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六章 守望

卷三 家園

第六十六章 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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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監視哨,傑羅姆難得回家一趟,這幾天為躲避惡鄰滋擾,他加起來只呆了兩小時左右,反而把塞洛普跟他女友扔在了最前沿。為防止兩人工作時胡來,硬把實習生狄米崔塞進中間攪局,森特先生的惡毒程度也挺可觀。前腳進屋,正撞上煽情一幕:放哨的男女摟摟抱抱說著悄悄話,四隻手一時辨不清都放在哪。實習生呆立在廚房門口,手裡還端著個托盤,兩杯熱茶已半涼,顯然曾挨過一記「定身術」。
再往後,屢屢出現的小動物屍體扼殺了所有人的食慾。動物死狀千奇百怪,有的渾身骨骼變作軟組織,有的被抽幹了全部體液,還有的皮肉反轉、成了活生生的解剖素材……連號稱粗神經的傢伙多看兩眼都有嘔吐衝動,森特家附近很快攢起一股墳場的氣息,小公園空空蕩蕩,耗子都已絕跡。幾天下來組員個個面有菜色,眼看憔悴許多。
指指過道南端,「海豚」不再言語,擺好姿勢立刻消失不見。傑羅姆無奈搖頭,只得邊走邊看牆上的壁畫;盡頭原來是間儲物室,牆上號碼板零星掛著鑰匙,找到威瑟林提供的字母組合,銅鑰匙顯然蒙塵已久,打開對應櫥櫃、裏面是件灰綠色連身斗篷,畫著雙臂站滿烏鴉的稻草人。「哦哦,可是個挺特殊的號碼呢!」瞧一眼兜帽遮顏、打扮停當的傑羅姆,「海豚」取出份表格,「新成員請閱讀協議書,規矩很簡單,盡量低調就好……大哥,又不是賣身契,幹嘛看那麼仔細?」
即使毫不意外,威瑟林還是多問一句。「睡得不好,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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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巴掌,兩手一攤,弗格森瞪眼說:「別提了!城裡號稱『治安良好』,有巡邏的劫匪罩著,退役兵連把匕首也不敢帶,哪還有雇傭兵?最近的『刀劍市場』就在老闆莊園外頭,管事的你聽過,叫什麼『十三場巫師』,跑你家門口炸死倆巡官。治安廳長發了話,不管誰出面擔保,這小子敢跨進城區半步,就擰下他腦袋當球踢。上頭沒開口,我總不能跟警察對著干。再說,一般使劍的根本不夠格。」
「幹什麼!」扣著扣子快步出門,不待警告聲落地,那人已然動作起來——皮筋一響,小石子橫飛,「啪」的擊碎二樓一塊玻璃,房屋正面殘存的玻璃又少一塊。森特先生站那看一會兒彈弓打玻璃,對人類承受力的底線有了個新認識,三組組長、也就是「避役」先生、走過來同他搭訕,嘆息著解釋兩句。
「這樣啊。」奧森先生若有所思,「把抽屜里的指關節拿給我好吧?」傑羅姆用手帕墊著,摸出根食指給他安好,「戴耳塞那個心眼壞,偷走了聲帶,還威脅給我做氣管切開術,身上能動的部件不多,只好敲床邊解悶。哎呀,料不到隔壁住著個強迫症,說我故意拿噪音擠對他,真是……剛才講到『影子咬人』?」死靈師敲著手指,沉吟一會兒說,「其實啊,我有過機會跟真正的死靈大師學藝,自己卻沒把握住。影子這類招數,多半受害者是給活活嚇死,真正打開負能量通道、招來厲害角色的少之又少。當時導師說,『不論哪種,心裏黑的最容易中招。』我就問,好人和樂天派是不是倖存機會較大?」
昏昏沉沉晃蕩一路,到地方呵欠連連,可短短几分鐘剛過、這一位便完全清醒過來。「芳香療法」效果怎樣不清楚,只要跟「兩棲動物」的老闆搭上邊,睡意立碼一掃而空,療效不亞於嚼食古柯葉。
陽光把一圈人的影子拖出好長,表情各異,眼神卻都透著驚懼與猶豫。卑鄙的敵人充分利用有利形勢,將挑釁一再升級,他們卻苦無應對之道,總不能對名義上的保護對象出手吧?「避役」搖晃著彈弓男子,在他眼前大聲問道:「喂!你沒事吧?快說句話呀!」
傑羅姆二次施禮,快步離開威瑟林的住所,卻想不起還能上哪去。回家嗎?森特先生自嘲地撇撇嘴,長期失眠的滋味他早受夠了。「去……軍區醫療所。」思量半天才向車夫報出地址,不一會兒就陷入半睡半醒之間。恍惚中路過自家小店,心想多日不曾過問、連是賺是賠都不清楚,管賬的又放了大假,自己的確沒精力兩頭兼顧……
煩悶地揉捏後頸,傑羅姆看看口沫橫飛的彈弓男子,再看看陰沉難測的讀心者小組,老這樣僵持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剛想說話,玻璃破碎聲嘎然而止,二層樓房的投影一下子瘋狂震顫起來!
「到最後,陌生人,」背風而立的人影被鍍上一道金邊,低回女聲介於熱切與冷漠之間,「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
森特先生心想,若非有錢人都熱衷於自虐,這邊的服務應當物有所值吧?自己的確需要幫助,有必要嘗試一下。見他簽署完畢,那人取出另一份表格。「沒帶來擔保信,賬戶確認完成要等明天下午,第一回權當免費試用。先給你找個聊伴……」數著表格列出的問題照本宣科,「喜歡什麼香味?最喜歡哪種酒類?喜歡冬季還是夏季……」
「別誤會,我也不是來探病。」按著額頭,森特先生疲倦地說,「三天沒合眼了,有點頭暈眼花,中午剛瞧完影子咬人的把戲,混賬日子一眼望不到頭……本來想找個更倒霉的奚落一下,平衡平衡心情,沒料到你精神健旺,狀態比我強,結果就撲了個空。」
斜斜穿越鬧市蹊徑,剩下的市區變得格外幽深,住宅絕跡,乍看只找到噴水池和老牌商鋪。名貴皮草、首飾絲綢、古董珍玩……任何能想到的奢侈品一應俱全,店面不染纖塵,尋常見不著顧客的蹤跡。普通人走到這彷彿隔了層透明櫥窗,不願跟厚玻璃打交道的自會轉身離開。雖然與「上流社會」格格不入,森特先生這會兒沒工夫挑肥揀瘦,車輪輾著夜色蹩進東南方一條岔道,很快抵達此行的目的地。
「我他媽實在受夠啦!」表情窒悶,聲音卻壓到最低,森特先生禁不住連連抱怨,「再這麼下去,咱們的人都要給這雜種拖垮!」
裡外兩重天地:腳踩上好的羊絨地毯,天花板和牆壁米黃底色上繪滿信手塗鴉,連左右持盾的鎧甲也被藍紫色調裝點幾筆,頭盔還特意添一對笑臉。房內照明充足,暖洋洋的光並不刺眼,穩定持續的光源應當是電能產物。向四周環視,整座前廳跟走廊的壁畫連成一體,內容是海星與飛鳥混雜的奇異空間,風格簡約抽象,拖著長長裙擺的女子們相互追逐嬉鬧;包括天花板在內,全圖的橫向跨度超過五十尺。
想歸想,日子照舊馬不停蹄地走著,心情大壞,表面卻平靜如常,傑羅姆起身告辭道:「時間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對方像沒聽見這話,臉孔在繚繞煙雲中若隱若現,只一雙眼閃著回憶的光。壓壓便帽帽檐,剛走到門口,威瑟林忽然開了口。
沒時間遲疑,兩人架起他拔腿就跑,附近望哨衝出來的組員個個劍拔弩張,只待一聲令下,火球閃電馬上要搗碎這棟邪門破屋。停下來喘口氣,傑羅姆暗自盤算著:一場天火毫髮無傷,破宅子未必如眼前所見這般容易欺負,貿然動手自己也脫不了干係,軍事法庭不是說著玩的。「傢伙都放下!人不是還沒死嗎!」
沒興趣多聽,森特先生徑直到病房探望死靈師,還順手在值班室花瓶取一朵半開的黃菊。叫「奧森」的傢伙四肢無力,像解剖台上的青蛙軟扒扒仰躺著,支架和繃帶讓他絲毫動彈不得,臉部肌肉倒相當活躍,傑羅姆一進來就頻頻眨巴眼睛。耳塞醫生從口袋取出個可疑器官(聲帶!?)給死靈師裝上,接著邁大步關門走人。病房屋門都加了襯墊,隔音效果應當不錯……只聽對方嘶啞地講起話來。
聽他這番話,傑羅姆半信半疑。「白山苦役營」是出了名只進不出、吃人不吐骨的地方,五年苦役等於死刑,大批重刑犯居然能獲得釋放,當真奇聞怪事。「具體在哪?怎麼我一點沒得到消息?」
「唉!難怪他有點失常。昨天他兄弟執勤時給一片『影子』割裂了跟腱,醫生說得跛上兩、三個月,還有可能落下輕微殘疾。照理說,外交人員不守規矩憑什麼享有豁免權?況且,咱們招誰惹誰了?」對方鼻子里直哼哼,「怨仇有主,一棍子打死真說不過去……」
森特先生看得入神,忽然打了個寒戰——若干年後,這一幕就是他的活榜樣。威瑟林花去許多歲月退走天涯海角,終究沒擺脫過去的種種糾葛,還要本能地保持緘默、計算某份檔案的解密期限。反觀自己,有多少暫時不能講、以後未必能講、甚或永遠不能開口的秘密正壓在心尖上?將來自己的下場絕趕不上威瑟林,帶著滿腹聳人聽聞的真相橫死逃亡路上,估計差不多也就這樣。
反應最迅速的是三名讀心者,感應能力且不論,危急時刻跑得比兔子還快。傑羅姆拔劍出鞘時、這三位影都沒了,剩下他跟「避役」眼睜睜觀看平面惡魔大發淫威、一口吞掉了拿彈弓那人……森特先生好歹見過一次小規模吞人,「避役」則道聽途說,根本不信還有這檔子破事,此刻耳聞目睹,說話都走了調。「怎、怎、怎麼回事這是?!」
塞洛普尷尬地挪開一點,女朋友倒很大方,坐他懷裡沒挪地方。「呃,實習生說,想測試自己的反應能力,要我隨時偷襲不要留情。他學得挺快,五級法術還不熟練,處理起突髮狀況倒從容許多……」
一左一右,戴耳塞的警衛上前把主治醫師架走,另一位戴耳塞的醫生無奈攤手。「不管他說什麼,請別往心裏去。連續當班七個小時,我一早覺著他快撐不住了。不必擔憂,軍醫隊伍里總有幾個神經和手腕一樣硬朗的傢伙——比如我。呵呵,小玩笑!」
——王八蛋!你這是跟我耗上啦!
森特先生沉吟片刻,「我倒認識個挺不錯的傭兵隊伍,就是人數太少。你接著打聽,我去問問干這行的,興許有合適人選呢。」威瑟林不在首都日久,「螢火蟲傭兵團」又解散回家探親,這樁事他也毫無把握。不論如何,缺乏強力弓弩和盾牌掩護,一群法師的生存能力乏善可陳,指揮員每每身先士卒聽著也不像話。
見對方笑容詭異,森特先生隨口一問:「海膽?長什麼模樣?」
「有個以前常去的地方,」煙斗明滅,椅子里的人小聲說,「就在你踩的這層橋面,朝東走到頭,名叫『紫水晶』的私人俱樂部。那邊提供特別的幫助——分享故事,占卜解夢,匿名傾訴,海外傳來的芳香療法……有城裡最好的香料和精油。哪天覺著呼吸困難,去『紫水晶』找陌生人說說話,可以用個過去的號碼。」念出一串無意義的字母組合,他解脫似的笑笑,「如今我總算熬到頭,再不需要這些啦。」
森特先生正想問同樣問題,感興趣地湊近一點,奧森苦著臉說:「『想都別想,』導師這樣講,『好壞和黑不黑有關係嗎?好人就感覺不著憎惡、妒嫉、欲求不滿?人是臭水坑裡的破瓦罐,污水從開口灌進來,壞人選擇把毒倒進別的罐里,好人則等它沉澱到底,加些清水稀釋。只要不斷深挖,好瓦罐心裏的黑興許比壞瓦罐更濃,只要沒斷氣,總有塊地方不能明說。問問那些自稱心裏存著光亮的——人心豈能沒有溝壑?有光豈會沒有影?』嗯,聽他這番話,我慢慢決定加入死靈派系,死靈師欲求少,眼睛更亮,做事比較專註。」
「咳咳,這些『醫生』只盼病人一點點渴死。」倒杯水給他潤喉,死靈法師緩過勁來,咂咂嘴說,「醫院這地方著實不友善。前天我向水桶腰護士要水喝,因為誇她身材佳,竟然把隔壁泡假牙的杯子端來。不過鄰居的飯食比這屋強得多,明明咬不動,還專點鬆脆培根……」
一圈人的目光應聲向下掃視——過午的強烈光照中,男人果真丟了自己的影子……腳下光禿禿的,看上去寥落蕭索、古怪極了。
三天前莎樂美來探望他,森特先生高度緊張,不停左右觀望,生怕天上掉隕石砸著自己老婆。半心半意地敷衍著,莎樂美最後留下句「你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事後尋思,當時的借口一定相當拙劣。傑羅姆懊惱地想著,難不成要我說「咱家鄰居是個殺人狂魔,我守在這專為拯救世界」不成?!至於弗格森,每天跑去治安廳特別辦公室向上請示,好消息是,參議會跟惡魔的交易很可能談不攏;壞消息是,下一輪談判正在「積極醞釀」中,再等幾周、說不定事情有可能告一段落……總之,他們算脫身不得,對著個爛攤子唯有奉陪到底。
沒興趣談論糟糕的工作,傑羅姆黑著眼圈擺擺手。「小問題。我是來打聽點事:除了城外的犯罪團伙,哪還能找到高素質的雇傭兵?只要通過審查,待遇不成問題,磨合期間就能拿到不錯的薪水。」
傑羅姆聽得挺不耐煩。看外表,弗格森可比威瑟林滄桑一截,自己就從沒在弗格森那聽到這麼頹廢的提法,眼前的大叔很像經過一場致命打擊,頗有劫後餘生的感覺,見到誰都禁不住好言相勸。其實庸碌一生臨了照樣得後悔,選擇風險最小的路是否需要追悔且不論,收益定然相當可憐,瞻前顧後過了份、就顯得優柔寡斷了。
「黑乎乎,滿身是刺的球體,」對方往腦袋兩側支起手指,「看著都扎手那種。應當再合適不過。」說完回壁畫里繼續扮演海豚去了。
一連提出六七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傑羅姆聽得眉頭直皺,不耐煩地應付幾句。對方最後掃一眼表格:「對大部分花香過敏,精油聞聞都會反胃。喝酒品不出滋味,只喜歡加冰涼水。冬夏都很討厭,寧願到孤島上過活……我說,你老兄實在很難伺候呀!嘿嘿,不過這樣也好——向前走往左拐,門口畫著海膽的就是。」
巨大反差令訪客目不暇接,直至傳來兩聲竊笑,森特先生的其他感官才恢復運作——身上繪滿海豚圖樣的接待人員恰巧溶入身後的背景畫面中,呆坐不動時像只披著保護色的節肢動物,偽裝得毫無破綻。「新來的?」中性聲線聽不出男女,對方吐吐舌頭說,「別傻站著,快拿你的斗篷去!走廊里撞上別的客人,老闆會取消我的休假!」
「什麼屁話!他們有專家,咱們就沒有?!」發現其他人往這邊看過來,弗格森才勉力減小音量,「刀口活是一碼事,部門分工是另一碼事,你自己說不想當法眼廳的狗,挨兩下敲打、舌頭就拐彎啦?!想獨立,不止要主動攬活,還得玩得漂亮,自認力不能及,搞到底也是個二級編製!」對方板著臉總結道,「不通順,跟你老婆好好解決。老子昨個差點尿血,我他媽找誰哭訴去?!」
傑羅姆晃晃手裡黃菊花,插進水杯擺在一旁,「身體怎麼樣?」
自己焦頭爛額,森特先生再沒心思阻攔一對戰地情侶尋歡作樂,塞洛普含混地答應著,兩人繼續嚅嚅細語。奇怪的是,別人都快精神崩潰,還有不少受傷見紅的,怎麼鄰居從來不找這二位的麻煩?難道說……惡魔對肉麻情景較為忌憚?上樓洗漱乾淨,準備去見威瑟林,傑羅姆胡思亂想著換身衣裳。隔著窗欞無意中撇一眼,遠遠瞧見鄰居破房子周圍竟然有人圍觀。靠近點細看,原來是第三組的一名組員、正沖裡頭戳指怒罵,另只手提著件古怪物事。
滿以為橋上街區都方方正正,森特先生乘坐的公共馬車走到「連雲坡道」東段卻差點迷路。建在背對背的一溜建築跟矮牆之間,寬闊道路覆蓋近兩層樓高的半圓天頂——網狀棚架結構堅實,兩側種植的常青藤不住攀緣,枝條漸漸爬滿四周上下,把整座天頂染成淡綠色一片。泥土芬芳撲面而來,橋上格外潔凈的星光透過蔓生植物鋪灑一地,水晶街燈令人宛如置身夢境。左右人行路更像狹長的小廣場,車輛反被擠在中間,涼風習習,跟知心密友手牽手散步定是宜人享受。從藤蔓根部遺落的花瓣和球莖來看,白天此地是座花市;十分鐘車程連拐兩道急彎,有山石淺潭跟水生植物交相輝映,甚至還能聽見幾聲蛙鳴。
「梆梆」。猶豫不決的空當,反有人先敲了馬車門兩下。偏頭一看,外面有高大僕人躬身行禮,膚色黝黑,眼白在夜幕中微微反著光。口音非常陌生,黑人男僕言簡意地問道:「您的邀請函,老爺。」
曲調發音詭異不可言表,死氣沉沉的診療所一下爆發各式詛咒跟呻吟,耳塞醫生邁開箭步大力揮手,招來倆壯漢進屋掐斷聲源。傑羅姆看得異常感慨,將腦袋裡的日程表暫時拋在一邊;照這種勢頭,想堵住惡性循環必須馬上行動——先到威瑟林說的「紫水晶」瞧瞧去!
「這批人不歸警察管。到軍區檔案館翻翻,曾有支隊伍代號叫『長戟』……如今應當解密了吧?看完檔案若還有興趣去跟領隊商量,能談攏最好不過。」威瑟林嘆口氣,不自覺地點燃煙斗,稍微走神幾秒,「每天跟秘密打交道,難免被壓得透不過氣。年輕時我好奇心太重,往後日子連做夢都小心翼翼,生怕泄露了不能說的訊息。自己的,別人的,樁樁件件沉得要命。所以啊,見有人重走這條老路,總忍不住規勸幾句。」坐在藤椅中吞雲吐霧,威瑟林的眼神像望著極遠處,又像什麼都沒看,只是難得放下部分負載、讓自己休憩片刻。
傑羅姆泄氣地想到,自己就是最容易中招的那種,怕不是變態鄰居的對手。「就這樣吧,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跟陌生人說說話都這麼費勁,客人對服務態度很不滿意,簡直是花錢找不痛快!順著壁畫往前走,海膽房間僅相隔十幾步遠,輕敲兩聲,好半天才有人答應。推門進去一看,屋裡的情況讓他小吃一驚——自己這邊明明已經入夜,海膽房間竟然還陽光普照。隔一扇細網格紗窗,對過儼然是座正南朝向的大理石陽台,浪濤海風在耳畔迴響,空氣中的咸澀味道令這一幕顯得格外逼真。
找我做成個布娃娃,
傑羅姆冷淡地取下兩隻茶杯,吐字清晰道:「記清楚,我只說一遍——地毯清潔起來很費事,別叫我見著紅酒、血跡之類的。瓷器都是進口貨,打碎了扣你半月薪水……你把打雜的定住,衛生由誰清掃?況且敵人才懶得生擒俘虜,『定身』這種罕見招數練了白練。下次到院子里去,先從『強酸箭』挨起,急救藥品櫥櫃里有。懂了?」
到首都以來諸事纏身,抽不出時間遊覽觀光,此時目睹獨具匠心的公共設施,傑羅姆開始明白為什麼人人爭相往橋上擠。羅森里亞是對美好未來的許諾與期盼,是浸泡在血淚汪洋的孤單高地,不論現實如何醜惡,旗幟務必迎風招展,引領移山填海的方向。至於血淚澆灌的花朵是什麼味道、結哪種果實,唯採擷者自知。傑羅姆這一代既承載野蠻的陣痛,也品嘗文明的初釀,甘苦一言難盡,想來唯有默然。
威瑟林半晌沒說話,眼望著屋子外頭的綠茵地。他家坐落在「連雲坡道」西面的官署區,專為文官家屬預備的小型院落面積不大,空氣卻很新鮮,小院還有塊獨立草皮。中級文官在辦公地附近居住是種特殊優待,房屋產權一半屬於個人,但不得轉讓或租賃。
果真像對方所說,協議書結構簡單,主要牽扯到費用支付途徑和一份保密細則,會員甚至不必留下真名,拿貴金屬賬號作標記即可。對方顧自介紹服務項目,並強烈推薦芳香療法,價錢不亞於綁票勒索。
威瑟林終於敲敲煙斗,淡淡地說:「我只有一個建議——儘快脫身,別再插手這行當。『身不由己』不過是個詞,只要捨得犧牲部分身外之物,帶家人遠走高飛總能辦到。別不耐煩,多聽老頭子嘮叨幾句。雖然我的話不對年輕人心意,可等你到我這歲數,最重要的東西只有親人而已。責任、使命之類的,你不擔當自有他人,少了誰、白天黑夜也不會突然停擺……還是走吧!將來追悔莫及又是何苦?」
「誰?奧森?那死靈法師?」盯著單據瞧了半天,面相嚴厲的醫生腦袋搖個不停,「這件事得說清楚,」散發消毒水味道的手指沖傑羅姆點來點去,「今天早上為止,有三名護理人員患上嚴重神經衰弱。叫什麼奧森的、物理治療對他效果有限,要我說,應當皈依宗教,然後送去避世隱修所禁錮到八十歲腦萎縮。要不然,連牆皮都受不了那根惡劣的舌頭!」醫生越說越起勁,聲線不住提高,「如果非給這傢伙打個比方,好吧,就像兒童畫冊里的『邪惡男嬰』,咒死全家老小近鄰遠親,還一臉無辜地吮手指!男女老幼一靠近,只想把虎口照這樣擱在那細頸子上,然後使勁發力——扭扭扭!對他合適的處方就一個:氰化物!毫無疑問!當然得多準備幾公斤砒霜,單一毒物很難叫禍害真正閉嘴!……說話太磨人啦!連不能動的病患都給他折騰個半死!」
看他起身要走,奧森喃喃地說:「導師的話未必全對,找人倒倒苦水其實大有幫助。越是內向自閉,積攢負能量就越拿手,很容易變成顯著的靶子。」森特先生點頭致謝,臨出大門前走廊傳來陣兒歌聲。
「實在不行,把任務移交給密探……」還沒聽完,對方就急了。
讀心者族群極度缺乏忠誠意識,對大部分世俗價值不屑一顧,三人聚在一起就容易產生離心傾向。協會對讀心者深自戒備,隨時有霍格人「從旁指導」,好防患於未然。「避役」不在乎地搖搖頭,「都是老掉牙的規矩,如今也沒這麼多『導師』能跟著他們。我是想,借讀心者的感知力做個實驗。『影子傷人』在死靈派系的法術中很常見,能摸清原理的話,非戰鬥減員好歹會少一些。」對方忽然用蚊蚋般的聲線道,「我的人都快挺不住啦!什麼也不幹照樣得出事!」
弗格森捋捋鬢角,卻掉下幾根泛白的灰發。手裡捏著最新報告,他眼睛密布紅絲,悶雷般咕嚕幾聲。「你當我不在現場?瞧見沒,」將報告書捲起來抽在手背上,「本來人手不足,現在又撥出大半力量調查『面具高個』,加上在學校繳獲的『預警戒指』,霍格人滿世界追蹤無線電信號源……我就算三頭六臂,這會兒也騰不出輪換的人來!」
完全出於反射,兩人先後作好戰鬥準備,傑羅姆把「光亮術」沖准自己的武器,「避役」直接抽出根「嘆息法杖」,卻沒找到可供打擊的目標。隨著短劍散發強光,地上的投影頃刻消散,彈弓男子好端端還立在原地,不過看樣子受驚不輕。
愣了半天,眨眼時都能聽見「咯嘣」聲響。「呃,正在康復,因為骨頭太脆,等著做下次手術。你不是來打聽上回的事兒?」
跟其他人相比,傑羅姆和弗格森感受到的壓力更為致命。森特先生為找個安全的睡眠場所,繞兩個街區轉一大圈,對方的觸鬚卻越伸越遠,總能及時找到他、拿些小刺激令他夜不能寐。除去簡單的疲勞攻勢,白天枯守時危險更甚:陽光強烈之處,一片落葉的投影都變得極其「鋒利」,若有人不小心蹭到,簡直像遭剃刀平削。雖然小傷用繃帶就能解決,可嚴重起來甚至需要縫合,血腥味也變得愈發濃重。
「城裡有苦役犯,治安廳連句話都沒有?他們怎麼進的城門?」
暗戀鄰家的拉拉,
桌上杯盞狼藉,早晨吃剩的一角三明治招來兩隻蒼蠅嗡嗡亂繞。小旅店又悶又熱,床鋪聞起來像蒸乳酪的籃子,要不是近三天沒怎麼合眼,任何人也不願主動靠上去歇息。傑羅姆揉揉亂髮,只覺腦筋不太靈光,自己怎麼淪落到這地步來著?回憶從失眠的腦組織一點點滲漏,很快,清醒過來的森特先生便感到灼人怒氣。
用去半分鐘,他才慢吞吞坐起來,伸指甲在角櫃邊緣增添一道刮痕——二,三,四……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數著刮痕的條目,他想、再來一遍的話,就得去幹掉那婊子養的。沒錯。
猛打個寒顫,傑羅姆由昏睡中驚醒:桌腳燭台尖利的影子拐著彎撩過頸側,留下一抹恰似刀鋒的沁人涼意。目光所至,陽光游魚般滑動,剛巧從窗縫移開幾尺,影子立刻分崩離析,化成暗弱的團塊狀。
打扮梳妝樂開了花——」
「親戚家有個呱呱,
「怎麼沒見你家裡人?」揉揉眼角,他岔開話題道。
連咳嗽都免了,森特先生不理無藥可救的一對,先過去檢查狄米崔的狀況。「你倆真悠閑吶!」面色不善地轉過頭來,「誰乾的?!」
威瑟林不再堅持,露出苦笑說:「早知道勸不動,到底都是命數!雇傭兵的事剛好有個門路,看你們敢不敢用。」對方洗耳恭聽,他不慌不忙道,「『白山苦役營』下來的流放犯,人數大約一小隊。當初犯的什麼事我不方便說,自己一查便知。領隊我認識,身手極漂亮,是個能託付後背之人。到時見了面,可別讓表面現象唬住,談過再決定。」
「眼下在湖區碼頭干裝卸工,跟著進出船隻在水路上來回跑。」傑羅姆的表情一定相當古怪,威瑟林笑笑說,「沒必要太驚訝,一群人總得吃飯。他們是自願被流放之人,獲釋后一路輾轉南下,專門包攬最棘手的活計,沒人雇傭就干苦力。在北部那會兒,跟他們碰過面。」
傑羅姆回不了嘴,只能無奈地說:「雇傭兵的事進展如何?組裡都是些柴禾棒似的廢人,真遇上扎手人物,抽兩巴掌也就散了架。」
這小子陰陽怪氣,傑羅姆心說好樣的!衝著我來啦!掃一眼旁邊面色陰沉的三個,他眉頭微皺,嘴上冷然道:「你們組的讀心者平常都這樣聚在一塊嗎?不是明文規定,兩個以上須有霍格人陪同?」
呵!
對方像剛去過一趟無底深淵,還處於震懾狀態,張口結舌兩眼獃滯。不知誰最先發現的,忽有人驚叫起來:「他、他影子沒了!」
事實上,眼前建築沒有任何標牌,紫色街燈映著林間花木,會館內隱約傳來豎琴伴奏的女聲二重唱。佔地雖廣,庭院入口卻僅容四馬並馳,眼下鐵門緊閉,毫無迎客之意,門面幾乎就刻著「私人領地,閑人免進」字樣。耳聽渺茫歌聲,傑羅姆考慮是否下車敲敲前門,但這樣做有失身份,假如裏面氣氛與此相若,自己算白跑了一趟。
搗毀邪教窩點過去尚不足一周,搞監視的三組人就吃夠了苦頭。原地固守惡鄰的破房子本是件優差,打牌睡覺扯嘴皮子,只當帶薪休假就好。可事情遠比想象中複雜:惡魔鄰居絕對在飛速康復中,並且對它家附近一切活物由衷痛恨,不時會玩些越來越血腥的小花樣,藉此招待監視它的閑人。開始兩天,組員們夜裡休息時時被凄厲慘叫驚醒,左右一問,醒著的同伴卻說靜得頭皮發涼、有慘叫分我幾聲如何?等輪到他們在睡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調侃打趣也就到此為止。
邀請函自然沒有,森特先生報出威瑟林提供的號碼,男僕再次鞠躬,馬上做出領路的姿勢。大門紋風不動,客人隨他轉到覆蓋小喬木枝條的圍牆跟前,無聲下令,構成牆體的幻術自動消解,看來正門僅僅是道擺設。接下來馬車長驅直入,鞋底甫一粘地,森特先生髮覺已有四五輛車停在一旁,找不見私人座駕,全是毫無特徵的公共馬車。將賓客送到房舍入口男僕便主動告退,門上響鈴一動,傑羅姆忽有種跨過傳送門的感覺,沉寂詭秘的氣氛隨即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