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二章 狂歡節

卷三 家園

第七十二章 狂歡節

莎樂美遲疑地搖著頭,「咦?我不太確定,似乎是地下商隊通用的號角聲?包含好幾種熟悉的組合……」突然變得臉色蒼白,她驚惶地看過來,「那家住的究竟什麼人?下面這壞蛋剛提到曼森伯爵!稍微等會兒……天吶,沒聽過這麼惡毒的講法!」
「佯攻試探?或許……」弗格森沉吟不語,其他人則交頭接耳。
「……請注意市區圖,」霍格人展開兩張軍用地圖,指著密布各處的紅色小點講解道,「出現行屍的位置集中在橋上繁華地段,自然達到了負面宣傳的效果。反觀疫情分布圖,兩者間找不出必然聯繫,行屍的危害暫時局限在心理層面。這樣一來,揪出傳染源就成為當務之急。食物中毒說難令人信服,畢竟投毒成本太高,影響面積達不到製造恐慌的閥值,不具現實可操作性;觀察無規律的區域分佈狀況,聯繫發病時間上驚人的統一,飲水污染的可能就排在了首位。」
塞洛普不高興地說:「幹嘛用我的名字?……以後我要喝雨水了,城裡有個小教派就這麼干。再怎麼也比灌蟲子湯強些!」
凱恩:「酒吧間的幾個教眾正等著你,把他們好好打扮一番。」
工程師對篩網、齒輪、鉸鏈、唧筒構成的傳動裝置進行解說。三名霍格人讓他十分緊張。縱然蒙了面,霍格人鑰匙孔似的瞳仁仍散發異光,和四周的黑暗很不搭調;除此之外,隊伍中共有九名讀心者隨行,三人一組,時刻進行蝙蝠般的交談,氣氛同樣相當詭秘。
弗邁爾微笑頷首,露出光潔的滿口牙齒。酒保為他斟滿琴酒,「讓我請您喝一杯,最近城裡沒什麼趣事,酒吧的生意也不景氣。」
工程師答道:「橋區地下坑道分乾濕兩路,排水和汲水自成體系,另一路則封閉乾燥。早年市政廳雇傭專業掘墓人進去探索,只發現腐朽纜線和一堆廢鐵,功用至今不明。乾燥的路線規模不小,因為有掘墓人進去后迷途而死,一早給牢牢封住,免得再發生意外。不過下層的食腐者才不管這套,許多門扇給他們鑿穿,開闢出若干捷徑和居住場所,因此市政廳提供的路線圖並不全面,實際地形會更加複雜。」
「下次我不會喝水池的水了。」塞洛普臉色憂慮,目光落在粗水管上,「以前探索自家排水的暗渠,裡邊多年不見陽光,長出許多小指粗細的線蟲,游起來那叫敏捷!」很形象地打個哆嗦,他陰著臉說,「其實只要存在活物,註定有大吃小的食物鏈,這些管子里指不定藏了多少怪蟲子……紅通通、一節一節、繁殖旺盛……咱們平常喝的水裡應該排有不少蟲卵吧?只要環境適宜,小玩意的生命力……」
耳聽弗格森大喝「秩序!」,傑羅姆若有所思,隨口答道:「軍醫中隸屬『疾病與害蟲控制辦』的人。傳染病是常備軍的頭號殺手,羅森南下拓荒時期疫病多發,整個營區被燒光的例子屢見不鮮。打那以後,軍官必須學幾天防疫基礎知識,一般途徑查不到相關史料。」
女主人沉下臉來,冷淡地說:「你的孔雀在地窖築巢好多天,味道已經沒法聞,你不插手我就把它們烤熟送給鄰居。」說完就走了。
「官方說法,『向市區水源投毒的可能性為零』。」某個旁聽的指揮員提高聲音,「需要多少毒質才能污染這麼大片的活水?」
他年輕時比這些人高明許多,懂得自我偽裝,適時表現怯懦或病態的惡毒,以免遭暴力侵害。倒退個十幾年,酒吧間暗弱的小隔斷向來是「反對派」薪火相傳的場所:濫交的詩人,找刺激的紈絝子弟,反社會者,破產的癮君子,猥褻犯,具備危險政治傾向的無良說客……像任何體制一樣,總有些格格不入的異端分子會本能地彼此聚集,加入組織鬆散的小聚會,在黑暗淫猥的儀式中消解深心裏的自卑。
有一點可以肯定——假如這是個詛咒,絕對屬於最糟糕那種。
「看在上天份上!你就不能想點好事?!」森特先生彆扭地揉揉後頸,喜歡講鬼故事的大多膽子很小,塞洛普就是現成例子。「喂你的鳥去,少噁心旁人!」
這問題他重複了三十遍,等弗邁爾的牙床變成個柔軟破碎、充血多皺的空架子,跟主婦們放雞蛋的條狀紙盒差相彷彿。密探拿琴酒為裸露的神經消毒,還體貼地補好他最後一枚臼齒。「可能有點錯怪你了,兄弟,你顯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這有個小禮物——替你補好了齲齒,那顆槽牙少說能用十年。」
※※※
「橋上的飲水會流經這些池子?怎麼保證水質不受污染?」
弗邁爾:「你們會得到想要的自治權,還有足夠那麼多低級的奴隸供你們差遣使喚。注意時刻彙報密探和協會餘孽的動向,我的行動才能取得最大效用。下水道很理想,引他們進來,我會派出全部狼人。」
「有關活水下毒,」森特先生忽然想到點什麼,迅速插言道,「前天下水系統勘察時,從一個沉澱池裡撈起只怪蟲子,可惜活樣本在傳染病爆發時自己死掉了——跟活屍類似,溶成了一灘污水。我畫了幾張簡單圖解,盛放可疑生物的容器、溶液還在家裡擺著。」
絕佳的替死鬼。弗邁爾咬緊唯一完好的臼齒,不動聲色地想。
傑羅姆逐漸明白過來,不管暗處的敵人是誰,這一手都玩得足夠漂亮。絕大部分前協會會員不具備生物化學知識,但只要有霍格人、以及他們腦中的資料庫存在,任何小把戲被拆穿只是時間問題——而現在短少的正是時間。作為地面上屈指可數的巨型都市之一,羅森里亞與外界的交通片刻不容終止,城市像個新陳代謝過度旺盛的胎兒,切斷臍帶一天、兩天、至多三天,混亂造成的傷亡將不亞於局部衝突。沒什麼比傳染病更容易製造隔閡,消耗品不足加上對可怖疫病的恐慌,一旦宣布結束戒嚴,外逃風潮會把添油加醋的故事送到王國每個角落。尤其在此危機關頭,首都軍心不寧,引發的連鎖破壞將難以想象……不管再怎麼迅速反應,損失已沒法避免。
斜對過的危樓沉寂許久,傑羅姆估計保鏢賽琉金倖存的希望不大,這麼長時間興許屋裡都有了腐臭味……惡魔遣使一事屬高度機密,從近期發展猜測,不明內容的談判已經徹底告吹,連形式上的保護、或者軟禁都已結束,明擺著任他們自生自滅。如今麻煩找上門來,自己最好看都別看一眼。「繼續打掃,沒什麼熱鬧好瞧。」
下意識地鬆鬆領口,工程師繼續介紹著,「所有裝置皆樸素耐用,像數學原理一樣精鍊,體現了不可思議的高效率。眼前這套便是基本的汲水裝置,利用最尋常的部件,僅需少量人員定時維護,循環作業幾乎能自動運轉。即使以今天的水準看,這些獨立零部件也具備良好可更替性——水排、簡單的虹吸管、格柵和大型絞盤——沒什麼我們不能生產。全部設計包含大量天才的構想,組合起來嘆為觀止,依賴浮力、氣壓和重力的動態均衡,產生出足夠的機械能……」
「我去噓噓。」隨便找個借口離他遠點,傑羅姆出門稍候片刻,整棟建築氣氛緊張,工作人員都腳步匆匆,不戴口罩很快會惹來額外關注。左邊走廊通往專門開闢的隔離區,收容自己人里發生嚴重腹瀉的病例,免疫系統強健的霍格人負責管理危險區域——同惡魔相似,這一族群呈酸性的身體內環境具備抑菌效能,特殊腺體培育著微生物群落,分泌的抗生素甚至可供他人使用,是所謂「會走路的實驗中心」。
「怎麼裏面還有活物?」旁邊的狄米崔指指進水口——幾粒半透明的小蝦米蟄伏在池底,體積微細,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發現。
弗邁爾冷眼旁觀,身為「重要人物」的自覺令他居高臨下,俯瞰著所有被情緒驅使的活物。愚蠢的人類,除了做奴隸,你們沒有其他下場。笑容和藹可親,他抵著臼齒對凱恩說:「街上需要更多行屍,你的教眾會變成瘟疫之源,『恐怖狂歡節』將在夏至達到最高潮。」
「興許我該裁一條襯褲?請給我一張您的客戶卡片好吧?」
弗邁爾陶醉在嶄新的,生機勃勃的形象中——主人將賜予他健碩的軀體、雄牛般的犄角、和不可思議的生殖器官。惡魔深金色眼球取代了孱弱的人類雙瞳,勝利到來那天,羅森里亞燃燒的廢墟將作為他的領地,在永恆受難中呻吟一萬年……不過此時此刻,人類弗邁爾收斂起狂放的思想湍流,咬著嘴裏剩下那顆臼齒,靜候接下來的重要會面——「重要」是這個片語的重音所在。
霍格人罕見地攤著手,現出無可奈何的姿勢,「與其說屍檢,不如說膿水採樣更合適。到我們手中的活屍送來時都變作一灘有機湯,連完整器官也沒剩多少,已知的任何出血熱皆達不到如此破壞力。況且,沙門氏菌造成的腸炎比較常見,除時間高度吻合外,活屍出現跟疫病本身僅呈現弱相關關係,更像心理戰愚弄民眾的噱頭。」
「不知道具體門類,暫時叫『蘇氏囊蟲』吧。」傑羅姆提議道。「活體標本很難得,拿回去養在魚缸里,改天找明白人問問。」
角落幾名小年輕統一留有稀疏短須,服飾裝扮、表情動作皆整齊劃一,挑出個代表也就認識了其餘的。某個年輕人投來挑釁的顧盼,自以為相當凌厲,實際卻像頭受驚的動物。臉上寫滿「等待交配」幾個字,飲酒時色厲內荏,彷彿家長的皮帶正打算狠抽他一頓。
弗格森瞧瞧霍格人,很快下令說:「非常時期禁止單獨行動,派三個人去取溶液回來化驗,其他人等我向上遞交申請,一待命令批複下來,咱們就組織力量到下水道走一趟。不管敵人藏在哪,」他板著臉微微搖頭,「那裡必須得『有』敵人才行!」
很快,店主和他的客人們面對面坐下,繼續商討下一步的行動。弗邁爾仔細端詳店主——臉肉鬆弛,連皺紋都難以保全,正面好像一隻執拗的拳師犬——凱恩老化的速度相當驚人,每次短暫會見后便加深幾分。弗邁爾能體會這具空殼曾具備的睿智和破壞精神,而今他已沒有靈魂,不過是在復讎的道路上漸行漸緩。即便如此,凱恩仍扮演著粘著劑的角色,組織像「月球教」「真理會」這類秘密結社不過牛刀小試,邪教徒能有效分散敵人的注意,給他們儘可能多的行動時間。
弗格森狠抽一記桌面,「……戒嚴三十六小時,我不是白日做夢吧?發病人數要再增加,就必須展開行動……總比坐以待斃強!」
狄米崔低聲贊同,「早聽人說軍營是傳染病多發區。剛入伍那陣,科瑞恩外籍兵團鬧過類似醜聞,好些傭兵集體感染梅毒……」
「咱們對此無能為力呀!」有人不客氣地提出異議,「軍隊接管了街道,大白天穿過兩道關卡會把嘴皮子磨破,醫生都是飯桶,鬼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確切診斷?最緊要的,先把出現癥狀的人隔離起來!都聚在一塊互相傳染,拿火把的王八蛋遲早會把這兒燒成灰……」
「隨你要多少。這世上不懂好好活著的人實在太多。」
無需了解具體內容,高聲呼喝的傢伙開始用行動表達決心。如同身患大麻風的將死之人,破袍子突然狠命甩手、令肢體末梢部分呈半流質狀飛散出去、搗在牆面上發出噁心響聲來!莎樂美本能地攬起小女孩,將她臉孔使勁朝自己懷裡摁,樓下那東西片刻不停、像個天花造成的巨大膿包,將渾身有毒的組織紛紛朝外播撒;橡皮泥似的體液跟皮肉塗抹噴濺一通,上肢僅剩尺把長、裹著濕袍服的禿骨……即便如此,「毒瘤」渾身關節仍不住狂舞,竭力將自個變質的腦漿慷慨饋贈給對方!傑羅姆強迫莎樂美離開窗邊,然後用力鎖緊插銷,最後一眼留下的印象格外深刻:惡客只餘下大半截軀幹,墓碑樣地兀立在夏季微涼的夜風中、向城市傳達瘟疫的消息。
面具高個:「協會的餘孽還被蒙在鼓裡,只要計劃周密,將這批人各個擊破指日可待。給他們安排點餘興節目,讓他們疲於奔命。」
「旁邊封死的門通向什麼地方?」有人問。
花三小時考察完橋區下水道一隅,收穫最大的還是他們幾個——至少得到件有趣樣本——別的指揮員面色陰沉,對艱苦的攻堅戰避而不談,大隊人馬各有去處。半道傑羅姆撞見似笑非笑的弗格森,對方一番噓寒問暖,意思再明白不過。森特先生心說老子正投閑置散,送死請讓在編人員先上。連裝傻的心情都沒有,他直接表示身體抱恙,殺起人來力不從心,實在遺憾。下午眨眼間過去,天入黑不多久,森特家的成員開始整理多時未住人的宅邸。
「說重點。」弗格森不客氣地打斷他,「我們只要了解坑道結構。」
如此惡劣環境中同敵人交手,數量多的一方反而備受牽制,老狐狸必然會挑選最精幹的笨蛋爬進來送死,誰出頭誰倒霉。傑羅姆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兒,狄米崔和塞洛普跟著他慢吞吞殿後,這幾位走到飲用水沉澱池邊,停下來閑話幾句。
記錄信息的霍格人聞言交頭接耳,弗格森則嘆氣搖頭。無聲跟在隊尾,傑羅姆掃掃前面這群烏合之眾:各組指揮帶著三兩個得力助手,讀心者和霍格人各派幾名代表,再加上精選出來足以投入實戰的傭兵,大隊人馬跟隨嚮導熟悉橋區下水道,為可能發生的險惡巷戰校勘地形。他們參觀的巷道曲折狹長,水管密布,豎井旁支比比皆是,再加上該死的「乾濕」兩路……所謂「戰術的惡夢」頂多也就這樣。
僅僅兩天前,傑羅姆仍懷疑家庭生活剝奪了自己部分血性。坐在圈椅中半睡半醒,鍛煉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本事,沒準會導致早衰什麼的。幸好突發事件拯救了他——來歷不明的活死人、前後共有兩打左右、蟑螂般穿行在各繁華地段。一日內橋上便爆發大量急症,謠言比戒嚴令更迅速地傳遍了首都,衛生官員表示、正「期待」第一例死亡病患提供解剖素材,定性為惡性傳染病為時尚早。
弗邁爾:「我需要更多犧牲品,『月球教』的偽裝還有利用價值。」
傑羅姆冷淡地說:「小道消息也沒啥新花樣。外籍兵團遭歧視不是三兩天,還有謠傳說科瑞恩人三分之一患性病,互相噁心罷了。」
一陣嗡嗡的說話聲,弗格森一連串地發問:「屍體解剖呢?行屍身上的病症怎麼解釋?瘟疫究竟從哪來?兩者有什麼聯繫沒有?」
九點鐘方向站著戴面具的高個。弗邁爾測不出讀心者的情緒波動,某種明悟對他說,讀心者整合的力量相當強大,充滿憎惡和憤懣,與之展開長期合作亦有可能。人類弗邁爾在六點鐘方向觀察並沉思,四個角上的勢力已經到齊,而他就是組織這一切的樞紐人物——「樞紐」是這句話的重點。緊咬一下臼齒,弗邁爾首先發言:「擴散恐慌的行動成功了大半,污染水源的時機已經成熟。」
最後的自尊被碾成齏粉,弗邁爾倖存著,作為一個偶然事件的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只是不走運地跟強制力擦肩而過。這次遭遇粉碎了他,構成基本人格的單一架構被仔細分解,卻沒能重新組裝起來。他在心理上已經死亡,壓迫,瓦解了他全部的周遭世界。
撈起來的玩意的確奇形怪狀。森特先生取隨身攜帶的小燒瓶一隻,注水採樣后、只見瓶中活物載沉載浮,像某種圓筒形、黑乎乎的腔腸動物,不時伸出短觸鬚在杯壁上試探,主體是個柔軟囊腔,明顯含有一定體液。幾個人面面相覷,竟真有噁心東西滯留在飲用水中。
霍格人低頭運算片刻,此時有人快步進來,到弗格森身邊耳語幾句。老狐狸抬高眉毛,轉而向眾人道:「最新消息,治安廳協助維持秩序的巡官接連遭到有預謀的襲擊,手法毒辣,傷亡數字未定。現在城裡存在多處暴亂苗頭,趁軍隊增援到來前,咱們至少得派幾名觀察員過去,萬一有事,第一時間知會總部應對勢態發展。」
窗外刺目的太陽地里爆發一陣嘶嚷,除了酒鬼「大副」和人類裁縫,剩下幾個年輕人禁不住湊進些望出去:穿長袍的腐爛軀體正步行穿越「鋒火曲徑」的上坡路,嘴裏發出錯落的尖叫,身後拖著一長溜灼熱的、血液跟膿水的混合物。這一幕造成巨大震駭,滋養著弗邁爾的全部感官,老裁縫沒湊熱鬧,起身尾隨酒保進入會面的迷宮。
凱恩:「國王是我的……還有密探頭子,家庭恩怨外人少插手!」
事起突然,傑羅姆訓練的傭兵須提前投入實戰,他這教官成了虛職,自動返回總部待命。倘若情況稍微樂觀些,回家守著妻小也是種選擇,不過自私之輩未必能夠僥存,團結一致機會反而更大,森特先生明智地留下來為緊急應變做準備。五分鐘過去,弗格森帶人從會議室出來,直奔檢疫區聽取霍格人的報告。專家意見成了救命稻草,無能為力的滋味讓行動派的軍人很是窩火,一個個陰著臉無聲尾隨。
安慰下肩頭的金絲雀,這傢伙轉頭死盯住水池,彷彿想撈起一條紅通通、游泳迅捷的線蟲,讓所有人再吃不下午餐。幾個人剛想追上大部隊,忽聽背後塞洛普小聲叫喚,「喂!水裡真有個怪東西!」
裁縫弗邁爾欣然應允,將手中悉心摺疊的金屬片交到對方手中。酒保不再言語,轉身到裏面房間逗留片刻,像時鐘般精確,他將在三分零五秒后回來,然後邀請弗邁爾跟店主詳談。老裁縫對店主的謹慎很是認同,街上遍布嗅探思想的讀心者,酒保和「大副」無害的心理活動能提供有效掩護,令酒吧深處的秘密保持安全。兩人不過是稍微複雜些的擺設,做過開顱手術后只剩二十四小時的短期記憶力。
這點上他倒沒撒謊。弗邁爾再次緊咬住臼齒,三十顆假牙圍繞著它,像圍繞一叢未曾徹底死去的珊瑚。最令他難以忍受的並非酷刑本身,弗邁爾從深心裏咆哮一聲,「兄弟,你顯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先生們,這就是維繫城市運轉的循環系統,工程學的傑作。」
「先生,請你也幫點小忙行不行?什麼『囊腫』一時還死不了!」莎樂美兩手掐腰,扎圍裙的樣子相當討人喜歡。
「呃,這是什麼味兒?」塞洛普皺著眉頭左聞右嗅。傑羅姆發現,站在他肩上的金絲雀衛生習慣不大好,貌似吃了太多流質食物。
寧博:「『權杖迴廊』會炸開個大洞,高智種的尖叫一定很好聽!」
有缺陷的人憎惡有缺陷的社會,憎恨和恐懼轉為強大的推力,迫使他們做出種種愚行。弗邁爾曾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反對派」只是權力者棋子中的一類——王國的邊荒地帶,合法的征服、殺戮與「民族融合」如火如荼,建立在犧牲者血肉之上,城市的幻象卻培養出無病呻吟的一代。「反對派」充斥乖戾情緒,是半馴化的、潛在的替罪羊。等權力者必須釋放非正義引發的怒火,他們將成為首批被送上絞架、供暴民泄憤的靶子。殺戮機器永不停歇,或者叫「歷史」更恰當?
——弗邁爾,弗邁爾,弗邁爾。
寧博:「我的人會給治安廳一次教訓,他們囂張的時候太久了!」
工程師的一個副手耐心解釋說:「上游水庫飼養不少池魚和水浮蓮,『權杖迴廊』有專職人員監控水質,其他區域從源頭開始也配備檢疫官。橋上光公共飲水池就有百多處,假如將三條主要給水渠道視作內流河,日徑流量高得嚇人,投毒不過說笑罷了。」
弗邁爾饒有興味地觀察對方,酒保和吧台上的「大副」是一對稱職的演員,因為過度投入而失去了靈魂。他來「瑪麗·梅倫」超過十次,酒保的台詞統共只有三句,下面他會說:
「我頭一回認為你是對的。」森特先生贊同道,「飲水必須單獨儲備,市政廳的官腔不足為信。總覺得要出大亂子呢!」
「似乎形體多變啊!剛才見過的濾網怕攔不住它。」狄米崔說。
凱恩的保鏢左右傍護,佔據了十二點方向。三點鐘方向穩坐著另一股勢力的代表,「十三場巫師」寧博。這傢伙並不可靠,弗邁爾對寧博英俊的輪廓做出猜想,他憎恨的只是高智種,而非人類種群,他的報復十分低級,必要時成為叛徒也不出奇。拉他入夥因為他是條地頭蛇,熟悉門路,又可提供廉價的武力……老裁縫暗地裡微笑著:榨乾他以後,我要親手扼死這人。
喝一口冰涼的果汁,眼光始終沒離開書本,森特先生不時發出短促的、表示贊同的哼哼。莎樂美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織毛衣,話題圍繞著家長里短,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每當她聲調末端有上揚的趨勢,傑羅姆便假定自己聽見個問句,反射般回應兩次。天氣說變就變,午後的熱雷雨不期而至,坐著不動也能聽見小女孩和汪汪的奔跑聲。濕漉漉的步子穿過前門、走廊跟樓梯間,踏過簇新的小羊毛絨毯,她身後大門洞開,腐敗屍體列成縱隊,自城市的每個角落蜂擁而來。
再觀察一會兒「蘇氏囊蟲」,森特先生被迫下去清潔地窖。被遺忘的兩周里,孔雀們自個尋覓些酸豌豆和穀物、還吃掉女主人栽培的許多蘑菇,難怪她火氣不小。捏著鼻子進地窖看看,竟然發現半打白色鳥蛋……因為是突變品種,兩隻禽類比養雞場的遠親更加潑辣,生存能力值得褒揚,同時也把房間攪得一團糟。待他清洗刮擦至一半,隱隱聽見有人長聲怪叫,周圍居民屈指可數,方向上該是討厭的鄰居。
老裁縫再次受到主人的召喚。把他重新拼合起來的力量如此強大,主人光輝燦爛、迂迴深暗的靈魂點燃了信徒的精神。狂喜充盈著他,主人的教誨重新塑造他,令他徹底擺脫蛆蟲般的存在,加入重塑世界的、「關鍵人物」的行列。其他僕從總是兩個一組,只有他獨往獨來,被賦予遠超同儕的卓越能力。現在他已洞悉人類社會的卑劣結構,即將在血與火中、為新世界的降臨奉獻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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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癥狀的『弟兄』!只顧自個的屁股,等你倒了別人要怎麼講?提前火化?」支持與反對的聲浪響成一片,屋裡坐著各組指揮及其貼身隨從,人數不多,音量卻很驚人。這些人里不乏視死如歸的硬漢,可惜腹瀉脫水在馬桶蓋上斷氣……如此下場連硬漢也沒法接受。
跑到二樓窗口朝外觀望,果然發現惡魔家門口站著個可疑人物。苦修士般的破爛罩袍,腦袋藏在兜帽中央,遠看跟會走路的麻袋差不多。不速之客叫聲忽高忽低,低音部高音部交替出現,如果是下半夜准能把人狠嚇一跳。小女孩踮著腳朝下看,莎樂美則有些心煩意亂,禁不住問道:「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鄰居已經搬走了?」
「還要一杯嗎?」酒保小心翼翼地端著瓶子,問。眼前這人看來謙恭有禮,外表有五十五歲上下,衣冠楚楚,戴一副橡木邊框的眼鏡,十足的紳士派頭……對了,不就是「黃銅剪刀」衣帽店的店主?離這邊短短二十分鐘車程。「您好像在橋上有家店面,對吧?」
「瑪麗·梅倫」中午沒幾個客人,酒保在影子里懶洋洋撣著灰,連蒼蠅都被乾熱天氣驅趕到橋下,沒興趣騷擾這家夜店。吧台坐著老酒鬼「大副」,蓬鬆腦袋豎滿松針似的銀灰發梢,正貪婪吮飲著杯中物。高腳凳讓他嶙峋的肩胛像條老狗似的耷拉著,「馬丁尼!」酒鬼啞著嗓子直起腰,「雙份馬丁尼伏特加!」
寧博:「我只要『那個人』。他必須得付、出、代、價!」
參觀者服色各異,一張張撲克臉卻整齊劃一,工程師暗嘆倒霉,嘆口氣說:「橋區下水是座真正的迷宮,進去后想不迷路,先要尋找主豎井,再沿六號管……抱歉,就是跟我小手臂一般粗細,裝有最多閥門的管子,一路朝里深進,最終會碰見面前這種汲水裝置……」
「『拿火把的』是指誰?」蘇·賽洛普頂著雜訊側身問。
瘟疫大爆發的先兆給傑羅姆上了一課,幸福感需要不幸事件加以反襯,若有機會再來一遍,他會為了能在圈椅中坐下高興得跳起來。
助手無所謂地聳聳肩,「還是看不見好哇!據說,衛生署的傢伙每隔一季會朝水裡投放少量活物,清理水管內壁附著的寄生蟲。開放水體沒法徹底保持潔凈,發現蝦子魚苗很正常,深究下去沒啥好處。」
凱恩:「參議會陣營分化,正相互牽制,國王現在只好依賴密探。」
面具高個:「惡魔的夏季攻勢究竟什麼時候展開?心理戰左右不了大局,我們的利益和安全必須得到明確保障!」
「缺乏適用質料器材,小組尚未得到可靠的試驗結果。」霍格人不緊不慢地說,「培養基檢測至少還得三天時間,從可觀察的癥狀看,已排除霍亂的可能,初步判定為沙門氏菌引發的急性腸炎。」
抱著魚缸注視她一會兒,傑羅姆考慮道:「這樣吧,後半夜我多出點力,現在你多出點力,分工合作剛剛好。」
弗邁爾咬著臼齒,強迫自己喝一口摻了奎寧水的琴酒。記憶中的痛苦折磨不慌不忙,一幕幕開始重演:密探在667年盛夏的一個深夜找上他。那時「法眼廳」的狗身著黑袍,黑巾蒙面,處刑決絕,冷酷無情。「照顧」他的小頭目只關心一件事——弗邁爾曾見過凱恩,王儲作亂后逃逸,凱恩已經是國王的頭號敵人,密探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的突破點。「我的兄弟,」對方打扮得像個牙醫,聲調抑鬱卻很動聽,「成年人普遍有三十二顆牙齒,我這裏僅有一個問題,『凱恩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