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四章 來自深淵

卷三 家園

第六十四章 來自深淵

「家有妻兒老小,隔壁住著對遭天殺的純種,提個醒是很過分的要求嗎?!」翻來覆去,心裏重複這些話不知多少遍,森特先生只盼能給前密探頭子一點精神上的打擊,不過他也明白,這樣做意義不大。眼下家裡空空蕩蕩,莎樂美和其他人都被他送去春遊,不過回想斷手變態最後那怨毒的眼神……看來,對方傷重不治才是最好結局;如若不然,跟一隻深淵惡魔結下化不開的怨仇,鬼知道會生出何等狀況!假如像當年那樣孤身一人,殺也殺了,他才不懼打擊報復。可一旦有妻小拖累,再說什麼「來去自如」的大話就實在太過厚顏,待老婆客人都回來,難不成要他天天等人上門尋仇?!
撕咬、咀嚼、切割、碾壓,不過呼吸間事,地面只剩少量碎肉。影子惡魔舔舔牙縫,借老頭之口發兩聲低鳴,接著便消失無蹤,恢復成普通人形。右手握住氣燈燈頭,老傢伙嘴唇微動,舌頭觸及上膛前、頭頂驀得躍下一個人來——落地無聲,施展了「鋒快術」的利刃乾淨截斷右手、搗滅燈光、粘著一溜火星劃出閃光尾跡……暗中只聞「颼颼」兩響,沒等他發一聲尖叫,鋒口上的火花差不多已取走這條性命。
「愛德華的副手呀,你們還沒見過?」威瑟林敲敲腦袋,反應過來說,「至少曾經是。他倆以前走得很近,我好久沒見過寧博了。你知道,出於職業習慣,就算對最親近的人,搞情報的也不會太坦白。這些年我從不打聽他的私事,匆匆見面也講不了幾句話。」
「……」兩人悲哀地對視片刻,傑羅姆明白,再這樣下去、等惡魔主子「降臨人世」,好多信徒會心甘情願匍匐著親吻對方袍角。到時候,怎麼稱呼侵略者發動的戰爭還是個問題。
現在場中強弱易勢,對噁心的「蠟魔」無計可施,活骷髏又來不及發出其他指令,人偶便依本能跟最近的敵人纏鬥。鼻涕狀的「蠟魔」團身猛撞,力道絲毫不亞於人偶的剛勁,轟隆巨響,小卧室牆板被頂開個大洞,戰場跟著移至客廳。渾身纏滿鐵鏈,另一名幫手章魚般躍起,扒住天花板上掛吊燈的金屬環,七八尾倒鉤瘋狂扭動,劈頭蓋臉向下潑灑。人偶上身皮肉眨眼被割得支離破碎,整條左臂皮開肉綻,都能聽見刮削骨骼的脆響,二樓客廳變作臨時屠場,一時生人勿近。全方位打擊把「蠟魔」也勾連進來,不過這玩意對穿刺傷害沒啥怨言,顧自發力催折敵人重傷的左臂。主要機能猶在,人偶戰士不知疲倦地抵抗著,肩膀雙臂關節都見了骨。幸虧人偶沒多少體液,若換成真人,組織、血漿跟凄厲慘呼攪拌起來,情況更要血腥許多。
威瑟林搖搖頭,「早就換了地方。『龍崖堡』一解困,我聽說邊境地區蠻族人蠢蠢欲動,防務壓力越來越大,就帶著大家一路向東。個多月前,我們才隨同最後一批傭兵給人從『筑波』轟出來。」
說完這幾個月的遭遇,威瑟林沉默好半天,看來他這無神論者也對「晶石教」展現的過人本領深自戒懼。別說跟信仰之源展開互動、「感化」頑敵放下刀劍了,「普通宗教」就算拿出點不太過硬的「奇迹」,都得面臨大量質疑和指責。假如敵人用類似手段開展秘密活動,出現「月球教」之流悍不畏死的狂徒、完全不必大驚小怪。想到這,傑羅姆中途告辭,先回家檢查布防狀況。冒著小雨一路行來,莎樂美她們可能還在回程半路,自己人已經在橋區入口布置幾處監視哨。
活骷髏的嘶喊把森特先生拉回現實。「宰了他!快快快!」不待主人張嘴,人偶已經三次痛擊對方面部,假如換成一堵磚牆,眼下也該塌倒了兩遍以上。攻擊告一段落,老頭扭扭禾柴棒似的脖子,「當真這麼難?」他自言自語,「把殺戮搞得藝術點,要求很過份嗎?」
顧自進門,家裡人都還沒回來,迎上來的是蘇·塞洛普。他的讀心者女友遠遠趴在沙發上,眼睛片刻不離窗外。「你沒事吧?別聽那小子廢話,有三個單位的法師晝夜監視,那些雜種不過嘴上逞強!」
雨越下越大,隔著絞纏的「蛇籠草」,鄰居家冒起了炊煙。
威瑟林淡淡地說:「這些年蒙他照料我家人,現在還健在的老友也只剩三兩個。可惜到今天,他的脾性也還那樣——無所不知,永遠都要佔上風。被下屬質詢,這絕對無法接受,明知你跟我照過面,所以才留下這把老骨頭替他頂一頂。說起來,」威瑟林無奈失笑,「兩小時前我跟你狀況差不多,照樣是一頭霧水。我回首都也才五天半。」
有時候,傑羅姆·森特很希望自己能晚生幾年。
傑羅姆確信,目前至少有七八雙眼睛緊盯住自己,揮著雨水一招手,不遠處出現一名組員過來聽取「特使」的要求。那人跑動時掀起陣陣水花,趁這短暫間隙,小男孩淡淡地道:「聽完他的話,也聽聽我的。此行異常兇險,我知道。雙方間隙很深,我知道。守護者篤信契約,為契約所困,被迫充當護衛。你見過它,人,你知道:它不介意毀滅你,它不介意毀滅我。假如你能逃,人,盡量逃遠些;一旦契約失效,人,你的毀滅指日可待。」
繁複咀嚼兩遍「寧博」這名字,森特先生忽然想到,劫殺巡官那幾個歹徒的主子、「十三場巫師」不也叫「寧博」?弗格森說這人是棗紅屋頂暴力社團主事者。傑羅姆皺著眉頭問:「『寧博』是哪個?」
「照這麼說,」森特先生挑起眉毛,「『神跡』會常常發生嘍?沒猜錯的話,軍區的主要指揮都已經『皈依』了吧?」
天花板上的森特先生看得無話可說,老頭子兩排尖牙在燈光下閃爍寒芒,整張臉笑得走了形,完全浸淫在折磨帶來的快感中。心說你就不能多換幾種花樣?連作惡都搞得這麼單調,著實令人不齒!
「死!!!」若不是唾液腺不好使,活骷髏現在一定口沫橫飛,不待他完成「死亡一指」,法陣閃光,老頭一下招來倆幫手。只看一眼,死靈師主動放棄施法,整個人朝後不住倒退。
等車輛走到地方,盛怒差不多接近尾聲,原來住得遠還有這類好處!一見敞開的鐵門,森特先生轉而開始考慮現實問題:不管過程如何曲折,這次「誤傷」事件都可能導致嚴重後果。不清楚談判內容,對使節的來歷也不甚了了,自己上路前光顧著生氣,基本調查都沒搞清,唯有暗嘆失察。隨僕人步入前廳,熬過一段焦躁的等待,過去好半天,通往會客室的小門才「咯吱」敞開來。
傑羅姆心說,自己的處理方式並沒有分毫失誤:宰殺惡魔已經成為本能反應,更何況跟自家幾步之遙的純種,殺了防患於未然再合理不過,問題出在沒得到相關通知。可惡的是,鄰居對他的了解反而不淺,還明白拿外交辭令說事。緊緊手中文書——這份豁免文件令森特先生怒火中燒,參議會竟然下發明文,容留一名惡魔使節和他的保鏢,並且無視戰爭事實,授予對方完整的外交豁免權……大半天前聽說這種消息,傑羅姆只會冷笑兩聲,現如今、對照弗格森提供的世界圖景,他已經不知道應當相信什麼。
「王八蛋!!!」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傑羅姆現正極度鬱悶,只想找個人砍上兩刀。最重要的信息自己竟然一無所知,心裏詛咒頂頭上司千多遍,雖未罵出聲來,臉色也已足夠駭人。
「轉告它『我很抱歉』。」傑羅姆抹把臉說,「還有,『去他媽的』。」
做個「別忙」的手勢,威瑟林說:「我知道,愛德華跟我交換了部分情報,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提前趕回首都見他的原因。霍頓的領地……一言難盡,這事暫且不提。先看這張紙,他給你留的小信箋。」
「G。」朱利安·索爾淡淡說道,「教他關於恐懼的一切。」
四十多歲,半白灰發剪到極短,一道傷疤豎著劃過左臉,所幸跟面部紋路挺合襯;藍眼睛透著強烈的滄桑感,隱約還能覺察年輕時的犀利堅毅,如今卻淡定平和,可充分直視而不必擔心引發不快;氣度與身形同樣寬厚,是那種最易博得信賴的種類。
戰雲密布,一觸即發,這類場面對羅森人並不陌生。奇怪的是,最需要凝聚人心的時候,突然出現不少四處傳道的修士。這些人居無定所,來歷不明,為需要幫助的貧民治療疾病,隨時宣講一些新穎怪異的神秘教條。威瑟林他們剛進入戰備區域時,口耳相傳的無名教派已吸收不少信眾,軍隊隔三差五會逮捕幾名主使者,卻未曾明令禁止民間信仰的傳播;新教派始終保持低調,不少基層士兵也在小型集會上尋求慰藉,這類活動確實發揮過一些積極作用。
人偶對扼殺活物的「死亡術」反應不大,伸出傷痕纍纍的右臂,成功揪住掠過頭頂的一根橫索;朝反方向全力拉扯,將無處用勁的「鏈魔」嘩啦貫倒在地,還不失時機地朝對方腦門補上一腳。剛才是鐵包肉,現在成了肉包鐵,驅動剩下一條手臂,人偶戰士變成個打夯機器,半跪著猛錘「鏈魔」的核心部分,失去動量的鉤爪只能繞彎抓撓它脊背。一雙強力打手陷入零距離鏖戰,勝負還不好說,活骷髏這邊也沒閑著,爭取空當給自己施加「防護強酸」和「法術偏轉」,末了口中大聲謾罵,要跟老頭見個高低,再不出來就丟「死雲術」進去、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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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勞擰幾下布偶,殭屍卻不為所動,繼續口噴綠霧一步步挪過來。老頭意興索然,丟下道具、只把氣燈擺在身旁,口中嗚嗚作響,兩手結成古怪形狀。地面拉長的影子隨之起了變化:原本模糊的邊緣愈發清晰,雪亮燈光把他的影子放大數倍,不單是雙手、加上渾身所有能產生投影的部分共同運作……地面上狹長人形前端岔開,中間顯露兩排利齒;等該長眼睛的位置現出一點空洞,這「平面」惡魔赫然成型,張開鱷吻似的巨口、搖撼著發出厲嘯來!
「完美的開局。」傑羅姆嘆息道,「與官方合謀,從上到下串通一氣,演幾齣好戲,搞一些『神跡』……還有比愚弄民眾更容易的嗎?」
踩著雨水走到家門口,雖然鄰居的破房子看來搖搖欲墜,自家宅院異常堅實,可實際上誰也不敢肯定對面究竟是何種怪物。「人,我需要一些材料。」傑羅姆一愣神,從雨里扭過頭來,說話的是鄰家「小男孩」,或者叫「特使先生」更合適。「我需要物質醫療我的守護者。」對方淋著雨,平靜地說,「我來轉告你,人:我的守護者不會死,我的守護者很生氣,我的守護者將毀滅你——或遲或早。」
對面「百分之十」緊張得直舔嘴唇。馬車離城不過半小時,抵達小莊園還需七十多分鐘,可同行乘客卻越加令人擔憂,指節發白、像隨時可能跳起來宰掉誰的模樣。不自覺地打著響指,他眼望窗外,東瞧西看,餘光卻不敢稍離傑羅姆身側,很有些與獅同籠的感覺。
小男孩兩手平伸,掌緣相對,掬一捧雨水敷在臉上,模樣異常肅穆。「他知道。人,再見。」
看這陣勢,小卧室里絕騰挪不開,傑羅姆瞅准天花板上一道活板,翻身上去隱蔽蹲伏。二樓房頂架構還算完整,可有些木板遭到白蟻侵蝕,透光撒氣強度很成問題。周圍只有蒙塵油布和耗子與他作伴,不過總比下面安全得多。小心翼翼找個窺孔朝下望:
森特先生把命令裝好,徹底放棄了探究上司意圖的嘗試。如今局面一鍋粥:官匪一家,敵友難分,自己還面臨惡魔鄰居的復讎壓力。最好的辦法是、朝最壞處設想,同時誰也別相信!反正他在協會過慣了這類生活,只要確保家人安全,讓這些骯髒的官僚狗咬狗去!
儘管如此,人偶的動作漸趨遲緩,就快給剖成長條臘肉掛起來風乾,韌帶被割裂,行動能力也喪失小半,多面夾擊下眼看不支。對方是見不得光的異類,逃出室外至少能爭取主動,活骷髏卻沒抓住機會,反把小男孩往身後一推、有心加入亂斗。傑羅姆猜測,要麼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要麼爭奪的焦點價值不菲,值得拿性命賭一賭。無論是哪種,情況都對自己有利:兩隻惡魔的召喚時限一過,雙方也差不多兩敗俱傷,再下去一網打盡就十分理想。
話雖如此,傑羅姆卻發覺手裡這張羔羊皮紙充滿公事公辦的口吻,末了看看啟信人名字——原來是給弗格森下的臨時命令,內容恰巧解釋了自己的部分疑問。看樣子,弗格森也對惡魔遣使之事一無所知,並非故意隱瞞。高傲的上司沒意思俯就下屬,面子又極端金貴,絲毫不承認自身存在失誤,講起話來轉彎抹角,表面上擺足了派頭。
車輪急轉,半道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耳邊聽著威瑟林沉重的敘述,傑羅姆眼望窗外朦朧景緻,心緒煩亂,沒力氣多說廢話。
看完腦袋都大了,森特先生明確感受到職業情報員帶來的壓力。要求他們提供保護,卻把話說得這般含糊,弗格森見了也免不了大大為難,最後只得把兩隻怪物軟禁了事。見到傑羅姆痛苦的神情,威瑟林深有感觸道:「不出所料,還是喜歡給人出難題。當年、連寧博這麼好說話的也跟他翻過臉,嫌他太難伺候。」
死靈師總算喘一口長氣,老傢伙顯然心情大壞,板著臉狠命一揪——「嘎嘣」爆響,布偶牽動活骷髏,將他左臂也斷作兩截,報復起來倒毫不猶豫。死靈法師對逃脫控制再沒丁點指望,左臂折斷時全力施法,「毒化術」應聲命中目標——瀕死還擊,將自己變成一具放毒的殭屍,布娃娃的陰險詛咒終於被死亡擊破。殭屍緩緩立起,人偶卻耗竭氣力、砰然倒地……自己也曾想來這家作客,目睹下面客人的凄慘結局,森特先生不禁自省,以後下決定可得多考慮考慮!
還沒學會分辨對錯以前,就受到血腥味的吸引,可能因為早年瞧過太多穿人皮的獸類,第一次面對純種惡魔時、他只說了句「你好,先生」。暫停修飾雄牛般的犄角,猩紅臉頰轉過來,杜松用金色瞳仁上下打量著,「有趣的動物。叫什麼?」
「噯,也不算多長時間吧,咱們又見面啦!」威瑟林·范·高登隨手磕兩下煙斗,「記得你不喜歡煙草,沒關係,還沒點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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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注被多刺窗欞割裂的男孩形象,森特先生本能地知道,這些警告並非虛言恫嚇。不管契約以何種方式結束,「守護者」變成「毀滅者」那天越發的近了。看一眼塞洛普的女友,對方有點尷尬地說:「快速通訊全靠讀心者。我想,叫瑪拉留下,總比別人強一些。」
畢竟具備敏銳的職業嗅覺,威瑟林早早覺察到異端崇拜的苗頭,便多方打探、還親身參与過幾次集會。「不到一周,我就明白事情很不對勁。」咬著煙斗,威瑟林沉吟道,「雖說遠離首都,政策難免有所放寬,不過這教派背後的力量相當狡猾:集會規模、教條內容、宣傳名頭,都介於合法于非法之間,他們對不同層次信眾分門別類、區別對待。我見過一個當眾傳道的修士,有地方貴族控告他散播邪教,影響了土地上隸農的工作。他們在法庭展開即席辯論,修士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邏輯縝密,條理清晰,連當地一些學者都想見見此人。後來我千方百計尋覓消息,拼湊起零散線索,發現這教派其實幾年前就開始活動,用過五六種名號。最早在貴族子女和有識之士間傳播,基本結構是半公開的小聚會,主要搞搞修辭學、玩些思辨遊戲,談論哲學而非宗教,在上流社會的閑暇生活中很是流行過一陣。」
叮叮噹噹,老傢伙左手邊立起六尺高的一堆鐵索,粗細不均的鎖鏈交相纏繞,把裏面活物層層包裹,只露出兩顆紅光頻閃的眼球——傑羅姆完全肯定,這是隻身經百戰的「鏈魔」,充滿刺鉤的鎖鏈是它唯一的武器——通常已經相當足夠;對上人偶戰士的另一名幫手、模樣酷似半融的蠟油,上窄下寬的一灘,找不到感覺器官,體表不時有氣泡破裂和粘稠的流轉聲。拳頭捶在上頭像麵包進烤爐前的塑形,丁點不構成損傷,反而加速了醜惡怪物的流動速度。不用問,普通打擊對這隻「蠟魔」無甚威脅,拳頭和刀劍想傷害它難度頗高。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出所料,弗格森看得心頭窩火,禁不住往桌上一擲。等待一下午,獲得這樣狗屁命令,三個多小時里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森特先生簡明扼要講清情況,聽得他連連搖頭,卻不再多言。最後傑羅姆說:「除非『客人』斷氣,目前什麼也不能做。我先回家,等人都回來,還得想法敷衍她們。總之情況很混賬就是。」
死靈法師動手施展「死亡術」,客廳頓時遭暗紅色負能量雲團席捲。「蠟魔」像個熟透的膿皰,「啪」一聲爆裂開來、原地僅剩一灘腐臭汁水。「鏈魔」成功抵禦住猝死效果,不過也付出一定代價,像被觸到軟肋的烏賊、尖叫中再次騰躍,金屬刺鉤全指向施法的傢伙。
傑羅姆一下明白過來:威瑟林以前做過「聖裁官」,專審權貴中的異端分子,「愛德華」先生幕後主理「法眼廳」,異端定罪前經他手移交灰袍法官,兩人若沒打過交道才是咄咄怪事(見第七章《孤城》)。
傑羅姆沒說什麼,心裏只盼莎樂美她們被雨水困在城外一夜,自己也好準備下說謊的道具,為兩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找點理由。明早他會再預定一層「穹頂」套房,暫時將家人支開幾天。除非人真的戰勝了惡魔、傑羅姆苦澀地想,她們不該被捲入自己引發的危險之中。
威瑟林點頭,「是這樣沒錯。更『神奇』的是,」他望著傑羅姆,萬分無奈地說,「連前來征伐的敵人也『皈依』了『晶石教』——我們被驅逐前一個月,兩位蠻族大酋長公開宣稱改變信仰,率軍向霍頓稱臣,也成為核心信眾的一員。我這輩子見過最『神奇』的節慶,就屬敵我雙方流著眼淚互相擁抱那天。」
如果硬要翻譯,這句話竟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只見活骷髏兩眼暴突,整張臉因缺氧漲成淡青色,半死地窩在牆角,很快要變成真正的骷髏。這時人偶左臂狂掀,僅連著些許皮肉的胳膊終於徹底解體,飛旋著命中老變態的前額。
小男孩嘆息著,用現代莫曼語說出一句短語,傑羅姆聞言一愣。
「隊伍一直在穆倫河?」即使在可疑地面上相見,傑羅姆也不願懷疑威瑟林的真誠。對方忠厚長者的形象始終相當完美,就目前他的處境,到處是胸懷叵測的「同伴」,亟需找個可信賴之人緩解壓力。
「恐怕沒這麼簡單。」威瑟林停頓好一會,「年輕時,出於工作需要,我做過一點比較宗教學研究。一般而言,宗教團體能夠存在,需要『信仰』和『儀式』兩部分。『信仰』發自主觀,理由千差萬別,沒道理可講,大多含有偏執意味。『儀式』的作用在於一遍遍加強這種偏執,讓信徒在參与過程中獲得某些『特殊體驗』。說句褻瀆的話,儀式加強的究竟是『信仰』呢,抑或『特殊體驗』本身,我看還是後者居多。許多宗教活動會用到藥物、致幻劑,甚至有意引發集體躁狂,這樣例子我都親歷過。」在回憶中沉浸片刻,他回過神來說,「據一位『核心分子』的說法,這邪教擁有一種『縛靈儀式』,他們敬拜的對象是一塊『多面體』——像切割完美的大水晶,能融合教眾精神,產生難以言表的超感官體驗,乃至回溯過去、預測未來……如果我還乾著老本行,絕對要把『晶石教』列入最危險的邪教名單。」
這家主人一直貓在卧室牆洞後頭,聽到他的威脅,不禁發一聲嗤笑,尖銳的金屬聲線刺得耳膜生疼。只見白光一閃,老傢伙提著氣燈走出來,右手捏一隻小孩玩的破爛娃娃。「如你所願,蛆蟲。」皮肉鬆弛,衰朽的臉上卻現出了獰笑,「你錯在,與不了解的力量定約——將姓名同契約相連,豈能逃脫宰制呢?」
若非剛懂事那會兒時局不穩,目下他可能正經營自家的釀酒坊,膝下環繞一雙兒女,天天被老婆數落不思進取,內心卻嚮往一些無傷大雅的冒險……可惜,有些事並非人力能夠左右。對異教徒頻繁的火刑、處死逃兵的重鎚擊頂、東部拓荒者帶來的蠻人頭皮,都標誌了一切文明最基礎的野蠻秉性。從他當年看行刑的熱乎勁兒分析,這小野獸算是找到天生該乾的行當,重鎚搗在顱骨上的濕響、跟此刻人偶戰士拳擊老頭的動靜合而為一,喚醒了不少兒時記憶。
「螢火蟲傭兵團」自去年冬天開始,跟隨其他類似小團體、向迫切需要人手的東部省份流動。當時,霍頓勛爵駐軍的省份已然暗流洶湧:跨過邊境,「域外蠻族」幾個聯盟部落頻頻派出小股偵騎,試探騷擾接連不斷。盛傳一支蠻族大軍在東南遠地集結,嚴酷寒冬來臨之際、狼群的子孫將由苔原地帶揮師西進,在這個多石省份趟出一條血路,以掌握進兵內地的戰略高地。軍隊幾乎接管了省長的治權,重要物資實施專賣,限制人口流動,頒布緊急徵兵令不過是旦夕間事,人心惶惶自不待言。進入「筑波」這座末日危城,武裝民兵到處巡邏,嚴密把守的糧倉盛滿當年收割的苦麥,有大堆工作等待傭兵來完成。
森特先生分身乏術,哪還有功夫到他家敘舊,不過同威瑟林作伴總好過對著虛情假意的「百分之十」。他只是簡單點頭,跟隨對方去了前廳,很快踏上返程旅途。
「噯,情報機關就這樣,大圈套小圈,個個疑神疑鬼。真要理清了頭緒,生命反倒有危險,別白費腦子了!」威瑟林安慰他說,「走,到我家轉轉,路上跟你說說我得到的最新消息。」
進去只看一眼,發現屏風已經撤除,確有個人正恭候大駕,可並非預想中白膚灰眼的高智種。目光凝聚,這人他竟然認識:
雖稱不上張口結舌,不過這個驚喜來得的確意外。森特先生曾在西部邊境的「龍崖堡」跟「螢火蟲傭兵團」短暫共事過,團長威瑟林給他留下了良好印象,沒想到竟然在此種情形再度相見。「讓我說什麼好?」傑羅姆遲疑地四下看看,不明白這一幕究竟算怎麼回事。
「慢著!!!」稚嫩童聲響起,點亮一根微弱燭火,娃娃臉顯得格外凝重。「刺下去,你後悔!」小男孩湊近半步,只見電光火石的瞬間,老變態右手分家,左胸、下腹各添一道透明窟窿,眼冒凶光的傑羅姆·森特左手拇指深插入敵人眼窩,迫使對方仰面朝天,一肘長的劍三分一沒入大張的口腔內,正遞進舌頭、上顎之間。
對方辛苦站起身,過來拍拍他肩膀道:「明天應當有雨,老毛病又犯了,得活動活動。咱們邊走邊談。」路上沉默地咬著煙斗,威瑟林不時打量他幾眼,只點頭不說話,彷彿正準備腹稿。離開側面長廊,他才開口道,「今天你撲了個空,愛德華——就是你上級的名字——剛才乘車離開,自稱有公務在身。以前我在王宮當『園丁』那會兒,跟他是同僚關係,雖有些小摩擦,處得卻還不壞。」
命令書大意是說:隔壁一對混蛋是地下某政治派別的特遣使節,此行高度機密,主要為傳達一條重要資訊(含糊其辭),詳細內容未經參議會授權,無法透露。命令弗格森派人全天候監控,以防出現任何「預料之外的異常情況」(含糊其辭),禁止任何未經授權的會面發生。信中明示,有人不止一次威脅特使的生命安全,尤其要提防打著「月球教」旗號的狂信徒,如需向上請示,可聯絡治安廳特別辦公室。
老頭全心投入造影活動,口中的配音恰如其分,粗看還以為童心未泯、正玩得興起。古怪的是,影子惡魔越鮮活,老傢伙本人的形象越含混,彷彿地上這東西才體現了他的本質屬性。眼看影魔幾欲掙脫束縛,隨時可能跳起來大開殺戒,此時殭屍已踏入陰影範圍;尖牙利齒明顯聞見肉味,極生動地支起鼻子嗅嗅……眨眼工夫,獵物已被撲倒在地——毒霧殭屍像掉進了絞肉機,渾身上下應聲多幾排對穿齒痕,真正遭遇猛獸狂扯,淪為影魔口中的開胃點心。
此刻纏住人偶的「鏈魔」召喚期滿,法陣閃光,輕煙似的憑空消散。人偶拖著一身壞損關節,奮起餘力攻擊最後站立的敵人。老頭左閃右躲,一面跟它捉迷藏,一面戲弄快斷氣的死靈法師。
森特先生吃驚地問:「你們一直在霍頓的『將軍領』?!那邊……」
活骷髏不多廢話,「死亡一指」再度發動,右手食指緩慢上舉至心髒的高度,表情好像在說「看哪個先死!」……老頭從容一按手中布偶,咒語嘎然而止,死靈師無法置信地捂著咽喉,脫力般癱坐在地。「啊……是這樣沒錯!」像條呲牙咧嘴的鬣狗,老傢伙笑得十分酣暢,「呼吸作用。呵呵,神秘的自然界!」手指頻頻下按,緊扣布偶的咽喉位置,活骷髏立刻上演一出陸上溺水的活劇。「想喘口氣?你確定?別著急,別著急呀!『不是』的話就點兩下頭,『是』嘛……就點一下,如何?咦,你這是點了幾下?我有點數不清楚……能再來一遍么?」
「一直沒動靜,長官。」剛收到最近回報,弗格森捧著額頭狠拍一下桌面。他正坐在橋區入口臨時徵用的一幢民宅中,目不轉睛盯著窗口直看。傑羅姆一進來,就徑直上前、將命令書移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