先生仍舊表達了廉價的同情,反正講兩句空話、別人也抓不住痛腳。辛格沒跟他較真,淡淡一笑道:「危難關頭施以援手,也算種風險投資,這類買賣利潤倍翻是常事。其實,術士會縱然遷到野地里紮營,一堆大活人照樣過得挺自在,哪天穩住了形勢,知恩圖報的心總不會短少。不過話說回來,眼下不扯後腿就是好朋友,進來喝杯茶如何?」
「不會出事吧?不會嗎……」
被「射死」的分身漸漸消散,「誤導術」效果終止,森特先生沖矮個巡官寒聲道:「閃開!」染血的通條脫手而出,負責包夾的敵人稀里糊塗被戳翻在地,最後也沒弄清楚剛發生的連串變故。
好印象還沒保持個三五秒,維維安已忍不住抱怨起來。「辛格呀,這麼彆扭的鞋子跟腳鐐有什麼區別?我都懷疑你枕頭下面藏著布娃娃,天天拿出來穿衣打扮呢!你說說,這副模樣可怎麼去見我舅父?」
站在街上瞎轉悠,傑羅姆試圖向巡邏隊員了解最新狀況。遊走半天,雖沒碰見阿兵哥、倒發現「兩棲動物」的老闆——經營人偶會館的死靈法師——跟巫毒教鄰居竊竊私語呢。
「沒錯,把位置擺正!亂動危險噢——」
「棗紅屋頂的爛人?」傑羅姆聽得眉頭直皺,一間破房子有什麼值錢物品?職業罪犯會為此鋌而走險,今晚上的危險程度非得重新估計不可。「呃,我要進屋裡躲著,一大家人還指望我呢。你自便吧。」
心說胸無城府也不至於這樣,你簡直是生出來給人耍的料!總之無藥可救。傑羅姆盤算著弄倆不花錢的保鏢,平常還能給莎樂美解解悶,自己的日子會清閑許多,何樂而不為呢?於是開門見山道:「還等什麼?我家可熱鬧啦!向你們引見我的妻子和侄女,大家一塊吃頓飯,興許還能打兩圈橋牌、小住個三五天的……幾位沒要緊事吧?」
「抄書不變,准你吃去皮白肉。記住,講條件要分對象和環境,我是可能被兒童打動的人嗎?時間倉促的話,明碼實價最有效。」
「怎麼啦?」莎樂美半坐起身,揉著眼睛問,「外頭什麼聲音?」
「廢話完畢,我說,這也不是個閑聊的好地方,說不定屋頂上就掛著斷手呀、腸子什麼的,煞風景。下周一,午後兩點三刻,」男人似乎回憶著滿滿的日程,「到城外軍營『特別規劃處』來見我,幫你引見自己的組員。」突然用只有對方能聽清的聲音說,「小子,指揮員要是搞砸了,軍事法庭可不講人情事故。我跟朱利安有點交情,看在他面子上給你個忠告:就算明知演的是大悲劇,中途退場都有違職業操守,立正微笑,要對得起觀眾!」
「您這裏十分雅緻嘛。不知道貴會喬遷,連禮物都來不及準備。」
森特先生明白招招手,對面兩人也瞧見了他。小男孩的祖父臉頰瘦長、形容枯槁,上顎半圓形淺溝總教他顯得怒氣沖沖。這人沒想象中那麼老,灰白亂髮比較茂盛,細長五指像能夠倒翻般靈活,身上還帶著機油痕迹,身穿馬甲套袖,一副鍾錶匠打扮。
「沒談成?不出奇。這家人急等錢用?你同僚何許人?」
幾人中分出個舉止靦腆的年輕女孩,到鄰居家敲門,中年男人卻徑直衝森特先生走過來,停在窗邊向里張望。「嗨!家裡有人嗎?」
小狗聞聞嗅嗅,很快消失在門口,蓋瑞小姐勉強笑笑說:「書剛抄完一半,討厭鬼貝蒂就拿石子敲咱家窗戶,非要我下去給她的兔子砸堅果。我心想,她不懂事我體諒她,可別家小孩見了、還以為蠻不講理就能屢屢得逞,這種觀點對兒童的成長危害極大。所以我下樓跟貝蒂講道理,講著講著,有一隊當兵的路過嚇唬人,我馬上就回來了。」
「喲,這不是……我想想、G打頭那一位嗎!」中年人笑得一臉熱忱,隔著碎玻璃就伸過手來,「當年可是最年輕的指揮員,比我小時候像樣多啦!本來挺遺憾的,沒機會閑聊兩句,這不就狹路相逢……呸呸、該說有幸重逢,瞧我這張嘴。總之,人生際遇可難說的很吶!」
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蟲鳴和風聲,矮個子不再堅持,瘸著腿朝帳篷踱過去。傑羅姆進屋把前門一掩,從縫隙里朝外張望——眼見對方揭開簾門、毫無異狀地走進去,看來再正常不過。森特先生鬆一口氣,心說今晚上能平安度過,明天得好好考慮雇傭保鏢的問題了。
對方左右瞧瞧,小聲道:「還用問,那場鬼火嘍!燒了半條街,屋裡倆人咋沒事?上頭講,有邪教徒要拿祖孫倆搞生祭,派來監視一星期,當場活逮才好定罪……王八蛋,早覺著話不對路,有警察堵門口,哪個邪教敢自個找扁?看這手法,明白是城外那伙職業賊人嘛!」
「沒錯,就在這邊添一根立柱,裝飾物……選磨快的伐木斧,能劈開橡木那種,記得別讓小孩夠到。地基我不管,我只要地下室。規格?建好了關五個人進去,密封起來三天,只要他們還活著就算合格。窗口鐵柵欄網眼要密,裝好我會拿大鐵鎚猛敲,你們看著辦……造化師來以前,最好先做完這部分工作。」不斷跑前跑后,傑羅姆手提半人高的鐵鎚,現場測試自家牆面的堅實程度。昨晚的事件對他觸動很大,一早叫來最好的施工隊伍,準備把房子改造成小型堡壘。就圖紙來看,除了欠缺護城河,其他規格一律向王國監獄看齊。
「嗨。」回答很勉強,傑羅姆沒法繼續偷窺,只好起身應一聲。
一見他臉有怒容,莎樂美有氣無力地摁著胸口,「等我不行了,你大可以再找個人住這監房。搞成這樣,我覺得透不過氣來,咳咳。」
中年男人樣貌平平,說話嗓音極其大眾化,舉止言談像時刻處於一間嘈雜的會客大廳內、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流捲走似的。不過黯淡眼神偶爾露出冷冽的光,玩世下流的腔調不過是一件偽裝。
傑羅姆剛到那會兒兩人相對頷首,好像在說「成交愉快」;發覺被窺視后,老頭子逐漸搖起頭來,死靈師則攤著手一臉無奈,似乎這筆買賣又不划算了。很快門扉緊閉聲傳來,鄰居老頭退回黑乎乎的屋裡,把對方關在外頭。冷眼旁觀,森特先生沒什麼歉疚表情,反而走過去跟死靈法師搭話。「幾天不見,最近城裡亂得很吶!」
※※※
「抱歉,咱們有見過嗎?」傑羅姆遲疑地跟他握手,遠處的組員各干各的,全都假裝沒瞧見。不用問,中年人絕對是個難纏角色。
森特先生聽得腦子卡殼,突然若有所悟,整個人差點跳起來,「天!我家乳鴿絕對烤焦了!失陪一下……」聲音尚未消散,人已經跑沒影了。飛也似的關上前門,傑羅姆竟也有沒法忍耐的時候,死靈法師的嘮叨殺傷力著實驚人。
想到這裏,傑羅姆向外一閃身,末端帶鉤刺的通條飛矛般大力擲出,瞬間撂倒一名射手。那人脊樑中招,軟麵糰似的無聲癱瘓,旁邊同夥片刻后才反應過來,出手偷襲的傢伙卻早不見蹤影。
「等等等等等一下……啊!!!」
「誰說我當兵的?就算我是,箭頭上長眼睛么?飛過來會繞著我走?」探頭出去瞧瞧,他小聲說,「應該差不多吧。你最好找個地方躲躲,我得回去跟家裡人呆在一間屋裡,沒什麼大事才好。」
沒等他出言婉拒,又一輛馬車徐徐駛近,在森特先生的座駕後頭停穩,只看車輛形制,乘客決非等閑人物。辛格臉上色變,似有什麼難言之隱,搶前兩步把傑羅姆晾在一旁。車門洞開,先出來的竟是列維·波頓先生,只見這位把天鵝絨踏腳凳擺好、腰身躬成九十多度、以迎接國王的架勢垂手肅立。再後面跳出來個大眼睛的女術士,機警地掃視一圈,很可能是貼身護衛之類的角色。
死靈師哼哼半天,知道對方沒心思聽廢話,難得簡要地說:「有個同僚找我作中介,想跟老頭簽一張『身後協議』,就是人咽氣后出讓屍體的合同,很邪惡吧?其實人生啊、生活啊,不就那麼回事……」
汪汪一瘸一拐跟在後頭,「鑲釘皮甲」只剩破爛細條捆在身上,小姑娘忍不住邊走邊嘀咕。「早跟你說,關鍵是四爪合攏、抱成一團。周身是釘的話,鉗子兔也拿你沒法(汪汪表示強烈抗議)……唔唔,釘甲腹部確實防禦不夠嚴密,設計時也沒考慮被人踢翻的情況,下次換金屬材料吧。」蓋瑞小姐抱起汪汪,一本正經地說,「沒關係,找幫手給你鑄一件全身甲,外頭安裝我設計的秘密武器,先跟傑瑞米家的比特犬較量試試。最近要減少食量提高體能,不許到廚房偷吃喲!」
「老實說,給這夥人開的什麼價?」莎樂美不客氣地問。
森特先生彎彎嘴角,冷淡地說:「除非你家帳篷是鐵搭的,我才不會站到沒掩護的地方。你搭檔如果沒出事,怎麼一直不見動彈?」
厚重的混凝土防火牆總算給人一點寬慰,直到現在、他還來不及確定爆炸是否發生過。強烈危機感驅使下,傑羅姆再沒有其他選擇,保護家人安全純屬本能反應。靜下心來回想一遍,爆炸物屬最嚴格管製品範疇,普通犯罪團伙根本沒機會接觸這類高危物質,更別提自主合成。相比之下,雇傭會扔火球的法師則要便宜許多,爆破威力雖有差別,可跟炸藥沾邊唯一的下場是絞刑架,只要還珍惜自個的性命,正常罪犯不會走進這條死胡同。
小姑娘長長「哦」了一聲,先醞釀幾秒感情,擠出些眼淚來。只見她一路淚奔,直直投入莎樂美懷裡,好像受過什麼天大委屈,自然奪得全場注目。女主人忙著介紹森特先生的天真侄女,大家七嘴八舌關切一番;接下來,蓋瑞小姐講了個路邊拾到小麻雀的凄慘故事,一伙人跟著唏噓幾聲,把汪汪聽得不住眨眼。
森特先生扭捏半天,湊到她耳旁小聲嘀咕,當然不會完全直說。即便如此,莎樂美還是心疼地捂著眼,沖他手肘上可勁扭兩下,「你個……唉,算了!」很快平靜下來,她定定地說,「這些天就當我白忙一場。外頭時局不定,咱家的生意也不好做,這時候每個銅板都得精打細算,誰知道將來多少用錢的地方?一早好好講,讓我跟這些奸人談價錢也好啊!現在撤了,豈不鬧個人財兩空?圖紙拿來,外觀得按我的心意辦……接下來你別管了,我去給他們出出難題。」
「哎呀!總算有人來了!」辛格熱情地上來迎接,瞄過他搞得小玩意,森特先生談不上受寵若驚,只是敷衍地誇讚幾句。
嘟著嘴亮出粉嫩小臉蛋,蓋瑞小姐扭捏地晃晃腰,睫毛長長地說:「可是哥哥,人家還有五千遍書要抄,這周都沒吃過肉,渾身乏力腦袋疼。這個那個,實在沒動力呀……」
「走走走,咱們一併上車!半路請兩位造化師朋友,待會兒還有快速種樹的好戲可看……」一伙人鬧哄哄各走各路,片刻功夫,只留下孤零零的辛格先生、守著小門頭和樹上的麻雀直發獃。
最後彆扭地伸出另只手,從玻璃渣間探進來拍拍他肩膀。中年人失笑搖頭,帶著樣品和俘虜很快離場,往後露面的才是治安廳的人。
「怎麼沒有?別被我老糊塗的外表蒙住,女士們仍舊很歡迎我呀!照公曆計算,兩年零三個半周以前,咱們在夏季例會上照過面,至少我見過閣下你——窩在牆角上,手裡端著鮮榨橙汁,眼睛盯住麗茲小姐的屁股老半天……哦,讓我又想起自個年輕那會兒,每天都一副超級饑渴的樣兒。抱歉,重點不在『饑渴』,是『年輕』,不介意吧?」
剩下兩名射手陣腳大亂,暗算對象搶先搞了背後包夾的把戲,他們頃刻由暗轉明,變成敵人眼中的活靶子。落入陷阱的錯覺令這二人心生怯意,箭勢稍緩,矮個巡官終於騰出手施展完成「防護遠程武器」,再不懼飛射打擊。「在那!」一聲低叫,弓箭放棄原定目標,扭身向穿睡衣的傢伙猛射兩次。對方剛露出半邊腦袋,顏面中箭應聲仰跌,鐵定失去了反撲之力。不待弓手抽出短兵器、繼續圍攻受傷的巡官,耳畔風聲大作,一根通條橫空來襲,輕易抽暈其中之一;剩下那人徹底搞不清狀況,手中短刀舞得格外癲狂。跟隱形敵手呲牙咧嘴周旋幾下,他終究沒躲過頭部中招的厄運,直接躺在了同夥身旁。
別人安慰她都無甚效果,只等維維安一說話、小姑娘很快破涕為笑,吵著要漂亮姐姐抱,一張娃娃臉膩得發亮。森特先生此時端些飲品進來,張口便訓斥侄女缺乏教養,大家自然都為小女孩辯解。看演到了火候,傑羅姆接過話茬,半開玩笑地說:「可別叫她蒙住,八成是喜歡姐姐戴的首飾,找機會親近親近呢。對了,丫頭你不是整天嚷著要學法術,這不,專家就在眼前,跟姐姐好好聊聊吧!」
蓋瑞小姐牽著汪汪叮叮噹噹穿過工地,可憐的小狗身穿一件綴滿鐵釘的尖刺皮外套,走起路來吃力又彆扭。被傑羅姆發現,小姑娘嘟著嘴說:「我好餓喔!而且頭暈眼花心口疼,去趟廁所而已……」
森特先生心中震駭,眼前自然浮現一個合理解釋——剛發生了規模不小的爆炸!自家宅邸建築規格很高,防火抗震、且密封良好。若非如此,爆炸同時門板就會迎面撲來,把他像浪頭上的雞蛋般拍得粉碎。即便在此時,屋外徘徊的氣流仍未消散,大力撞擊化作接連不斷的推搡,「嗚嗚」作響仿若籠中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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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士長還有自我調侃的心胸,傑羅姆對他的坦白倒生出些好感。「真有必要弄成這樣嗎?」左右瞧瞧,嘆一口氣,他皺著眉頭作老友狀。「就一個局外人的觀點,當真不留餘地、是不是過猶不及啊?」
森特先生攤攤手,「我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叫我還情有可原。早說過,再發現手腳內臟之類的,統統裝進麻袋,殮房的人晚飯前會再來一趟……嘿!誰叫你離開房間的!」
對方發言時有種要命的慣性,喘氣頻率跟常人有異,一直聽下去會產生呼吸困難。傑羅姆高聲咳嗽,打斷道:「剛才你們談什麼呢?」
森特先生立即潰不成軍,不用裝神色也很難堪,唯有苦著臉甘拜下風,「突然心口疼……啊,頭好暈,眼都花了。親愛的,讓我坐下喘口氣……」發現妻子不為所動,顧自咀嚼餅乾,這一位也恢復過來。「到現在還沒吃飯,應該是餓的。唉!既然影響到你的身體健康,我馬上叫他們停工,儘快恢複原狀好了。」
回頭想想這番話,傑羅姆心緒難平,很有些自投羅網的感觸。
「砰」的一聲,亂糟糟的交談告一段落,傑羅姆在花園側面的走廊找到主客一堆人。打眼一望,幾秒前維維安小姐把列維腦袋上頂的番茄搗成稀泥,法術的準頭有了不小進步。除了靶子,大家笑得都很愜意,森特先生沒搭理列維,徑直過去對客人說:「客房空間足夠,配備獨立浴室,留下小住兩天如何?」
對手檔次不高,拐彎抹角浪費唾沫,不如直來直去起效快。維維安眼珠轉轉,橋牌她是玩不動,湊熱鬧卻超級在行,便一口應允下來。辛格在旁邊說不上話,對森特先生的用心也不甚了了,臉上遲疑,終究沒開口拒絕。一見時機成熟,傑羅姆心中暗笑,進了我的門,要留你可再容易不過!只當先去看看房子好了。
三名弓手不慌不忙將目標射住,配合起來相當默契,逼迫對方不住遠離帳幕。矮個子腿傷不輕,躲得險象環生,眼看就快支持不住。森特先生默默推算,射手們若還有一個同夥,繞鄰家院牆向後迂迴是必然選擇,任何人背後也沒生眼睛,到時輕輕一箭便可手到擒來。換作從前,門口有兩個治安官安營紮寨毫無益處,不過環境大壞的時節、自家附近有免費的看門人,外出時還能多放心幾分。
有效地自我開解兩句,森特先生把注意力轉到更積極的方向上。鄰居的小木屋離爆炸現場較遠,可堅固程度遠遜於傑羅姆的宅邸,不僅正面玻璃無一倖存,牆體也出現斷裂跡象,若非工程檢查季度剛剛過去,被認定成危房並不奇怪。回憶起來,祖孫倆歸家這幾日深居簡出,從沒跟人打過照面,傑羅姆甚至對鄰居的樣貌毫無印象;這種人在平常可能是好鄰居,一旦氣氛變得微妙詭譎,效果就完全反過來。
「先生,我們的中號鐵釘不見了三盒。」工頭走過來截住他,壓低聲音道,「剛才房頂又有發現,我的人開始抱怨了,你最好來瞧瞧。」
「野貓打群架,好像是。接著睡,明天帶個黑眼圈多不好。」將羽箭藏在背後,傑羅姆若無其事關好外窗,把窗帘也嚴實拉上,回頭為她蓋好毯子。莎樂美極度渴睡,一觸到枕頭、囈語幾句便沉入夢鄉,森特先生自言自語道,「口好渴,也給你捎一杯烏梅汁來吧?」
被黯淡前景弄得嗚咽不已,汪汪掙扎兩下,從她懷裡跳出來,彷彿聞見什麼味道原地兜圈。小姑娘剛想進屋,卻一頭撞上這家的男主人,「最近挺忙啊,沒打攪你吧?」森特先生面色不善地瞪著眼。
下來一看,「鋸齒毛蟲」的招牌基本無變化,不過雜貨店原本富餘的空間已然相當局促——中間豎起一堵半透明隔斷,木質陳列架用拼花玻璃堵上,硬是開闢出小塊獨立空間。新裝設的櫥窗讓店鋪的一半採光良好,招牌上顯示、這二十尺見方的小展廳就是「紅森林術士會」的新會址,此刻正有人在裏面擺放大幅畫片和枯死的盆景。看牆上告示,只要進去轉兩圈、領一份宣傳畫出來,都可獲贈精美禮品。
聽她繪聲繪色形容一遍,傑羅姆明白是臨時調來的預備隊,若有所思,擺擺手放她進去。一進屋就發覺氣氛熱烈,搞建築的工人大都到後院掘地窖,客廳已經打掃乾淨,正有幾名陌生客人跟女主人高聲談笑。汪汪偎在漂亮女孩腳邊恬著臉邀寵,那個男的盯住莎樂美只懂傻笑,還有個大眼睛姑娘左看右看,像丟了東西似的一刻也閑不住。
「有軍人巡邏?披甲嗎?頭盔什麼樣式?」
矮個子疼得直哼哼,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就知道有蹊蹺,媽的!」
一看鎖頭的螺釘都冒了尖,森特先生不再遲疑,飛快跑上二樓。先到蓋瑞小姐的房間將她一把掂在肩上,汪汪連滾帶爬追在他腳邊,接著踹開卧室房門——莎樂美已然驚恐地坐起身、並很快披上睡袍,跟著他躲進沒窗戶的房間。傑羅姆關閉正廳和走廊的兩道門,完全依照火場逃生的步驟,把樓下房間暫時隔離起來。做完整套程序,他才發覺吊燈上懸著兩隻孔雀,好像家裡反應最快的還是一雙禽類。
坐到梳妝台前描描畫畫,趁妻子補妝的工夫,森特先生無聲消失,免得到時候臉上不好看。出門等馬車的分許鍾,眼光自然落到昨晚還住著活人的位置,這時他才有機會緬懷一下忠於職守的門衛。自己沒受波及著實僥倖,也正因如此,才更該珍惜活著的分分秒秒。有些事怎麼耽擱都不會錯過,只要一口氣還在,為不歸自己管的問題傷心勞神大可不必。
為這事莎樂美還跟他吵了一架,不過屋主人異常執拗,完全沒有讓步可能,氣得她反鎖屋門大半天沒露面。
維維安一見笑容陰險的森特先生,眨眼反應過來,「你……不是那個背過我的變態大叔嗎?好久不見啊,我還想找你試試新法術呢!」
打發蓋瑞小姐回去抄寫物理書,傑羅姆騰出點時間規勸自己的老婆。軟磨硬泡仍不開門,森特先生憤然觸發「敲擊術」,擺出最強硬的姿態直闖進去……只見濕透的手帕丟了一地,對方眼紅紅的悶在毯子里,咬著塊餅乾翻看賬本,場面不可能更加凄涼。
剛把正門關嚴,鎖頭「咯吧」楔緊……在這個極短的瞬間里,似有一塊巨型海綿摩擦著前門,發出淋漓刺耳的嘎吱聲;腦子還沒繞過彎來,嚴絲合縫的正門邊角閃現白熾光焰,像被攻城錘狠搗了一下、整個向內震顫凹陷、動靜酷似開啟酒瓶木塞時的短暫氣涌。
爆破場面在預料之中,不值得過份驚訝,最讓傑羅姆震駭的、還是現場一夥排查人員。火光掩映下,幾張捻熟面孔躍入眼帘:採集土壤標本的瘦高個穿長袍、蒙面巾,瞳仁像閃爍微光的鑰匙孔,沒看錯的話,「他」應當是霍格人「大師」——早在通天塔便照過面的故人。有他在,森特先生自然搜索著讀心者學徒、滿臉瘢痕的朗茨先生。不出所料,讀心者正「訊問」唯一倖存的弓手,就是離現場最遠、負責包夾任務的那個。通條還嵌在他前胸,不時能聽見壓抑的低聲慘叫,另一個聲音忽然道:「腦袋上沒有屋頂,我說,用刑也不必這麼著急。」
森特先生還是高估了小女孩的大局觀,術士長相當狼狽,只能跟侄女陪笑臉、說軟話,保姆當到這份上,叫人看了頗感心酸。待維維安辨清楚周圍狀況,不由睜圓眼睛挖苦起來,「喲——就是這嗎?您可真有眼光,怎麼不選個賣冷飲的店?口渴時方便就近取材……還有,」她捋捋珍珠項鏈,紅髮和雪白頸項對比鮮明。「我、不、住、那、間、破、旅、店!!!連像樣的浴室都沒有,乾脆把我擺櫥窗里算啦!」
爆炸規模沒有想象中那麼大,可距離卻太近了些,造成他剛開始的錯誤估計。爆心顯然在治安官帳篷內,那地方只留下黑乎乎一個焦糊淺坑,兩名巡官的下場可想而知,草地上還有餘火未消,暫時沒找著殘肢樣的物體。現場一片狼藉,剩下的金屬物跟棉花糖似的,被一場暴風塑造成各種外形,再辨不清本來樣貌。
拍拍傻笑的列維,森特先生若有所思問:「女保鏢身手怎麼樣?」
最後出來那人證實了傑羅姆的猜想——紅森林術士會現任會長、維維安·巴里摩爾小姐矜著裙側,從車廂兩步邁下了地,可惜沒有紅地毯恭迎芳駕。穿著打扮叫人眼前一亮:淡藍長裙未經修飾,銀線滾邊和頸間的珠串襯得她成熟幾歲,滿頭紅髮結成端莊髮髻,一大一小兩枚半月形耳環既彰顯少女的嬌俏、又平衡了服飾的過度持重,第一印象比初見時順眼許多。不到二十的青春少艾,雖找不出派別領袖的風範、宣稱是某位名門淑女則完全可以糊弄一氣。
「別這麼見外。又不是光彩的勾當,走投無路罷了,呵呵!」
死靈師仍舊要死不活的樣兒,不過貼上兩道假眉毛、比一毛不拔時好看許多。「唉——」上來先深深嘆氣,「近來亂得很,亂得很。不過別人越亂,我心裏越舒坦……當然不是幸災樂禍。我意思是說、平常人家健康和睦,我總覺著自個特別不幸;別人要有個三長兩短,就顯不出我來,街上也沒人盯著我看,走路也有勁了。知道不?新換的關節,用起來就是不一樣。你看,能這麼動、還能這麼動……」
顧自點頭,森特先生把這些念頭拋諸腦後,轉眼乘車到了橋下的雜貨店。辛格先生還沒把錢還上,卻邀請他參觀新設立的小門頭,傑羅姆本來興趣闕如,不過下午四點有造化師去他家種植「蛇籠草」,在此之前順道給給面子總沒壞處。
小女孩撅嘴不依,這兩句恰到好處、令攀談深入一層,氣氛也恢復歡暢;五分鐘不到,蓋瑞小姐仰慕的眼神讓維維安連連失笑,兩人迅速找到共同語言,嘰嘰喳喳爆些費解的笑料,不可能更融洽了。喝完冰涼的烏梅汁,傑羅姆打髮妻子領客人參觀房屋,自己則出門換氣。很難想象,這種環境下正常人能生存多久,他現在就有頭皮發炸的錯覺,最好被敲打兩下醒醒神。
「好。」
「什麼意思?」
憑空推測得不出結論,傑羅姆囑咐莎樂美把門閂落下,他要到外頭確認一下損失。莎樂美不吭氣地拉著他,綠眼睛死盯住丈夫好半晌,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放手由他離開。換一種情形,傑羅姆也不會作此決定,不過門外變數太多,提前掌握情況比龜縮不出理智得多。悄悄穿上外衣,把床底下的短劍摸出來佩好,森特先生躡手躡腳接近一扇滿是碎玻璃的窗口。抬頭只望一眼,目光就再縮不回來。
「跟你說過多少遍,」傑羅姆不快地打斷她,「說謊時不要羅列太多理由。當別人是傻瓜的人,永遠只有當傻瓜的份兒。把嘴角的糖漿抹乾凈,今天不許出門遛狗,反正公園裡一個人都沒有。」
視線在建築物破敗的外觀上逡巡,他暗暗準備著主動登門造訪、去探探對方虛實。鄰居的腦袋越值錢,自己家就越發沒有好日子過,如果治安廳不再派駐送死鬼,下次有起事來他也不會貿然出手。馬夫比料想中動作快些,上車以前,傑羅姆的眼光跟窗邊一張小臉有片刻交疊:短而直的褐色頭髮,圓臉龐,大眼睛,神情微有點木訥——很標準的兒童造型,缺乏令人過目不忘的特徵。一雙鳥爪似的手橫伸過來,將薄木板堵在窗前,也終止了他的窺視。心說男孩祖父不怎麼好客,上門時注意帶些小點心,打探消息也好有點借口。
「跟我一樣啊,死靈法師,不是的話就不能叫『同僚』。不過他比我階位高,高許多,人偶完全是戰鬥版本,缺乏起碼的美感。我就是太重感情,經商才這般慘淡。你不知道,沒人的時候我跟返修的人偶說話,時間長了它們好像挺不耐煩,就這麼直勾勾瞧著我……」
「她呀,」列維看維維安數落辛格,偷笑著說,「趕不上女王陛下本人,也算數一數二的能打。這些小女孩,當真生錯了性別,嘖嘖!」
見她全無反應,這一位輕手輕腳披上睡袍,幾步下樓出門,臨走從壁爐邊拽兩根通條。穿著絨布拖鞋,武裝起來的森特先生蹲在門口觀望,片刻工夫就確定了敵人的方位。加上朝自己射箭的望哨,敵人至少有三名,眼下被偷襲的矮個巡官大腿上插著箭簇,正努力維持一面小盾牌寬窄的「偏轉力場」,觸及法術屏障的箭只立刻停止飛射,直直跌落地面。矮個巡官行動不便,拖著傷腿左躲右閃,連出聲招呼同伴的機會也沒有。數數落地的箭只數目,他反應起來還算迅速,出其不意的偷襲沒將他一舉拿下,身上帶箭仍掙扎得起勁兒。
「還真是!到這地步再跑路……當兵的怕啥?他們不敢動你。」
森特家少有這類場面,蓋瑞小姐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背後屋主人的聲音說:「瞧見沒,就是逗汪汪玩的那個——法術水平不低,心理年齡跟公園小孩差不多,大眼睛是她保鏢。你先上去粘住她,別做得太惹眼,關鍵時刻高調吹捧,往後看我眼色行事。」
半分鐘結束戰鬥,傑羅姆拔出最先倒地那人背上的通條,倚進自家院牆的凹陷處來回觀望——萬一敵人還有幫手,把後背賣給潛行的遊盪者會非常不智。受傷的巡官站在原地遲疑幾秒,最後也躲到他對面,忍痛折斷了箭簇。「該死!……得跟我搭檔碰個頭!」
「……」森特先生憋了半天,說,「很榮幸。」
一聽這話,傑羅姆不再猶豫,煞有介事地上前鞠躬,「唉唉,沒想到今天遇見了貴客!您還記得我么?就是列維的表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