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二章 季風

卷三 家園

第六十二章 季風

獨立作戰單位少不了讀心者加盟,雖有幸錯開了朗茨先生,可現在這個也絕非善類。五人中唯一的女性生了張巫婆式的尖臉,雙頰瘦得凹進去一塊,高顴骨、黑眼圈、厚實粉底敷面,目光酷似針頭,給其他組員造成不小壓力。倆內勤離她遠遠的,現正從野餐籃取出茶水潤喉;蘇·塞洛普明顯在躲避讀心者,幾次朝森特先生猛打眼色,想單獨跟他說兩句話。
一聽這話,弗格森僵了半天,寒著臉道:「你這是質問我?我(手指自己)?小子,你以為你是誰!」眨眼間臉上色變,他目光如炬,勃然大怒道,「你吮奶頭那會兒,老子就吃了二十年兵糧!拿頭蓋骨當鍋底,踩著屍山爬過牆,見識過磨盤粗細的擂木嗎?!就你這樣的,搗成肉泥還糊不滿一面!會耍兩下活把戲,眼珠子就長頭頂上啦!好好、你來講講,今後應當怎麼辦!」見這邊有熱鬧好瞧,其他小組的成員不住側目,弗格森冷然環視一周,探頭探腦的馬上縮回去不見了。
「沒猜錯的話,」傑羅姆喘著氣說,「這是台『蜂巢增益器』。有了它,混血讀心者入侵心智的能力將大幅增加,製造幻覺易如反掌。」最後瞧一眼四通八達的走廊,「不能再輕舉妄動。你先去尋求支援,等人到齊,立即開始搜尋自己人。還有敵人。」
實戰演練歸來,窗外開步走的方隊喊著號令,軍營中氣氛如臨大敵。傑羅姆聽得心神微分,連插話機會都沒得到,對方便接著說下去:「我不喜歡拿資格壓人,不過能給新指揮員加深點印象,破例一次也算合理。」中年人臉上的紋路迂迴曲折,黯淡光線中像戴著張樹皮面具。斂起戲謔腔調,他眼光閃閃地說,「叫我『弗格森』吧,起個綽號也無妨……這人跟你一樣,不喜歡馬匹、或者一切可能失靈的裝備,只對自己的腦袋和四肢有信心。你出生前十年,那時我在羅森東十二野戰兵團的後勤隊伍服役。刺石荒原、吃人沼澤、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低溫霜凍伴隨草料短缺,馱馬都給殺了吃肉,夜半偷營的蠻人個個像從天而降。別信歷史書里放屁的調調,好些軍團重整后連旗號都來不及配備,有組織的撤退十分罕見,我記不得自己多少次光屁股跑路,向那些職業逃兵學習倖存之道。」
萬物復甦之時,告別山腰上濃霧瀰漫的隱修地,馬車載著他投入真正的生活。向陽城堡好像從未迎來過日落,父親為五歲愛子拆除所有城牆,從此市集人流如織,紅臉龐從暮春笑到初冬,生啤酒和伐木歌溪水般永不幹涸……腳踏礫石地,金黃髮辮的少女手挽手跳著波爾卡,閃電似的步點還在耳邊迴響。
探頭進去看看,莎樂美、小女孩和維維安圍坐在地毯邊,一旁擺著棋盤、骰子和冰鎮酸梅汁,撲克牌撒了滿地。三人腦袋蒙在毯子里,暗淡燭火擱在中央,氣氛很適合講些恐怖故事。
順手把東西塞進腰包,傑羅姆很快上車走人。半夜才回家,雖然把棘手難題解決了小半,還有件頭疼事正等著自己。弗格森派一輛不起眼的公共馬車將他送到街角,森特先生下來步行兩分鐘,進屋前演練一遍想好的說辭。夫妻倆今晚有些固定的小活動,但願這會兒老婆已經睡了,否則嚴重失約、後面還有他好受。
弗格森加快語速道:「你繳獲的『蜂巢』是淘汰版本,產品序號資料撤退時大部分被銷毀,從哪個環節流出已經無據可查。讀心者還沒法開口,為防止被人強取情報,她主動封閉了腦部活動,敵人逃跑時太匆忙,看來沒騰出時間滅口。至於混血種,事情比想象中複雜,情報有限,大部分是我的推測。明天有空,到軍營來詳談……對了,這是你的記號,拿著。佩戴要小心,盡量別露眼,有麻煩能擋一擋。」
「標準的重逢,有什麼可抱怨?」
屋裡人突然都沒了響聲,不約而同轉過臉死盯著他。
弗格森的肺腑之言還在耳邊迴響,森特先生原本心寒不已,對方提供的陰暗前景實在駭人……等見過自己的下屬,卻有了說不出的滋味;再執行兩小時「磨合任務」、被分到湖區外沿看守下水道開口、他已然確定這番話純屬放屁,是拿來嚇唬新手的惡毒噱頭。
蓋瑞小姐搶先道:「今天我們過節呢,節慶期間罰站不吉利!」
「沒錯呀!我早覺得咱倆有默契,絕對能合作愉快。你份量足夠,發發脾氣別人不敢抱怨……演好人嘛,我有經驗。你看呢?」
※※※
「完全沒有!我們可真他媽如魚得水!」蘇·塞洛普失控地狂笑起來,「問題是,她看我看得太緊,白天黑夜跟在後頭,這誰受得了!等我聽見別人的議論,總算明白過來,她是怕我知道自己的事……你想想,人和人在一塊,連起碼的隱私都沒有,念頭一動對方立碼明白,這種日子還不如去死!為將來著想,我對她好言相勸,結果……結果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沒日沒夜地鬧騰。不到一星期前,我就站在那跟看門的說話,她從窗戶里嘟噥一句,當時我下面就立起來啦!」
短劍劃破讀心者咽喉之前,一個聲音出現在塞洛普腦海,「把弦拉滿,」父親手把手地按著他,挪動了箭簇所指的方向。「看準那頭麋鹿,」聲音繼續晃動著,法杖瞄準的落點也在敵人、和傑羅姆的背脊間搖晃,「看準那頭麋鹿……來吧,射倒它!射倒它!!射倒它!!!」
傑羅姆失笑道:「資格比你老,還是身手比我硬?」
「說實話,老狐狸,」傑羅姆斜眼瞧著對方,「內部紛爭,最後受害的是咱們自己。什麼陰謀權術,當兵的能玩過上頭一班政客?要是不夠團結,教他們覺得這夥人一隻手攬不過來,遲早把咱們下放給軍區管轄……幾十年的兵糧,還沒吃夠么!?」不知什麼時候,兩人越走越近,看彼此的眼神也大不相同。傑羅姆平靜地問,「除去你我,隊伍里還有沒有硬釘子?」
「弗格森」和善的表象掩不住冷冽眼神,「當然,我跟你認識的『命令者』不一樣,加入協會前後沒打過幾場勝仗。因為我參与的純是拉鋸戰,埃拉莫霍山不需要勝利者,能否倖存就是一切。陌生環境、近距離膠著、危機四伏的巷戰……這些你都經歷過,不過現在面對的形勢更要嚴峻許多。」他壓低聲音道,「加上你我,實戰經驗豐富的指揮員統共才五六名,每個獨立單位要接收兩個『學員』,協會正式在編的攻擊手相當緊缺。首都是座大城,況且地形多變敵暗我明,對方以逸待勞,設好陷阱等你入彀,好手也經不住周密的暗算。聽我的,別輕信任何人,執行任務戴面罩,平常得小心隱瞞身份。昨天還跟老婆翻雲覆雨,今天她就成了哭鼻子的俏寡婦,連丈夫怎麼死的都搞不懂……不想出這檔事,對可疑人物就得下死手!老規矩,先擊斃后問話!要不留讀心者幹嘛?來見見你的人,熟悉幾天再開工不遲……」
巷道驟然走到盡頭,地獄沒見著,一間三角形小室卻顯露出來。巨大蠕蟲像泄了氣的皮球,末端竟消散於虛無中。圍繞一台大型機械,三個拿匕首的人在幻象退卻處現身,兜帽遮顏,只露出少許紅色肌膚。
「慢著慢著,怎麼回事?」傑羅姆吃驚地兩眼圓睜。
他豎起一根手指,不動聲色道:「打一場必死無疑的惡仗我不在行,可逃離這場仗是我的強項。最後一次跟大部隊走散,我靠一塊毛氈和地下的辣根菜活了半個月,曠野上只有碗口樣的向陽花,扯著嗓子喊都聽不見迴音。發現自己人是這輩子最激動的時刻,他們跟我說、仗打完了,接著拿根銹鐵絲穿了我的鎖骨,混在一打逃兵里朝亂葬崗上走。我們在那掘自己的墳頭,一塊石臼和沾滿腦髓的重鎚就是刑台。那時候,有個大人物背著陽光走過來,挑三個人跟在他屁股後頭,我碰巧是最後一個。大人物的老子——前國王陛下——給連場慘敗氣死了,他兒子需要幾個英雄充門面。啃著石頭樣的馬肉,我得到第一枚滴血十字勳章,以後跟隨主子南征北戰七年多。第一次穆倫河戰役武裝泅渡、伏殺科瑞恩總督,血腥統治後期隨隊剪除過他兩位親兄弟。
「呃——我去看看下水道那組人好了沒。慘慘慘,最近石榴價錢看漲,天氣熱得不像話,稅務壓力越來越大……」沒說完,森特先生就飛也似地跑了。有些情況不知道比知道安全,過問人家的私生活相當不道德,正經人哪有閑心干這等事?
「別說風涼話!千萬別!你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對方崩潰地坐下來,抱著頭不住哀嘆,「她臉上也沒寫『讀心者』幾個字,開始我怎麼想得到?都是因為打仗……春天那會兒,塔里情況危急,我肩膀受傷,在臨時診所遇見了瑪拉……你不明白,人在傷病中特別軟弱,醒來瞧見個漂亮姑娘,說兩句胡話也可以理解……」
森特先生想給他當胸一拳,可對方神色凄厲,讓他找不到動手的借口,只無奈地說:「沒怎麼喝水……你先去吧,我過兩分鐘再說。」
還來不及控制眼瞼開合,蘇·塞洛普便瞧見十尺外蜿蜒爬行的巨物——體表坑坑窪窪布滿肉瘤,碩大蠕蟲比攻城錘還粗,長度無法計量,尖端長有剛毛的嘴吻張開時恰好吞沒整條隧道。
再用不了兩個照面,敵人必然會失去一名同伴,被分別擊破只是時間問題。蘇·塞洛普不敢靠近中間扭曲空氣的意念場,舉著法杖死盯住各個出口,等待堵截敵人的逃跑線路。
傑羅姆冷笑道:「投降吧!讀心者的小伎倆對我毫無意義!」
莎樂美笑笑說:「是啊,照我老家的風俗,今天是『夜不歸宿隨便聊聊節』,女孩可以隨便聊聊,男的只能站一邊聽。」
「拜託。先管好你的小弟弟,再說大話也不遲!」
觸發腦中的「光亮術」,他舉起火炬般的法杖,照亮畸形、醜惡的現實。眼睛重新煥發神采,每前進一步,胸口和四肢便多一分力量,就算這條路直通地獄,燃燒生命的火星也比磐岩更有價值!
維維安露出頭來,說:「接著講故事么?我還沒聽夠,剛才那個真嚇人呢!不過姐姐你們那的風俗也挺怪,這個節一年有幾次?」
「情況很不對勁!」他轉過臉來低聲發言,「如果到下個井蓋都沒發現痕迹,我繼續留守,你馬上回軍營尋求增援!」
弗格森面不改色,臉上褶皺不時動彈兩下,彷彿被這番話牽動了某條神經。怒氣收發自如,他很快恢復戲謔的偽裝,不能更自然地笑起來,「呵呵呵,總算沒看走眼!要知道,我想通這些破事用了十多年,照你的履歷,也是時候自作主張啦!」
出生於人人艷羡的領主家庭,十六歲前沒說過一句髒話,他熟悉的世界跟腐臭污物毫無瓜葛。帶路的又一次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著什麼,趁這短暫休憩,蘇·塞洛普神思飛躍,在往夕圖景中流連片刻。
命令觸動了頭腦中的一根細弦,蘇·塞洛普最後掙扎一下,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詞:「安靜!」法杖應聲射出閃電,分毫不差地灼焦了敵人一條手臂,接著在小室中來回反彈數次。最後時刻,傑羅姆改變劍刃角度、朝斜上方猛挑,同時整個人趴倒在地,以免被閃電波及。
接過來查看手裡的徽記:紫銅鑄就,比手掌略小,輪廓呈微弱梨形,緊握時恰似專為他的手形定製。除了名字縮寫不含其他識別代號,正面圖案是一道岔開的閃電,背面深嵌小塊電氣石。徽章做工粗獷,簡直像從天然礦物中敲下來打磨的,個性鮮明,基本沒法仿造。
「鬼知道!當時我只覺惡魔來勢洶洶,地面上時日無多,就每天喝點酒,跟著營房搬遷過兩次。原本可以到城裡住宿,他們給我找了個圖書管理員的活兒,因為提不起精神,馬上便回絕了。個多月以前,」手指深插進亂髮中,塞洛普無聲苦笑起來,「我坐在營房外頭曬太陽,最多算半醉吧,正好瞧見了瑪拉。穿著件不合適的皮坎肩,瘦瘦的像一陣風就能颳倒,樣子乖巧又可憐……唉!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比自己還無助的人,忍不住就喊出聲來。誰能想到呢?」
從容合上雙目,塞洛普只想死得體面些。接下來,鼻端充滿腥臭氣息,耳鼓聽聞號角似的嘶響,頭頸皮膚彷彿濺上濕熱水點……「叮叮叮!」三次金屬交擊聲傳來,預料中的劇痛、焦灼和死亡一個也沒實現,不解地向前觀望,一人一怪激斗正酣,把他看得倒吸一口涼氣。
蘇·塞洛普順從地低下頭,「對不起,再也不會了。」沒錯,他對自己說,那些讓我驕傲、憂傷、奮進和眼睛發亮的東西全都是一派胡言。現實面前,再沒什麼可爭辯的。
雖然聲音微不可查,三隻茶杯卻噼啪亂響,光天化日下變成一地碎屑。二十尺外讀心者臉上的怨毒讓嚼舌告一段落,傑羅姆考慮著是不是給她點教訓?轉念一想,捲入私人問題對自己沒什麼好處,弄到周身蟻就更加不妙。「可惜了瓷器,下次換木頭杯好了。」
「我跟你說,夥計。」塞洛普虛弱地笑笑,這段打擊顯然對他傷害不小,「發現這招有效,那女人便時常暗算我,有時根本毫無先兆。跟我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我甚至不敢一直站著,每天……」
分寸把握得絲絲入扣,森特先生先無聲看一會兒對方的表演,忽然跟著笑起來。「自作主張?有你在,什麼時候輪到我作主?」
「不就是男男女女那一套!帥哥有人倒追,倆人一拍即合……」
森特先生點點頭,「時間由你選,先跟我說說下午的事。」
「安靜!」傑羅姆指指塞洛普——他正不自覺地撞擊上下牙床。被這句話驚醒,蘇·塞洛普狠命擺擺頭,捏緊了手中的法杖。
像所有下水道一樣,他們正經過的這段路陰暗潮濕,腳邊溝渠污水潺潺,腦袋上不時有液滴掉進領子里。蘇·塞洛普難受地提著袍服、提防可能冒出來的耗子,對這類場合感到很不習慣。
聽著屋裡的笑聲,傑羅姆頹然到客廳躺下,只覺得渾身乏力。第一天工作就這麼倒霉,往後的日子指不定成什麼樣。手裡把玩新得來的銅徽,電氣石的光澤彷彿具有催眠功效,不知不覺合起眼帘,他馬上便沉入了夢鄉。
話鋒一轉,他不留情面地跟弗格森對視,「有老資格從旁提點,是我的榮幸;老資格想把屁股蹲我頭上,是他的不幸。我是個講禮貌、也講道理的人,難道我會對前輩說『你老了,我還沒,把你腦袋擰下來小事一樁』嗎?這種屁話對誰有益!既然建制不完全,誰說誰聽有待商榷,吵嚷兩句也講得過去。剛才你試探我,我的態度很明確:只要上頭不發話,情報必須共享,人事安排需有書面命令,權責關係釐清之前,咱們最好恪守本分,彼此放尊重些。我把醜話說在前頭——都沒少干亡命之事,玩硬的,誰怕誰?」
「離你出世還有一年半的光景,我所在的親衛隊——那時還不叫『禁衛軍』——在恩巴爾山城遭遇刺客襲擊。我們搶奪敵人的盾牌,一個拐角一座望樓邊打邊逃,城外的山地旅大聲聒噪,就是按兵不動。眼看一國之君渾身是箭,被叛亂分子生火點了,事後烤焦的屍體起下來七十多塊鐵箭簇。他最後一個兄弟現場確認死訊后,頒給我又一枚血十字,准我解甲歸田,你認識的老國王就這麼上了台。如今只能從科瑞恩的史書找到這段插曲,古怪的是,我又一次交上了狗屎運。」
「哼哼,要沒你在,我還真沒這種感覺。」
——等醫好了你,小東西,我們還有許多故事可看。
「大都沒主見,將來就難說。看招募力度,遲早會來厲害人物。」
模糊應一聲,蘇·塞洛普忽然聽不懂自己發出的聲響,只木然追隨領隊走走停停。腳步越深入,回憶的觸鬚便越有力,這條濕暗的走道在夢境中浮現過嗎?還是牽扯到其他什麼意象?心中不住求索,他差不多完全走了神。就在這時,耳畔響起一線鳥鳴……眼前豁然開朗,鬱鬱蔥蔥的刺柏林用橫伸的側枝構成一條拱廊,父親把食指貼在唇邊,左眼半閉,弓箭悄聲對準林地間覓食的松雞。
傑羅姆深深打個呵欠。
蘇·塞洛普正回溯自己的雨季。
對方沉吟半晌,贊同道:「不壞。咱們再深談一次,把線劃清楚。」
「不至於吧?承擔責任固然很痛苦,可也該看到積極的一面。」
聽到「漂亮姑娘」,森特先生怎也對不上號。也許是裝扮太過詭異,讀心者看上去削瘦肅殺,半夜裡嚇死個把人難度不大。對方斷斷續續說:「總共沒多少見面機會,後來命令下來,就跟著從北向傳送門撤退。剛出來有個接應的官員、說要送我們去接受檢疫,結果鬧了半天,整個編隊都成了軍區的下屬,我這才得知解散潛伏的消息。」
傑羅姆左看右看,眉頭緊皺起來。走錯方向絕不可能,背後不遠處是湖畔的出水口,筆直巷道都能瞧見微弱光亮。可現在的方向也不正常:兩組人先後深入,找不到人蹤就罷了,連老鼠、蝙蝠和小型昆蟲都徹底絕跡,實在有些講不過去。照常理,河川下游是沉積物最多的部分,湖區下水道末端怎可能如此「乾淨」?
塞洛普的時間與鍾錶無關。生活對他而言、一如廣袤草場上追逐植被的角馬,每年在旱季和雨季間徘徊遷徙。冬天第二個月,棺材似的車輛將他送到母親家裡,那眼神冰冷的女人只與經卷作伴,鉛灰房檐下長滿漣漪似的枯萎藤條。時光在四個月的旱季中停止旋轉,餐桌、卧室、走廊乃至廚房,到處都有「沉默者」的長明燈,卻點不亮窗外迷霧的一片衣角。母親給予他的全部、彷彿就是不同程度的灰——灰的牆,灰的畫框,灰的書頁。記憶中,對方只衝他講過一個詞:
蘇·塞洛普欣然領命,臉上的笑意讓傑羅姆看得不知所謂,心道這傢伙比我更喜歡幸災樂禍啊!走出十幾尺,塞洛普分開五指,瘸腿的金絲雀在他掌心裏微微發顫。
「不用問,腦子煮沸了。」弗格森深深一聞,「噯,必須得承認,素食者的想法其實挺有道理。我說,準備去哪吃夜宵?」
此刻日頭懶洋洋的,將人體輪廓投射到灰泥牆上,陰影邊緣異常清晰。森特先生無聊到只能盯住影子解悶,一邊反覆鼓腮、觀察青蛙似的投影,一邊後悔今天的日程安排。短短兩小時前,他剛獲得一份待遇優厚的兼職,代價是把自己跟一艘沉船捆在一塊。
見他拋個硬幣下去,很快消失在井口,塞洛普這才明白過來。孤零零地待一會兒,他最終深深搖頭,也跟著跳進豎井裡。
森特先生忽然感到有點頭暈,不管別人怎麼著,今晚上他算過了一回「言而無信當場被捉節」。看樣子,天亮主動洗洗碗碟、爭取贖罪機會,對他已是最好結果。「過節期間罰站不吉利,這話有道理。你們接著玩、接著玩。我到客廳小坐一會兒,呵呵。」
傑羅姆腦子卡殼,搞不懂什麼意思,兼且心中有鬼、被直勾勾的瞪視看得額頭見汗。烏鴉彎腰啄他兩下,嘎嘎叫著飛走了,幾秒鐘過去,維維安最先忍不住笑,縮進毯子里悶聲道:「果然沒錯……不說話才最恐怖!咱們別說話了,互相看就好……嘻嘻!」
比起漫長無聊的等待,到後院修剪常綠灌木應當更有吸引力。灌注地窖主體只用去三個工作日,在莎樂美的督促下,施工隊伍效率奇高,下午出門前填埋濕土的作業已近尾聲。等小花園恢復舊觀、孔雀重新在枝蔓間築巢,誰也不會意識到腳下多了個中空的避難所……想到地窖,森特先生把注意力拉回眼前——他正站在城裡低洼地帶,掀開井蓋,黝黑豎井可能通往任何地方、冒著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兒。
「上哪去?」背後讀心者語調生硬地問。
塵埃落定,重傷的敵手已然不知去向,地上只留下一張血紅色的妖鬼面具。蘇·塞洛普鬆口氣道:「今天可是險死還生吶!」
留下內勤人員相對無言,他很快轉過拐角,在一根柱子後頭找到沮喪的塞洛普。「我死了!死定了!」對方一見他就連連慘呼。
「我知道你現在的想法:『多少錢賣這條命划算?』相信我,多少都不夠,你無疑吃了個大虧。」中年人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在攤開的地圖上畫個圈。「工作內容很明確:以城市邊緣為界,把湖區和『夜半區』的一小半交給你們組,一旦『領地』內發生警察處理不了的狀況,你們負責上前擺平,最好做得不著痕迹。其實這工作挺清閑,變態殺手數量不多,閑暇時還能泡泡小妞……可惜,這麼想就錯大啦!」
傑羅姆·森特手持一肘長的短劍,竟然跟蠕蟲戰到難解難分,利刃般的剛毛切菜般紛紛斷裂,片刻工夫,領隊尖削的背影便朝前推進了六、七步,看來竟然勝券在握?!蘇·塞洛普對「現實」的定義瀕臨崩潰,再怎麼想、個人也不可能敵得過如此猛獸……除非,除非母親才是正確的那一個?翻開記憶中冷冰的經卷,那無名無姓的半神揮舞一柄利刃,向整個煉獄的妖魔挑戰。雖然版畫薄而脆,沒能揭示戰鬥的結果,掌握信仰的男人卻那麼不可一世,拒絕接受任何既定命運的擺布……蘇·塞洛普差不多明白了。
心中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句自嘲:我真該多罵幾句他媽的!
胸口一痛,色彩繽紛的幻境支離破碎,只剩水粉畫一樣模糊的框架。苦澀念頭在腦海閃爍,目前處境令他十分迷茫,為什麼前進、或者為什麼後退?上方的鐵欄杆透著微弱光線,對方臉色形同死物,偶爾能聽見遠處冷風的呻吟……沒錯,我的生活是一派胡言。
暫停擺弄影子,傑羅姆回頭掃掃自己的組員:兩名主攻法師交談甚歡——瘦高個的寵物是只金絲雀,正繞著主人腦袋亂飛,有點駝背那人年紀輕輕,腳邊追著條小狼狗,閑談中兩次笑掉了下巴……這二人精神飽滿,朝氣蓬勃,長期擔當協會內勤工作,專長是嚼舌根和無事生非,現在成為森特小組的主力。剩下一張熟面孔、剛上來叫傑羅姆吃驚不小——在通天塔偽裝學徒那會兒,蘇·塞洛普就是名義上的老對手,沒想到這傢伙不僅在亂戰中倖存,還臨危加入協會,此刻輾轉至自己手下當差。噓寒問暖過後,森特先生髮覺好多往事不說為妙,便胡亂敷衍他幾句,把注意力移到麻煩人物身上。
傑羅姆唯一的願望是趕緊回家,轉過臉繼續跟影子作伴。莎樂美新煮的雜燴湯實在難以下咽,得想辦法到外頭吃飯;維維安的法術練習危險性越來越高,哪天有人死在後院也有可能,最好繞著彎規勸幾句;小女孩又在製造危險物品,抄書罰站力度不夠,家裡最好有間禁閉室……周一早上還擔心著家庭瑣事,下午就稀里糊塗上了賊船,現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怎麼眨眼工夫、自個就跑橋下看守井蓋了?
想著想著,甬道深處襲來一團洶湧暗流,仿若巨大活物移動時的無匹氣勢。自己的眼光只能在牆一般的黑暗前止步,領隊卻發出明確指示,只聽傑羅姆·森特大聲下令,「把眼閉上!就他媽現在!」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蘇·塞洛普反應格外粗暴,可惜沒支撐多久,就現出怯意來。「別拿這種眼光朝我看!你、你那什麼意思嘛?!我去小便你也跟著來?一邊獃著去!」
「你是說,中間沒回過家、有人直接把隊伍重新整編?」傑羅姆聽得心中疑惑。照他的說法,協會暫時蟄伏,一線人手卻各有去處,潰退的性質立刻大不一樣,很有些預謀分贓的意味。
傑羅姆面色陰鬱,捧起胡亂撲騰的金絲雀——鳥兒折了一條腿,再沒法站在枝頭啁啾,很難確定是不是內勤人員飼養的那隻。想提醒同伴注意危險,卻發覺對方眼神恍惚,臉上掛著個躍躍欲試的表情。
「呃,這是幹什麼呢?」森特先生趕忙裹緊睡袍,猶猶豫豫蹩進來,唯恐妻子當客人的面質問自己。汪汪跑過來親熱地轉著圈,久沒露面的金屬烏鴉翅膀撲騰著,直落到他腦袋上。
回到看影子的牆根,斜陽已然被橋體遮蔽。三個活人不知所蹤,野餐籃和碎茶杯還在原地,小狼狗朝豎井內的什麼東西發瘋般狂吠。傑羅姆希望能說服自己、他們都已經回家吃飯,不過再看一眼靜悄悄的窪地,這種說法確實不太可信。
左右環視,小室中央擺放的機器仍在嗡嗡作響,塞洛普摸摸下巴問:「什麼鬼東西?」
一眨眼,讀心者的逼視全落在傑羅姆背上,令他十分難受。慢慢踱到其餘兩人邊上,向他們要一杯茶喝,「這怎麼回事?」他小聲問問,金絲雀的主人卻差點忍不住笑。
脫下外衣,傑羅姆在樓下的浴室洗漱完畢,然後躡手躡腳往上爬,準備溜進卧房矇混過關。低著頭左思右想,一兩次還好解釋,如果經常晚歸,妻子的臉色絕不會好看,編瞎話總不是長久之計。剛一抬頭,差點跟走廊里的女術士撞個滿懷——對方如往常一樣,搬把椅子守在門邊——傑羅姆還以為走錯了房間。沖屋主人點點頭,女保鏢把卧室門推開一線,只聽裏面有人說:「呀,居然回來了!真掃興!」
莎樂美一本正經想想說:「不一定啊。在我們那做女孩太辛苦,家務干不完,一年到頭也沒個假期。只要當家的夜不歸宿,家裡女孩馬上可以玩到天亮,也算平衡一下心情。」伸手捏捏小姑娘的鼻子,「明天還有『起床很晚不做家務節』,賴床也不用罰站,多好的事!」
「別抬舉我!有膽跟協會翻臉,這把老骨頭可折騰不過你!」
「別這麼說嘛。你放心,我會一直保護你後背的!」
「她、她先走了?!」發現這場面,蘇·塞洛普又驚又喜。
在對方駭人的逼視下,傑羅姆稍微想了想。「消消火,稍安勿躁,你的意思我明白。」表情不卑不亢,他醞釀片刻才開口,「局勢動蕩,編製不齊,敵人佔了主場優勢,上頭又是些不懂軍事的官僚。沒錯,眼前是個爛攤子,正需要你這樣的老資格站出來統攝全局,軍隊沒法講民主,看資歷排座次順理成章……不過,我負責的對象還不是你。」
末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絕望。
「你怎麼回事!」傑羅姆對他的分神毫不體諒,嚴厲地搗了他一拳,「活得不耐煩嗎?你以為這是哪?!」
十點過一刻。「啪」一聲闔起表蓋,昨天忘記上鏈,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擺,眼下很可能已近午夜。瞧著傷員被擔架抬走,森特先生連打幾個呵欠,發現自己女友安全歸來,蘇·塞洛普恐怕會悲喜難分吧?不過後面擔架上躺著那兩位可就沒這麼幸運,森特小組剛成立一天,活人只剩三名,完美詮釋了「開局不利」這個短語。
傑羅姆皺眉道:「少轉移話題。」確定沒人偷聽,他才接著說,「我得問問,讀心者為啥沒斷氣?『蜂巢』怎麼落到敵人手裡的?你可沒提過城裡有惡魔目擊案例,襲擊我的三個雜碎難道是蟑螂的後代!」
強打精神,緊跟在傑羅姆身側,塞洛普把目光投向對方——這人像石頭般冷酷無情,可石頭所做的選擇永遠正確。血肉遲早化作飛灰,磐岩卻將挺立到最後一人停止呼吸。既然失去了信仰,順從一股強力也沒什麼不好,讓我再多苟活一陣,興許還能親歷末日的降臨。
「哦,這麼講的話……」弗格森伸出右手比劃著,「屈指可數!」
「檢查法杖,」傑羅姆冷然道,「我先試探,你防護左翼,快!」
※※※
聽他這麼說,不僅森特先生暗暗生疑,對面嚼舌頭的二人也暫停片刻,交換下曖昧的眼神。蘇·塞洛普惱羞成怒,表情像被活逮示眾的竊賊。不過羞恥到頭終究死不了人,他忽然露出個慘烈表情,提高聲音問:「還有誰要去方便???」一雙眼則死盯住傑羅姆不放。
蘇·塞洛普慘笑道:「等你兩分鐘!」說完轉身便走。
對方凄厲尖嘯,同時擲出狂涌的精神波動,其中一團震波擦著塞洛普的臉頰楔進牆面,堅固方磚應聲裂開一片。傑羅姆簡單觸發「鋼盾術」,身體左右橫移,毫髮無傷地接下兩次震動,然後揮劍吃住其中一名敵人。一對三的戰鬥沒什麼懸念,「控制術」,「強力魅惑術」幾個波次的精神打擊炸開了鍋。傑羅姆全然無懼,一面揮舞短劍,一面對敵人冷嘲熱諷,三柄匕首配合再完善、也敵不過他穩健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