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八章 潮汐

卷三 家園

第六十八章 潮汐

腳步一頓,傑羅姆側轉身,完全耐心地解釋說:「我去跟特使懇談。除非萬不得已,叫組員別輕易動用致命武器。開始行動吧,請。」
真搞不懂怎麼有人會來這種鬼地方消遣?並不十分關注被「劫持」的實習生——在賽洛普看來,這小子鐵定死翹翹了——反而對不遠處圍繞橋墩建造的「空中旅社」挺感興趣。旅社比大型風車還高,像攀附在外側幾座橋墩上的一系列樹屋,之間有索橋相連,升降機是唯一的上下途徑。旅社建在玻璃場上風處,空氣未遭污染,風勢也比繼續深入的區域小很多。生在北方密林地區,賽洛普也曾有自己的樹屋,可惜雨天遭雷擊倖存后,想起這種愛好只帶來觸目驚心的回憶。
白光頻閃,充滿驚栗的尖叫響成一片。
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傑羅姆了解不多,明明是很好的反面教材,卻沒被拿來大肆利用,讓人著實想不明白。威瑟林深深嘆息,「大動亂在所難免,一次失誤不可怕,恐怖的是、大同小異的反覆總共出現過三次……離咱們最近的一趟,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當時的國王搞出了『選帝侯』的鬧劇,四個大公爵被冊立為選侯,聯手將他推上專制君主寶座,次年其中兩人遭毒殺身亡,一位主動請辭,一位鬧了獨立——曼尼亞在那時宣布自治。依仗扼守出海口的地利,拆毀靜海陸橋,駕著科瑞恩援助的百十艘海盜船同北海艦隊激戰三晝夜,最終贏得主權。到今天,對羅森的臣屬地位只出現在書面上,曼尼亞已經是最富庶的島國,再沒經受戰亂波及,反而發了幾筆戰爭橫財。」
「避役」分出兩人將貴客送去地窖羈押,「派個讀心者跟他鎖在一塊,多套些情報出來也好。」緊張得不住搖頭,「避役」下令完畢,低聲道,「十多分鐘前,讀心者的聯絡網突然失效,監視正面的組員到街上大喊,我才得到警訊。那東西……」喉結滾動,他顯得精神恍惚,僅憑藉嚴苛訓練和多年的從業經驗才能維持頭腦清醒。「像塊三乘五公尺的破布條,外觀平滑,時刻吸附在地表牆體上,肉眼判斷厚度為零,熱力影像比背陰處的岩石溫度稍高。照標準的接觸程序,派實習生加上全套防護,靠近當時還維持靜止的目標物。顯影劑沒起效,不像幻術作用下的殘餘影像,確定這點后要展開進一步試探。呃,它突然劇烈流動把實習生一舉吞掉,興許體內包含口袋空間之類……」
地面上三十多人混在普通市民行列悄悄往預警位置靠攏,另有居高臨下潛伏觀望的組員,不時送出「持續待命」信號。店主、商旅、送貨的學徒……晚飯後「鏡市」人流如織,雖說首都是座開放的大城,可一下出現這麼多眼神警醒、攜帶挎包革囊的可疑人士,仍舊引來頻頻側目,估計治安官就快得到消息、甚至已經走到半路。
「抱歉——」本能地回一句,這個詞尚在唇齒間逗留,短劍已三次命中對方上肢。森特先生心中閃念,要是砍斷雙腿能夠保命,你小子做好截肢準備吧!
……「這就是你父親,」拿腔拿調,團長說起話來令人嘔心,「戰死疆場的獅鷲騎士,也是你將來效法的榜樣。」是是是!就是這拋妻棄子、不負責任的王八蛋!!!屍首恍若熟睡,男人的臉跟自己出奇吻合,內心無以名狀的酸澀,兒子對遺體暗暗發誓:別擔心,我不會變成你這樣的雜種。親愛的父親,假如有地獄,希望你在最下一層。
森特先生慢慢側過身來直衝著他,「哦——我怎麼就沒想到?送死的事向來是菜鳥優先嘛。你知道……」發覺他右手微動,周圍人「呼啦」一聲自動分散,「避役」把法杖都取出來了。見到這種情形,傑羅姆反而神色不變,一字一頓地說,「把武器收起來,就現在。」
根本沒搭理他,「避役」不間斷地辯解說:「……並不是影子,光學幻象理論上沒法做到,定然有實體潛伏在低光度位置,我確信自己沒看錯!這以後,」做出最強烈的手勢制止傑羅姆開口,不過更像在安慰他自己,「發生的狀況有許多人證,沒必要討論對我進行心理評估的必要性。事實是:目標物『佔據』了一具人體,朝橋下迅速逃逸,速度大約十五到二十尺每秒。婊子養的敏捷。」
※※※
「哈?」一時沒反應過來,傑羅姆不由茫然四顧。天色漸暗涼風初起,旁邊站著的幾位卻都臉上發白,不住以手拭汗。
小黑人笑得十分酣暢,移動速度像篝火附近變幻的影子,「跟你說了真的好疼!哈哈哈哈!」突然喉嚨一塞,搖晃著挪動幾步,按住膝蓋蹲下直喘粗氣。傑羅姆已確定手臂完好,卻還被疼痛餘波弄得呲牙咧嘴,截肢的事暫且作罷,此時再不敢輕舉妄動。小黑人氣喘吁吁,「不行啦……快累死了!喂,你有柳橙汁嗎?小時候最喜歡的飲料。」
「別擔心,我幹了快十年『把握尺度』的工作,只要不涉及具體個案、或者『法眼廳』的某些作為,現在的禁忌話題比料想中少得多。」威瑟林晃晃煙斗,「下面要談的,跟高智種的社會習慣有很大關聯,跟你講因為將來可能用得著,或遲或早。」森特先生洗耳恭聽,主人臉上浮現追憶神情,火星閃閃,終於開始吞雲吐霧,「『繼承法』還起效的年月,血統『純凈』的世襲貴族表面上控制著立法事宜,三代顯爵才有資格角逐參議會最下方的席位。大貴族曾有過不小實權,高智種跟某位公爵聯姻的產物被稱作『國王』——權當是兩大集團間的樞紐人物,讓世俗貴族也分享一點難以高攀的『聖血』。你知道,為什麼灰眼睛的血統被奉為聖物吧?」
「避役」朝旁邊攤手,小男孩就站在幾名組員中間,周圍人個個緊張兮兮,除了異常篤定,怎麼看這小子也沒法跟「特使」、「惡魔」畫等號。「人,」以一種雷打不動的勻速發言,特使說,「今晚痛苦不限量供應。請,掙扎吧,不必拘束,你們只是動物。」
森特先生考慮片刻,把遇見水妖和龍騎士的古怪遭遇簡要作了說明。越講越沒信心,最後他自個都覺得發了場荒誕怪夢。短短一天不到,某些情節再沒法十足肯定,磕磕絆絆說完、發現茶水已經見底。
「都住嘴!」一聲怒喝,陷入爭論的人們全沒了聲響。雖然好奇心弱的絕成不了法師,可這幫人空言放論的學院作風仍令傑羅姆心頭火發。先問清弗格森的去向——老狐狸跑去處理上回死亡組員的善後事宜,一時半會兒聯繫不到——傑羅姆原地沉吟半分鐘才開口。「照組長提供的移動速度,這會兒再追已然太遲(『避役』深表贊同地點頭)。假如造成了嚴重後果,三名指揮員必須承擔主要責任……」
右手虛按,算是說了句「不必」,高智種腳步不停,徑直走出院門。傑羅姆來不及講話,威瑟林便打手勢叫他跟上去。心裏暗嘆倒霉,怎麼從來攤不上這樣好說話的上級?無奈跟在屁股後頭出了門。直走到馬車跟前、頂頭上司才發覺下屬的存在,立在當地稍停片刻。
「哦。」傑羅姆放下茶杯,心不在焉應一聲。對自己上司沒多少興趣,他心裏正想著「紫水晶」遇到的胡蘿蔔妖精。「怎麼說呢,就在昨天晚上,我到你提過的地方去了一趟,結果……碰上一樁怪事。」
風衣半掩著,敵人露出脖頸以上黑乎乎的軀體,像穿戴只現出雙目的黑面罩,一道光柱由眼部激射而出,拳頭般搗在攔截他的兩人身上。果如先前所說,這傢伙簡直是個透風撒氣的黑色燈罩,頻頻發射白熱厲芒,中招的兩位不分先後慘叫跌退,乍看體表並無傷痕,令旁觀者摸不清射線究竟造成何種損傷。
識趣地為人家拉開車門,高智種上去坐定,從車窗里扔出半截話來。「我沒有立場提議終止監視,只能叫手下人多小心。決定吸收新血的話預算不是問題,有幾名合適訓練新人的教官,明天到治安廳詢問詳情。」話音一落,馬車迅速絕塵遠去,把傑羅姆晾在一旁。
中等身量同傑羅姆相仿,體形步態酷似遵循黃金分割的古典雕塑,亞麻上裝款式保守、沒有任何飾物,與主人的凝練氣質如出一轍,和諧五官透著書卷氣,像被當作職業文官的模板才降生人世。假如觀察者具備足夠的洞察力、能捕捉灰眼睛偶爾閃現的瞳光、或嘴角決絕的紋路,敬畏感會油然而生——興許沒嘗過滾燙的鮮血,可別人的身家性命不過是他案頭一串數字,簡單「消檔」便足夠抹殺乾淨。非人體制的巨大強制力集中在灰色瞳仁背後,有哪個想測試自身膽量的、與他相對片刻真偽立判——這種感覺可不是宜人的經驗。
六時三刻。夜半區。
「呃,還有一點小問題。」幾個人閃閃縮縮,最後「避役」退開半步,小心翼翼地說,「那個,咳咳,您侄子還有其他親人沒?」
用不著疾言厲色,他不住對自己說,同時回憶著杜松專註的表情。「憤怒是他媽頂好用,不過這玩意同樣很廉價。」嘴角下拗,杜松攤手道,「就連一條狗也懂得吃痛咬人,除非你自認還趕不上個畜生,否則就給我隨時保持冷靜!記住,」透過對方金黃色瞳仁,傑羅姆簡直能照出自個的形象,「對真正要殺掉的雜種友善些、再友善些。一旦時機成熟,把刀片插進四、五根肋骨中間,六十度仰角稍稍攪動,然後轉過來面對那人。」催眠般的話音讓聽眾打個激靈,豎起食指搖晃著,杜松說,「你會發現,他不配激怒你——徹底意義上——不配。」
胸口一陣抽搐,傑羅姆·森特強忍住嘔吐的慾望,跌跌撞撞退到牆角,脫力地找尋支點。幻覺煙消雲散,概率的全部重壓還抵在他心尖上——如果這是狄米崔的回憶……那我就是殺死他父親的兇手。
跟頂頭上司不期而遇,森特先生提前掛上個稍顯錯愕的專註神情,並且很快對這一選擇感到慶幸。搜索枯腸,他還沒見過這麼「乾淨」的人物,除了自討沒趣,諂媚逢迎不會得到更多回報。
主人小心搖頭,「這事可說不準。誰知道對方的時間怎麼計算。」
遠觀「空中旅社」塗滿鮮艷壁畫的牆體,腦子裡不由浮現一幕凄厲場景:火舌瘋狂舔舐,橡木支架表層的塗漆厚紙板一樣變形剝落,住客驚慌失措,被熱力四處驅趕,升降梯卻早已滿員。尖叫聲中,某個倒霉蛋終於按捺不住,化作高空激墜的小黑點,受亂流操控不住翻騰,下方一座金屬尖頂在鉛灰霧氣中閃爍寒芒……
傑羅姆眉頭深皺,支起上身問:「怎麼?難道是準備好的騙局?」
又一次快速迴旋,傑羅姆狠扯對方衣角、在氣息可聞的距離低聲道:「差遠了……還不夠!」右拳痛擊敵人面頰,他咬牙切齒地說,「受苦的何止你一個!」全然無視麻痹肌肉的痛覺,瞅准機會展開擒抱,腳下勾絆、前額用力猛撞,夾帶怒氣一舉放倒了那人。
看不出絲毫異狀,這份鎮定功夫粉碎了一切僥倖的念頭。「避役」瞧著對方推門進去,難以掩飾聲音里的失望之情。「開始幹活,小子們!」心中暗暗惱恨,他緊抿著嘴唇想,或許下一次……
這時候保持冷靜比勃然暴怒更駭人,講話時露出白森森的犬牙,傑羅姆扳著手指道:「你們組明明有兩個實習的,反而指派別人的組員上去涉險,事發后還一張與我無關的臉……」
對技術細節極沒有把握,不過「避役」再沒膽量進行抗辯——多看一眼這傢伙都感覺頸背發涼……只得有氣沒力地問:「你上哪?」
「呃,你確定討論這些沒問題?」威瑟林一項謹慎有加,傑羅姆對他跑題談政治感到很突兀,下意識地左右瞧瞧。
「避役」重複一遍,「人沒了,也就是、呃,監視對象暫時失蹤。」
布幔下蓋著的女人手腳冰涼,再無半點血氣;揭開蒙布,臉上彩妝格外癲狂,到處是吹打狂歡的閑人,葬禮變成一場歡送儀式。「滾!滾出去!」發瘋地叫嚷和推拒,將所有親戚鄰居攔在小屋門外,雙手顫抖,飽蘸淚水為她卸妝。母親白堊色皮膚布滿鬆弛紋路,記憶中的形象逐寸崩解,假如三年前不曾遠走,現在的她定然還活著吧?
不自覺地吞咽著,「避役」仍保持戒備,幾乎嘟噥著說:「霍格人都給派出去追蹤無線電,況且根本不知道該去哪找……」
勉力維持住平衡,「加速術」即將耗竭,對方困獸猶鬥,抱頭瘋狂扭動,邪異外形見者心寒。大跨步向膝關節踏去,傑羅姆試圖叫他再站不起身。就在這時,小黑人打個激靈,一股強烈射線精確命中……
「你心眼壞!給你瞧瞧厲害!」怪物聲嘶力竭,聽著體力透支嚴重。瀕死反撲,射線四面亂射,遇見不反光的平滑表面立刻轉化成大量鮮活影像,跟幻術師的投影機異曲同工。身在其中,森特先生接連中招,一眾場景高度逼真,負面情緒如決堤洪水狂涌而來。
森特先生聽得無話可說,第一次從其他角度審視羅森的血腥過往。威瑟林苦笑道:「雖不願承認,高智種顯然比我們更理性,更善於內省和掌控局勢。因為厭惡拋頭露面,又對尋常人的生活充滿好奇,所以在正確的時間、地點,有些人才有機會參与複雜的遊戲。一方面向他們提供生動素材,一方面也能得到非同一般的經驗……」欲言又止,威瑟林最後磕兩下煙斗,活動著頸背說,「好好把握眼前的機會。跟高智種打交道,說明你正站在命運的岔路口上。」
威瑟林的女兒放下茶壺,悶在角落裡做起針線活,聞言疑惑地說:「是這樣嗎?愛德華叔叔對我很和藹啊,一直承蒙他多方照顧。」
傑羅姆點頭又搖頭,「不過道聽途說。有種提法,聲稱高智種實際上是個統一的意識集合,整個族群加起來有能力干預未來時代的走向,雖然這群人不樂意拋頭露面,可天生是統領全局的料,等等等等……我一直覺得這類提法比較噁心,真有本事干預社會系統的宏觀走向,哪還用得著分封臣屬,直接搞神治得了!」
假如還有下一次的話。
「三個一組,先從『夜半區』查起,別打攪治安廳的人。」冷靜得令人心寒,他思索片刻說,「到軍區診療所弄個死靈法師來,併入讀心者的感應網。能找著異常聚集的負能量,或許就能發現目標。」
來回看看,除了臉色差勁的「避役」,其他人各自交換過目光,也想不出更可行的辦法。傑羅姆總結道:「沒法子,通知治安廳在所難免,咱們得好好守住剩餘這個活口,也好令目標有所顧忌。對了,實習生的個人物品分類收拾一下,最糟糕的情況,叫家屬來認領。」
快到不可思議,背對他的小黑人彷彿中央插桿的雙面剪紙,打個哆嗦便反轉過來。傑羅姆不敢痛下殺手,短劍閃電般割向橫伸的左臂,不料對方來者不拒,還舉手配合他動作——「噗」的一聲,只見原本黝黑平滑的頭部浮現出狄米崔的臉孔,「嘿!真的很疼!」
掠過高聳建築和橋墩間蒙皮的風牆,城市另一頭吹來的涼風變得陰鬱焦躁。踮起腳向東南眺望:玻璃工場上空灰煙繚繞,如清水稀釋過的縷縷墨色被一波湍流驚散,朝數個方向迅疾飛竄;風車長臂和房屋尖頂偶爾能勾住少許,模樣狀似遭強力片片撕裂的長條旗標。
右手插進口袋,保持無威脅的姿態,傑羅姆簡短地說:「我保證,今天事了以前不跟你動手。放下武器,叫讀心者準備蜂巢增益器。」
驚魂未定,周圍五六個方向同時響起大量咒文。傑羅姆通過戒指簡單下令——確定留活口!寥寥數語無法傳遞內心複雜的波動,愧疚、震驚、懷疑乃至敬畏……仰首望天,雖看不到點點夜星,混凝土蒼穹似有千萬雙眼睛無聲向下俯瞰。
出乎預料,威瑟林臉上的表情跟傑羅姆差不多,破例放下綠石煙斗,自言自語道:「又有新劇本嗎……她們當真靈感不斷。」醒過神來面對狐疑的客人,他摩擦著手掌說,「你動作比我快啊,當年我用去整個秋天,才有機會碰見一次。」
男孩發出上鏈的輕響,很難說詭異聲音由哪個部位產生,他像台嚙合不良的座鐘,腦袋驟然朝左右來回擰轉兩個鈍角,木偶般的動作讓旁觀者倒吸一口涼氣。沒有進一步的反應,特使僅僅沒掌握好搖頭的力度,很快恢復過來說:「契約嚴密,繩還在,午夜它回來。在此之前,人,」嘴角些微上揚,未包含惡意,姑且可視作自嘲的笑,「他殺,我看,你表演。去影子最濃的所在,你們不會錯過。」
一個照面,赤手空拳的怪物全無還手之力,一味被動挨打,傑羅姆很快暗叫不妙:除去同情牌,這混蛋絕對還有后著!身形稍緩,對方果真故技重施,眼部射線風馳電掣、大都落到攻擊者身上。「啊!」
「噯,來得剛好,」見正主沒有發言的意思,威瑟林勉為其難,為雙方引薦道,「這位就是我提起過的老友,愛德華。想必你們還有些問題需要探討,洛芙,回屋裡沏茶給客人們……」
「情況不妙。」婉拒了威瑟林留下吃晚餐的邀請,森特先生剛走近家門口,便接到最不願聽見的消息。弗格森沒露臉,傳話的是負責執勤的「避役」。眼光閃爍,「避役」吞吞吐吐地說:「人沒了。」
發覺腦袋卡殼的不止自己一個,傑羅姆忍不住打斷道:「抱歉?」
爆發前的短暫沉默,受害者尚且一臉茫然、單腳跳著不知所措。「剛剛咬鉤,蛆蟲們,你們哪都別想去。」陰影中展露的形象令人呼吸頓止,網狀觸鬚和燈籠似的軀體只能在噩夢裡略窺一二,「今天各位死定啦……安息吧。」
「夜半區」包含羅森最著名的玻璃製品集散地,不含絲毫氣泡的輕盈杯盞,全型號光學鏡片組,最優秀的磨鏡工、吹玻璃匠人都彙集於此。雖然常年陽光罕至,設計精妙的汽燈通過反覆折射,照樣把橋下公共地帶映得亮如白晝。顧名思義,「鏡市」負責銷售優質光學儀器、琉璃裝飾物與及肩高的落地穿衣鏡,新來乍到,很容易被大量透明器皿和鏡面迴廊弄得眼花繚亂。
拙於言辭,說著說著便找不到合適的比喻,旁邊立碼有同伴七嘴八舌接過話頭,「像個不透光的燈罩被扯破一部分,露出很強的白熾光。」,「怎麼是白光?光線折射時顯著包含活動形象!」,「會不會是散射率造成的錯覺?魅惑法術也……」,「真可惜來不及做稜鏡試驗,就算地表溫度的峰值過去了兩小時,蒸騰造成的視覺偏差……」
神經訊號如許真實,傑羅姆受邀品嘗多年濃縮的酸楚、憤懣、嫉妒、驚懼和強烈無助,「歷歷在目」不足以形容,「感同身受」才是精確的提法。無常宿命施加的重負足夠瓦解任何堅持,前方看不到希望,唯有不毛曠野荊棘密布。「我好慘,好難過!你好意思再打我!」
裝填煙絲的動作僵直了一下,威瑟林慢慢抬起目光,直瞧著他說:「就在昨天?怎麼個奇怪法?」
「並非這樣簡單。」威瑟林神情有些凝重,「高智種社會中『帷幕』無所不在,他們樂於站在暗處觀察,安靜且不留痕迹。高智種統治的時間太久,服從成了反射動作,就像眾所周知的『秘密』——國王陛下從來只有一半王室血統,很少有人認真考慮為什麼會這樣。所有『政治歧見者』沒一個明確表示抵制高智種族群,反而都把矛頭指向參議會、法眼廳、乃至國王本人。說實話,文官體制確立后的一個世紀,羅森的大貴族逐漸失去生存土壤,到現在早七零八落,參議會不過是個空殼,幕後掌舵的還是高智種集團……堪稱超穩定的體系。」
森特先生摘下便帽,若有所思地折彎幾下。「特使本人,還是特使的保鏢?誰最先發現?」事起突然,還來不及醞釀更戲劇化的反應。
眼望茶杯里的草葉,傑羅姆喃喃地說:「或許她正趕上落潮吧。」
「妖精是個……咳咳,高智種??」這一位似乎想到點什麼,忽然乾咳起來,「原來如此。八成閑得無聊吧。」
對這番待遇沒啥好抱怨,對方確有眼高於頂的本錢,進屋喝兩口涼茶,聽主人咬著煙斗說:「別太在意,除了幾個故交,別人都覺著他很難伺候。其實嘛,」威瑟林笑道,「的確難相處極了!估計當外交官那會兒、愛德華需要個發言人替他講話,才不至於天天跟人決鬥。」
「談不上騙局。對方並不需要金錢、或者其他世俗的價值物,比作『互惠關係』還更妥當些。」威瑟林取出打火匣,原本托著腮聽故事的洛芙小姐很快站起身來,帶著針線盒消失在裏面的房間。並未點燃煙絲,主人忍不住搖頭嘆息,「唉!這孩子乖巧得叫人心疼。」
蘇·賽洛普嘆息著挪開目光。與讀心者的通訊超過五分鐘,傑羅姆·森特兩眼緊閉,簡直像睡過去一般,賽洛普很想踹他兩腳,好確定他還有呼吸。「老苔蘚」麵包房的金屬招牌吱呦亂響,隔好遠便聽見叫賣的吆喝,將注意力轉向周圍景色——兩人正站在一座舊風車上部的露天過道間,腳下麵包店仍在營業,高度適合觀景,直接跳下九成會死得很慘。其他搜索人員位置大同小異,除了風車,「夜半區」最常見的還是風車、風車、風車。難怪當地人管這裏叫「風箱」,毫無徵兆的氣浪能把人嚇出病來,更別提玻璃場晝夜生產帶來的異味。
被過分清晰的想象嚇了一跳,賽洛普估計再無所事事下去、妄想症又要光顧自己敏感的頭腦。「我說,究竟有消息沒有?」
抬手一記「震懾律令」,小黑人輕易消受,跟著便狂舞起來。倏進倏退,身形飛轉,他簡直是跟影子作戰。短劍不再輕易出手,反而保持無間斷的移動,把發動迅速的咒語全拋出去,縱然效果有限,至少為其他人爭取一點時間。兩道身影分合不定,把現場砸個稀巴爛,看這陣勢、別說圍觀瞧瞧熱鬧,普通人跑還來不及,生怕淪為撕扯碰撞的對象。搏鬥的中心從小攤位轉向商鋪密集的區域,櫥窗里陳列的鏡片、玻璃瓶將這齣戲分解成無數個扭曲版本,看上去異常詭異。
呼出一口煙氣,威瑟林淡淡地說:「傳說免不了添油加醋,大部分毫無根據。不過,高智種的確具備異於常人的能力,從沒有哪個封閉族群誕生過這麼多優秀人物,就算拉開帷幕登上前台,他們也是最合適的統治者。當然嘍,我也沒見過王室族譜,各個王國的灰眼睛們怕都有血緣聯繫,免得近親通婚造成不良影響。」傑羅姆心道,妖精自稱來自「海對岸的國度」,可能並非憑空捏造。威瑟林的聲音打斷了遐想,「總之,世俗貴族剛開始還記得是誰提拔了他們的祖先,可惜人們有選擇性健忘的習慣。過不多久,參議會的胃口越來越大,國王成了苦差事,只有鐵腕人物能維持搖搖欲墜的『均勢』。公爵們不再樂於貢獻一半血脈,進而要求全面通婚,想從實質上把半神變成普通人。高智種意見統一,承諾二十年不干預政事,只保留儀式功能。他們言出必踐,當真回去搞藝術,留下一夥兒缺乏節制的愚人互相殘殺。羅森度過最黑暗的歲月,國王執掌大權,接著是議會戰爭、家族叛亂、地方割據和首次帝制,『崩潰』無法形容當時的慘況。」
「加速術」效果短暫,連續使用會產生大量肌酸,副作用等若長途負重行軍造成的疲勞。不過任由這傢伙全力突圍誰也遮攔不住,趁還有放手一搏的籌碼,傑羅姆別無選擇,硬著頭皮拔劍出鞘。
少了霍格人從中提點,無形指揮網的效能下降一個數量級,傑羅姆同控制另一組的「避役」只收到模糊的單向資訊,及時反饋就不用奢望。讀心者當先開路,交替施展「靈視」搜索目標,向左側岔路探尋的讀心者似有所覺,剛要開口示警,不遠處傳來玻璃粉碎聲和行人的尖叫。「位置暴露!敵人向南逃逸!」
「避役」手指屈伸,一名組員立刻站出來說:「長官,我們幾個都願意在證詞上署名。我親眼所見,那東西生吞活人後,站在太陽地里左看右看,」頭部形象地跟著活動,不自信的樣子倒相當傳神,「模樣類似套了件黑色緊身衣,上頭裂開道缺口,裏面射出不少亮光……」
傑羅姆揉揉耳朵,「忘記栓繩,叫比利從洞里鑽出來了,是吧?」
劇痛毫無徵兆,森特先生眼前一花——明明有把青銅短劍對自己上肢快斬三記,肌膚受創、骨肉分離、鮮血噴薄的感覺如假包換,他都能瞧見施加傷害那人慘白的臉——他自己的臉,當然。
傑羅姆稍稍明白過來,神經痛貨真價實,可並未產生真實創口,其他效果暫時存疑。施加傷害行不通,對方侵佔人類軀體,再加大運動量人質可能支撐不住,最好的選擇是用法術困住這混蛋。「當然有,」呼出一口白氣,他露齒笑道,「到叔叔這來,拳頭大的柳橙給你吃。」
「避役」很快站出來沖後方招手,「護法師,準備收網!」話沒說完,只見明亮射線刮過,「避役」半邊軀體被頃刻解離成灰燼。
「當你是自己人才不會給臉色看,換成別人情況自然不同。」洛芙小姐個性很好的樣子,威瑟林臉上的愛憐瞎子都看得出。
「你的意思是,下回我去『紫水晶』還有機會接著閑扯?」
疼!!!狗的眼睛透著死灰色,犬齒深嵌進流血的小臂,母親抹一把淚,奮力扳開死動物的嘴吻,口中不住重複一個安慰,聽著像不成句的歌……天旋地轉,伴隨激烈推搡,小男孩招來同伴向他投擲石塊。「野種!」刻毒呼聲此起彼伏,噬心痛恨蓋過了恐懼感,臉頰被飛擲的礫石劃破,蘸一手鮮血,他忽然張嘴大笑起來……通紅的烙鐵不斷逼近,巫師瞪圓了黃眼珠考量學徒的膽色。灼痛轉瞬攫住整個視線,「把嘴閉上!」眼前一片模糊,老巫師臉面皺成一團,神經質的重複著,「現在、現在咱們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啦!」
威瑟林擺手,「也不是特別敏感,女孩兒了解這些沒多大用處,少知道些總歸更加安全。」用拇指按壓煙草,他思量幾秒鐘,接著道,「你撞見個挺『激烈』的劇本,呵呵,對方的演技很不錯吧?」傑羅姆點頭,威瑟林道,「簡單說,這隻是高智種玩的角色扮演。更複雜的解釋,是一場大部分發生在想象中、充滿暗示和隱喻的智力遊戲。」
趁過來添茶的工夫,洛芙輕笑道:「很可愛,比故事書還有趣呢!」
擱在欄杆上的雙手驟然緊握,靜脈中的血流清晰可辨,猛睜開雙眼,傑羅姆低聲道:「鏡市!走!」話音未落,遙遙相對的兩座風車同時送來閃光訊號,分散搜尋的兩組人接到明確線報,紛紛展開行動。
透過「細語戒指」一聲令下,附近所有組員加速合圍,傑羅姆接連翻越兩三座低矮貨攤,頂著攤主的怒罵一眼攫住目標——看身形儼然是被「劫持」的狄米崔,不知從哪找來大號外套風帽,樣子相當惹眼。對方行動奇快,堆滿碎玻璃的拐角眨眼沒了人蹤,只憑這份移動速度,前後包夾成功率可以不計。傑羅姆立即施展「加速術」,穿房越舍窮追不捨,碰見岔道靠聆聽異響辨別方向。再奔出十幾步,咒語和「魔法飛彈」的尖嘯清晰可聞,對面合圍的組員與目標短暫交手,趁此機會全速狂奔,傑羅姆堪堪趕上了詭異的場面。
其他組員陸續趕到,三四張粘稠「蛛網」當頭猛罩,腦中記憶過「定身」、「震懾」這類法術的、都迫不及待朝包圍圈內傾撒,施加了「羽落術」的法師由高處降落,法杖嘶吼,一伙人終於完成合圍。五顏六色的閃光照亮半邊市集,像一圈圈恣肆的多彩焰火,場中那黝黑個體身受重重束縛,尖叫聲中手腳並用、匍匐掙扎不已。又一記嗡鳴的能量波束漣漪般盪開,生機勃勃的圍獵場面逐漸熄火,獵物一手前引,定格在爬行的瞬間,再聽不見丁點響動。
「完了吧?」身旁有人輕聲問。「黑東西不動彈了都。」
「抱歉,有什麼不方便直說的事兒嗎?」傑羅姆問。
見對方邁步轉身,傑羅姆冷冷地說:「請特使到寒舍盤桓片刻,剛巧有個地窖雅緻清凈,關起門來貴客也沒有窒息之虞。暫時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