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三章 迷局

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三章 迷局

在座的面面相覷。作案時間可能僅有短短半小時,公共場合夜裡也很難保證沒有行人,搞這麼大動作、七八處同時著手,竟然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傑羅姆喝口涼茶,拿手扇風,只是沉吟不語。
其他人點頭稱是,傑羅姆往上瞄一眼:發言這人三十上下,兩句話便露出善於鑽營的性子,雙目有神,眼珠隨時動來動去,還是個數面之交——協會的三級命令者,綽號叫「避役」(變色龍),真名反倒沒印象。「避役」是少數參謀出身的命令者之一,法術技能不容小覷,見風使舵的本領更是超一流。
勉強抬頭瞥一眼妻子,森特先生心不在焉地嘟噥著,「幫個忙,把我那件高領風衣拿來,還有圍巾……我不是感冒,預防罷了。喲,好濃的樟腦味。」他邊穿衣服邊說,「寫信送花,這樣人八成很花心。要知道,越不吝惜成本,說明期望的回報越高,可別跟這種人喝酒。對了,上街別忘帶保鏢,這年頭瘋子太多……簡直忙不過來。」
聽說叛徒G尚在人世,其他人都沒吱聲,跟看怪物似的盯著他。傑羅姆靦腆地笑笑,這才摘下寬邊帽,「久違了。諸位近來可好?」
「保鏢今天要去王宮,沒空陪平民逛街。」老大不樂意,她作勢轉身,旋即狐疑地問,「瘋子跟你什麼關係?老實交代,昨天……」
弗格森眼睛里的悲憫讓傑羅姆回憶起許多人,老劊子手向年輕劊子手吐露的心聲、彷彿已經說過百萬次,再榨不出丁點汁水。「你我這類人,早沒機會做出其他選擇。一朝是殺手,終生是殺手,如何殺、為什麼殺,真那麼重要?別傻了!你都已經進來,還想出去不成!」他揚起雙手,笑得無奈又安靜,「告訴我,『協會』是什麼玩意兒?」
再次面面相覷,沒想到他最後冒出這麼一句,難道心中另有打算?「避役」從容掃視一周,張嘴說:「您的意思是……」
決心徹底剪除這漏網之魚,森特先生檢查挎包內的一應材料,然後悄沒聲息追攝出去,遠遠觀察著兩位死靈師。鄰居老頭半天才來開門,一番簡短商榷,三名訪客被迎入屋內,追蹤者也貼近窗口偷聽。
此時「避役」臉色青白,弗格森卻面露微笑,臉頰倚在支起的手掌上。「人手不足,廣泛撒網咱們比不上軍隊。敵人是當地耗子,了解情況這方面、警察的腦袋最好使。」傑羅姆下意識地動筆畫圖,分析道,「有『法眼廳』在上頭,什麼時候輪到咱們收集情報?治安廳出讓自己的苦差事,叫一群雇傭兵頂上,安的又是什麼心?有句話講『想戰勝敵人,先了解自己』,咱們究竟是幹什麼的?說白了——超級打手——僅此而已。憑什麼讓戰鬥部代替國王的幕僚、顧問、智囊團?除非找到明確目標,再利的刀,背面也使不上勁兒……」
乾瘦老頭話音平和,「你知道,我所屬的『種群』特別重視契約,撕毀未完成的承諾會嚴重傷害個人信譽。雖非自願,當時我的確有求於你,所以才答允同你交易。既然買賣做完,」老傢伙雙目圓睜,突然有第二道眼瞼從水平方向開合一次,渾濁眼球轉瞬散發紅寶石般的血光,嘴角一掀、露出兩排冒煙的尖牙,「我只得服從級別更高的契約,取汝等性命……束手待斃,可以少受活罪。」
弗格森見別人沒啥主見,故作姿態地讚許兩聲,敲定分工以前,似乎突然想到什麼,「角上那位怎麼滿頭大汗的?對計劃沒意見吧?」
傑羅姆對這夥人的爭端越來越沒信心,如果辛格堅持讓維維安搬家,由他去好了。「沒大事,提前為客人擺桌子吧,我跟他們聊聊。」
「好機會!」一拍桌子,有人搶先道,「是個大顯身手的良機呀!要能儘快揪出有分量的賊人,咱們部門的編製應該會固定下來,大家將來也有了保障。我建議,繼續追查下水道的線索,要麼也可從爆炸物著手。我個人是個蠻不錯的鍊金師,在這方面可以出點力氣。」
活骷髏表情極不耐煩,嘴唇合攏成一條直線,眼中殺機稍縱即逝,不過最後還是遵守了約定。鼻子哼哼著,他把寶石袋擲在地板上,「我這人講信用,說一不二。那些胡說什麼『死靈法師言而無信』的都應當瞧瞧我這個表率。哼哼,還用稱一稱嗎?」
聽他一番話,「避役」眼睛禁不住眯成一條線。協會的破格提拔果然事出有因,當年這小子踩著自己腦袋爬上去一截,現在想想,對方確有真實本領。「這樣說也有道理,不如先決定好個人的方向……」
傑羅姆不想捲入複雜的糾紛,放下刀叉擦擦手,說:「談不上打攪,當初還是我主動要求。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請儘管開口。」
眼看即成定局,弗格森突然打斷道:「你們都同意馬上行動?」
第一幅畫的是幾個小人捂著肚子滿地打滾,臉部表情異常痛楚,其中還有大張著嘴嘔吐的,旁邊站立一個帶妖鬼面具的旁觀者,表情猙獰,狀似幸災樂禍,還衝畫面外豎中指挑釁;下面那副,畫一名吊在半空、血流如注的受害者,身上釘滿飄舞的條幅,顯然是說那天橋上發生的慘事,照樣有個拇指衝下,滿臉獰笑的面具小人;快速翻翻,其餘圖畫大同小異,面具小人與血淋淋的犯罪場面同時出現,隨手抽出一張,竟然還包括森特家街道上的爆炸案——兩個逮捕過「月球教」狂信徒的巡官被炸得四分五裂,畫面之生動令森特先生蘧然動容。
活骷髏兩手抓住面露懼色的小男孩,臉上擠出個蒼白的笑,瞳光卻煞是駭人,嘴裏喃喃地說:「既然成了交,那就各走各的吧!」
掌聲一斂,弗格森立即下令,「大家回去修整待命,低密級通信渠道暫時關閉,下次到新地方見面。G留下,還有些事要談。解散!」
「你的重點是?」森特先生聽得不明所以,只好多問一句。
「另一種可能,淪為密探的處刑機構。」傑羅姆冷冷地說,「我已經受夠了劊子手的生涯。介入政治謀殺,殺手本人永遠是替罪羊。」
老頭把小男孩往身後一推,伸出細弱的五指道:「先結賬。」
「感謝您的嘉許,能在您手下服役是我的榮幸。」其他人這才徹底明白過來,眼前一老一少兩位奸人早有默契,跟著人家走就是了!
簡單撇撇嘴,他低頭細審剩下兩封郵件,其中之一是上個月的賬單。「交了個新朋友?」若無其事問一句,傑羅姆手指掀動,最後一封信角落印著「北岸燈塔貨倉」字樣——這是規定好的低密級通信標誌,難道說、昨晚自己回家后又出了什麼新狀況?
「你認為呢?還有誰比這種人更熟悉秘密工作?」弗格森緊巴巴的臉逐漸放鬆下來,「想想好的一面,至少老闆是國王親信,咱們可能不受參議會繁文縟節的制約,最後成為『法眼廳』的平行機關。」
人偶的力氣比常人大得多,活骷髏也不好惹,打起來自己怕寡不敵眾。森特先生咬咬牙,等腳步聲退盡,取出鐵絲施展「電傳送」,迅速蹩進屋裡。死靈法師這會兒雙目圓睜,眼球快跌出顱骨,只剩一隻右眼還保有焦點,正惶急地盯著他看。檢查地上的倒霉蛋——前胸凹陷,胸廊碎掉一半,如此傷勢一般人早大出血休克了,死靈師卻還眼睛亂眨,假睫毛跟著一動一動的。對此無計可施,傑羅姆只好相信這族群蟑螂般的生命力,迅速施展「隱形術」,上樓繼續追蹤交易。
最後叮囑妻子注意安全,盡量減少外出時間,這一位很快登上馬車,半路拆開信封查閱。打開一看,裏面密密麻麻並非字母,而是幾幅快速臨摹的草圖,顏料只有黑紅兩色。每幅圖角上標註時間地點,甚至有各自不同的比例尺,以說明原圖的大致面積。
「我是嗎?」他自問。
傑羅姆沉默半晌,聲音低沉地問:「可地面上也有爭戰。」
「很好!!!」弗格森孤零零鼓起掌來。剩下的人見他目光如炬,兩隻手沒停下的意思,漸漸也都拍起了巴掌,最後一個開始鼓掌的當然是「避役」。森特先生面不改色地完全領受,末了對弗格森表個態。
「我們談論的是前『法眼廳』密探頭子?一個高智種?」
故意不答,只把信封卷好、塞進顫巍巍的領口……莎樂美見他眉頭微皺,一點反應沒有,不由扁著嘴道:「是啊,新朋友還知道送送鮮花、寫寫暖心話,可比有些人體貼多了!」
樓梯間人影一閃,莎樂美躲在裏面直衝他打眼色。沒攪擾辛格,傑羅姆輕輕移步跟她說話。「都誰送來的這些?」
「所以,讓咱們回家補個覺,哪天找地方聚一聚,重新做做自我介紹,免得見面說話羞羞答答。」他把筆一頓,意猶未盡地說,「最緊急的問題:馬上要求一個獨立辦公場所。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絕不會第三次踏進兵營的大門——人多眼雜。要不幹嘛穿成這樣?隱蔽,是強大武力的最好保障,也是最後保障!到見生死的關頭,究竟是背後挨刀子呢,還是背後捅敵人兩刀,全看保密功夫。假如真要讓咱們強出頭,那我得先問清楚:『法眼廳』歸誰管轄?治安廳歸誰管轄?軍隊又能提供什麼協助?戰爭是系統工程,先明確自己在系統中的位置,然後向其他環節尋求最大支援,上陣廝殺才無後顧之憂。」
說完這番話,弗格森就癱軟下來,此刻禁不住小聲笑起來。「以前我遇見個科瑞恩女人,那屁股可真叫人神往。」他像經歷過一輪崩潰,在最低點恢復幾份氣力,表情戲謔地說,「剛脫了褲子,我禮貌地請她躺下,你猜怎麼著?她看白痴似的瞧著我,說『你們羅森人難道只會面對面辦事?你不知道、只有疝氣患者才用這種體位?』唉!我去過太多破地方,見過太多沒道理的差別……我要是那個管事的,也會把土地分成小塊,讓領主們相互廝殺去。人不殺其他,就會殺同類,只要外人來時他們還對我效忠,打仗不就是新陳代謝?」
……
老頭伸一根頎長的指頭進去,在袋子里攪動幾下,搖搖頭說:「交易完成。」不知怎麼,「完成」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立刻有種一錘定音的感覺,金屬般的聲線好像從躁動轉化為諧振,難得發出悅耳的韻律。傑羅姆和活骷髏同時舒一口氣,卻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幾時騙過你!哼哼,今晚上……」耳朵咬得正歡,突然來個攪局的。只見蓋瑞小姐哼著歌、牽著渾身包鐵的汪汪朝門口走,一路「叮噹咯吱」怪響不斷。「慢著,這是往哪兒去呀?也不打聲招呼。」
「……我早說過,平常千萬別太招搖,」踮起腳看看,維維安板著臉不住搖頭,辛格術士長緊追她不放,苦口婆心地直嘮叨,「首都不是久留之地,什麼到處遊玩、參加舞會啊,正中別人下懷!送這些豈不是噁心咱們?……不許搖頭!你得對術士會負起責任!!!」
「馬上行動是最愚蠢的做法。」此言一出,連說話的「避役」都為之側目——森特先生翻臉比翻書快,正抽出一張便條紙寫寫畫畫。等氣氛足夠,大家將欲開口時,他才抬起頭說,「剛才我講的自然有道理。不過我也沒那麼自大,連我都能想到,密探恐怕早付諸實行了。其實啊,治安廳把這件棘手任務交給咱們,那是抽咱們耳光呢。」
擺滿廳堂的精美家私亮得晃眼:布滿琺琅質裝飾畫的梳妝台、一對曼尼亞水晶花瓶、玻璃盒中的全套銀餐具、絲緞晚禮服,甚至還有個造型誇張的金屬浴盆。一應物品風格繁複,都有點修飾過度,像極了某名媛的華麗嫁妝,不過傑羅姆看來只覺俗艷刺眼。
「昨天沒合眼,連鬍子也來不及刮。」他忍住摸弄胡茬的動作,鎮定地說,「門窗關好……下面我講你聽,出門就忘乾淨,懂了!?」深吸一口氣,弗格森用最小音量開口說,「據可靠消息『蜂巢』極可能是被自己人倒賣出去的。撤退時不免人心渙散,有些敗類向敵人投誠,咱們身邊難保沒有姦細……至於爆炸案,我的人活逮一名俘虜,當時你也在場,讀心者證實那人屬於城外最大的暴力社團,首領叫『寧博』,綽號『十三場巫師』……你猜怎麼著?我把這事彙報給咱們老闆,他對我說『不用調查寧博的人,這是個小誤會。』操!」
「所以呢?」弗格森似笑非笑地問。
「避役」不計前嫌地笑笑,「即便是二手情報,G也算出過力了。大家說說,如今再抱著老話題不放,倒不如把眼光放長遠些,對吧?」說完還衝弗格森微一點頭,很有些深明大義的味道。
弗格森有點粗暴地搖起頭來,復又慢慢停下,一雙眼直望著他。「小子,你現在還不明白,怎麼能教你明白?看看你自己:說話做事,目光聲音,臉上的表情,腦袋裡的想法……人年輕時總以為自己現在『不平衡』,將來會找到一個『平衡』,去實踐自己的全部抱負。可等你老了,相信我,你仍舊是『不平衡』,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你是在原、地、繞、圈。當初你在軍隊里殺人,覺得不痛快。然後你替協會殺人,還覺得不痛快。現在準備為密探殺人,你說你不痛快,想換個能痛快殺人的所在。小子,怎麼殺能讓你痛快?你問過自己沒?」
森特先生心說,春末穿這麼厚不出汗才怪,我坐角上礙你事啦?其實他也明白,自己當過協會的叛徒,向原先同僚初次引見,不拐彎總有些尷尬。「避役」這才注意到帽檐低低的傑羅姆,眼珠一轉,立刻怪聲怪氣道:「以為來了新夥計,沒想到啊,這不是G先生嗎?!」
小女孩彷彿沒瞧見森特先生,四下看看、低頭沖汪汪說:「咱們年紀太小,有些事看不到對成長更有利些,你說是不是啊?」語罷摸摸小狗的腦袋。汪汪像套了件悶熱的全身甲,尾巴都給包起來,走兩步舌頭伸得老長,喘著氣懶得回話。見她們晃悠悠出去,傑羅姆也接不上茬,心說等回來再跟你倆算細賬,大不了把壁櫥改成禁閉室……
沾滿涼水的手指激起一陣寒慄,傑羅姆打個激靈睜開眼,就瞧見妻子嗔怪的臉。「昨天上哪忙活去了?叫都叫不醒……正刷盤子呢我,幫忙開下門行吧?」聽她這麼說,森特先生才發覺自己睡過了頭,門廊有個不耐煩的「梆梆」聲反覆不停,讓人聽得心神難安。
※※※
最後這句聲色俱厲,連森特先生都聽得耳邊一震,維維安更是吃驚,委屈地抹抹眼睛,直接上樓躲進自己房間,片刻後傳來「砰」的一下關門聲。辛格站在原地不言不動,額頭添一道深刻紋路,樣子比上次見面更顯憔悴,半天才發出長嘆。
「郵差。」森特先生沒好氣地答道,「隨身帶個破門錘,這夥人改行當強盜鐵定稱職。廣告……廣告……親愛的,這有你一封私信!」
「我準備午飯那會兒,門口來了幾輛王宮的車,也不講話,就這麼搬呀搬、擺滿了門廳。」兩人坐在樓梯上,傑羅姆聽得眉頭微皺,莎樂美接著道,「後來維維安和他叔叔回來,看模樣是受了些委屈,差點要砸碎花瓶出氣。他們沒什麼吧?」
一聲輕咳,手下人把不少未公開的畫片分發給與會諸人,「公共場合擺出來的,都是已然發生的罪案。可市政廳收到的十幾份、極可能是將要發生的罪案。」弗格森表情也冷下來,「注意手中材料,裡面包含不少必然會引起大亂子的『假想圖』……市長大人昨晚上焦頭爛額,今早晨回到辦公室,不知怎麼,這些材料就在桌上等他。若非感到自個的屁股有危險,上頭也有人發了話,這事還輪不到咱們插手。」
一把攬進懷裡,傑羅姆跟她磨磨蹭蹭好一會兒,又附在耳邊說兩句私房話,莎樂美頓時臉紅紅的,垂著頭問:「不騙人?」
聽話音很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傑羅姆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得點點頭,「她們幾個作伴剛好。你儘管放心,一般狀況我還處理得來。」低頭想想,他接著說,「北上時盡量避開東部的峽道,據說,有的省份流行霍亂,即使挑盤山路走也比國道安全。總之,多加小心吧。」
撫著手臂上的寒慄,正要上樓去見維維安,傑羅姆腦中猛一閃念、不由失聲道:「該死!」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窗前急切搜尋,隔著鐵窗欞上纏繞的「蛇籠草」,好容易證實了猜測:活骷髏就是曾在王國驛道邊劫殺他的死靈法師!當時這小子被A·C·蓋博重拳催折頸項,難怪現在靠支架固定(詳見第十四章《旅程》)……死靈師的生命力比蟑螂還頑強,莫非頸椎也是可更換部件?原先身邊跟著叫「小黑」的死亡騎士,現在那矮壯的男性隨從極可能是「小黑」的替代品、一隻小號戰士人偶。
傑羅姆無語。弗格森一字一頓,每說完一句便咬一次牙。「沒錯,人永遠身在局中。你自己想想,協會無限的人、財、物從哪來?除了殺殺殺,它干過什麼建設性的活動?地面上的王國、不僅拿自個的奶水供給它,還把最重要的資源——人才,源源不斷向它輸送,培養這些人花了多少血汗?沒有土地,協會是憑空豎起來的?人家就這麼傻,拿自己兒女供養一個殺人狂?」他簡單地總結道,「協會是把鋒利的剃刀,讓鄰居們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可鄰居等得不耐煩了,決定見個高低,這時候單憑剃刀就招架不住,刀刃上的好鋼紛紛熔進一團鋼水,只等著鑄成鐵拳,跟鄰居好好打上一架——協會不就是個條約組織?整個『陽光世界』,」他誇張地一伸手,「其實不都是一家人?從一個機構轉到另一個機構,你幹得不都是一碼事兒?」
還來不及做出猜測,客廳的陳設把主人嚇了一跳。「搞什麼?!」
半天沒人接茬,能言善辯的也想不到他會拐這麼大個彎。傑羅姆不慌不忙道:「咱們是精英中的精英——獨立作戰靈活機動,定點清除無堅不摧,個人能力嘛,水平不夠的也走不進這扇門。可是別忘了,打仗靠的是人數,要是敵暗我明,對方下了套等你往裡鑽……精英比別人多條命嗎?」
「如果你堅持,讓我先看看原石。」第一次聽鄰居開口,他聲帶仿若干澀的金屬簧片,吐出音節時叫人聯想到銅勺刮擦鐵碗碟的異響,立碼渾身都不自在。小石子滾動,一陣「嘩啦」過後,主人點燃一隻氣燈,取出放大鏡檢查桌上石英狀晶體。死靈師呆在當地,連尺骨橈骨也忘了,眼睛疑惑地來回掃視,明顯搞不清楚狀況。
良久無語,傑羅姆嘴唇動動,卻終究說不出話。弗格森拍拍他肩膀,輕聲道:「去完成棋子的使命吧!至少,你是個稱職的兵。」
「雖然很想做出無所不知的樣兒,」弗格森撓撓腮邊的胡茬說,「可我也摸不著頭緒啊!情況是這樣:在橋下最早發現這類垃圾,時間為凌晨二時左右。市政廳難得作一次快速反應,把東西即刻交給治安廳,值夜的巡官當時全體出動,搞了次鬼鬼祟祟大排查,寄給你們的就是排查成果啦。比如影響最惡劣的『空中飛人』吧,規格是十五乘十二公尺,塗滿一家普通私宅的正面牆體。治安官衝進去那會兒,家裡人睡得正香,根本不明白髮生什麼破事……最搞笑的是,」弗格森咧開嘴哈哈兩聲,「到現在,他們也沒能把畫作擦乾淨。化學家也來了,鍊金師也找了,一時三刻還弄不明白顏料的成分。酸鹼不吃,滲透力又強,所以今早好多東西都給布幔子罩起來——可勁刮牆皮。」
一聲狂嘯,人偶右拳已夯實了老傢伙的左臉。
「這夥人究竟怎麼辦到的?!」來不及照顧新開張的糖果店,森特先生腳不沾地、直接換乘接應馬車到軍營詢問詳情。他和十多個聞訊而來的指揮員圍坐在屋裡,都把目光投向了弗格森。
偷聽的森特先生心生疑惑,上次「兩棲動物」的老闆稱,有人要跟老頭簽一張死後轉讓遺體的合同,雖然這筆生意確屬非法,但也談不上多大風險。「呃,我忽然覺得吧,橈骨和尺骨有點錯位,一條胳膊不太好使,先出去等你們啦。」覺察活骷髏話音中的威脅,死靈法師有些畏縮,似乎想離他們遠點。這時老頭髮話了:
雖不了解細節,基本情況也能猜出一些。術士會保住土地的嘗試似乎遭遇很大阻力,上頭已經明示、要維維安留在首都定居,不知道其他術士到哪尋覓容身之所?就這樣,午飯氣氛變得特別沉悶,維維安和女保鏢都沒現身,莎樂美借口上樓送飯,端著盤子不知所蹤,小女孩突然牙痛,抱一罐蜜餞回屋啃食,餐桌上轉眼只剩森特先生和辛格兩人。默然半晌,辛格突然說:「打攪這麼久,實在過意不去。」
辛格苦笑道:「最近北上的郵路延遲了好多天,我準備親自回去一趟,跟大家說說清楚。路上不太平,維維安……興許,留在首都對她更好。你也見了,我侄女正鬧彆扭,憑她的性子,現在讓她進宮裡住說了也白搭。近來這邊很亂,又沒別的熟人……」
莎樂美跑過來時還在圍裙上擦著手,發現丈夫正仔細檢查信封,便不客氣地把信搶到手,說:「看什麼?好奇心太重也不嫌累?」
弗格森說:「你該問誰跟他沒瓜葛。就他自己的介紹,年輕時是外交官,到過的地方比你聽過的多,與各國權貴都有往來。血腥統治時期政治投機大成功,國王上台後對他極賞識,算少壯掌權派的代表人物,幹了十幾年『特殊』工作,跟不少惡徒打過交道。前年內部人事變動,他流動到文職部門,管著好大一塊獨立預算,手裡相當有錢。」
活骷髏一粒粒收回晶體,然後沖身邊的橫壯男子打個手勢,這才跟隨主人登上樓梯。死靈師猶猶豫豫抬起腳,還沒選好下一步的落點,便挨了對方當胸一掌——骨骼碎裂聲響成一片,男人手背發力,把他斜著捶翻在地,像塊爛肉般哆嗦兩下、揚起一圈微塵,接著就沒了動靜……主人甚至沒回頭看上一眼。燈光一步步穩健地挪到二樓,人偶戰士停頓幾秒,也消失在樓梯口。
辛格凝視他好一會兒,最後也沒說什麼,直接起身告辭。森特先生送他到門口,對方微一點頭,便登上馬車絕塵而去,最後的背影很是凄涼。兩隻腳都踏進門裡,傑羅姆突然又折回來,眼睛往鄰居家看去——「兩棲動物」的老闆再次出現,身側還跟著另外兩人。矮壯那個身形僵硬,大熱天戴手套皮帽,全身裹得嚴嚴實實,跟傑羅姆去軍營穿的一身差不多;另一位皮包骨頭、簡直是具活骷髏,眼睛亂轉悠,脖頸卻直崩崩不打彎。豎高領彷彿在掩飾裏面的支架,可能是頸部受傷沒好利落?死靈師等門的工夫,發現森特先生好奇的目光,便朝他無聲眨眼:今天他明顯戴了對假睫毛,顧盼時感覺很不一般,讓傑羅姆連續哆嗦幾次,匆忙進屋關好門窗。
買賣人口?還用鑽石結賬?森特先生不明所以,就聽活骷髏連聲說:「好!好哇!快把人交給我!!!」
弗格森向前俯身,「小子,你以為你是誰?」他露出深深的倦怠,悄聲道,「你聽過我的事,但是還沒聽完,讓我把最重要的經驗教給你。」弗格森簡單地說,「當年『親衛隊』編製取消,我帶著一箱子勳章準備回家……其實也沒地方可去。一個老上級突然出現,問我願不願到最高處發揮所長,我說好啊,他就介紹我加入了協會。一晃許多年過去,協會有點吃不住勁了,還是這糟老頭子,拄著根拐杖、眼睛半瞎、顫顫巍巍問我說,願不願回去為國效力。然後我就來到這發揮餘熱——不管過去多久,總還是無處可去,只能等人收留。」
「應聲蟲」反射般答道:「好,好,都還健在呢!」說完發現沒人應承,他馬上矮了半截,好像這樣能把目標縮小一點。
臉上色變,死靈法師騰得立起身後退一步,人偶隨即插進中間,氣氛馬上像根繃緊的細弦。「什麼意思?!」活骷髏厲聲問。
既然弗格森主動要求,傑羅姆不再遲疑,也提高聲線贊同道:「集中優勢兵力擊破一點,從爆炸物查起,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我舉雙手贊成!」旁邊聽著的「避役」撇嘴一笑,心想這小子當年多麼風光,現如今怕是吃夠了苦頭,懂得低頭做人了。只聽傑羅姆接著說,「陰差陽錯,我這也有一份現場採集的樣本。硝酸甘油應當沒錯了,而且填充過鋁熱劑……什麼酸、蘇打、甘油啊,這些東西都不缺貨,要查大可以從鋁粉查起,鋁材用途較窄,容易追根溯源。」
對照地點和時間,傑羅姆明白過來。有人在公共場合向市政當局下了戰書,七八張圖最小的也有半人高,大部分由城市清潔人員首先舉報。像「權杖迴廊」發生的暴力事件,被堂而皇之塗在橋上一棟兩層民宅正面,地處十字路口,可以想象巨幅招貼畫背後的惡毒用心。
小屋外觀的破敗近看更加顯著,木結構似乎招引整窩白蟻在此安家,不小心蹭過就有樹皮似的碎屑散落。窗口仍用薄木板遮蔽陽光,從一條細縫朝里看,傑羅姆發現主客一行暫停在背陰這間房,內部黑洞洞的,連張椅子也無,不時能聞見潮潤的機油味。
鑽石?!傑羅姆心下吃驚,礦物未經琢磨,偷窺兩眼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假若真是鑽石,這筆「買賣」的內容令他也糊塗起來。驗明真偽后,老頭把原石小心放回桌面,點頭說:「來,樓上驗貨。」
看樣子,除了勤力的莎樂美,昨天過節的幾位此刻都好夢正酣。傑羅姆迷迷糊糊挪到門邊,很快手持一疊信箋回到沙發上。「誰啊?」
剛購房時詳查過布局,雖然一場天火燒毀了他那間住宅,這屋子倒也如出一轍。買賣雙方都集中到較小的卧室,他上來正瞧見門縫裡的燈光。跟大力士人偶的後背相隔一層門板,傑羅姆湊近點窺探——只見三人圍著個小男孩,活骷髏眼神駭人,急切地兩手相互揉搓。
「就上次的價碼,我願意再提高五十巴仙,用石頭現付!」聽聲音,是活骷髏在發話。過一會兒沒有迴音,活骷髏語調一沉,站在一張桌子後面寒聲道,「出價雖不是最高,可這類交易風險有多大,你不是不清楚。要半途退出……哼哼,恐怕沒那麼容易!」
地方不大,但一塵不染,物品都疊得方方正正。弗格森跟屋裡布局極度協調,端坐在中間,一切必需品伸手能及。長期軍旅生涯似乎把主人也磨成四方形的一件,隨時可以打包行軍幾十里。
坐在角上沒挪地方,傑羅姆神色如常,跟過去的同僚一一點頭,幾秒前還直冒冷汗的「避役」、竟然主動上前與他四手相握。後面人臉上都掛不住了,「避役」卻唏噓不已,控制情緒的功夫令人叫絕。總算扛過這關,看弗格森手勢,傑羅姆無聲跟隨,進入他的私人房間。
「恐怕,」老人的聲音異常平緩,低回地發言道,「沒那麼容易。」
「有道理!兵分兩路機會還更大些!」再一看,說話的也是熟人:獅子鼻,臉盤狹窄,看不出多大年紀,講過話目光不自覺地在別人臉上逡巡。叫他「應聲蟲」本人可能不大高興,特徵上卻貼切得很。沒想到,過去協會的「最佳搭檔」還走在一塊,彼此唱和倒挺方便。
一見有人隨聲附和,「應聲蟲」調門瞬間提高八度,連連點頭稱是。對難得的笑臉頗感羞愧,森特先生更是落力。「容我再提兩點:普通藥劑師就算手邊有材料,也絕搞不出爆炸物來,工兵隊伍里挂名的專家都在管制清單內,哪個已經跑路一查便知。從人入手,咱們該多看看那些逃避註冊的野法師,搞非法藥材生意的鍊金師無疑最有可能,膽量不夠也不敢朝死路上走;從試驗條件看,化合物不穩定,向城內攜帶危險很大,城門還有檢查的軍犬,老練罪犯不會選擇從外地輸入。這樣一來,實驗室必然在市內,混合過程對溫度要求又苛刻……住著法師、有降溫條件的地窖,市政廳那該有詳細資料吧?」
傑羅姆忍不住問道:「老闆是何許人?暴徒好像跟他也有瓜葛。」
坐在車上恍恍惚惚,傑羅姆彷彿思量了許多,腦中又像一片空白。馬車停穩時,他收拾心情拉開車門,腳剛一粘地、就發現自家門前氣氛不對頭。「空中飛人」事件後街道難得恢復些生氣,三三兩兩的路人駐足不去,正朝這邊投來詫異的目光,扎了堆小聲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