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

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

探頭進去一看,傑羅姆用力揉揉眼睛——好消息是,門後邊有一半光怪陸離,跨越傳送門的感覺如假包換;壞消息是,接待人員並非上次那位,場景也變得大相徑庭:
「不要緊,今天沒急事,」她略顯得意地笑一下,「有空跟我收帳去。最近好多虧本的,幸虧沒把錢投進這無底洞。下一季,城裡一些門路興許還有賺頭,可大部分生意越來越難做,不景氣總之。」
傑羅姆眼巴巴瞧著她的側面,對方用超然的冷漠繼續陳述:「概率並非平均分佈,對有知覺的個體從未一視同仁。想象一條U形曲線,大部分人處在曲線中間的低谷位置,命運不青睞、也不迫害他們,這些生靈要擲硬幣決定自身的運氣。處在曲線兩端的個體境況不同,必須面對戲劇化的災禍和機遇,往往能決定他們終生的大致走向。當然,這還遠非實情——假如你能辦到,想象有六個、乃至更多維度的象限,漂浮的U形曲線相互變形交叉、彼此勾留與排斥……某些特殊的『交點』恰巧位於蓋然率象限中干涉平衡態的位置,對應的個體便具備了異於常人的屬性。他(她)們生活在巧合編織的迷宮中,極少數或可成就不世功業,大部分卻背上沉重詛咒。」
「談不上『藝術』,」傑羅姆搖頭,「我預備的法術都為爭鬥存在。」
對這番話不置可否,女主人隨意抽牌,像閱讀一本敞開的書,「你以為是自己引發了矛盾攻訐,促成錯誤和動亂?自大狂與你相比謙卑得像只綿羊。既然完全自信,儘管堅持你的成見。依我看,這些事絕非個體能夠左右,你顯然自視過高,我也沒法提供更大胆的設想。」
一身冷汗掙紮起身,額頭沉得彷彿灌了鉛,光斑在眼前閃爍,耳鼓注滿飽含冰渣的海水……冷卻幾秒紛亂的意識,此刻窗邊剛現出魚肚白,零星幾隻蝙蝠懶散地返回巢穴,航線飄忽,交談悄沒聲息。傑羅姆發覺有雙眼睛正專註望著自己,像暗藍天幕中鑲嵌的墨綠色星辰,讓心臟不爭氣地跳動幾下。
兩眼直直出一會神,傑羅姆心想,口腔異物會刺激唾液分泌,「豐潤多汁的櫻桃」形容可愛雙唇也挺恰當,教她這手的八成是個變態……無聊念頭起伏一陣,森特先生對自身低下的審美情趣沒啥自卑感,頗為好奇地打量著對方,「你現在還留著一粒櫻桃核?」
壯漢不依不饒,鼓起胸肌道:「你侮辱我的弟兄,說他們只配對付動物。我說你沒見過真正的大陣仗,我說你把咱們當笨蛋耍弄!」
心怦怦直跳,傑羅姆握著六面骰躊躇好一會兒,然後接連投擲數次——134,263,455——高智種不過略掃一眼,便失望地移開目光,「一位糟糕的賭徒。」女主人總結道,「沒必要再做嘗試,首次觀察通常最為精確。我累了,請你自便。」
站在原地悵然若失,傑羅姆收拾一下心情,「再次向您道歉,近來壓力很大,不小心說出這種胡話……」高智種已經收起紙牌,對他蒼白的辯解無動於衷。森特先生最後向主人鞠躬,轉身朝門口走去。
——別忘了人質!重複,小心裏面的兩名平民!
接過來翻看兩眼,淡紫色卡片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水味,正面是一枚水晶球,反面只有凌亂的短線條。心中稍動,這張卡顯然是水妖精介紹的占卜者的邀請,明天下午不妨抽時間去「紫水晶」印證下。
隔著半透明紗窗,木頭小屋陳設簡單。搖椅「吱呦」作響,牆上懸挂一盞馬燈,拱券形窗外夜風掠過戈壁荒郊,讓地面的枯草團不時滾動幾尺。近處立著搖晃發響的風向標,遠處是一排赭石色低矮岩山,月光下顯得靜謐幽深。屋中女子一頭深褐色捲髮,羽毛鮮艷的鸚鵡從她掌心啄食堅果,明暗對比和畫面層次令人一見難忘。
傑羅姆遲疑半晌,抱歉地說:「可能走錯房間,我來找……呃,就是露台上的水妖精……」聲音細若遊絲,他自己都感覺這麼講古里古怪,可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說辭。
「假如我沒有到處傳遞小紙條的習性,附近也沒有書記官。」
扮演巫師的狄米崔同兩名人質呆在旁邊,聽傑羅姆對這夥人冷嘲熱諷。「如果前門看起來容易突破,唯一的原因是設了陷阱,選這條路必死無疑。僥倖衝進來的笨蛋無從區分人質和敵人——都帶著面具,很自然——誤射順理成章。我說過,『細語戒指』必須維持專註才能有效反饋接受,突入前一秒,兩個小組大部分人處於『閉鎖』狀態,團隊合作還停留在視覺層次,所以我發出的警告被完全忽視。總體而言,你們對付一群瘋狂黑猩猩比較勝任,拿人做對手就十分勉強,這種水準離最基本戰術要求相差很遠,強化訓練正朝你們招手呢。」
傑羅姆總結道:「她好像一早知道時間緊迫,組織信息的水平相當高,言簡意賅,沒有半句廢話,常人的表達效率很難到這地步。自個說對課程沒興趣,實際是位高材生,讓我回憶起五分鐘即興演說的贏家。除了訓練有素,或許還有一份講稿?原諒這惡毒的念頭,我忍不住猜她並非頭一次講這番話。有計劃地去詆毀某人,對方應當有被詆毀的價值,所以我決定跟水妖精多認識一下,會撿到寶也說不定。」
「最近哪都別去,」傑羅姆對莎樂美說,「收拾行李馬上回家。」
步行穿過半開花的木槿籬笆叢,「紫水晶」的縱深建築布局像個平放的「H」,圍繞中軸,兩側小型園林幽靜別緻,流水潺潺,各種林木花期將近。森特先生沒心思留意四周景色,打算儘快完事回家獃著。從昨天起他就感覺橋上不夠安全,連夜搬回了自宅,小型堡壘的規格總比酒店牢靠,真發生爆炸或騷亂,把門一關隨便也能支撐十來天。想到這他不禁嘆口氣,別說揪出主使者力挽狂瀾,保證自己家人的安全就夠他頭疼的。
「屋裡人都死啦,夥計們。幹得漂亮。」傑羅姆孤零零鼓起掌來。
「有用的並不是事實,」語氣既柔且韌,像闡述著無可辯駁的定理,「被理解才是重點。你走進這間屋,我看到一個被確切的真相逼迫的人。要能越過言語敞開胸懷,你心裏一定填滿了小石子,我聽見它們相互摩擦的響聲,這樣的石子你還想要更多更多?」傑羅姆沉默,對方繼續輕柔地言語,「你可以透過技巧不著痕迹地恭維我,然後你準備取得我的信任?或者等我相信你,就對你沒有威脅、成為一個可控制的閑聊對象?一個鏡子里的虛像?我以為,付出熱忱是緩解壓力的最佳方式,人們真正試圖了解的是、面對同樣困境時另一個人也會體驗相同的憂慮,另一個人會因為這種體驗更理解自己的痛楚,僅此而已。不必費心旁敲側擊,我先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訴你,如果你沒準備好以誠相待,那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解決問題。」
「夏至以前,」高智種很快平靜下來,「他將不得不準備妥當。」
同現實脫節的感覺潮水般湧來,傑羅姆苦思片刻,找不到幹練的歸納,只好把未加工的思緒一股腦倒出來。「我身邊總是一團糟。太多負面的巧合圍繞著我,有什麼東西……迫使我跑步前進。周圍任何地方,只要我逗留得足夠長,總要發生可怕的變故……除戰場外,沒有哪兒能令我感覺安全。打仗時人人都做糟糕的事,糟糕的事會落到每個人頭上,惡劣環境能完美地掩護我,別人不認為是我帶來傷害和瓦解——可到最後,他們死了,我活著,從無例外。」
命令提示穿過暮靄向淺草中匍匐的兩撥人轉述完畢,突擊指令無聲下達,披著偽裝斗篷的壯碩身形接連躍起,兩次呼吸的工夫已破門而入……「篤篤」聲夾雜非戰鬥人員瀕死的尖叫,弩箭一通亂射后,所有噪音沉寂下來,外圍組員忍不住探頭進去瞄一眼。
忽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慾望,傑羅姆將困擾自己的難題向對方簡單描述一遍。耳邊迴響著自己的聲音,狄米崔的故事變得離奇又陌生,剔除那些無法啟齒的血色往事,跟周三上演的《孤兒尋親記》相去不遠。水妖精懷疑地問這問那,最後搖頭道:「這是我聽過最戲劇化的情形,咳咳,你確定不是騙我玩?……這樣啊,」她思索片刻,「教我培養果核的那位女士研究概率多年,算命也極其精準。雖然輕易不接待外人,可這麼湊巧的際遇稱得上小概率事件,應該有機會向她請教……如果你亂說一氣我是無所謂啦,在她面前撒謊的人會倒霉十個月。要是收到一張藍色卡片,後天下午到『紫水晶』來,她可能破例為你占卜一次。不過我沒法保證,碰碰運氣吧。」
等一伙人走個乾淨,狄米崔靠過來遲疑地問:「這樣會不會太寬縱他們?那個野人有膽頂撞你,其他人只怕……」
「命令不成立,你在耍弄我的弟兄。」強壯的蠻子板著臉說,「周圍沒遮蔽,蟲子青蛙滿地是,一點動靜都能知會敵人。速戰速決沒做錯,爬牆也死路一條。消息不足,下命令過快,弟兄們根本沒勝算。」
「誰說你們有勝算?」傑羅姆跟他對視,「實際作戰中消息永遠不夠,可攻擊命令不能等,否則要指揮幹嘛?你們不是主攻手,獨立承擔危險任務必輸無疑,我不指望你們搞什麼攻擊組合,只要求諸位時刻注意自身的精神狀況,保持通訊渠道暢通,就這麼簡單。」
低語在耳邊悶雷般轟響,傑羅姆臉色大壞,囁嚅著想講點什麼。話鋒一轉,對方若無其事道:「別犯傻,或許你在曲線尖端,只是格外倒霉罷了。找個『干涉者』難度極高,證明他不是卻容易得很。既然你翻閱鍊金術讀本,曾經研習過改變學派、或預言學派的藝術吧?」
狄米崔禁不住笑起來,「我要把這話記在法術書背面。」
「這樣嗎?……你們學的什麼課程?」
正猶豫的功夫,車廂吹進來的風夾著紙片漫天飛舞,坐直脊背朝外望,「紫水晶」已經到了。一番攪擾,等他來到畫著海膽的屋門口,突然感覺胸口稍有點發緊。即使不願承認,他還是挺期待水妖精的露台,假如裡頭變成間普通會客室,一定會造成不小的失望。
「你想算什麼。」
水妖精忍俊不禁,森特先生只覺握住了一把正確的鑰匙。「兩個月來,她嚇跑了我所有的談話對象……幾乎所有。熟能生巧,這會兒她用不著講稿了。而且,我已經沒自信說服你。非同小可的戒心,還是稍有點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若有所思敲敲額角,纖細的五指滑動著,魔術般解開了髮髻,「要欺騙察言觀色的專家,應當從哪入手呢?」聽憑髮絲散落在右肩,陽光圍著她形成一圈光暈,地面與牆壁的投影撥弦般蕩漾幾次,超自然的美感猶如施展「強力魅惑術」。
一馬當先的幾個傭兵渾身濕淋淋的,被橘紅色液體澆個透心涼。「敵人」的巫師摘下面具,將手中最後一隻水球丟進池子里,抱歉地左右環視——兩名人質一律是死魚模樣,其中之一被友軍的「弩箭」兩次命中,幸災樂禍地做著鬼臉。森特先生站在角落裡冷淡地說:「我以為給了你們完整的提示,結果還是一團糟。先生們,到屋裡集合。」
女保鏢仍然過分機警,眼光四處掃視,小女孩嚷著要吃煎蛋,維維安不住抱怨天氣,汪汪則發出連串嘟噥聲……氣氛很快熱鬧起來。一行人到城外探望某位遠親,估計維維安急著找個安身之所,結束寄人籬下的現狀。像相隔一堵水泥牆,傑羅姆看她們嘆氣說笑,耳朵總聽不真切。吞下兩塊乾麵包,窗外色調格外單一,遍布白茫茫的霧靄,直至登上馬車,他才定下心來考慮今天的日程。
「這裏隔音狀況怎麼樣?」
「……那時我年紀還小,覺著有苦難言,最困難的時候,有人教我一個方法,挺值的一試。」她聲音平和,像蓋一層青銅的細瓷瓶,有種鏗鏘的易碎感。「早上選一枚可愛的水果,要豐潤多汁那種,我比較喜歡櫻桃。吃掉果肉只把核留下,就藏在……嗯,別咽下去就好,個人情況不同。等我必須做不由自主的事,就輕輕撥弄那櫻桃核,想象自己正播下一粒種子,看著它從褐色沙土中逐分寸地萌發。晝夜更替,長出來的小喬木逐漸有一尺來高,我為它鬆土施肥,搭建遮風的涼棚。下雨天聽著雨水滴嗒作響,在土渠中匯成溪流,修剪枝條,把毛毛蟲丟在葉片上順流漂走……等開出小白花、再結果實,我的櫻桃樹就生生不息,慢慢遍布整座向陽的緩坡,吸一口氣能聞見絲絲甜味。習慣了以後整個人常常分成兩份兒,一邊在完成手頭的工作,一邊瞧著花開花落,冬去夏來,誰都看不出你正走神呢。關鍵在於,」把長發換換肩,水妖精轉過臉凝視他,「生活的桎梏無可避免,腦袋裡的念頭卻自由得很,除非給自己設了死結,一粒種子占不了多大地方。」
背靠大理石牆,兩手在身前相互交疊,站在陽光難及的角上。就算只看清大致輪廓,她的姿勢仍體現出足夠戒心,聲音埋藏一絲不悅,水妖精淡淡地說:「抱歉沒能24小時守在這,讓你久侯了。」
光線暗淡,亂糟糟的籬牆只餘一團灰影,被裡外三層的角鐵、尖木樁、鐵蒺藜等等障礙物加固堅實,打眼望去像豪豬的脊背、令人望而卻步。唯一一扇木門在六十尺開外,薄木板半已透光,強度跟早餐吃的雞蛋煎餅相仿。周圍不時湧起蛙鳴和鞘翅目昆蟲的飛行聲,整棟平房無助地立在湖岸邊,左右不見人煙,金屬柵欄堵實了各個窗口。
她指指左邊臉頰,「你猜呢?」
氣氛一下緊張起來,傑羅姆不動聲色考慮一會兒,放緩語氣說:「你認為我無權對下面人做出評斷,你從哪國軍隊見識的『大陣仗』?他們開戰前實行民主投票?我愛怎麼噁心你由我說了算,你們的確達不到要求,上陣只有送死的份兒。這樣吧,最近訓練日程太過急進,是時候放鬆放鬆,明天上午做理療,下午進行節奏訓練,重點掌握戒指的使用方法。今天到此為止,解散。」
「自認是個災星,」高智種輕笑道,「尋常的妄想。」
「考慮到上次見面的結尾部分,第二天我就該來確認一下、是否給你造成了什麼麻煩。基本禮貌沒做好,該道歉的人是我。」
「『預言術』。頻繁利用過。」
最後的自問似有深意,傑羅姆不確定這算不算一次鼓勵,她是急需幾個學分呢,還是好勝心切、不肯輕易接受失敗?「我覺著,不管表演才華如何出眾,智力中等的活人都不會相信水妖精和男巫的故事。離奇情節好比臉上的面具,研究面具的真偽並無價值,了解戴面具的人才是最終目的。保持距離通常是說真話的前提,缺乏偽裝很難承受坦誠的後果。」停下來試探片刻,對方不曾出言打斷,也證實了部分假設,「其實,我希望談話能深入下去。直覺告訴我,面前是個可信賴的傾訴對象,而且不介意聽聽別人的煩心事。我這有大把鬱悶的經驗願跟人分享,要是能幫你拿到幾點分數,請儘管騙我吧。」
「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期,」傑羅姆微笑說,「我想我撿到寶了。」
小心蹩進來,畫中人暫停撫弄鸚鵡,抬頭跟森特先生打個照面。還來不及講話,對方已經不快地皺起眉頭,沖不知在哪的工作人員叫道:「怎麼搞的,又弄錯一次!鸚鵡快給堅果撐死啦!請問你找哪位?」
水妖精為他的直白沉默一小會兒,繞過椅背滑坐下來,嘆氣說:「凡事喜歡分解成微粒,對事物整體缺乏耐心和鑒賞力,您是位還原主義者?抑或披露『真相』能展現您的敏銳直覺?談到洞察力,您覺得風滾草小姐如何?就是樣子蠻可愛、又熱心當嚮導的那位。」
半心半意聽她講生意跟賬目,傑羅姆有段時間不過問這類瑣事了,明知前途未卜、加上好些隱秘的難題在心頭盤踞,哪還有餘暇考慮商品銷路。兩人像活在不同時空,相互間談話的內容少有交集,偏偏還能保持穩定和睦,個中因由叫傑羅姆迷惑了好一會兒。思慮無果,天色卻逐漸透亮,吃早餐的工夫,消失多時的維維安終於露了面。
嘴裏發出「噗」的一聲,對方禁不住笑起來,「可能是唯一不及格的學員,我懷疑夏季舞會她能不能找到舞伴。倒不單是因為言語刻薄,她無視別人存在的樣子會激怒任何有自尊的傢伙。被她選中的談話對象都是真正的怪物……別介意,」對方吐吐舌頭,半開玩笑地做著鬼臉,「我打賭你沒那麼怪,所以註定呆不長,覺得她假清高盡可以轉身離開……呀,線路切換,當我什麼都沒說。」
日頭逐漸西沉,馬車順著「鋒火曲徑」的S形路線緩慢爬坡。作為「三橋」地區主體的兩座橫向混凝土巨構,「連雲坡道」與「權杖迴廊」形如寬闊的上下台階,又像觀看競技比賽使用的公共坐席,為消弭跟地面的巨大高差,「鋒火曲徑」被刻意雕塑成誇張的S狀,像個略帶花體的大寫字母縱貫而下,全景視野中極具工程學的美感。
傑羅姆暫時沒表態,對方也不催他,只平靜地敘述起來。「我幼時離家,跟隨叔叔長大,這些都和你說過。他是個大忙人,學識淵博,自律極嚴,某些方面卻古板得要命。不通融不近人情,三句話有一句像在下命令,習慣以勢壓人,在他身邊很容易產生自卑感。」
「『妄想』對我太奢侈。」傑羅姆慢慢搖頭,「沒什麼邏輯可言,本能告訴我並非白日做夢,只要停下朝後看,有東西會抓住我、然後撕成碎片……受威脅的感覺太清晰,不存在誤解的可能,必須給自己預留退路,不住變換地點和時間,逗留太久所有人都得跟著遭殃……」絕望中隱含釋然,自我放逐持續了多年,他從未與人分享這些沉重的體認。聲音漸趨低沉,傑羅姆垂下頭,說,「現在道路越來越窄,能逃的方向少得可憐,混亂擴散到所有地方,一切都在準備燃燒……前面只有死胡同,我想,了結的時候到了。」
占卜者揭開面紗,臉龐輪廓柔和,還保有年輕時美貌的餘韻。深不可測的灰色瞳仁讓傑羅姆失神片刻,似曾相識,又如此陌生。「少數『交點』上的個體,有能力對蓋然率的走向施加影響,但是,概率汪洋構造的『混沌系統』喜怒無常,最小的干涉也能引發重大災難。『干涉者』好比自然界的真空,天生遭受系統反噬的恐怖壓力。他們可以向海水投入一粒石子,不過一秒鐘、或者二十年後,也可能死於一場海嘯。踏錯半步將同自然為敵,很可惜,這些人並不了解如何做出『正確的選擇』,有沒有『正確的選擇』還是一個疑問。」
「使用過『幸運術』?或者『災厄術』?……難道是『預言術』?」
這條路以增加長度的方式減緩坡度,最陡峭的地段向上攀爬卻毫不費力,彷彿有人偷偷改寫過重力的指向,此類「怪坡」有五處之多。工程師拿經緯儀和鉛錘做過無數測量,包括指南針,許多工程儀器在城市範圍內皆出現異常反應,只能推測地下蘊含某些特殊礦藏,可惜缺乏技術手段加以證實。「穹頂」旅社接近字母「S」的上部拐彎處,傑羅姆剛一進門,便瞧見吃「閃電脆皮奶油點心」的蓋瑞小姐。
高智種再次停頓,探手將面前的骰子推向他,灰眼睛光彩熠熠,「普通人根本不敢嘗試主幹,結果只有腦溢血。使用這些骰子,我需要三組隨機數檢驗你的說法。假如擲出純素數,可視為有力的佐證。」
「有你一張卡片,」莎樂美身穿半袖V字領晚裝,略施脂粉,整個人會發光似的,「本想叫你陪我參加聚會,介紹我朋友給你認識。有額外應酬?無所謂,反正你不喜歡拋頭露面……還等不等你啦?」
架子上的資料引起他的注意,手指沿書脊一本本滑過,最終停在《晨昏的鍊金師》附近。通天塔圖書館也收藏了這本專著,傑羅姆不上不下的鍊金術水平讀起來相當吃力,忍不住亂翻幾頁。從主人隨手留下的註釋看,自己頂多算個初入門者,想領會其中奧妙並非朝夕之功。頭暈腦漲的工夫,會客室門「吱呦」一聲左右對開,面罩黑紗的占卜者幽魂般現身。森特先生小小忙亂片刻,「抱歉……」
「到……『紫水晶』吧?」車夫把這話當成陳述句,沒理會末尾輕微的不確定。傑羅姆忽然想起愛吃胡蘿蔔的水妖精,自從淪落為「編外人員」生活節奏舒緩許多,周圍人大都忙忙碌碌,兩相比照脫節的感覺油然而生。難怪「紫水晶」生意興隆,有錢人窮極無聊時難免產生逃離日常生活的念頭,況且他從來不乏煩心事,坐在車上腦子仍不得清閑,反覆思量著狄米崔帶來的新麻煩。
水妖精接著道:「我一直覺得他對我期望過甚,刻意把我跟同齡人區別對待,從小得接受頭疼的課程安排。當他會見一些有身份的偽君子總要我旁觀陪同,手把手教我察言觀色,應對刁難和外交辭令。何時佯作不解,何時明知故問,何時語帶雙關;行禮要天真活潑還是沉靜溫馴,坐姿該落落大方抑或輕佻倨傲;有多少種微笑的方式,怎樣在眾目睽睽下保全體面,嘗試攫取最挑剔之人的信賴,面對挫折時不動聲色……他教我從別人的角度重塑自身,像鍾錶那樣分秒不差達成目標。可能天性使然吧,我從未真正適應變色龍的生活,孤零零的交不到朋友,會突然喘不過氣,半夜驚醒忙著抹眼淚,深怕僕人瞧見不夠得體。兩季左右的工夫,整個人都快垮了。」
「真理會」聽著相當耳熟,傑羅姆反覆默念幾遍,走進前廳才恍然大悟:老朋友凱恩是這組織的創始人,當年不少頭面人物因政見分歧曾加入其中,有個別名叫「反對派俱樂部」。隨著凱恩失勢、流放到歌羅梅永久圈禁,「真理會」轉入地下,會員則成為密探的重點關注對象。若真有幕後黑手策劃連場襲擊,凱恩自是最佳人選——毫無顧忌,再沒什麼好失去的。困獸之鬥,局勢的危急程度可想而知。
數字團塊飛速分裂重組,狀似尋求最優搭配的機械系統,半分鐘眨眼過去,驅動象限的力漸漸消耗殆盡,同時宣告了運算失敗。女主人緊抿著嘴唇,突然咳嗽起來。一隻有力的手在她背脊上反覆摩擦,朱利安·索爾眼神複雜,輕聲道:「只是時間問題。」
拋下僵硬的森特先生,她徑直離開會客廳,進入隔壁房間。天頂差不多有三層樓高,拆除掉大型望遠鏡,整間屋變得非常空闊。身後門扉「咣當」閉合起來,窗外陰霾密布,房間半空中懸浮著一團數字、曲線和公式構成的複雜象限,幽靈般閃著藍芒。占卜者將九個隨機數再三斟酌,小心增添一處坐標,然後對紛亂的象限施法。
傑羅姆點點頭,「第一印象,相當直率的一個人。」聞言輕笑,她把臉轉向窗外風景,看側面故意擺出走神的模樣。森特先生說,「上來表現得很大方,兩句話切入正題,問我來找哪位。雖然我都沒聽清自己說的什麼,她還是立碼反應過來——令人敬佩的聽覺。對您激賞一番后,跟我詳談了學分的事,還特彆強調『實驗對象』的概況,末尾向我表示了某種同情。總共講了幾分鐘,有些話抄下來會顯得挺刻毒,所幸她表現得粗枝大葉,僅僅像坦率過度,談不上什麼惡意。」
傑羅姆沉默著,不置可否發幾個輔音。往事對他同樣殘酷,猙獰現實,暗淡刀鋒,充盈血腥味的一幕一幕……跟嚴重的自我壓抑相比,難說哪種折磨更加難挨。抽去迥異的外殼,兩人都在格格不入的環境中成長,相互理解起來意外得順利。
唉聲嘆氣一陣子,森特先生摸出張便條紙,折成層層疊疊的三角形,往下撕扯碎紙片。除非最後是奇數,他暗暗跟自己較勁,否則我就直接回家去,反正再見到那人的機會微乎其微……紙片尚未撕完,動作卻愈發遲緩,傑羅姆很有點不樂意——算來算去,得到奇數的可能實在很小,換一種計數方法,還是把其中一片撕成兩半?
對方停頓一下說:「你能『看』多遠?」
大量鮮奶油被干而脆的蛋卷包裹,食用時須把一頭塞進嘴裏,然後毫無儀態地不住吮吸,否則會很快落到前襟上。汪汪坐在她腳邊對甜膩食品吐著舌頭,小女孩從桌子下面摸出個閃爍的靜電球,給汪汪噼里啪啦做個新髮型,渾身長毛倒豎,表面積膨脹了兩圈。傑羅姆心裏奇怪,她究竟從哪搞到這些破玩意兒?有空得套套她的話。
貌似久病初愈,女主人僅僅撥動兩根手指,如肢體頎長的水棲鳥類,小動作帶著天然的優雅,「別揮霍歉意,年輕好學很難得。」沒有試探寒暄,對方周身的味道熟悉而陌生,曳地的裙裾「沙沙」作響,她嘆息著融入闊背椅,轉瞬攤開一副紙牌。面紗遮不住灰眼睛投射的光芒,占卜的高智種緊盯住他,乾涸嗓音盪出一串共鳴。
「同意。」對方深表贊成,「我的方法是開誠布公。不出意外,前幾次會面實驗對象總要問這問那,『我到底在、在、在什麼鬼地方!』『這不是做夢吧?』『那是個風滾草嗎?』真煩死人!為了湊學分,我一周跟三個笨蛋聊天,哪這麼多工夫眉來眼去循序漸進?幸好苦日子就快到頭,夏至以後再不用耍嘴皮子,舞會季節想想都叫人興奮!」
高度逼真的舞台布景忽然滑動起來,整間小木屋從左至右融入視線外的牆體中,左側開始出現水妖精露台的一部分。像不慎踏進後台休息室的觀眾,場景變幻叫森特先生稍感不適,沙漠小屋的主人把右手架在上唇邊,附贈一句「多加小心」……等濱海晴朗的濕氣取代干而涼的風沙味,水妖精不太熱心地由窗口別過臉來。烏亮長發簡單挽個卷,今天她披一件素白筒裙,樣式隨意,身段卻更顯高挑。
森特先生一邊朝馬車移動,一邊幹練地說:「層級體制只能產生強制力,那傢伙具備的是權威,讓人口服心服絕非耍嘴皮子可以辦到。」待車輪轉動起來,他才露出個難以覺察的笑,「記住這條規矩:只有笨蛋才冒充指揮官。軍事行動越危險,一線指揮越要低調行事,身邊有個漂亮靶子應當好好利用,讓敵人多注意他、總比注意我強。」
※※※
女子暫停談笑,轉身回到椅子上,自己吞下兩粒堅果說:「別傻站著,坐下等會兒,機器好像卡住了。喂,你們進展如何?」
「主幹上確切的可能性至多三種。如果選旁支,效率也許更高。」
三枚骰子被撒在桌上,占卜者平靜地叫住他。「我無法提供其他猜測,因為你的『妄想』與事實相去不遠。」客人背上的肌肉緊繃起來,高智種伸出指尖撫摸著骰子,「我研究機遇和厄運,追尋各種古怪事件,多年跟偶然性打交道,計算看似無解的概率問題。我見過不止一個像你這樣的。假如真有災星,你既非第一,也不是最後。」
莎樂美問話的工夫,賽洛普向森特先生簡要報告一遍最新動向。昨晚橋區下水道流出一具浮屍,經確認是名有案底的走私商人,上回學院被捕邪教徒中竟有此人一個親戚,引起了治安廳的警覺。一番輾轉查問,得知死者是激進組織「真理會」的核心成員,正要進一步偵訊時,「法眼廳」派人架走了涉案人員和屍體。密探暗示已掌握系列恐怖活動幕後主腦的關鍵證據,近期可能要求配合行動,弗格森打發塞洛普跟森特先生通通氣,提高待命級別,隨時可能緊急出動。
掂起卡片來回端詳,莎樂美沖窩在角上的狄米崔招招手。「今天一直跟著他?昨天呢?」狄米崔低下頭支支吾吾,盯住袍角不知所謂,「中午他單獨離開過沒有?『哦』是個什麼意思……」
有時專家會自願變成個傻瓜,傑羅姆暗自嘀咕,腦中一根神經震動幾次——這最有效的手段似曾相識。拿旁邊的影子作掩護,他打量著對方,臉上現出一絲疲態。「最好的欺騙也比不上一句實話。」
水妖精「嗯」一聲,不知從哪摸出根胡蘿蔔,含混地說:「所以?」
傑羅姆疲倦得直搖頭,「我第二次來,還滿頭霧水,並且有點後悔了。喝幾杯調酒再跟人扯兩句閑話,總比充當實驗對象好一些。」
語氣稍微軟化,她快速接過話頭,做出個形式上的反擊,「原諒我沒法接受『男士的歉意』,這話等於是說、我一直渴盼您來搭救我呢。是我會錯意,還是您的自信心過度澎湃?何況,」自嘲地笑笑,水妖精走到貝殼藤椅邊款款立定,「剛有人向您仔細介紹過這地方的運作機制,誰也不會找我麻煩,只是愚蠢的傀儡戲。還需要謝幕嗎?」
見他有點出神,莎樂美表情迅速冷淡下來,「你的孔雀許久沒人管只怕餓死了,我要搬回家裡住,這邊出入不方便。」
「原來如此,」傑羅姆想想說,「她很擅長取信於人?」
「怎麼?不是說好……」剛想表示反對,有人急匆匆扣響門環,站在廳房都能聽見喘粗氣的聲音。蓋瑞小姐抹抹上唇過去開門,定睛一看,傑羅姆轉身迎上氣喘吁吁的蘇·賽洛普,到門廊中鬼祟密談。
「又一個惡夢,」臉側托在手掌心,莎樂美保持側卧姿態,似乎歷經許多分、秒、時未曾挪動分毫。「有新內容的話,說點什麼跟我。」
「我想想,」對方無意識地逗弄著鸚鵡,「屬於溝通藝術課的一個小分支,相當於睜眼說瞎話。比如你走進來傻乎乎地問『小姐你什麼時候下班?』我不能說『你長得像個南瓜卷,少跟我套近乎』,反而得若有所思望著窗戶外頭,假定有個走進沙漠回不來的笨蛋男友正在逐漸晒成人干,最後能把你蒙住就達成目標。一般我會挑顯著缺心眼的對象,每騙過一個能得兩點學分,三次談話就搞定了。你這樣的……看表格相當棘手,分給她正合適。」
回到枕頭邊緩醒片刻,傑羅姆閉著眼睛小聲道:「溺水情節,你聽過一千多次。算不上惡夢,只是些粗糙的片段。抱歉吵醒了你。」
「她呀,」對方立時反應過來,「剛才還跟人拌嘴呢,誰要是娶了她,四十以前非中風不可!你等會兒,我給你問問。」轉身朝窗外大聲道,「誰見過麻煩小姐?實驗對象來啦!」趴在窗台上不住翹腿,跟不知名的同伴嘰嘰喳喳一通,傑羅姆忍不住猜測、小木屋和水妖精的露台其實建在同一座天井內,探頭出去即可互通聲氣。這場面接近小孩玩的玩具屋,木頭房子一面向外開放,另一面塗滿鮮亮背景,寵物跟家裡人被兒童擺來擺去,臉上便寫著「標本」這個詞。
乾瘦的僕人當先引路,傑羅姆隨同進入一間獨立樓房,外形類似懷特的天文塔,收起頂層活板視野會變得相當開闊,下面應該架設有望遠鏡。僕人鞠個躬自動消失,留下傑羅姆掃視一圈環境:屋裡陳設簡單,正圓形四壁被書籍、標本和風格迥異的小雕像填滿,中央一張圓桌叫「工作台」更恰當,規則分佈的幾何形凹陷環環相扣,像個插積木的底座。闊背椅安放在環形金屬槽中,滑桿新近才上過油,房間頂部設置了採光的裂口,興許是某種歷算裝置?
傑羅姆表示完全了解,死硬派的代表他見過不少,凱恩和頂頭上司堪稱個中翹楚——有足夠經驗智識鞏固腦中的邏輯壁壘,手握重權卻高度偏執,外觀堂皇、內心任性妄為——被這種人養大,其中滋味唯當事人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