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三章 入門

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三章 入門

「它?」
森特先生集中全副精神,近在咫尺的熱烈廝殺被拋諸腦後,一切水到渠成,手勢咒語皆準確無誤……四秒過去,「預言術」被確切地執行,眼前卻未出現熟悉的樹形因果路徑,反而跌進一片漆黑虛空。
「稍等一下。」對方用一個眼神傳達了這話,眼看前面現出燈光,一路行來都是上坡,或許接近了有照明設施的出口?逃跑的森特先生漸行減緩,側耳傾聽著什麼,巷道末端忽然傳來一些響動。
傑羅姆遲疑一下,也有樣學樣,另一位受害者應聲趴倒。「C女士」簡單招手,整間屋的動物頃刻暈頭轉向,只見森特先生從縫裡「唰」一下竄了出來。「瞧,他跑得多快呀!」
※※※
帶我去荒涼的礫石海岸,
追隨積極逃竄的那位,兩人默默運動到見著光線為止,這期間傑羅姆不再言語。認為自己一生在設定好的軌跡上移動,現在又滑向另一個必然……偷瞄一眼對方,泄氣的同時他懷疑事情有些不對勁。她說的難道就一定屬實?自己若沒有辨別真偽的能力,被矇騙毫不出奇,鬼知道這些傢伙之間是什麼關係……對上C女士閃爍的眸子,傑羅姆不禁一陣心虛,把全部疑慮暫且壓在心底。既然留得命在,總比當場死掉強得多,暫時做個乖孩子顯著比較划算。
萬籟俱寂,洪流消失無蹤,兩人又回到「現實」——燃燒的甲烷,咆哮的狼人,下水道異常陰暗,靜止在爆炸前一秒鐘。女人站在定格場景的一角,「你可以叫我『C女士』。傑羅姆,傑羅姆……」眼神似有深意,她反覆念誦幾遍,低聲道,「我需要最堅定的手臂和心靈,逆流順流的強度達不到要求,必須在漩渦中尋覓有潛力的人選。我照料你的時間超過生你的女人,雖然你有毅力決心,但概率汪洋比任何個體更強大,必須非常謹慎,才能在致命的困境中幫你一把。如此干預相當危險……不過看樣子的確值得,你已經是個好樣的。」
假動作、急停、迅速側旋,傑羅姆幾乎擺脫了屍首的糾纏。面具高個彷彿一塊不同極性的磁石,始終與他相對繞轉。無生命的玩偶竭力前撲,筋肉過載拉傷的濕響清晰可聞,金屬與肉體再次零距離接觸。併攏雙手,死屍擊出清脆掌聲,和著節奏明快的拍子舞蹈起來。
三、四把不同類型的法杖探出了頭,生有灰色瞳仁的腦袋冒出來,高聲說:「表明身份!」既然碰見宮廷法師,這趟旅行算活著完成了,傑羅姆瞧瞧旁邊的女士,再瞧瞧「自己」,兩邊都沒動靜。
旋轉360度,森特先生徹底打消壯烈戰死的念頭,左手戒指頃刻發動「鋼釘齊射」,將靠近窄縫方向的動物放倒一片。踩著哀號的狼頭,連續兩次跨越叢叢爪牙的羈絆,傑羅姆沒法更流暢地側身撲進縫隙中、猛撞在混凝土牆體上,只覺肩膀熱辣辣鑽心得疼。
「心裏酸溜溜呢,准沒錯。」塞洛普小聲哼哼,和肩頭的金絲雀說話。靠著根粗壯的導氣管,狄米崔沒敢吱聲,不過表情相當贊同。
一雙敵手展開激烈追逐,傑羅姆·森特差不多三次揪住了對方,曲折地形是唯一阻礙……或許再加上一點風。碎琉璃、生鐵釘、金屬發卡和化妝盒裡尖削的眉筆……高個跑跑停停,用無形的手撿拾這一切,裹著耳畔呼嘯風聲向後投射,視野中被遺棄的銳物划著點和線,偶爾撞上金屬器皿才迸發一陣空洞迴響。趁對方擲物時身形稍緩,「冰錐法杖」送出一片扇形氣幕,大量結晶椎體輕易衝垮高個製造的稀薄障礙、將他裹進去大約半秒。傑羅姆臉上都泛起一陣酷寒。
短劍狂嘯中,玩偶身首異處。傑羅姆發力擰腰,順時針旋身猛蹴,阻擋他前進的障礙被生生踹翻幾圈。高個輕笑著,用口哨和鼻音為自己伴奏,冰涼的曲子仍不住在他腦海回蕩縈繞。
費勁地把目光從一對母子身上移開,換作幾年前,傑羅姆至少會為這一幕流下些眼淚,如今只覺精疲力竭,脖頸僵硬地轉向另一邊。
咀嚼著代表開端的自然數,傑羅姆無話可說,或者自己腦子卡殼,臨死癲癇發作產生了幻覺?請原諒人類貧乏的想象力,反正救世主落到誰頭上也不會光顧我這邊!「原來如此,」他不由左看右看,「咦?縫裡那個不是『我』嗎?好像快給烤成肉餅嘞!慘慘慘……」
「你比『災星』複雜得多。」話音剛落,周圍掀起陣陣狂瀾,衝垮了童年的安閑景緻、卷著碎片瞬息遠去;此刻兩人站在無邊際的湍急河面,腳下是激流的世界,無數活物載沉載浮,迸發出嘈雜喊聲來。「我左邊那些正乘著順流,游得又遠又快。」水天交接處,陌生女人雙臂微分,眼光閃閃道,「右邊那些被逆流裹挾,因此舉步維艱……中間大多數則起起伏伏,順逆無定數,命運受『或然率』的擺布。」
「問題是,」對方微笑著打斷他,「誰輸誰贏不重要。不管人類還是惡魔,『或然率』一樣會起作用。生活就是這樣,擲骰子以後必須願賭服輸,假若人人遵守規則,我們實際上並不存在……」
森特先生冷眼旁觀,宮廷法師什麼水平他不清楚,不過習慣於做最壞打算,對老狐狸振奮士氣的提法挺不以為然。輕裝上陣的幾組人相繼進入各自的勘查路線,傑羅姆和兩名跟班承擔最主要的殿後任務,不時有其他指揮員投來戲謔眼神,一律被他的撲克臉反射回去。
喔,死亡算得了什麼?算得了什麼?」
傑羅姆聯想起某人做著日常活計、不自覺哼哼一首小曲的場面。對方不慌不忙,顧自將戒指戴在食指第三節,欣賞片刻,然後炫耀般抬高兩手。妖鬼面具笑盈盈對著傑羅姆,好象在說:「數數吧!」
弗格森臨走過來觀照一下,目光如炬掃視著森特先生,「確定不參加?臨時跟著我的組也好啊……看你那酸溜溜的樣兒!」
「你明知道……」
送我走的是繩索、羅網與箭簇。」
「不需要為我效勞,」對方含糊地說,「敵人已經找上門來,今天的事說明他們不打算放過你,你的活動和以前無甚差別。一旦碰見特殊的傢伙,我會給一點暗示。他們不像動物這麼好對付,不過我對你有信心,你經受的磨練提供了足夠技能解決這些難題。敵人,」她轉過臉來強調這個詞,「其實早露出端倪。你見識過他們主子的威力——熔化整個街區的大火——對它而言像早晨打了個噴嚏。」
一小時前。橋區下水道。
吻我的臉,打我的臉,
三雙眼睛彼此對望,難道是下水道的常見現象?塞洛普乾咳著說:「我贊成回橋上曬太陽,一驚一乍的真叫人受不了。」
傑羅姆左看右看,目前地段位於「鋒火曲徑」接近最高點的位置,再深入幾步,說不定揭開一道井蓋即可攀上「權杖迴廊」的王室領地。與他們參觀過的廢棄下水道不同,這邊時刻能聽見鉸鏈運轉的「扎扎」聲,不僅汲水系統川流不息,空氣中也透著顯著的霉味。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動物對火焰的恐懼,令亂糟糟的攻勢遲延了一線;火焰反過來激發人的求生意志,傑羅姆在舒緩的環形「巡禮」中眼光閃閃,瞥見面具高個曾躲藏的那一條窄縫——我能跳過去,它們進不來。
「你究竟是誰。我說,你究竟是誰?」
剛開始他就覺得滿不對勁,整件事明顯得過了分,回想起來都能聞見鼠夾上乳酪的氣味。若非弗格森急功近利,若非瘟疫搞得人心惶惶,若非自己蠢到主動提供調查線索……這會兒他也犯不著憋在一道細縫裡掙命。現在可好,只要往前拱拱嘴,探進來上下狂舞的利爪會給他做個乾淨的兔唇切開手術,且不提供縫合服務。
她哭泣時像個小女孩。」
「我拉你上來的,森特。我栽培了你。」
傑羅姆凝視哺乳的女人。這是多久以前?看模樣自己還未滿周歲,日子似乎一派祥和。陌生人像聽見他的心思,話鋒一轉道:「男孩很可愛,只是有點過於安靜了,母親忍不住對自己說、他簡直像個天生的守墓人!一晃多年過去,小傢伙的特殊屬性變得愈加明顯——概率對他產生了偏斜,身邊人總面臨或多或少的小麻煩,彷彿他投射出某種『困頓的光環』,把四周變成了沼澤地。其實只要用心觀察,這類人並不罕見,既然存在一帆風順的幸運兒,為什麼沒有屢遭困境的反例呢?就因為世上苦難並不稀缺,倒霉那種人被不幸事件所掩蓋,自動流入排水溝而受到忽視。人們習慣於向上看,倒霉蛋缺少利用價值,況且他們的壽命普遍不長,遭冷遇再合理不過。」
傑羅姆暈眩到左右搖晃,雙目充血,心跳加速,注視焦點卻片刻不離咆哮的洪水。對方輕易蓋過喧囂,凝聚聲線道,「縱然身處逆境,朝更好的『河段』移動並非不可實現,付出代價,獲取報償,至少還有脫困的機會。可有些人,他們生在激流交匯的漩渦中,四周看不見逃脫的途徑,這些……先天的棄兒,大部分早早夭折,少數活到成年也過著悲慘的生活。他們頭上的確有天空,但概率的重壓令人不敢仰視,希望一一破滅,只得渾噩度日。」
不得已放棄這條線索,兩人順著逐漸狹窄的過道多行幾步,頭頂盤旋的金絲雀忽然醉酒般斜斜下墜,接著失控的跌落地面。
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狼人。
迎面襲來的氣涌夾雜濃烈異味,說明他們進入了食腐者生存的空間,管子里流淌的不再是清水,隨處可見回形針排布的龐大濾網和蒸餾裝置,每深進一步,周圍污物發酵的惡臭便愈發強烈。
塞洛普深表贊成。「我看,投毒的混賬也不及『自己人』恐怖。」
當她把握我的時候,
果然,縫裡的森特先生一臉驚惶,強敵攔路,混合氣爆炸前好像逃生無望。嘮叨半天還不是一死?帶著病態的幸災樂禍,傑羅姆突然想瞧瞧謊言被戳穿的場面,雖然沒啥好處,可寄希望于某符號女人的拯救聽起來實在荒唐。「C女士」諒解地彈一下手指,燃燒室內悶熱空氣溫度驟降,微小冰晶包住飄舞的塵埃,像下了陣灰白輕霧。
一格格背轉身,傑羅姆掛著震驚表情,仰望由稀疏物質構成的、半透明的巨人、伸出雙臂擰轉房間頂部圓盤形節氣閥。閥門高度相當於常人身高的三倍,此時發出「吱呦」怪響,一股新鮮沼氣隨之湧現,令燃燒室進入準備狀態。動物咆哮聲此起彼伏,傑羅姆一隻腳剛踏過逃離的閘門,此刻不禁後退半步——三個出口同時掀起飛奔產生的氣流,不用絕頂聰明,他也清楚自己中了陷阱,定然無路可退。
「有這麼一個人,」對方輕柔地總結道,「生在血泊中,是暴力征伐的產物,憎恨體制又被體制同化,目睹不可想象的黑暗,與惡夢般的現實搏鬥,時刻面臨背叛與欺騙,心懷愧疚卻身不由主,夜晚飽受幻象的折磨……即便鐵石心腸,此時也該陷入瘋狂難以自拔。奇怪的是,他偏偏頑強得要命,拒絕被黑暗支配,膽敢逆潮流而動,在漩渦中向上跋涉,藉著殘骸重建破碎的生活。一遍一遍,這人太倔了,就是不懂放棄,終有一天,還真被他瞅准機會爬了上來——瞬間天高海闊,水平線觸手可及,自己身處寬闊的逆流中。逆流和漩渦相比不值一提,他決定繼續前進,看究竟能走到什麼地方。由於訓練有素,尋常浪頭根本撼動不了他,大部分活物對這人十分驚懼;一些屬性獨特的個體被他散發的專註所吸引,飛蛾般圍過來取暖,伴他涉水前行,掀起越來越強的波瀾。現在到了關鍵時刻:這人需要正確的方向。」
通過對比傑羅姆提供的溶液和市區飲水採樣,霍格人初步推斷,「蘇氏囊蟲」生命周期極短,憑藉吸附能力隱匿在水管末端,死亡時集體釋放體腔內的致病菌,藉此繞過上游沉澱池的水質抽查,達成投毒目的。不過蟲子很難爬進這麼高的管線,投毒者至少得留下若干同黨,定時播撒新一代囊蟲代替死亡的那些,才能維持有害菌群密度——這結論引起一片嘩然,假想敵的膽量之大很難令人信服。
傑羅姆氣喘吁吁,掂量著法杖和短劍的輕重。敵人看似赤手空拳,遠距離宰掉對方不算光明磊落,雖然對死者沒啥不同,可這仍是一次有力的挑釁。臨死噁心人很常見,只看劊子手願不願意承擔點風險,用相對公平的武器結果對方。超過人類的反應速度,短劍眨眼搠入獵物心口,傑羅姆面色陰沉,面具高個咳嗽著笑笑。下一刻,像個蓬鬆影子似的,這傢伙渾身骨架「膨大」了三五倍,致命傷口變成一處對穿窟窿,堂而皇之「套」過傑羅姆的身體、從窄縫中掙脫出來!
「把『冰錐術』法杖給我,你返回出口附近待命。二十分鐘不見出來,直接向街上巡邏的告急,到時只有軍隊能派足夠人手支援。」
女人踱步到搖椅跟前,伸手撩撥小男孩的額發,「你記事早,這沒錯。把我當成兒時見過面的姑媽吧,咱們談點陳年舊事。」話音平和,隱含異樣的情愫,身上的氣味也極其熟悉,很難對她產生敵意。「兩歲前你都很省心,隨便放哪也能出神半天,晾衣服時坐在藤條籃子中間,文靜得像個小女生。時間合宜我總要逗逗你,那會兒你能聽見風說話的聲音,所以我常在你耳邊唱歌……生養你的女人是個年輕的占卜者、未來侍奉『大地之母』的女先知。有天清晨整個族群遭到洗劫,她被迫委身於一名強盜,不久便生下了你……懂得傾聽風聲是她對你的遺傳,可惜戰爭有戰爭的邏輯,叢林法則主宰這一切。」
對方停下來望著他,「我沒提過『正邪分野』,因為它既不邪惡,我也不善良,殊死搏鬥是自然對異類的『應激反應』——它給出作用力,我們給他反作用力——你的出現是一場儀式,重點在響應它的挑釁。不過別對龍抱有任何幻想,舉個例子,你見過可憐蟲賽琉金。他起點比你高,技藝比你精湛,對力量的偏執讓他向『黑翼』稱臣。龍應允了他——在切碎他、並重新組合之後。『黑翼』熱衷於貓鼠遊戲,賽琉金被嚇破了膽,龍任憑他帶著惡魔信使逃到地表,又不斷拿死亡和恐怖耍弄他。所以,不必提醒你保持立場了,」女士笑笑說,「敵人全無人性,戰鬥容不得半點閃失。」
第一隻狼人像開瓶器拔出的軟木塞,止不住慣性衝出了甬道。身為人類的邏輯思維能力隨腦葉切除術喪失殆盡,單色視野中那該死的活物簡直亮得晃眼!殺!殺!殺!嗜血本能找到一頓大餐,唾液急驟分泌,強健心肌將富氧血液泵向各處肌群,待宰的食物立碼會開始尖叫……可短劍乾淨豎切一刀,狼人敏感突出的鼻吻從中兩分,神經系統瞬時填滿痛苦的電訊號;食物手中鐵傢伙再次橫剖,整個世界陷入黑暗,狼人在目盲中狂舞,逮住對面能夠著的移動物大口撕咬起來。
「無所謂。」弗格森態度強硬,猛揮手說,「上頭要咱們『相機行事』,橋上有足夠的宮廷法師正逐個豎井的展開排查,兩頭拉網首要目標是確保『權杖迴廊』的下水安全。前後夾擊,敵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別忘了抓活的!做得漂亮點,這可是再難遇見的良機!」
對自己的逃逸速度心中有數,傑羅姆悻悻地說:「抱歉,本能反應。」兩人遊魂般墜在逃跑那人屁股後頭,「如果這一切不是做夢,女士,我能如何為您效勞呢?」
話音未落,只聽排氣管內微弱的攪動變得異常強勁,即使聲源相隔尚遠,一個尖而高、彷彿撥動鋼針發出的單音仍刺得耳膜生疼。「嗡嗡」的震動肉眼可辨。狄米崔擱在管道外壁的雙手反射般挪開,大片灰塵簌簌散落著……整個過程共持續了五、六秒。
「讓我長大的女人,
「不妙,」傑羅姆瞑目半晌,突然睜眼道,「戒指的通訊迴路斷了,找不到弗格森和其他人的位置。狄米崔先回湖區總部,就說……可能遭到了獸化人的伏擊,讓待命傭兵提高警戒級別!快!」
「要知道,」對方沒跟他計較,指著朝縫裡抓撓的動物,「雖然這堆血管肌肉看似強大,可實際上,關鍵部位並沒有額外保護。平衡器官位於鼓膜之後,有三個充滿液體的微小導管,內壁纖毛極其敏感,分別掌管著對前後、左右和上下的空間感知。下面這句咒語非常簡單,跟製造冰晶並無本質差別,只是把結晶位置固定在剛提到的液管內,能有效擾亂機體的平衡功能——」吟唱聲響起,不過打個招呼的工夫,強壯狼人自動側翻在地,一時摸不清自身所在。
「給我生命的女人,
高個縮小為正常身形,心臟部位滲出少量細沙,向他彎腰鞠躬,卑鄙的天平發生了一次逆轉。保持這姿勢,支撐面具高個的內容物「嘩」一聲完全粉碎:長袍、戒指外加細沙粒,就是構成此人的全部。
「囊蟲是你發現的,確認自然由你來。」
「名字對這扭曲的傢伙意義不大,叫它『黑翼』吧,地下真正的霸主。跟我這類『觀念存在』不同,它對物質世界垂涎已久,為自己塑造出強大實體:鱗片爪牙堅不可摧,火焰吐息能夷平山峰,一旦讓它爬上地表,天空就成為它的領域。它是頭黑龍,森特,至少看起來像。因果鏈條中曾有它的位置,但『黑翼』不打算循規蹈矩,它對自然的褻瀆罪不容恕,這場仗已打了許多年,你被選中消滅它的僕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水是獨特的物質,冰結時體積膨脹,常溫下即有三態變化,而且無處不在,好好利用它的相態轉換能獲得大量優勢。讓我們從基礎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一點,用以下歇倫字母把水汽結成冰晶。」
「我死於六月十三日夜……送我走的是繩索、羅網與箭簇。」
不待狄米崔沿豎井長梯爬到頂,傑羅姆和塞洛普已連續穿過兩條岔路,進入下水道最曲折的區域。金絲雀反而飛在前頭,塞洛普緊握法杖,喘著氣亦步亦趨,「或許他們只是走出了通訊範圍……啊!」
傑羅姆收起懷錶,把注意力集中在聽覺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周圍的確有個連續不斷的單調迴響,若非別人提醒,還以為是窮極無聊產生的白噪音。過不多久,雜訊頻率有穩步提高的趨勢,叫人漸漸感覺心煩意亂,他們這才認真尋覓聲源,最後將目標鎖定在狄米崔倚靠的輸氣管上。「可能哪漏了。」塞洛普猜測道。
聽他一說氣氛立刻大不相同。宮廷法師極少剖頭露面,跟高智種施法者配合行動也算格外優遇,對機構與成員都是重大利好消息。幾天來一干人難得露出點笑容,試想兩股精英力量勝利會合的煽情場面,嚴峻形勢似乎即將改觀、低潮就快過去、未來那是一片光明。
出入口僅有三處,只要甬道里沒有狼人堵著,總能發現緩一口氣的地方。想到這,他決定立即使用「預言術」排除錯誤選項,逃生的希望如此清晰,施法必須絕對精確、才不致功虧一簣。
「管內外又沒壓差,是唧筒的餘氣出路罷了。」傑羅姆搖搖頭說。
天旋地轉,森特先生髮覺自己躺在破碎巷道中段,慢慢撐起上身,他迷茫地左右看看:除了灰塵和死人,又是尋常的一天。
傑羅姆眉頭深鎖,對兩人的提議充耳不聞,總覺得鐵定見過這場面。秒針恰好轉過一周,第二波更強烈的聲浪瞬間觸動了回憶——協會在苦修士中誘發變狼狂那天,他親耳聽過類似響聲……況且不久前兩組人遭到狼人伏擊,才產生訓練傭兵肉盾的計劃,假如敵人手裡還捏著一定數量的生猛馴獸,足夠令他們對強弱形式產生誤判……順這條線想下去,最糟糕的可能簡直呼之欲出。
不等他張嘴,疑似出口的方向爆出一團氣浪,法杖和血肉齊飛,捲入狹窄巷道的氣流迎面撲來,瞬間推倒了所有活人。宮廷法師那邊必定死傷慘重,傑羅姆震駭中手指著對面,女士輕聲說:「有人埋下陷阱,讓高智種付出了代價。待會兒去幫幫他們,如果你想的話。」
心思渙散的一瞬,入目皆是狼人。傑羅姆一發狠,短劍刮著角質獸爪、擦過靜電「噼啪」作響的毛皮、迸發耀目火花、引燃了空氣中的甲烷!——這一劍在混合氣體燃、爆點之間徘徊一遭,拖著絢爛的熱光尾跡畫出一個完美的圓。
「好個破地方。」蘇·賽洛普頻頻搖頭,金絲雀在他肩膀來回跳躍,對潮暗環境相當不安。「咱們又不參加行動,幹嘛把我也拉來?」
當她撫慰我的時候,
「我有點想吐了。」連狄米崔都禁不住退到牆根上,壓低聲音說。
窗邊的女人彎一彎嘴角,斗轉星移,眨眼到了夜半時分,澄明月色極其罕有,連金屬環形山投下的影子都依稀可辨。傑羅姆打量著那人——鼻樑挺直,顴骨豐隆,輪廓清晰如斧鑿——這張臉出現過一萬次,地點和時間卻一片模糊,「我記得你。」他緊抿著嘴唇搜索枯腸。
見他疑惑的表情,對方露出似曾相識的笑,「如果真想知道,把我當作空洞偶像的交集、集體臆想的產物。有許多稱謂——比如『三面神』、『傷痕女士』或『大地之母』——雖然離本質相去甚遠,但也能說明些問題。所有包含母性的符號都是我,特定類別的人格投影賦予我形象和聲音,但實際上,我只是『或然率』的一個片段。假如有一枚骰子來決定世上所有隨機事件,我將佔據其中一面。我是『1』。」
眾人屏息凝氣,囫圇吞蟲的霍格人正品嘗那活物全部的化學成分,腦部硅元件陷入緊張運算,後頸散熱的積液褶皺冒出縷縷煙氣。
「搞什麼呀!」照明的「光亮術」把四周映得鬼影憧憧,塞洛普捧起僵直的寵物,貼近面頰試試心跳,「難道說……」
傑羅姆原本認為,與其坐在家裡瞎猜不如瞧瞧實際情形,結果檢查管道時連續撈出十幾隻活的怪蟲,篩子上斑斑點點,場面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接下來,親眼目睹霍格人打開食道口、吞入一隻囊蟲活體以證實理論猜想,他不由慶幸起喝雨水的決定來。
我管她叫愛人。
大量猛獸遭遇凝結冰晶錐刺,攻擊隊伍的尖端硬被挫後幾尺,水紋般擴散的作用力不僅盪開了敵人,傑羅姆也藉機輕巧躍向另一座垃圾小丘,站在更高處喘息片刻。眼下他已沒法改變被包抄的厄運,狼人早殺紅了眼,中間後退時完好的兩翼自然壓上,合圍不過瞬息間事。面對潮水般翻騰的利爪浪潮,時間變得相當遲滯,傑羅姆·森特忽然想到,幾周前收到「補交營業稅」的通知早就過期,算算滯納金數額,老婆又要大不高興……看我這記性!
甲烷。森特先生腦子裡某根神經直接導出結論。最壞情況下,他抬頭瞧瞧巷道頂,金絲雀嗅到堆積污物產生的沼氣,人類卻一無所覺,等發現異常已經晚了——這不失為聯絡中斷的一種可行解釋。
找不到其他解釋,方才分明是某種宗教體驗。可惜激動之情持續不了多久,現實困難還擺在眼前:離混合氣爆炸也就毫釐之差,已經有爪子伸進來撓向他,此地明顯不宜久留,得馬上找條路衝出去!
嗓音非男非女,乾燥細膩,每句最末被處理成顆粒狀、婉轉的滑音,很難形容曲調中接近狂熱的專註。短劍齊根截斷黝黑的皮門帘,下個房間中央站著戴面具的高個,正從死者手指上擼一枚戒指。
傑羅姆只覺不可思議,心說老子是這麼淺薄的人么!?勉強擠出點笑容,細聲細氣地說:「多謝關心,這幾天胃病又犯了,抱著暖袋沒挪過地方。時候不早,對面還有大好前程等著各位呢,我上去能幹什麼?職業拖後腿?……咳咳。」
傑羅姆禁不住啐了一口,接著強迫自己凝聚心神。不必擔心沼氣帶來的窒息,他對自個說,站著別動,你立碼會死在狼人爪下。激素造成的亢奮尚未過去,騰騰殺氣蓋過了忙亂驚懼,現在絕望還早了點!傑羅姆提劍細看,除了沙子,今天得有不少畜生為我陪葬!心念一定,「鋒快術」流暢地施展出來,森特先生估量著、「高等加速」還剩些許效力,先砍幾劍再說——
——奇迹,或者說天意!
聲音從容地解說著,「創傷有愈合的跡象,雖然命運多舛,孩子依舊使情況安頓下來。她心裏想,小傢伙的眼睛是深黑色,跟黎明的色調僅隔一線,終於到了向前看的時候,自己也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森特先生短促苦笑,身處絕境還能胡思亂想,自己究竟是心理素質過硬呢、抑或心理變態?不管怎麼著,方才的激斗至少爭取到微弱機會,或許還有某個出口可供逃離?無視千方百計撓向自己的多毛長臂,傑羅姆抓住機會穩定呼吸,同時準備用腦中的「預言術」找條生路出來。被一屋子發狂的狼人包圍,對方的盛情令他受寵若驚。
傑羅姆攤手道:「要是噁心能救命,這類同伴多多益善。」
狄米崔貼上去傾聽片刻,「聲音離得挺遠,像是借管子傳過來的。要不,咱們回橋面上怎麼樣?這邊反正沒大事,人家早慶功去了……」
塞洛普還想說點什麼,對方不耐煩的眼神打斷了他,只得丟下句「多加小心」,轉身照原路返回。目送他攜帶的光源繞過腐臭濾池、很快消失殆盡,傑羅姆取劍在手,將兩眼調整到黑白對比的無光視野,整個人進入狩獵狀態。像行動迅捷的夜行動物,機體感官充分調和,觸覺延伸至武器尖端,幾乎能覺察小角度破風時氣流對劍身的輕微托承。安靜疾跑一段,熏人的異味變得格外清晰,再一次換氣,他從腐敗中分辨出一縷血腥味,「細語戒指」同時傳來幾句支離斷續的淺唱。
壓力驟增,「冰錐術」瞅准機會轟然發動,距離最近的動物應聲化作冰坨。還沒徹底封凍、劍柄的鈍擊便搗碎它上身、法杖硬插進後排一隻狼人犬齒之間、斷裂時再度掀起小片魔法閃光。
黑暗中那人躡手躡腳,
再一記硬碰硬,刀鋒上星花四濺,差點引燃了周遭滯澀的空氣。腳踏血肉泥濘,無數獸爪破風時聲如裂帛,掀起陣陣腥臭湍流,酷似一場金屬扒犁的盛宴,尖銳而猙獰。跟翻騰挺進的叢叢敵刃相比,青銅短劍更像把孤零零的黃油刀,即將淹沒在利爪汪洋之下。
不分敵我的攻擊暫時緩解了一側壓力,短劍如法炮製,精確刺瞎另一頭動物。傑羅姆繞著圈,盪出痛苦的弧線,鮮血標記出屬於他的小片領地。兩隻瞎眼狼被接二連三湧入的同類巨力推搡,像白浪中央的水藻般解體著。脆生生的撞擊引發多重骨折,混亂中同類相殘,一座屠場平地而起,所謂人間地獄差不多也就這樣。
無須再多言語,咒文吟誦聲響過,加速到極致的傑羅姆·森特一步跨越十尺距離,不反光的劍為面前血肉開出一串凜冽創口——高個像一位幹練的操偶藝人,用無形絲線架起溫熱死體,伴隨他十指的靈巧波動,屍首瞬間化成活動人牆,將致命攻勢悉數抵擋。
六、七、八,除去左右拇指,高個已經為自己收集不少戰利品。
「我死於六月十三日夜,
傑羅姆隱隱覺察到「細語戒指」的微弱反應,拉網排查定不會遺漏任何岔道,他現在需要證據支持哪怕最不幸的判斷,若真撿到斷臂殘肢、繼續深入就成了高風險行為。五分鐘不到,訊號在公共浴池大小的污水盆附近中止,沒時間顧及自身的潔癖,塞洛普找根長鐵耙打撈半天,結果一無所獲。假設戒指並非套在屍體手指上,而是取下后被丟進了發酵池,這麼找法純屬大海撈針。
弗格森用力捏捏後頸,表情像意外灌下雙份鮮榨檸檬汁,很快消失不見。等人都走光,森特先生從胃潰瘍中緩過勁來,掏出懷錶反覆擦拭,對著銀亮錶盤逐漸出神。塞洛普興緻勃勃地逗弄鳥兒,狄米崔則抱著法術書抽空溫習,三人各忙各的,一時只聽汲水裝置遙遙發響,連秒針的滴嗒聲都依稀可辨。半小時過去,狄米崔忽然側耳凝神,過會兒遲疑地說:「聽,有個奇怪的聲音。」
「感謝你的解釋,直接講『災星』就好了。」
穿過堅厚閘門,眼前環境豁然開朗,追逃雙方進入一間約二十尺方圓的固體廢物燃燒室。面具高個踉蹌倒退,摸索著蹩進身後一道窄縫,僅兩步深的甬道不過勉強可以容身。燃燒室黑洞洞的入口共有三個,地面堆砌高溫燒熔的遺留物,像一座座丘狀墳塋。追擊者打算來一記正面的「冰錐術」,直接宰掉窮途末路的獵物。妖鬼面具在無光視覺下僅剩白慘慘的凹凸輪廓,見他舉起法杖,高個忽然訕笑點頭。
聽著催眠似的誘導,傑羅姆順利完成操作,空氣中懸浮起一點勉強可見的反光物質。學了十年,竟然像初入門的笨蛋一樣做這類蠢事,還是癲癇發作的解釋更有吸引力。「再多些可以拿來冰鎮柳橙汁啦!我算算,」毫不掩飾話里的酸澀,傑羅姆搖頭道,「用不了五十遍,准能造出一塊冰來。」獨自掙命太久,對方提供的答案超出他的接受能力,內心的抵觸正迅速滋長,比水汽結晶還快上許多。
拖到最後一秒,傑羅姆猛側身縮進狹窄的短巷道,只倒退兩步,脊樑便頂住了混凝土牆——巷道戛然而止,此刻前有追兵,后無去路。發梢滴落大顆汗珠,砸在手背上滾熱一片,喚醒了被血拚麻痹的精神。
霍格人最終頷首示意,弗格森一聲令下,大批隨行人員立碼劍拔弩張,搜查活動轉為武力肅清,最好活擒幾名現行犯,架到廣場上烤成人干。沒意思身先士卒,森特先生剛想給他們潑點涼水,有人就搶了他的台詞。「不過,缺少蜂巢和指揮系統,地形又十分曲折,戒指的收訊範圍會大幅縮減。人手不足的話,或許別輕舉妄動比較好?」
傑羅姆立在熔融垃圾冷卻的小丘上,兩眼閃爍不遜於猛獸的寒芒,快到連成一線,短劍的每一擊都砍在關節筋腱上。必死的前景令戰爭本能發揮到極致,失手似乎全無必要,千錘百鍊的技巧終於得到完全釋放。利爪踩著倒下同類的項背,單憑體重就壓垮大量脊椎,前仆後繼中狼人形成一個突擊的銳角,頂點抵著寸土不讓的短劍鋒尖。
葬禮不見越橘枝和香柏木,
——操!現實主義者真他媽結構單一啊!
「終於,」帶著等待的疲憊與欣慰,一個女聲道,「你找到了我。」
透過六角形格子窗,昏黃夕曬為房間四壁鍍了金,銅鏡折射一地光暈,細看是些層次分明的弧,正隨小丘后的落日逐漸熄滅。年輕婦人窩在搖椅中,一面為嬰孩哺乳,一面哼哼不成調的歌。小東西很安靜,母親關切地輕拍著他,歌聲也斷斷續續,光潔乳房和栗色長發在日暮的間歇閃著光。「一上來,事情再尋常不過。」
我管她叫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