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六十九章 鏡像

卷三 家園

第六十九章 鏡像

對方嗤之以鼻,同樣模稜兩可地回答:「別人說你深藏不露,是什麼法力高強的變態,自個就能頂一支小分隊。你有那能耐?」
眼前一閃,森特先生只覺不大對勁……朝下看看,光線正無妨礙地穿透軀體,直接影響是——腳下的影子沒了!什麼東西狠推他一把,再抬頭時天地色變,兩重世界產生片刻交疊。
勉力打斷胡思亂想,傑羅姆很理解此時分神的因由——知道打不過人家,找點心理平衡在所難免。即便如此,束手待斃不是他的作風,左手抽出鐵絲卷朝煙囪裏面降到底,心中祈禱千萬別卡在裡頭!右手則丟開武器,豎起食指表示有話要講。「最後遺言,就兩句。」
傑羅姆簡單答道:「射倒它,准你旁觀解剖全程。」
別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十分詭異,與其說猜疑,驚懼可能更加準確。神情緊張,手中武器都在待擊狀態,半死的賽琉金突然成了次要目標。傑羅姆明白現場的確有怪物——而且不止一隻。「幫它一把。」
一次成功的挑釁,一次失敗的交涉。一些年頭過去,當傑羅姆·森特再次面見老朋友多腳燈籠閣下,他可能對逞一時之快的行為有些微悔意。不過像大部分人一樣,森特先生幸福得短視著。甚至沾沾自喜。
有人說怒到極處反而會徹底鎮定下來,不管人類是否如是,森特先生算是拿惡魔做了回實驗。對方臉上瞬間結一層霜花,暴怒分解成震驚、不信、以及不可思議的怨毒,其間甚至呈現出被揭短的片刻無助,從這樣強健的個體臉上找到近乎委屈的表情,堪稱奇聞異事。
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黑暗中的確浮現某種巨大的詭異生物,短短兩秒一過,失去小半邊身板的「避役」禁不住尖叫起來!
角質化的腹腔被基本掏空,內里容納一塊光輝奪目的發光礦物球,三塊不規則「擋板」螺旋閉合,輕易控制著礦物球發光的強度、方向乃至形狀。如果看到「活體燈籠」似的結構,觀察者尚未落荒而逃,那麼幾百條粘稠觸手構成的、襯裙一般的「下肢」足夠叫人失聲尖叫——想象爬滿數千條溜滑蠕蟲的洞穴,基本就能體會「燈籠惡魔」行動時產生的「沙沙」濕響;倘若蠕蟲們正在吞咽半消化的食糜、四周滿是發酵的熱氨水味,怪物出場時伴隨的病態空氣也就接近於此。
對下體遭暗算之類的極端狀況,燈籠怪表現出驚人耐受力,僅僅凌空瘋狂繞圈、嘴裏唏噓不已、朝地面傾撒大量體液。旁人看得不明就裡,還以為森特先生使出什麼殺手鐧痛揍過對方,傑羅姆只覺胸口窒悶——就連他也不願拿以上「戰績」給自個臉上抹黑。
語調充滿徹底的蔑視,多足燈籠聽得渾身一顫,女聲繼續呢喃著,「自由意志一經失去,『自由』再與你無涉。服從『契約』吧,螻蟻,死亡也是種解脫,而你寧願苟活,渺小到不值得被抹去。」
出於純粹的反射動作,手下組員見他靠近紛紛閃躲,任誰也不願跟這類恐怖狀況沾邊。驚得渾身冰涼,一閉眼能瞧見躍動的鮮紅脈絡,心中反而不那麼擔憂——缺失肢體的情節自然是發了場怪夢,興許這段時間壓力太大,兼且人事安排相當鬱悶,才出現這般荒誕場景。總算扒住個能倚靠之人,「避役」凝目一看,那人徹底一副嚇傻的樣兒,嘴裏喃喃自語:「怪、怪物……怪物呀!!!」
一道等量齊觀的大範圍波束被原封不動「反射」回來,像對著鏡子使用牛眼燈,兩列光柱背道而馳,短暫閃爍后收斂無蹤。賽琉金慘遭「全照射」轟擊,森特先生驚魂未定,尖叫聲中發覺自己再次施展莫名法術——直徑與身高等長的渾圓拋面隔絕開致命光束,厚度還趕不上一張薄紙,卻將「燈籠」的強力射線悉數奉還。幾秒過後剖面鏡煙消雲散,傑羅姆按著額頭倒退幾步,嘴裏嘟噥的內容向「避役」看齊,對自己的精神狀況產生不小疑問。
「啊啊啊啊啊啊啊!!!!!」傳說中的「全照射」應聲爆發。
「那就這樣吧,換換心情也有好處。」走到門口,傑羅姆似笑非笑,突然隨口一問,「奇怪,你怎麼變成我唯一的支持者了?」
「你——」燈籠怪前額的血管漲到暗青色,可以想象血壓升高的幅度,「你這個,」嘴唇嗡動,他看來詞不達意,換句話說、沒有一種語言適合表達嫌惡、痛恨的極致。深深吸氣,燈籠怪從牙縫裡擠出幾個詞,「你將經受一次『全照射』。你被判七十年酷刑。你的餘生……」
「……你們怎麼搞的?我當水兵那會兒,跟五百個浪頭奮戰一天也沒到這地步!拉傷拉傷拉傷!跟你說過多少遍……」白罩袍晃得眼疼,聲音很不耐煩,恍惚中出現過許多次,興許是個醫生?「好吧,」白影攤著手,妥協地說,「應當死不了,年輕人吃點苦頭總能挺過來。」
時機不對,關鍵問題現在還不合時宜。想明白這點,他自問自答幾句,留下無關痛癢的祝願,就起身到隔壁探望另一位病患。死靈師奧森顯得相當平靜,耳塞醫生正給他採集血樣。一見傑羅姆,醫生馬上說:「萬事大吉,長官。照你的吩咐,我們充分尊重病患的意願,敞開供應致幻劑……現在成了模範病人,安靜得像個小女孩。」在奧森面前搖動左手,醫生笑呵呵地說,「視而不見,太理想了!我不會問藥丸從哪來,沒發現什麼副作用,藥量剛剛好。跟病人談談嗎?」
傑羅姆選中了此刻最安全的所在——燈罩下方。雖然腦袋上空懸挂著香腸似的密集觸手、容易為惡夢提供素材,所幸一次「鋼釘齊射」不排斥擊打那些柔軟部位,反而有效增強了痛苦跟殺傷力。
森特先生表情沉痛地開口。「我的失誤造成今天這局面,我切實感到極為抱歉,懇請你放過周圍的無辜性命,這是第一句。」
燈籠怪百十條觸手同時沙沙作響,「絕不!你的同類都該死!!!」
還站著的人面面相覷,原來這王八蛋也受地心引力影響!咱們還等什麼?一旦達成共識,對方違反工學規則的身體結構成了爭相攻擊的弱點,閃電火球冰刀氣柱,接二連三全在下體徘徊,眾多觸手紛紛挂彩。燈籠怪的圓球仍集中力量發送射線,就算頻率和威力大不如前,人類的屍首還在持續堆積中,還擊僅僅延緩了殺戮過程。
他那裡自娛自樂的功夫,另一頭已到了危險關口。「燈籠怪」暫停攻擊念誦幾句咒文,將渾身觸手如數收回。這下整個底盤空空蕩蕩,竟真的飄飛起來,下流招數再無用武之地。不過射線一緩,傷亡慘重的人類施法者也恢復了陣型,命令通道再次填滿簡短有力的字句。後方護法師替一線人員施加基本防禦,沒逃遠的學員冒死上前拖拽傷者,一伙人且戰且退,朝四周分散尋覓掩體,以降低射線造成的損失。
惡魔吐一口硫磺味的血水,就算臉上掛著個破洞,渾身體無完膚,仍舊仰起頭說:「強力一視同仁,在你面前我是只螻蟻,可你別太得意,克拉麗絲,你的末日還有幾天!?咳咳,這是第一句。」
「現在的編製不夠合理,給新人多留點地方,訓練周期還嫌太長,再多縮短一半……」進辦公室一看,桌上堆滿文件,弗格森正向五組組長發號施令。見他進來,把手頭工作放在一邊,沖旁人做個「清場」的手勢。轉眼只剩他倆,弗格森開門見山道,「休息幾天怎麼樣?」
看他輕鬆的模樣,傑羅姆心裏禁不住想到、老狐狸的確圓滑世故!扯什麼讀心者圖謀不軌,你不也在轉移話題,免得我怨到你頭上?「前天的事爭議不小」,輕描淡寫,好像你對我丁點沒有懷疑似的……傑羅姆對獨自擺平「多腳燈籠」的場面還覺著如在夢中,狄米崔又是自己「侄子」,別人有微詞完全正常,更別提不在現場的弗格森。究竟是「眼線」告密,還是老狐狸出的壞主意,唯有當事人心知肚明。
「你還好吧?」嘗試同奧森散開的眼神對對焦,傑羅姆發現效果微弱,只好再次滿足於自言自語,「感謝你的協助,對我們幫助很大。我能做的也就這樣……總之,少吃點沒壞處。」講完推門出去,草草完成了今天的探視。看一眼樓梯口新刷的白色箭頭……樓上特別看護區還躺著不少人,重傷員個個慘不忍睹,半天時間都耗在醫院了。
「到底怎麼回事?!」說話的是神色凄慘的「避役」:左肩至左足畫條斜線,斜線外側骨肉肌理皆成齏粉。很可能對方故意這般操作,雖然要害無恙,也沒見血花四濺的景象,重傷者甚至未感到痛苦、立在右足上直蹦躂、不住向周圍人厲聲訓話……最糟的部分莫過於此。
沒時間搞出漂亮方案,戰線上又起變化。射線落點突換,被「蛛網術」粘住的幾個大活人無不中招,「控制術」、「魅惑人類」之後統統改投敵方陣營。果然厭倦了跟移動目標糾纏,燈籠發動異力,將投誠人員「舉」起來向前投擲,幾枚「人彈」頃刻打亂陣腳。騰出空當立碼朝傑羅姆衝來,對方顯然準備實施斬首,把指揮官碾成粉再說。
附近響起微弱人聲,聽著卻如同亂糟糟打鼓,眼瞼沉得不像話,興許被掛上一對啞鈴吧?不知多久過去,眼前總算見到一線光明。
話音剛落,傑羅姆感到前所未有的澎湃魔力,咒語脫口而出——「時間停止」將退卻的頑敵定在原地,歌唱般的吟詠之後,雙手握實了電能構成的大量飛輪;藍芒閃閃,邊緣如剃刀般銳利,「噼啪」聲中彷彿歡叫著「切碎它!切碎它!」飛輪的作用再明確不過,嘗試著投擲一次——傑羅姆無法相信、還有其他任何結構比這一種更適合披荊斬棘、撕裂長空。流暢手感引導他上癮般頻頻飛擲,圓輪畫著弧線給敵人迎頭痛擊。「時間停止」效力剛過,十五片環形刀刃戳穿草紙一樣扯碎了敵人,血肉飛濺,破甲如無物,觸手齊根斷裂……「燈籠」賽琉金只剩中央光球依然完好,臉頰都給削平了一塊。
兩手一攤,弗格森說:「不管怎麼著,你我都拿不出證據,我只是往最壞處設想。有一點可以肯定:老闆的確是搞情報的,對誰也要兩重防備,以後說話辦事多留點神,過不多久他還得叫你回來。前天的狀況爭議不小,上頭這樣安排純屬擺擺姿態,平息一下非議吧。」
殘餘左眼熠熠生輝,「燈籠」款款上前,朝處境凄涼的「避役」稍一點頭,用極漂亮的通用語問:「需要拐杖嗎?」
「呃,」左看右看,森特先生找不見暗助自己的傢伙,也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辦。「請講吧。」他能說的也只剩這句。
「『讀心者團體』??」傑羅姆眉頭緊皺,沉吟半晌說,「我讀過協會的機密文獻,讀心者憎恨一切有知覺的個體,同類間相互合作更是矛盾重重。試驗觀察幾世紀,協會早認定讀心者無法結成社會組織,況且活在受控環境這麼久,溝通障礙的例子很常見,更別提結社……真有社團之類的,他們早該反了,怎可能甘心做奴隸?」
想到整個爛攤子還沒收拾,他只得強打精神,下令護送狄米崔和其他傷者儘快就醫,跟治安官胡謅幾句,清理見不得光的東西,以免留下太多把柄供人詬病。過會兒去看看「避役」,本來想把責任分給他一半,眼下這傢伙緊扒住「拐杖」不放,傷口雖可怖,臉色反而比其他人好得多,就是嘴裏不住勁嘮叨。
「抱歉,長官!」幸好還記得服從命令,偷偷摸摸的法師一下立起身,「請求提問,長官!呃……下面那個究竟是什麼玩意!?」
傑羅姆把命令往桌上一攤,「我還以為,只有你負責向上接觸。」他思索片刻,直接抓住了重點,「你知道,密探那一套兩面三刀的小把戲是挺管用,以後我不會再相信『自己人』……周圍有多少眼線?」
弗格森道:「你忘了一點。這些傢伙的確在培養皿中呆過多時,可直接思想交流是巨大優勢。就算合作意願不充分,假如出現控制力超強的突變個體,強制基礎上建立組織結構並非無法想象。到現在,」他瞧瞧門口說,「這些東西的觸角能伸多長也沒定論……協會真那麼肯定,還需要對他們重重設防?依我看,什麼狗屁研究都是奴化洗腦的一部分,潛移默化的力量不容小覷,這些文件就是拿來給人看。」
許多事。心裏重複著,傑羅姆大略對病人講講,當然略過那些過分刺激、尚無定論和暫且不好開口的內容。所以他實際上只能說,「你跑了不少路,稍有點過勞,用不了兩周又會活蹦亂跳啦。」
最微不足道的成功產生了效用:既然你並非所向無敵,我也不是身在夢中,手頭的武器照樣還起作用,憑什麼我就該被你追殺?!腦子最靈活的傢伙眨眼拓展了打擊效能——不管周圍有多少自己人,愣是摸出根火球法杖、朝對方下體來一記精確點射。心理上惡毒的宣洩效果顯著,燈籠怪再次受創,這回輪到它向後退卻、幾乎失去支點。
「別誇我,別!我才沒哪么優秀,全靠大家提攜!呵呵……」
「天吶!」看看這傢伙殘存的肢體,腹部那顆球已失去光澤,布滿蛛網般的裂紋。「……把它送回監視地點。你們這什麼眼神?」傑羅姆掃視一周,沒找到任何援手,再開口時表情變得十分生硬,「放我馬車上,都離遠一些。」這決定自然沒人反對。
疲勞得渾身脫節,每秒鐘都像在顛簸船艙中度過,虛弱感潮水般晃蕩著,造成層次分明的痛苦。接二連三的夢魘中、自己變成一枚凍脆的生雞蛋,被捏在兩手之間來回拋接,隨時可能粉身碎骨。
可能跟「誘餌」較量時吃驚太過,傑羅姆這會兒格外清醒。檢查一遍「細語戒指」的通訊頻率——還在接收態的寥寥無幾,大部分只聽見亂糟糟雜音,暫時沒法送出心理暗示。附近趴著個小心翼翼的法師,不久前從天而降十分神勇,眼下卻探頭探腦、躲在粗煙囪背後不敢挪窩。從他挎包里抽出根閃電法杖,傑羅姆向待命組員發出「自由攻擊」指令,同時手中武器也發射完畢;「噼啪」作響的強力電芒劃破夜色,法杖的主人這才回過神來,驚覺旁邊還站著別人。
胸部往上像身披漆黑重甲的獨角惡魔,左手五指每根都比尋常多出兩節,靈活修長到無法承擔提劍廝殺的功能;右臂明顯被從中截斷,原本火炭般的右眼也只剩黑洞洞的眼窩。即便如此,這副尊容仍具備黑暗陰鬱的異樣美感,只看上半截,跟「普通」雄性純種惡魔相去不遠(公平地說,更加英俊一些)。不過很可惜,假如將目光向下移動,觀察者便再難再將「它」跟惡魔種群相互聯繫起來:
單調背景下,傑羅姆·森特臉上就寫著「焦頭爛額」這個詞。嘴唇蠕動一下,他露出疲倦的笑,「有人在家嗎?」伸手沖床沿敲敲,不知怎麼顯得很遲疑。「你還記得,前天傍晚發生的任何事情吧?」一句話聲調拐好幾個彎,他自己也不滿意,很快換一種語氣。「別著急,一切都在恢復中。遲早能記起來。」篤定點頭,卻沒什麼說服力。
賽洛普搖搖頭,「嚇傻了吧。不知道還能不能恢復過來。」
經他一說,流出的「蜂巢增益器」、戴面具的高個、加上讀心者越發頻繁的接觸碰頭……倘若鬆散的心靈力量擰成一股繩……傑羅姆脊背發涼,不由自主搖著頭。「就此打住!你繞的圈子太大,兩點之間取直線,我寧願相信隊伍里有預先埋好的小人作眼線,懷疑讀心者可沒一點好處!」被舉報人很快替對方設想起來,「前天『避役』設套挑撥我,他那組人絕對有同謀。看我不順眼的比比皆是,何況一場仗打得不明不白,報告書交上去,老闆產生不滿也順理成章……」
耳朵跟鬢角不情願地閃開,森特先生低聲答道:「是。許多事。」
※※※
「事實上,」森特先生充滿同情的目光打量著對方下身,「蜈蚣找不到那麼多合適的鞋。」
良久,肩膀被捅了兩下,抬眼一看,拿法杖戳他那人嚇得打個冷戰。惡魔還在原地抽搐,面前多了幾名倖存的部下,連串瘋狂遭遇並非噩夢那樣簡單。比當事人稍微清醒一點,最先說話的是蘇·賽洛普,用袖子擦拭眼角血水,他刻意同森特先生保持兩步距離,小心翼翼地問:「怎麼處置這怪物?」臨了還補上個敬稱,「長官……呃。」
「直接命令,」把兩張紙推到他面前,趁他閱讀的空當,弗格森果然直言不諱,「有人瞧你不順眼,向上遞了密告,說你公私不分,粗暴對待下屬,行事不計後果,拿組員性命冒險,不勝任指揮職能——反正,把能想到的詞都用上了。前天的事我還沒完全釐清,書面命令已經到了。你就好,有機會出去散散心,我好幾天沒睡安穩覺了。」
俊偉的燈籠怪直直走過來,渾身上下恢復成惡魔的形狀,再沒有光球、活板、觸手之流的怪異飾物。用兩隻眼睛死盯住他,對方出奇耐心地解釋著,「沒錯,我邀你來我這裏……小住一千年。」雙瞳熊熊燃燒,惡魔說,「這地方只存於臆想中,是絕對安全的『自由王國』——我的王國——時間也得我說了算。算起來,『一千年』對你可能有點長。」朝他肩膀後頭望一眼,環繞硫酸雲霧的堡壘遮天蔽日,一輪永恆夕陽鑲嵌在暗紅天際,由窗口朝里看,能瞧見全套沾血的刑具。甚至有些憐憫地低下頭,惡魔問,「多少年才能走出這扇門?」
傑羅姆突然覺得、聯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對方下面的舉動說不定……眨眼功夫,惡魔慷慨赴死的表情換作半瘋狂的叫囂:「他媽去死吧你!!!」「全照射」正中紅心,比飛濺的唾沫還快、將傑羅姆完全裹進致命光束內……猩紅臉孔還沒機會慶幸,轉瞬便充滿了驚恐:
「無恥之徒!!!!!」即便如此,抱頭狂嘯的燈籠怪並無衰弱跡象,反而強忍痛楚,由腹部產生大範圍光幕,整個身軀隨之急轉360度,巨型燈塔般的強光將現場一覽無餘……遭照射的對象受到小小的「試探」以辨明身份,除了其中一位,別人沒發生什麼不良反應。
「哦,第二句是個小故事,」感覺鐵絲卷似乎到了頭,傑羅姆眨眨眼,速度超快地說,「很久很久以前一隻蜈蚣想出門泡小妞假設一天穿好一雙鞋請問四十歲以前他能不能走出這扇門?」
弗格森忍不住笑起來,「腦子轉得太快,受人妒忌不算冤枉。有件事沒跟你講,其實,看見這份命令書也加深了我的猜測。」慢慢斂起笑容,他平靜地說,「早在協會剛現出頹勢那一陣,讀心者派幾名代表跟密探接觸過,想投奔更『開明』的機構,好擺脫協會的重重限制,恐怕這夥人才是最早被收編的力量。有這種可能:咱們來以前,密探跟讀心者團體達成合作協議,後來讀心者成為越級上報的眼線,對內也防著一手……要再把他們當工具使用,最後倒霉的指不定是誰。無懼精神控制的並不多,誰對你最忌憚,這還用問嗎?」
搬動椅子的雜音傳來,對面坐下個蝙蝠似的黑影,白罩袍猛扣耳窩,提醒對方小心輕放。「……似乎醒了。」黑色跟白色交換意見,黑色那人摘下便帽,轉過臉來不做聲等著。又是好一會兒工夫,紗布貼近眼角擦拭浸潤,輪廓深淺最終固定下來,勉強能分辨五官輪廓。
「避役」著魔般仰視對方,對自身的想象力稍有點拿不定主意。腹部「擋板」微分,強烈光束即刻命中,他正倚靠的那人立時倒了大霉——明顯受「石化術」成功打擊,體表迅速堆疊起觸感噁心的橡皮狀物質;硬化過程僅歷時數秒,本來立著活人的位置、一座臃腫「石雕」拔地而起,再看不出先前的輪廓。如此「拐杖」令人汗毛倒豎,驚惶中「避役」一屁股坐倒在地,隱約聽見怪物大聲宣告:「蛆蟲們,今天各位都死定啦!安息吧……」光幕橫掃,當先幾人割草般倒下,解離碳化腰斬內爆灼成熱蒸汽,死狀都沒有重樣兒的。
「全照射」並非虛言恫嚇:堅實屋頂在氣浪和波束無節制的轟炸中給生生掀掉兩層,正面如同烈焰邊緣的奶油點心、整個扭曲變形、造成高溫烘烤至半熔融的錯覺。假如換成有機體,照射本身其實不曾產生熱量,殺傷效果得過幾天才會浮現……遺憾的是,森特先生又一次及時脫逃,趁惡魔雷霆震怒的當口、耗子般潛入煙囪下方的壁爐爐膛,接著堂而皇之(同時灰頭土臉)打開正門走出來。
一聽這話,法師很快明白過來。事起突然,怪物的恐怖外形、以及殺人如切菜的致命技能上來便衝垮了士氣,可這夥人畢竟受訓多年,沒少經歷過實戰,一次直接命令加上攻擊範例足夠喚醒大量條件反射。只見閃電束拖著一溜殘跡,刺向敵人承載軀體重荷的細密觸手群。燈籠怪物反應迅速,放棄手頭的追殺活動,及時移開最粗壯的幾道下肢……即便如此,下作的攻勢仍然部分奏效——穿過蛇一樣的承重觸手,強力電弧瞬間留下焦黑灼痕,憤怒呼聲牽動多腳燈座樣的結構上下顛簸不止,好容易才取得平衡。
「怎麼個意思?」傑羅姆不客氣地問。「麻煩你有話直說。」
紙上的內容自不是嘉獎表彰,可也談不上責難,說這幾天頻繁減員、各組指揮都應當加強戒備。補充新血勢在必行,命森特先生臨時負責訓練精選出來的傭兵,要從速投入實戰,減輕一線成員的壓力。
怪物氣勢洶洶上門尋仇,森特先生卻忽然感到、這小子其實也挺狼狽。跟宗教典籍中污衊異族的言論相反,惡魔不僅頂愛乾淨,而且全然瞧不起其他族類。「一個沒有天使的世界,惡魔就是最接近神的存在。」燈籠怪臉上漠然、倨傲的貴族標籤,竟使他聯想起說這話的杜松。不過光看上身還好,下面粘液千足蟲的結構著實嘔心,狀似某種惡作劇的受害者,上下兩截毫無瓜葛、可以跟失敗的黏土製品等量齊觀;認為自然選擇能產生如此變態的形象,就實在有點褻瀆上蒼。
眼看傑羅姆·森特高聲下令,讓倖存的護法師立即施展「法術無效結界」保護主攻手,只剩半截身軀的「避役」不由哼哼起來。「看他那熊樣兒!片刻不得安生吧,還以為自個一貫正確,反正送死輪不著他,支開架子裝!可勁兒裝!控制狂!精神病!憑什麼叫我聽他使喚?你說,他有我帥氣么?」拐棍自然不言不語,這位滿意地直點頭,「是啊是啊!還趕不上一半吶!就算咱只剩一半,最多差相彷彿……」
來不及回自己家,傑羅姆直接到新地方找弗格森。辦公地點設在湖區最外側一根橋墩下,「林業辦事處」的牌子一動沒動,他們這夥人匆匆搬入,有了固定的棲身之所。兩層樓外加倉庫,外觀已相當破敗,本來管著分配植樹份額、給護林員保養裝備,撐門面的官員還是老面孔,內里卻變成緊張兮兮的指揮所。地方清凈,交通便利又不引人注目,辦公面積能滿足需求,由於位置難找只好因陋就簡。
相對一笑,森特先生也不再深究,等坐上馬車朝自己家出發,他才冷下臉來。瞑目集中精神,片刻過後,眼前出現一塊茶盤大小、不具厚度的渾圓剖面,鏡子般反射著幽光……就算當時是做夢,傑羅姆陰鬱地思索著,的確有些古怪玩意兒從夢裡跑了出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相距不過十尺,飄浮的燈籠怪大聲咆哮,連瞎眼都像要噴出火苗來。不過這傢伙真沒著急動手,腹部光球保持閉合,滲出的微弱光暈照亮下巴和顴骨,憤怒臉孔更顯猙獰。「說!」
獨眼燃燒虛弱、憤懣的光,追擊者和獵物掉了個,全都愣在原地。傑羅姆暫時腦子卡殼,只見賽琉金搖搖晃晃,適應幾秒新的強弱勢態,伸出殘餘手指,表示還有話要說。「最後遺言,就兩句。」
自有人遭石化總共才過去半分多鍾,敢於逃命的已算膽氣十足,畢竟好多人愣在當地,不知是中了「定身術」、抑或直接嚇癱、要麼做出錯誤判斷還以為身在夢中。森特先生費勁地攀上身後的建築,打眼一望,三十多人趴下了六、七位,不少慌不擇路的,一腳踏進束縛「小黑人」的「蛛網術」範圍,不待敵人動手便自動繳了械。
所有被「魅惑」「控制」的個體渾身一震,紛紛脫離惡魔的轄制,此時人們才聽見驚天動地的嚎叫、有機會把目光轉向「熔化」的商鋪。
賽琉金嘶叫起來,「還不想死!咳咳……別、別殺……」
沒等訪客發表意見,另一股迥然相異、卻莫可抵禦的狂潮席捲而來,令惡魔的「王國」輕鬆覆滅。傑羅姆回過神來,只覺力量源頭遙不可測,正透過「細語戒指」送來豐沛能源,再開口時,耳邊彷彿有個強烈的女聲借他的喉舌說話:「你是條可憐蟲,賽琉金。」
此時趕到現場的治安官勢單力薄,根本不敢近身,配備重型弓弩的人馬何時前來馳援猶未可知。情況明擺著:興許他們這撮人豁出性命能讓對手付出些代價,可精英盡喪是承受不起的損失,隨隊戰死就此作罷,僥倖生還得面臨軍法審判。要麼持續牽制,等待援軍到來,萬箭齊發碰碰運氣;要麼怪物膩味了打游擊,轉而攻擊非軍事目標,諸位同僚只得在衝鋒中壯烈殉職——總之選項少得可憐。
傑羅姆冷淡搖頭。「他才是最正常的一個。」
「真有夠誇張!」半心半意抱怨著,「避役」努力維繫正常聲調,攀著「拐杖」再次站起來。「你瞧瞧,工作壓力能把人逼成什麼樣!養家糊口我容易嗎?真是,好容易有點盼頭,都出的什麼破事,做個夢而已,至於這樣嘔心我?」本想左手一揮,抱歉地發覺已沒左手好用,這位只得聳聳殘肩,「加班加點還沒有補助,放著忠心耿耿的人才屁股結冰,專挑些無良之輩發號施令,這都什麼世道……」
將打游擊的作戰意圖傳遞完畢,傑羅姆沒挪地方,靠在煙囪邊上觀察一會兒。目光及處形勢吃緊,浮遊的法術長槍沖准怪物狂轟亂炸,火花頻閃映紅了他冷峻的臉色。從這個角度看,「燈籠怪」防禦得極端紮實,只消架起半圓形光幕、便屏蔽了攻擊性法術的傷害途徑,等它穩住陣腳,衝散防線也不過瞬息間事。
屋裡還殘留一股霉味,裝修加固悄沒聲息,走來走去的施工人員打通牆面改造庫房,一天就架好新頂棚,把不必要的窗口牢牢封死。本來不喜歡引人注目,森特先生照例跟熟人點頭,得到的回應卻頗費思量。投來的目光比平時多出一倍,自己手下神情都挺不自然,別人也就可想而知,總有古怪聲音在周身圍繞,背後指點小聲議論,總之令人不快。讀心者三五一堆,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自他身邊走過不少人低頭裝沒看見,心裏不禁暗暗奇怪。
自己的聲音彷彿剛解凍的爬蟲類嘶鳴,不耐煩醫生遮住大半視野,給探視者翻譯著,「我不知道……他說『發生了什麼大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