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七章 水妖

卷三 家園

第六十七章 水妖

「兇手」就躺在受害者旁邊,醫療單位的霍格人拿小鑷子掀開其中一人的上唇。「顯著的獸化特徵。看犬齒的排布,口腔與頜骨的變異至少進入了第三期。照血檢結果推測,」霍格人鑰匙孔般的瞳仁快速閃爍一下,「他感染『變狼狂』至少半年以上,曾服用超量抑制突變藥物,骨骼臟器有濫用強壯劑(類固醇)的早期徵兆。從體內的寄生蟲取樣看,此人食用生肉時間已經不短,體表外傷更像酷刑所致,明顯的開顱手術痕迹,活著時智力水平相當有限。」
語氣音調變化多端,傑羅姆差點跟不上對方的節奏,「怎麼?你自稱遭到囚禁嗎?」對方甚至懶得答話,別過臉去繼續發獃。森特先生喃喃地說,「到底誰更需要幫助?早知道不來這破地方,花錢被人數落,簡直自討沒趣。喂,我告辭了,感謝你寶貴的時間!」
男人篤定地說:「既然做不了主,叫管事的來跟管事的談。」
「少安慰我,你來這就是個錯誤。」抽出條手帕備用,順便拿起第二根胡蘿蔔條,她繼續脆生生地說,「戒心太重怎麼努力也沒法開導。心裏打了死扣,別人哪解得開?不習慣說實話的人我天天見,還真有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的,到最後還不是害苦了自己?」
女孩解下發卡,棕黑色髮絲末端稍卷,俏皮地蓬散開,「洛芙是我中間的名字。客人,你看起來好奇怪喲!」
坐上馬車仍止不住胡思亂想,原本就緊張焦躁,稍一放鬆再禁不住陣陣疲勞感的侵襲,很快陷入了昏沉境地。切實睡著以前,他彷彿聽見連串清脆的撞擊聲,海風一吹,有流絮般的髮絲爭相拂過耳畔。
臉頰埋進臂彎,對方悶著頭半天,含含糊糊地說:「客人想聽乏味的小故事,我真有一兩個。『冷酷男巫的鳥籠』怎樣?『籠子里的水妖精』呢?抱歉,我都忘記向你推薦紀念品——碰巧有幾顆水妖精的眼淚,送給異性再合適不過,要是夠吝嗇,七五折勉強能接受……」
得到肯定答覆,她便小心選擇詞彙,抽出無關緊要的內容輕聲道:「我出生在海對岸的國家,因為風俗特殊,不了解父親是誰。倒用不著抱歉,因為記事很早,現在回想起來日子過得還挺開心。」無意識地卷著手帕,陽台外面天色稍變,眼看有雨水將至,「大約四歲多點,遠房親戚來探望家裡人,母親早早哄我睡覺,再醒來時已經遠遠離開家,乘船到了海中央,這麼一路開到羅森。再往後,『噌』的一聲就長成大姑娘啦。叔父撫養我長大,從小就對我很嚴,希望能教出特別聰明、且極有主見的女孩來。不過最後我辜負了他的期望,賭氣跑到朋友家住,還準備收拾行李回老家。算是為了湊路費,托一位長輩安排我來這暫時幫忙,將來實在說不準……總之很乏味的經歷。」
這話說得十分含混,「其他」莫非是指惡魔?「不一定,聽命令行事。」傑羅姆攤手道,「眼睛分辨不清,砍一刀才明白流什麼血。」
兩位乘客各懷心事,默然相對良久。自知理虧,過會兒傑羅姆先開口說:「必須承認,善意的謊言有時在所難免,要有任何辦法……」
「我來跟管事的講話。」靠近一看,男人身上的肌肉像一塊塊卵石,舊皮裝袖口領口被緊緊箍住,背三角肌與後頸相連,讓人生出想掐死他卻無從下手的感覺,頸側血管都能數出脈搏來。「就是你吧?」
痛快得不可思議,森特先生反有點不能肯定,這夥人莫不是窮瘋了吧?弗格森沒回來,苦役犯有無真實本領、能否保守秘密尚不清楚,試用期指不定有多長,最後還得請示上級……臉上稍顯遲疑,沒等他張嘴,對方卻先接過話頭。男人寬闊胸膛大力擴張,肺部充氣,瞑目片刻道:「你身上有猶豫。鋒口間容不得半點猶豫。我說『不』。」眾苦力馬上達成一致,紛紛搖頭,可謂全票否決。森特先生哭笑不得,原來民主只是走走過場,最後還得老大說了算。
「知道嗎,」對方發出輕微的抽吸聲,像極了剛流過眼淚的狀態,「您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呀!」她毫不停頓地說,「上次那位摸出滿把金幣,三個三個朝桌上撒。雖然表情很篤定,我看他不像能抗拒魅惑之人,只好出言婉拒,結果人家臉色不變,又一枚枚把硬幣撿回去,還跪下摸索滾落桌底的那些。我這才明白,三個三個扔較容易計數,賺點錢也不容易,況且還要冒著生命危險驗證荒誕的鄉野傳奇。」
老婆通情達理的程度出乎預料,這番話當然是為消除自己的後顧之憂。這段時間顧慮不周,她一定日夜憂心,自己還打髮妻子去「度假」,回頭想想真可氣又可笑。貼著掌心握緊她左手,「事實上,有個老朋友出面調停,要幫我解開跟過去僱主間的死結。我承諾為他做幾件事,就像治安官的無聊工作,結果對雙方都有好處,咱們也許用不著再東奔西走了。你能做的是好好照顧自己、小女孩和汪汪,城裡治安不好,出門時一定帶上倆保鏢,能呆在房裡就別輕易亂跑,我每周都會去瞧瞧你們。別過分憂心,用不了多久,事情一定會好起來。」
驚出一身冷汗,雖然律令沒將自己直接拿下,對面這傢伙可不是來敘舊的。座椅倒翻,傑羅姆打個滾豁然立起,立即回敬他一道「沉默律令」……眼看結實命中,對方法術卻片刻無休,免去咒語這道工序照樣施展自如,顯然受過「沉默施法」特訓!
低沉號角漣漪般散開,霧中的「躍馬湖」狀似一杯開了蓋的蘇打水,持續的漏氣聲來源詭異,總叫人心神不寧。森特先生獃獃地出神,凝視杯中糖塊載沉載浮,心裏還想著不久前目睹的慘況:聚集起來的屍首粗看擺了三桌,仔細分辨還拼不出兩具完整人形,遇害者名牌倒一件不缺,七個大活人只剩這點零件。死者皆是隊伍的中堅力量,從協會接收的主力攻擊手個個身價不菲,幾個人撫恤金加起來能買下北部省份大片林地,總之一個滿員小組精英盡喪,傷者反而都是新丁。
傑羅姆冷冷地說:「明白了,敵人手裡還掌握著大群協會飼養的狼狗。切掉部分腦組織,借刑罰強化對痛苦的反射,超量用藥增強作戰能力,最後摸黑丟進人堆里。這出好戲是兩邊合演,你說怎麼辦吧。」
「哪來的其他女人!?只是複雜的工作,徹底沒別的,我保證!」
正想跟船長接洽,只見一人大踏步跨過船舷,眼光在眾苦力身上掃一圈,挑出一半留在岸邊。森特先生不再遲疑,此人無疑是苦役犯的首領:七尺壯軀很容易聯想起神廟壁畫中的狂熱衛士,往人叢中一站,傑羅姆這樣的必須可勁兒抬頭、才能瞧見人家的下巴。
心中惴惴,傑羅姆沖「私人助理」招招手,兩人再去跟壯漢交涉。賽洛普吃驚得小聲道:「天!竟有這麼壯的!瞧瞧那肌肉……」沒好氣地哼哼著,森特先生對這樁生意已經心冷,不管水平怎樣,壯漢實在不討他歡喜。「很遺憾,管事的說我們預算有限……」
「那人似乎叫你呢。」她眉頭皺起來,捂著嘴道,「真的空氣好差。我在車裡等,待會兒有些話要說。」講完就鑽進去不見了。
森特先生把握十足地笑起來,「又一次!我可不是容易矇騙的!讓我猜猜:男巫來查看愛吃蘿蔔的水妖精,對了,還有妖精的玻璃球。」這一位頻頻搖頭,「哎呀呀,我建議他騎一條龍出現增強氣氛。」
聽到這種提法,對方先是一言不發,繼而放開環抱的手臂,朝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摸索一陣,取出條狀零食咬了口。「你知道,」嘴裏脆生生咀嚼著,傑羅姆猜測、她吃的該是胡蘿蔔長條,「女性擁有的東西不多也不少,大部分情況下已然夠用。美貌女子通常牢牢佔據著先天優勢,可惜我向來不是受益者,只怕要令你失望啦!」
回到車廂狠拉上窗帘,「回家!」馬鞭一響,周遭的濃霧緩緩流動起來。
「這樣講真貼心,特別叫人感動。怎麼想出來的?」
好奇心再難遏制,傑羅姆撓撓頭問:「說句話行不行?我腦子一時繞不過彎……你不覺得整件事都很荒唐嗎?!」
兩眼呆望窗外,傑羅姆動身趕往橋上威瑟林的居所,門口正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難道有其他客人先來一步?低頭進門,小院里蹲著個年輕姑娘,看歲數是大叔的女兒沒錯。身段嬌小、個頭不高,體態卻很輕盈,乍看相貌中等偏上,笑起來立刻大變樣:眼睛眯成一條線,嘴唇和笑紋清晰到奪目的地步,跟細瘦臉龐極般配,有一見難忘的效果。迎面撞上清甜的笑靨,森特先生心情改善不少,難怪大叔總說家人如何如何,有這麼可愛的女兒換了誰也會百般嬌寵。
端詳他半天,莎樂美矜持地笑笑,「那,最後一件事:還有任何我應當知道、可能對你有幫助、必要時我能做到的事情嗎?」
莎樂美兩手掐腰,荷葉裙襯她的好身材再合適不過,不知怎麼,一瞧見她夏天都像提前了幾周。「我回來拿皮包,你的『私人助理』跟我講,」綠眼睛直盯著他,「某人在碼頭『看貨』。今天有秘密活動?」
等森特先生忙完私事,弗格森剛好從檔案館回來,隨從抱著個塵封的檔案櫃,兩把加密鎖頭已經被鑿子敲碎,封條漆印剛拆開不久。「真見鬼了!」弗格森捋著頭髮,抽出一份文件,「還以為得白跑一趟,沒想到合作得要命。我說想瞧一眼代號『長戟』的解密檔案,立碼整櫃搬來,連越權手續都省了。裡頭裝著名牌、個人檔案、任務報告書,外加軍區指揮的授權命令,那意思,叫咱們不妨接收這批散兵游勇。」
心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呢!換了別人傑羅姆才懶得浪費口水,可這傢伙自信到腦殼發光,乾著苦力還挑三揀四,禁不住想奚落他兩句。就在這時,又有輛馬車穿過濃霧停穩在貨倉邊上,定睛觀看,森特先生心裏「咯噔」一下,隨口道:「等五秒鐘,我去跟管事的談。」
終於賞臉瞟他一眼,對方貌似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最後才緩緩地說:「怎麼叫荒唐?有合理的解釋,你才能安心離開這扇門、把失去自由的可憐人拋諸腦後?最奇怪的一點是,你們這些來訴苦的都覺著有莫大委屈,卻從不關心別人的死活。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
水手的呼喝聲引起他的注意,今早第一艘貨船劈開霧氣,穩穩噹噹靠了岸,因超載吃水很深,搬下來的是陶器、食糖跟大宗菜油。敢在濃霧中穿行僅僅利欲熏心還不夠,船上必定有個厲害舵手,挖沙船就在附近拋錨,湖區碼頭剛清淤不久,換作前幾天,這船甚至有擱淺的危險。傑羅姆戴好口罩才出門觀看,跟一般懶洋洋的苦力差別顯著,擱板上下來的幫工個個虎背熊腰,動作乾淨利落,除非必要絕不開口。這夥人效率奇高,貨物直接裝上騾車一批批運走,自然都是俏銷商品。水手又開始梳理纜繩,好像出發在即,還真有要錢不要命的。
森特先生抽出資料端詳幾眼,看得不住搖頭。「長戟」本是野戰軍大規模整編時抽出來的獨立中隊,執行的任務明顯見不得光,報告書給塗得半黑半白,人名地名、單位番號、行動日期都無法辨認。剩餘部分說:這夥人被派到某內陸城鎮搞野練,實則配合密探調查當地發生的「特殊狀況」,執行任務中遭「不可抗力」影響,發生了導致平民傷亡的重大失誤。上級雖未追究責任,隊伍中一小半人主動要求自我流放,另一半則回歸原始編製,重寫履歷表,只當此事沒發生過。
「相當棘手,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否則我早對你直接言明。」
正走神的功夫,只見對方用力背轉身,肩膀微微抽動,還拿手背輕擦眼尾,耳畔同時捕捉到大顆水點墜落的「吧嗒」輕響。森特先生馬上左右環顧,「是我聽錯嗎?怎麼好像……剛有人掉了兩滴眼淚似的?我意思是,呃……」他低聲嘟噥著,「淚珠能有這麼大個兒!?」
「抱歉,我們曾經見過嗎?」傑羅姆暗自思量,直言不諱太過唐突,至少該說得婉轉點,「不知怎麼,您讓我回想起一位舊相識……」他很快微微搖頭,聽起來就像四處搭訕的無聊人士,自己可能緊張慣了,連寒暄都得煞費思量。幸好紗窗這面也有座椅矮几,跟光線充足的另一頭風格迥異,只是中規中矩的客廳家私。摸摸打蠟的扶手,他坐下來喘口氣,「藤椅挺舒服吧?這邊的跟刑具差不多。」
早晨七八點光景,湖區大部仍濃霧瀰漫。半小時前,傑羅姆親眼目睹水上飄來翻卷的濕氣迅速淹沒船塢和碼頭,分許鍾不到,戶外能見度僅剩十尺有餘。據說北部山區降水異常容易導致這類情形,鑒於首都消耗物資的驚人速度,水運暫時停擺絕不是好消息,此刻有不少船隻被困在對岸,湖面上霧號頻傳,卻不見帆纜桅杆的蹤影。窗外白茫茫一片,環境陌生得走了形,這般天候給淡水航運帶來很大麻煩。
技藝嫻熟,動作奇快,「驟風術」裹著大量「魔法飛彈」接連來襲。身上缺乏保護,傑羅姆不得已拿後背猛撞屋門,狼狽退至屋外走廊、接著就地一滾,才勉強躲過一輪快攻。敵人沒有追擊的意思,等他給自己添上必要防禦、再施展「靈視」向內打探,剛才有陽台的房間已變成不能更普通的會客室——龍騎士跟蘿蔔妖精蹤跡渺然。這時他才發覺,自己連發生過戰鬥的證據也沒有,明明就是做了場白日夢。
嘴上如是說,腳下卻慢慢吞吞,剛觸到門把手,傑羅姆禁不住回頭多看一眼——大半身蜷坐在貝殼狀椅子里,長發烏亮,像矇著水霧散射的眩光;頸項與赤足膚白勝雪,曲線曼妙如工筆勾勒,坐姿任性愜意,自有難以言傳的韻致。陽台邊光線雖強,模樣反而看不真切,想來配得起嫻靜風致的女子容貌總差不到哪去。
「我來以前,」打定主意,傑羅姆彷彿隨口問問,「您有什麼解悶的活動沒?比如出去轉轉、飼養魚蝦之類?」
「什麼意思?!」森特先生狐疑地問,「你認識幾個獸化人?」
「城外?……五組和六組嗎?」腦子一時轉不過彎,抱著頭清醒幾秒,他才反應過來,望著弗格森說,「情況有多糟?」
傑羅姆才不關心有沒有分寸,比對個人檔案中的體貌特徵,討厭的壯漢根本不在失蹤人員之列,身份不明,搞不懂一夥爛人幹嘛對他俯首帖耳。「我有不詳的預感,好像咱們翻的是一副舊棺木,腳底下埋著不少骨骸。」他眼神閃爍,跟弗格森對視一下,「寧肯找來路正經的現役兵,也不該打攪那些生死不明的,帶來霉運可就得不償失。」
稍稍點頭,看不出是否滿意,「我再問你,這事會威脅到咱們的家庭嗎?」她抿著嘴唇加強語氣,「有另外的女人牽扯進來么?」
男人掌心向外,沖手下人打個「表決」的手勢,「準備長劍,還是不。」苦力們大多點了頭,強壯的男人轉向傑羅姆,「弟兄們說『好』。」
「注意到沒?」弗格森晃蕩兩下名牌說,「這夥人書面上都已經因公失蹤,發的卻是軍餉而非撫恤金,有兩個流放中晉陞高級士官的,真他媽胡來!我看,軍隊是一代不如一代,做事連丁點分寸都沒有!」
森特先生不快地發現,這傢伙眼光片刻不離新來的馬車,顯然對管事的有些想法。心說跟我玩這套,你小子倒霉的時候還在後頭!「助理,和副手談談化糞池的事兒。」丟下句陰涼話轉身便走,回到車廂狠拉上窗帘,「回家!」馬鞭一響,周遭的濃霧緩緩流動起來。
「哪個『他』?」傑羅姆遲疑道,「我不記得自己有過『朋友』。」
※※※
「要是沒記錯,」傑羅姆用力晃晃腦袋,「現在差不多晚上七點鐘。不知該怎麼說,你這裏實在詭異……或者我真得好好睡一覺?」
「別著急走,再坐一會兒也不遲……」屋裡傳來桌椅挪動聲,威瑟林隔著窗口提高聲音道,「洛芙,來送送愛德華叔叔。」
急匆匆趕上去,管事的卻沒等他接應,款款下了車左右環視著。「你怎麼來了?空氣不好,先回裏面……」
聞言思索兩秒,男人恍然道:「螢火蟲領隊,也是個猶豫不決的。告訴我,你僱人殺什麼——紅血的,要麼其他。」
「天吶!就不能稍微放下兩秒鐘嘲弄人的熱情,讓我好好吃完這一塊?我贊成向你頒發『年度最難纏主顧獎』,作為不體恤人的傢伙堪稱出類拔萃——」突然停止說話和咀嚼,忙亂中側身翻找著什麼,不過馬上又安靜下來,捏著鼻尖嚴陣以待——無疑是感冒沒好利落,正勉力抑制打噴嚏的慾望。半天才長舒一口氣,見她無力地拿手扇扇,樣子顯著在說「好險好險」,傑羅姆差點忍不住笑。
「跟您的遭遇相比,我心裏很知足了。」森特先生拍拍心口說,「來打攪您的陌生人抱怨的只怕都差不多——可惡的上司,不近人情的規定,工作壓力和秘密的重負,回頭想想,我擁有的牢騷了無新意。若非找到正確的人,願設身處地體諒對方的苦楚,宣洩不滿的確千篇一律。像您這樣戲劇化的處境非常罕見,要知道,不少人渴盼獲得他人的青睞,可惜長相尋常,腦筋也一般,根本沒機會被男巫看中。哎呀,得失之間還真不好說……我仍對您的美貌感興趣,肯賞光嗎?」
心中不滿,表面上自個卻是理虧的一方,傑羅姆想起介紹人威瑟林,或許他能提供更有說服力的觀點?
倚進他懷裡朝上仰望,莎樂美好像鬆一口氣,小聲道:「已經比預料中好許多了……你真捨得叫我胡思亂想啊!有時候,找人談談心真能得到些有用的建議,獨個瞎猜盡不想好事。」
肩背披著如瀑長發,探手撥弄下面的琉璃球,她半心半意瞧著窗外——雨燕正追逐低空撲翼的小飛蟲,泛著飛沫的海水不斷湧上灘頭,天色變作半透明的灰。「令人激賞的自信,我得好好考慮怎麼才能跟上——」不等說完這句,空中滑翔的鳥兒眨眼四散紛飛,一聲凄厲嘶鳴傳來,讓她轉瞬變了顏色,「你必須得走了……就現在!」
主動坐到他身邊,熱乎乎的掌心按在手背上,莎樂美平靜地說:「我就想知道三件事,你保證完全坦誠地回答,其他一律既往不咎。」雖然心虛得很,森特先生仍立時答應下來,看她架勢,若此刻語焉不詳、或撒謊被識破,自己休想再有好日子過。綠眼睛眨也不眨望著他,嘴唇微啟,「你跟我說,這事是不是相當棘手、真正沒別的法子?」
再沒工夫留意少女的嬌笑,傑羅姆估計跟頂頭上司碰面在所難免,最少該擠出點笑臉來。果不其然,房門一開,當先之人是位白膚灰眼的高智種。
聲音明晰,不含絲毫疑義,傑羅姆也就開門見山道:「想雇你們干老本行。薪水高,不違法,風險不小。怎麼說?」
反射般摸摸渾身口袋,森特先生連連眨眼,「金幣嘛,興許有一兩個,往桌上丟著實唐突佳人!大煞風景!說到底,您樂意賞臉嗎?」
「再用不了多久,我保證。」話雖如此,傑羅姆心裏卻很懷疑,將來還有沒有順利脫身的一天。俯身飽嘗那甜蜜櫻唇,她極靈巧的舌頭舒捲自如,令人頓生許多遐思。說些尋常瑣事,像陷入舒適的夢遊狀態補了一覺,馬車只在家門口稍停片刻,傑羅姆進屋取大包臟衣服,讓老婆帶回住處好好漿洗。旅店大堂的工作人員頻頻側目,有錢住最好的套房、竟捨不得請人洗衣,真是罕見的怪癖。
「原來這樣啊,難怪聲音不大對勁。其實你很出色的,就算碰上個懷疑論者,要真直直走過來,那人恐怕得閉著眼睛逃出去。」
忽然有些遲疑地放下零食,對方慢慢道:「我?我沒什麼故事……或者,也不是完全沒有。」抱著腿前後搖晃,彷彿計算著得失,「假如你想聽,也得拿自己的秘密交換,說謊可騙不過我。」
屋裡忽然陷入沉默,對方從陽台方向凝視他半晌,看似衡量著客人頭腦與心髒的紮實程度,卻遲遲沒作表態。傑羅姆重新回到座位上,擺好姿勢當一回觀察對象,撲克臉不動聲色,把情緒掩藏得很好。
有意無意提高聲音,站在這種人跟前,森特先生突然有點找不著回聲的感覺。面相極粗獷,深陷的雙目被兩道濃眉壓得很低,發色可能天生接近灰褐,找不到判斷年齡的依據,表情處於狂暴和過度沉靜之間,很難判斷會朝哪個方向發展。男人低頭撇他一眼,「在聽。」
聽她講得聲情並茂,酸澀口吻令人不敢輕言否定,森特先生只覺腦子輕微卡殼,期期艾艾地說:「是這樣啊……真合理的解釋。先請求你的諒解,這要求聽起來實在無禮:據說水妖精極其美貌,意志不堅的男性看一眼都會喪失視力,有些笨蛋直接把命丟了。雖說長大后挺市儈,我小時候也有過突發奇想。您能否稍微靠近點,令我有幸一睹芳容,倘若僥倖不死,願為您修築一座大理石雕像,意下如何?」
放下剪枝的活兒,女孩拍拍手站起身,小心避開腳邊未開花的草莓枝蔓,對陌生人大方笑笑,「您來找我父親吧?難得回來一趟,這幾天的訪客比過去一年還多。稍等片刻好吧?」
性命攸關,個人好惡只得放在一旁,傑羅姆沉吟道:「有個門路,聽著希望雖不大,試試花不了多長時間。不妨借老關係到軍隊檔案館查查資料,我去碼頭看貨,興許歪打正著……」簡單言明,弗格森點頭,兩人遂分頭行動。個多小時過去,森特先生坐在碼頭商會辦公室,兩眼直盯著窗外濃霧,心想是不是下午再來?總好過平白浪費時間。
看他們轉眼各干各的,傑羅姆對高大男人說:「威瑟林介紹我來的,他說你們是可靠的武力,他說我可以找你談。不多考慮考慮?」
「老兄,現在都晚上八點了,你不是睡過去了吧?」門口接待的「海豚」看怪物般瞧著他,「我們這是正經生意,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你隨身帶著『小藥丸』進來,結果吃得腦筋秀逗。要不怎麼回事?」
對方可有可無地偏偏頭,「果然,」右手沿耳輪滑動,她無意識整理著鬢髮,下巴擱在膝頭上說,「『他』的朋友儘是些粗魯的傢伙。」
「靈機一觸。別羡慕我,有時就是腦子好用。不準備向我提問?」
她沒好氣地回答。「眼淚,自然是。離開故鄉的水妖精幹涸前能擠出不少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只跟正確的人相處與談話,同發牢騷的訪客交流容易造成精神痛苦,有助於增進眼淚的產量。」探頭瞧瞧藤椅下面,「真得多謝你,今天的定額快要提前完成啦。等『他』回來,興許我能多休息一會兒。」對方小聲道,「既然沒得選,也請你說說自己的問題,這還有幾滴淚沒用上。」
「無心之失,抱歉。你自己說過,囚禁你的壞人……還是男巫?經常找人來奚落你,為什麼要這樣?」傑羅姆問。
她慢而肯定地搖頭,「照你看,我的囚籠有多大?除了『外頭』可望不可即的『自由』,再加若干對生活的想象,剩下的千篇一律。不過還是謝謝你這麼問,」聲音變得十分冷淡,「我應當要求一隻水族箱,被禁錮的日子里禁錮其他小可憐『解悶』,蠻不錯的建議。」再次轉身「滴嗒」兩聲,她撩起長發換個姿勢,「你幹得不壞,聽你出聲就讓我心裏窒悶,用不著使勁擠,眼淚也比較順暢了。」
即使搞到底仍舊衝著錢,必須承認,「紫水晶」為舞台布景花費不小心思。更吸引人的自然是對面演獨角戲的女子,他心裏考慮著,假如跟對方照面當真明碼標價,自己能按捺住窺探慾望、僅僅一走了之嗎?倒不如配合一下,等她自個露出破綻,也免得產生什麼遺憾。
傑羅姆翻看三具解剖過的屍體,可以想象,發狂的狼人在夜色掩護下大開殺戒的情形。新手根本沒有反抗意識,所以他們做了唯一正確的選擇——逃跑。敵人戳中了自己這邊的軟肋,時刻待命的法師集群足夠夷平絕大多數目標,可刀劍利爪若足夠隱蔽、或足夠接近時,施法者就淪為活靶子,更別提夜半偷營。孱弱的法師連怎麼死的都難搞清,屍堆里還有絲質睡衣的殘餘碎片,一面倒的屠殺可想而知。
森特先生心裏老大不樂意,明知現下沒多少選擇,可實在不願跟自負的壯漢合作。其實他隱約覺著對方水準不差,是一名勁敵,沒事添個討厭鬼在身邊實屬自虐。要麼就給他下絆子,悄悄淘汰掉?這一位暫時拿不定主意,被隱秘的妒忌裹挾,負手來回踱步,腦子裡活動著不少小念頭。一番思量無果,乾脆先解決昨天的問題再說。
對方挑起一邊眉毛,「不是不信邪嗎?搞這套亂七八糟擾亂軍心,有什麼企圖?」疲勞地打個呵欠,弗格森本起臉盤冷然道,「死人活人不是人,能打仗就成。見不得光再好不過,把他們圈起來養一陣,看能恢復幾成身手再說。反正,臨時找不著更合適的,先抓一些充數,層層篩選難說留下多少。我得去睡一覺,你繼續坐著生苔吧。」
「哪個出的主意?……不是騙你學琴的推銷員吧?」傑羅姆問。
昨晚持續昏睡了六個小時,天還沒放亮,弗格森便把他搖醒了。兩眼密布血絲,對方顯然又一夜未眠。「出事了。」他啞著嗓子道,「派去追查『示警戒指』來源的兩組人夜裡三點中了埋伏,傷亡慘重。」
「你以為我好欺負,別人說什麼都信?」莎樂美探手敲他一記,嗔怪地扁扁嘴,「找了個年長些的朋友,過來人的建議總比較中聽。別擔心,我還沒到嘮叨不休的年紀,只盼能安頓下來,全家都好好的。」
「到最後,陌生人……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相隔幾步之遙,說話人在半圓藤編椅中坐定,雙手抱膝,凝望陽台外頭低空掠過的海鳥,渾忘了附近還有訪客乾巴巴瞪著她。
向一側探頭,賽洛普苦著臉卡住脖頸,看樣子給女主人逮個正著。沒機會串供,森特先生只得胡亂敷衍妻子,「這不是,剛找一堆干力氣活的笨蛋,我準備咳、在公園挖個化糞池。瞧見那邊的肌肉人沒?標準的有力沒腦,比專業隊伍要價低,再合適不過。」
狂風乍起,陽台邊緣純色大理石浮刻上突然多出兩排尖利指爪,龍是沒有,長頸子形如巨蟒、腦袋扎著轡頭的飛龍確有一隻。就著飛龍呼出的熱氣,男性騎手輕巧躍下來,裝束打扮跟「紅森林術士會」培養的龍騎兵相差不遠,只把全罩式頭盔換成了青銅面具。二話沒說,那人猛撥開蘿蔔妖精,直接沖紗窗后的傑羅姆拋出一記「震懾律令」!
傑羅姆疲倦地嘆息著,「胡蘿蔔妖精,能跟我說說你的事嗎?」
傑羅姆寒著臉問:「獸化人敵我不分,怎麼實施控制?」
「言語無味,心跳缺乏韻律,還自以為是。」她自言自語,轉而用微帶恙怒的聲調說,「別否認,陌生人,你們全都認識『他』!那囚禁我的壞傢伙!高高在上,自私盲目,時不時派些人來嘲弄落難的囚徒……好吧,」認命般嘆息著,對方低聲道,「繼續說,我一直醒著。」
弗格森捧起涼水洗把臉,出口氣道:「你應當最清楚不過。協會對獸化人的作戰效能搞過專項研究,還做了兩次大規模野外試驗,當時惡魔已經蠢蠢欲動,試驗周期很短,投入實戰才是目的。」傑羅姆臉色變得相當難看,弗格森也不理他,顧自說,「先期測試效果相當理想,服役的高地傭兵兩成自願感染為獸化人,半年內可通過解毒血清恢復正常。反正是賣命,半年就賺夠一輩子的花銷,等他們四十歲才會意識到這樣做的代價。不過,亡命之徒能活到三十五已撈夠了本錢,比起酒精中毒死在陰溝里,後遺症根本算不了什麼。」
「慘絕人寰的事你見得還少,真升到第五級,你就是典型的雙料間諜。」口氣雖重,臉上卻不動聲色,弗格森平靜地說,「沒人性是軍事組織的本質,少跟我假惺惺,船沉了一個也跑不了!首要問題是急缺硬朗的肉盾,找不著合適人選,向軍隊伸手鐵定受制於人。」
「弟兄們要價不高。」眼神就沒往他身上靠,對方心不在焉揮揮手,招來個精幹的苦力,「跟我副手談合同,就這麼講定。」
「老實說,相當一般。」冷淡地斜眼瞄他一下,她似乎沒聽見這評語,只將長發從左肩甩到右肩,咬著胡蘿嚼得滿口生津。傑羅姆再補充一句,「不過生氣時很有特色,你來扮水妖精再合適不過。忘了說,我也特喜歡胡蘿蔔。不過,嚼得太厲害打噴嚏時會很麻煩。」
弗格森特意翻看三具屍首的左耳,「全燒掉。」簡單下令后,他在洗手池邊若無其事地說:「也是我們的人。至少曾經是。」
「男巫和水妖精……我真該好好配合。抱歉,不算故意找茬,說風涼話純屬本能反應。呃,順便問句,『眼淚』是拿玻璃球假裝嗎?」
「兩種機制:有條件的小規模作戰,先向敵後投放『毒餌』,狂暴狼人被化學物驅動,打起來不死不休,對付地獄犬之類的生猛怪物棋逢對手。要麼在開闊地作戰,架起幾台『老熨斗』,開機后擺成倒三角形狀,波束牆會引發劇烈灼痛,調整發射方向,就等於幾條無形皮鞭。這套方案風險不小,只停留在設想階段,來不及進行實戰演練。」見他沒再言語,弗格森想想說,「大部分獸化傭兵被送到通天塔應急,石灰岩要塞只得到一小隊樣品。兩線作戰,臨近撤離時情況很亂,通天塔的傭兵隊伍負責殿後,再沒得到更多消息。」
對方依舊沒反應,無聲半跪起身,探手朝下撥弄一氣,傳來叮叮噹噹的響聲,嘴裏還不自覺點著數。「六、七、八……八!」頹然坐回藤椅中,她看著是不高興,卻還不到悲切的程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