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章 無題

卷三 家園

第七十章 無題

這番話聽在心裏,似乎一把鑰匙找到合適的鎖孔,打開箱蓋只見翻騰的硫酸液霧。兩次朝頂棚抬頭,傑羅姆的心思一言難盡。難道就這麼開始了?不是說、得等到三十五才會碰見上門索仇的!?杜松講這話時相當認真,他的學生對罪與罰還沒個概念,不過導師臉上的確找不出玩笑神情。傑羅姆不由拿眼前這張臉跟記憶中清晰的陰影兩相印證——有一點杜松說得對,殊死搏鬥會把一些東西刻進骨子裡,就算老朽得半身不遂,有幾張面孔仍帶著新鮮血沫子向你逼視。
「小心眼的長處吧。」
「完全沒有,先生。我應當有幸得知這條重要消息嗎?看來不。」
從檔案箱取出的名牌被送回原主手中,分發過程持續五分鐘,多數人表情變得很古怪,望著方寸大小的鋁牌無言以對。傑羅姆雖不想利用過去的羈絆達成目的,不過看模樣的確產生某種效用。
「也是個當兵的。」狄米崔小聲道,「他……聽說是個挺有天分的法師,後來瞅準時機賣身投靠,擠進了勇猛獅鷲騎士團,升遷速度還不慢。我對這人印象不深,」狄米崔事不關己地笑一下,卻遠談不上漠然。「小時候沒見過,至少記事前沒有,樣子已經相當模糊。」
「你樣子很疲倦,哪兒不舒服嗎?」狄米崔關注地望過來,整張臉咆哮著——看看我!記住我的模樣!不含歧義的,他對殺父仇人有些過意不去,「其實不用太在意我,不管在哪,我都能照顧好自己。」
「對目標區域的監控于凌晨二時結束,我的人準備返回駐地休整待命。有什麼問題嗎?」他講話時的口氣叫森特先生一陣不快。
第一反應是嗤之以鼻,森特先生皺著眉頭脫口而出。「你真知道自個舌頭朝哪邊拐彎,比利?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正規軍出身,的確比職業傭兵更有秩序,可「外人」很難解讀那些編碼過的目光交流……表面的鬆懈透露出強烈戒備,像血腥統治時期的某某兄弟會,死守著毫無價值的小秘密,滿足自己短暫抽離卑微生活的隱匿需求——貼著第一排逐個看過去,傑羅姆下一半結論,沒搭理回敬他的大胆目光,找張舊桌子坐到角上。「我剛到軍區診療所去過一趟。本來打算跟你們搞點老一套,『我說你他媽是個娘娘腔!』『長官,沒錯,長官!』『你他媽也配!開臂俯卧撐500下!』……」嘴角下拗,他搖搖食指說,「見到躺在那的弟兄,我突然改變想法,決定直接談重點。最壯的那個,見過切成兩半的人沒有?」
傑羅姆說:「怎麼?跟我儘管照直說,要是咱倆講起話來都繞彎子,一件事得廢話兩三年。有誰給你臉色看了?」
「長官,弩弓可都是真傢伙!」助理教官吃驚地說,「近距離破甲不成問題,恐怕……」不只是他,周圍的傭兵看瘋子似的瞧著傑羅姆,再怎麼急於樹立威信,也犯不著採用自殺這類手段吧?
「先生,您的馬車到了。」抬頭看看,森特先生打消雜念,一路乘車到湖岸附近的訓練場。傭兵們在此進行分組練習,加強盾牌與弓弩的協調配合,簡單的防禦推進演練安排在舊船塢貨倉內進行。
狄米崔喘口氣,抬眼道:「沒有。聽他們說,我的事連累了你。」
「雖然從軍是條捷徑,不過這捷徑磕磕絆絆,有得有失,何況把命丟了一切儘是空談。」想想自己歷經的坎坷波折,更深入的提法忽然不能成言,傑羅姆只好攤攤手,「我還沒到教訓人的年歲,這些事由你自己決定。記住,沒必要苛責自己,上次的事與個人無關。」
狄米崔點頭應允,兩人一時都不說話,耳邊只剩「避役」的喃喃低語。心頭還壓著個關鍵問題,傑羅姆默默考量該怎麼不動聲色地提出來。「就拿我做例子,老爹是當兵的,家裡的訪客都是些粗魯的傢伙,一開始就在被徵召之列,將來的選擇並不多……」他暗暗觀察對方反應,聲調不變地問,「你上次說自己父親是幹什麼的來著?鐵匠?不對不對,我好像弄混了……你跟我提過沒有?」
「沒領到牌子的,」他收集起無主的十幾面名牌,沖手持勁弩的壯漢道,「剛才你嘲諷上級,既然手裡有傢伙……我命令你向我射擊。」
莎樂美換一身利落衣著,蜻蜓點水般給他一個吻,落下面紗說:「親愛的,有時候你確實需要學學與人相處,嘴上刻薄是最沒效率的做法。我十點以前應當能回來,放心吧,女士們在一塊夠安全了。」
傑羅姆沒心思在乎茶杯的價格,眼神隨著窗玻璃外面瘦弱的身形移動著,最後發現她走到三四個讀心者跟前,幾雙眼睛齊刷刷朝這邊轉過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是說情緒不正常。」半心半意問一句,扎堆的讀心者令他額頭浮現陰霾,對方尖利的眼神殊無半點善意。
「到地方以後,你可以配合傭兵搞些練習,他們需要個法師裝裝樣子……無所謂,眼下你只要投擲灌水的軟木球,還輪不到真刀真槍上場,目的是叫新丁掌握常見法術的作用範圍……對,我正訓練這夥人……抱歉?什麼意思?」對方吞吞吐吐,傑羅姆聽得不明所以。
「架子不小,也不看看時間。」語氣酸溜溜的,若非字體圓柔、署得還是女名,森特先生的態度可就不好預測。「『公爵夫人』?你那個推銷員密友?她不是從化裝舞會得到這可愛稱號的吧?」
是他嗎?錯不了……下巴跟額頭都像極了,眼睛的顏色差相彷彿,身架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難怪我一直對他不太放心。父子二人都從骨子裡透著冷峻,兒子掩飾得挺好,可笑起來總有留一手的意味……他父親,毫無疑問,就是被我宰掉的那個獅鷲騎士。
兩人走到樓下大堂,滴瀝的雨絲未曾稍停,來接莎樂美的馬車樣式平平,裏面影影綽綽已坐了一人,車窗邊戴面紗的女士正朝他倆看過來。傑羅姆忽然停下腳步,一點不願再多靠近。「我看,就送到這裏吧。」他暗暗皺眉,那人面目蒙在紗巾里,髮髻層層堆疊,頸項修長,側面剪影很切合「公爵夫人」的意味。細節雖瞧不真切,可一雙眼令他望而卻步,又搞不清具體緣由。獨自失神的工夫,馬車拉著乘客們迅即遠去,揚起兩溜水花,朝某個建在橋上的小型沙龍駛去。
大門一關,傑羅姆也感覺相當彆扭,眾矢之的的滋味不太好受。就算他平時言語刻薄喜歡挑頭,樹敵在所難免,可至於做到這麼絕!?難不成內中別有隱情?低頭朝里走兩步,差點跟人撞個滿懷——蘇·塞洛普的女友、叫「瑪拉」的讀心者表情僵硬快步出來,只抬頭望一眼,馬上繞過他「砰」一聲推門而去。屋裡頭塞洛普悶悶不樂,盯住地上打碎的茶杯默不作聲,倆人似乎剛吵過嘴。
「咔吧」兩聲,十字弓拼合完全,裝上弩匣即可射擊。壯漢打斷道:「說實際問題,將軍。都在聽。」
傑羅姆眯著眼盯住他看一會兒,加快語速道:「重點是,將來你們背後的傢伙比敵人更危險,需要充分警醒才不至於自相殘殺。聽清楚我的話:有腦子的法師只在必要時把前排肉盾捲入攻擊範圍,因為肉盾讓敵人繞著他轉,像招蒼蠅的肉餡麵包,自願當誘餌,這種便宜目標活該挨痛揍!又或者,肉盾保護不周,法師覺著自己屁股有危險,投個火球過去把敵我雙方都點了。發瘋的打手頂多威脅一劍之地,嚇傻的法師可就完全兩碼事,不想背面烤焦得老實聽命令。龜縮或者冒進,好運氣拋下你的速度比吹牛皮快得多!」性命攸關,傭兵們都仔細聽講,沒空多說閑話。「從這點出發,最有效的武器是弓弩和盾牌。大部分敵人會死在火球閃電下頭,根本沒機會近身。誰覺著上前猛砍見效快,這種人屬於真正的蠢貨——」
對方露出個不易覺察的思索表情,抽出支圓頭箭,僅用臂力就撐開常人腳踏才能張滿的弓弦,鎖好弩機牙扣,沖准了幾步之遙的目標。旁觀者似乎比當事人還緊張,左看右看,傑羅姆確實正在找死。就算身披雙層鏈甲,這麼近很難說結果怎樣,況且弓弩無情的機械力擺在眼前,除非有意射偏,躲閃得看個人運氣,機會實在渺茫。幾十雙眼睛集中在壯漢的左臂末端,大氣不出地死盯住這一幕。射擊準星在傑羅姆胸腹間徘徊,左偏右轉,做足了擊發前的惑敵動作,彷彿單憑速度、力道還不足以殺死面前孱弱的敵人,必須直接命中要害才行!
秒針朝必然叩響扳機的瞬間飛速接近,都知道下面是肉跟鐵打交道,慘到什麼程度卻沒有一定。缺乏預兆的、弓弦一動、大量頜骨不自禁咬出響聲來,甚至蓋過極短暫的嘯叫……箭簇鋒尖轉瞬觸及喉頭皮膚,引發一陣寒慄——壯漢右臂肌肉怒張,將箭身牢牢扣住,持弩之人差一點被自己擊斃!只有兩三個角度正確的觀眾、瞧見手掌大小的剖面鏡閃爍了五分之一秒,可細想起來又毫無把握;大部分人只覺眼前一花,射箭的反成了箭靶,止不住驚詫地攤手聳肩。
埋藏起對危機的直覺,森特先生獨自乘車繞個大圈,辦妥老婆交代的瑣事,便駛向軍區診療所接送病人。馬車再動時,乘客已增加到三名:絮絮叨叨的「避役」身穿特製的約束衣,窩在角上像一捆等待打穀的苦麥,眼神詭秘,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狄米崔眼睛下面還有沒退盡的黑圈,精神已然恢復過來,上次事件幸而沒留下後遺症,除了無法激烈活動,健康狀況恢復得很快。
森特先生心中嘀咕,術士會就快無家可歸,維維安擔心也使不上勁,多任性幾天好好揮霍青春反而實際些。跟老婆聊些有的沒的消磨時間,直到天色漆黑,空中陰霾也未散盡。異常氣候剛好把受訓傭兵拉出來練練,傑羅姆心不在焉的空當,酒店侍者送來張素淡的邀請卡,莎樂美馬上穿衣打扮準備出發。
像什麼都沒發生,傑羅姆想想說:「等你們得到命令,朝女人、老頭和小孩射擊,我這先打個招呼。某些目標看上去虛弱無害,興許動念就能要你的命,你可以等等看誰的腦漿先冒出來——這樣做自然效率很低。我的建議是『誤殺總比被殺強』,沒錯吧?」說完這句,他沖壯漢豎起拇指,顧自離開房間,留下一干人等相對無話。
傑羅姆剛進去時,幾名高壯傭兵正對著箭靶撒氣,十字弓接連命中草人頭部,後面的盾牌發出「鐺鐺」脆響,被強弩鑿出細小凹痕。繞個圈找助理教官問話,據他說,這夥人雖過了精力最旺盛的年紀,各項指標也還不差,狀態保持良好,輕易通過刁難人的體能訓練,比料想中專業得多。目前只要求他們做精確打靶和防禦動作練習,中間講解手號、命令和專有的戰術術語,訓練日程表機械枯燥,傭兵們已經滿不耐煩,感覺有人搞錯了螺栓孔徑、準備拿殺人的刀切割黃油。
「我不知道,這些傢伙一點不像新丁,實戰經驗比我還老道。」教官不由抱怨說,「平常絲毫不服管教,各個都像有年歲的兵痞。最可恨是那個蠻子,凡事都得他首肯,要不根本沒人理睬我的命令……」
他無聲追問,要是我的行為沒做「錯」,今天的事該記在誰賬上?
五指緊扣她手腕,沖准輪廓鮮明的脖頸狠咬一口——血脈勃勃躍動,飽含熱力跟活氣,簡直能滋養大片荒蕪河灘。貪婪地吮吻片刻,疼痛帶來的低吟宛若天籟……他眼神里一定摻雜不少慾念,被注視的對象很快抬頭,扯一塊紗巾遮住頸側的新傷,不樂意地哼了一聲。
知道助理鎮不住場面,傑羅姆簡單點頭。原定訓練強度用於汰弱留強,殺殺新丁的銳氣,結果低估了對方的水準。看來以後幾周必須搞些震撼教育,弄砸了顏面無光且不論,眼下有不少眼睛盯著自己後背、只等雞蛋裡挑骨頭羅織罪名,再容不得半點馬虎。「集合!」
瘦子臉上的笑容很快掛不住了,親身體驗森特先生的陰損勁兒、比道聽途說可要厲害許多。瞧他到對街推門進入自家宅邸,一伙人爆出大量嘰嘰喳喳,被一聲訓斥驅散,繼續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難得回家一趟,本想到附近監視哨問問最新動向,卻發現遷走多時的市民已重新入住,傑羅姆被屋主不客氣地轟出來。好容易逮住尚未撤離的一組人,他進去時充當望哨的小屋也在清場。「你們這是打算往哪去?」環視四周,帶隊的是個生面孔。接連發生的血腥戰鬥令熟人暫時缺貨,現場指揮身量高瘦,像戴了張公事公辦的面具。
「哈?」驚訝表情不是裝出來的,聽他話音森特先生才反應過來,狄米崔還以為賽琉金造成的難題由他引發。雖說的確被用作誘餌,可局勢發展非個人能左右,就算沒有狄米崔,跟自己人的內部紛爭、以及惡魔鄰居的積怨遲早會擺上檯面,根本沒法大事化小。「別胡思亂想,」傑羅姆搖頭,「什麼人事安排,當初我就沒打算跟他們走一路,大勢所趨罷了。而且,」他沉吟一會兒說,「我也不願見你走這條道。」
旁邊搬日誌的手下把東西重重一頓,不約而同靠近幾步。高瘦的領隊用眼神制止幾名下屬,再次微笑道:「放鬆點,夥計,沒必要這麼激動。」環顧一圈,傑羅姆止不住冷笑起來,對方語帶奚落接著說,「有些人就像罈子里的腌肉,一上來味道不小,失水卻很快。下一道工序是掛起來風乾幾周,見不得光的通風處再合適不過。」對森特先生的理解力表示質疑,對方體貼地加上註解,「夥計,你知道別人背後是怎麼議論的吧?『專橫第一,自負第一,死亡率第一。不管往哪走,都帶著一股禿鷲的陰狠勁兒』。當然,庸眾的妒忌心,當然!只要你自己別急著剖白以上特質,我對你還是蠻欣賞的!呵呵……」
「上次怪物襲擊事件以後,」塞洛普同樣心不在焉,俯身一片片拾起玻璃渣。「我真搞不懂,要麼……讀心者天生就喜怒無常?還以為慢慢開始了解她的苦衷,結果眨眼像換一個人似的。我不知道……」
龍崖堡下水道,一場法術對決,男人被一記「死亡律令」輕巧撲殺,臨終連句話也沒留下——現在他兒子就坐在我面前。傑羅姆·森特心裏翻來覆去,一遍遍考慮這婊子養的「意外」。他他媽的就坐在我面前!!!嘴上說刀口生涯如何如何沉重,真撞見敵人遺孤、心臟彷彿停止輸血、轉向四肢泵壓大量冰結空氣。當日的廝殺恍若隔世,此刻回想,萬般因由再無關緊要。你好,我只是湊巧宰了你父親,或然性跟咱們開了個小玩笑(見第十章「神秘之旅II」)。
「挺能扯,這很好。說明你們腦袋裡裝的不全是糖漿。」傑羅姆等噪音自己平息,開口說,「切剩一半我也見過,簽了生死狀的傭兵,個個都瞧過一點人間慘事。不過我探望的那人,切剩一半還活蹦亂跳,側面能瞧見橫隔跟脾臟,幾天前還是老滑頭的職業軍人,現在活活嚇成白痴。這樣的誰見過?」小聲嘟噥著,有人表示了不屑,森特先生馬上說,「我吹牛?明天你推著他跟大夥見個面,就是你!出列一步!」
「一早帶小女孩走了,說有點私事要辦。人家也不是全職保姆,臨走看著心神不定的,興許她家裡來信了?」莎樂美扯著線團猜測道。
半小時前曾一度雪雪呼痛、婉轉俯仰著、徒勞地抗拒他的主宰,汗濕反光的肌膚歷歷在目,舌尖曼妙的糾結似拒還迎……此刻的她已然靜下心來,再找不見丁點意亂情迷。傑羅姆敲著下巴沉吟幾秒,本輪追逐告一段落,莎樂美又恢復慵倦的等待,跑跑停停的親昵卻一眼望不到頭。她眼角眉梢的淡然叫傑羅姆有被吃定的感覺,每回撲倒獵物,深咬出清晰齒痕成了宣布歸屬的儀式。要麼只是沒來由的狐疑,要麼自己尚未自信到、有把握在她輕巧抽身時強加挽留?
傭兵頭頭暫停伸拉弓弦,沖手下人說:「誰見過?」
「別人已經開始注意,只沒好意思多問。」莎樂美扁著嘴悶悶不樂,「幹嘛咬那麼重?你回來幾天我一直戴個圍巾,出門都不自在!」
「你知道,比利(對方斜著眼說,我才不是比利!),」傑羅姆拿最誠摯的眼神望著他,「灌香腸的肉得精挑細選,掛起來晾情有可原;可有些個下腳料只配做腸衣——就是消化系統最末端那部分——天生打著『由此下行』的標誌,一想起來……呃。」
傑羅姆不太熱心,岔開話題問:「維維安哪去了?今天我恐怕得下半夜回來,這連個看門的都沒有。最近輕易別亂跑,小心無大錯。」
「你最好多加小心,」森特先生收回目光,快速說,「情況很不對勁。回駐地后盡量把腦袋縮起來,近幾天怕要出大亂子,打頭陣會死得很難看。」對方模模糊糊應一句,他不再多言,上樓取妻子的晚裝和一些日用品后、跟塞洛普一道出了門。
滿嘴鏽蝕的鐵屑味,傑羅姆勉力控制住頜骨,「我覺得,你跟著他們很難有好日子過,」聲音機械,比背台詞的蹩腳演員好不到哪去,「還是我親自訓練你比較穩妥。積攢經驗未必得硬著頭皮死碰,我能幫你少走好些彎路,」到哪的彎路?他不禁自問,到哪的彎路?喉嚨自動發響,好像跟大腦暫時失卻聯絡。「我會做你的導師(沒錯,我正自掘墳墓呢,請埋在十一號坑)。我不喜歡做作的學徒,講話別太拘謹,吃苦頭是家常便飯,訓練沒有特別優待。」沒有特別優待……這話蠻搞笑。
「讓我送送你,」推開杯盤站起來,傑羅姆很快穿上外套,「順道直接去辦事,你走了我都沒心思吃飯。」攬著她腰肢試一試,「別亂吃甜食,現在這樣剛剛好……挺奇怪,你好像一點不會發胖呢!」
「可能卧床時間太長,耳朵變得很敏感。」狄米崔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彙,慢慢說,「來探病的人有時故意在我旁邊說三道四的,聽起來,似乎跟人事安排的變動有關……」
鑰匙擰轉兩圈,最後看一眼鄰居家的危房:不知道燈籠賽琉金這會兒是生是死。影子作亂的情形再不必憂心,可撤走了監視哨,破房子就完全失卻防備,鄰居家只剩下小男孩一個……使勁擺擺頭,傑羅姆不快地想到、現在可不是替別人擔憂的時候!空氣中漂浮著躁動的分子,不論讀心者抑或惡魔使節,離遠些比捲入其中強得多。
若換成現場任何旁觀者,眼下箭簇已斜穿脖頸,破碎的組織和著頸血潑灑了一地。壯漢驟然發力,生生攔住致命逆襲,反射神經和手眼協調度令人咋舌,更別提一身可怖的力氣。
周圍變得足夠安靜,他才冷冷地說:「還有一個渾身結痂,敲兩下能聽見回聲,醫生只好幫他把整張皮活剝下來,一天剝一點,免得感染面積太大,現在一隻腳還踩在死地上。這樣的誰見過?」都不說話,只聽見壯漢組合弩機的響聲。「有人對訓練不滿意,覺著老子砍人如切菜,憑什麼當人牆使喚?明說吧,沒指望你們上陣殺敵,就是排人牆來啦!身後立著一群法師是什麼滋味,剛才那兩個就是榜樣。」
——我得找地方尖叫兩聲。
隊列鬆鬆垮垮,眼神雜音小動作安靜起伏著,像湯鍋里打旋的豌豆,紛紛向指揮員施加斥力。就算把傑羅姆·森特換成個彪形大漢,檢閱過後也不免覺得自個被人看「小」了一圈,所幸對他人的心理暗示感覺遲鈍,森特先生很快收集起表象以外的信息,準備對症下藥。
咧開嘴笑笑,對方不禁搖著頭說:「定時郵寄就這樣,夥計。朝浪尖上走時,每天查閱公函都會煩死人,一旦『嗖』的滑下來,」做個形象的下垂動作,領隊精瘦的臉上現出遺憾神情,「早晨起來收到的是一打賬單——只接受現金支付——鹹肉就是這麼個腌製法。」
第二天一早。
見他回來,塞洛普煩躁地撓撓頭,強打精神說:「實在抱歉,真不明白她怎麼搞的,這幾天常常心神不定……我馬上收拾乾淨。」
這話引來一片嗤笑,不少人開始亮出身上的駭人瘡疤,旁邊的立時大驚小怪起來,「干!這有個只剩一半的!」「下邊也只剩下一個,才真他媽了不起!」「哈哈哈哈!正搞笑……」
傑羅姆總結道:「兩種情形需要你上前猛砍。一,主攻手說『老子法術全用完了』,這話意思是『我需要個替死鬼爭取逃跑時間』,別懷疑,用盡法術說明敵人強悍過頭,你上去也是一死。二,突然襲擊,法師無暇應變。這種情形最重要的兩件事——法師的性命,以及任務目標——你自己的命優先順序很低,多拉幾個墊背的就是。當然了,想當逃兵的乾脆別攬這趟活兒。步兵不問該不該送死,只看何時送死對戰局最有利。教官,把名牌發給他們。」
相當亂來的天氣嘛……出神望著外頭,傑羅姆放下書本,不自覺嗅著雨水味,黑眼睛比淺灰色霧靄要篤定一些。莎樂美坐在「帳幕」底下織毛衣,雖然來「穹頂」暫住多日,她還是不喜歡太高的天頂,於是搭起許多垂著流蘇的布幔,好確保胡思亂想時絕對安全。
傑羅姆總算明白過來。離群索居才幾天,自己「照慣例」已被打入編外人員行列,連小嘍啰都敢拿他耍樂,可以想象反對者們額手稱慶的場面。一伙人飽受協會老朽官僚的熏陶,自以為演的是《名利場》第三幕,火燒屁股還忙著排擠鑽營。只可惜等敵人抽干湖水,內鬥的贏家充其量是條死魚、照樣得任由宰割。
傑羅姆自嘲地搖頭,當初搶到手怎麼沒這麼多顧慮?守著個尤物的男性智商下降很快,是時候轉移視線、應付現實問題了。
不同於夏季常見的熱雷雨,正午剛過就霧蒙蒙一片,水點夾著微芒似的冰晶反覆敲打窗玻璃,折射一地破碎光斑。霜花綻放時不聞其聲,像拂過望遠鏡的短暫流星,靜得生出雜音來。高空中風向不定,乏力的陽光也頻頻擺動,將影子投向任意角落,撥弦般不住震顫。
這種笑令傑羅姆·森特心頭一窒。
狄米崔說了什麼他無從肯定,古怪的繩結套在兩人脖頸上,鬆緊剛夠喘氣,講話稍有點結巴。不過,視野中最後那個笑容再清晰不過:無私的善意令狄米崔不知所措,眼睛閃爍一會兒,卸下了重重心防,就像個小男孩那樣笑了。顛沛流離之後,十六歲生日禮物是一匹小馬駒,謝謝。
右拳一舉,所有非議收斂殆盡,森特先生跟壯漢目不交睫地對視,話音沉而有力,「這不是請求。箭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