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卷三 家園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就快無家可歸,至少表面上差不多。」
格魯普好像肩負重大使命,傑羅姆稍微愣神,確有些措手不及。還以為紅森林就此一蹶不振,可看他篤定的態度、遠非山窮水盡的樣兒,不知有什麼翻盤妙著?「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客套。請客人進來落座,正有瓶窖藏紅酒勉強能拿得出門。」給妻子使個眼色,莎樂美引領無關人員自動消失,森特先生陪同格魯普到書房懇談。
莎樂美伸手拍他一下,「別玩鑰匙,壞毛病。」倚在沙發靠背上考慮一會兒,她本能地抱怨幾句,「放著正經職業不做,非替別人賣命,回來繼續賣糖果最好,免得在外受氣。真有好多人受傷么?」
一小時不到,顧不得滿手油污,雜貨店老闆連連撓頭。「真開了眼界!竟有這麼逼真的機器!結構複雜極了,大部分摸不著頭腦,故障原因么……銅排觸點上有電弧灼燒痕迹,可能……線路過載啟動了斷路器?多久沒保養了?弄點礦蠟和銀粉的混合物抹上,導電滅弧吧。至於修理么,得找真正的強人來,路邊擺攤的無能為力呀!」
連續製造流血事件,「月球教」早臭名遠播,治安廳長官為此引咎辭職,國王陛下特地翻出一位退役多年的「鐵腕將軍」把持門面。老頭子鬚髮皆白,就職典禮一如陣前誓師,肅穆氣氛的感染下,基本達到轉移輿論矛頭的目的。新長官的首個命令——暫時恢復過時的「風紀警察」制度——讓城裡眨眼冒出一群愛管閑事的祖父輩的人物,板著臉立在街頭巷尾,對準備鬧事者形成一定威懾。
「那還愣著幹嘛,正好有熱湯……」
男主人搖搖頭,「去小女孩房裡拿兩個小電堆來,加上全套工具組。」他頭疼地望著男孩,自語道,「哪能找個機械師呢?」
現場一片狼藉,背對大量燒焦屍首,霍格人得出結論:「檔案號676-C0613NB……綜合全部可觀測情報,確證燃燒室內發生過激烈戰鬥,確證有甲烷混合氣體造成的不充分燃燒……證言包含的環境描述,傷口——武器比對,以及屍體幾何排布皆提供了有利證據,可以認定,指揮員代號『G』的陳述不包含事實、邏輯錯誤。歸檔完畢。」
此言既出,引發一陣竊竊私語。心裏「咯噔」一下,傑羅姆突然意識到,就算事實俱在,還有一種更合理的解釋等著他掉進去。情況明擺著:一,G先生是位走了狗屎運的超級強人。二,G先生是個他媽的叛徒。雖不願承認,傑羅姆也覺得選項二可能會稍佔優勢。
倖存者們鬆一口氣的工夫,森特先生卻面臨嚴峻問題——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小規模戰鬥與他的經歷相比就像撓痒痒,別人身邊還有組員陪同,就他一個孤軍深入,結果卻最先趕到預定地點,與中伏的宮廷法師會合。大量注視下,需要解釋的部分實在不少,即便不喜自誇,他也只得實話實話:孤膽英雄起先掉進陷坑,抱定死志一力牽制、宰殺掉眾多狼人,而後在生猛獸叢中僥倖逃脫。不僅提前告誡湖區總部加強戒備,還搬來救兵,搭救了三名高智種,目前個人狀況相當不錯,連個大點的瘡疤也沒留下。
他很快發覺這招並非萬試萬靈,總有人僥倖豁免成功,咒語效力不如想象中來的誇張。中招者至多掙扎半分鐘、使勁拍拍腦門,便重新取得了平衡。或許冰晶個頭太小,存在時間又短,有時沒法切實鎖定耳蝸后的器官?無聊中對自己使用一次,他只覺上下顛倒,彷彿突如其來的嚴重暈船。背靠涼幽幽的牆壁,傑羅姆瞑目恢復一下方向感。看樣子,時機把握得當才能發揮效用,近身搏鬥時最好別動歪腦筋,萬一交上霉運,等於平白給敵人製造機會。
循聲望去,募捐盒旁邊站著位年輕姑娘,樣子清甜,顧盼生妍,向剛投入銀幣的男士露齒微笑。傑羅姆狐疑地掃視著:T形岔路左側通往自宅,右側是條味道不佳的小巷,被人戲稱作「屠場路」,裏面的作坊專門打理生鮮肉類。附近僅有這一處募捐點,盒子與鎖頭屬公制規格,可他沒聽說哪位「女神」獲准在羅森境內傳播信仰,況且募捐選址也相當另類。只見女孩送出兩片硬紙折頁作為贈品,不知裡頭什麼內容,即便如此,漂亮姑娘笑臉相迎,募捐盒子已然半滿,比一臉苦相的祭司高效許多。
幸好不是一兩次充當眾矢之的,傑羅姆表現得足夠鎮定,甚至微微冷笑著環視左右。「揭發」他的傢伙已消失在人堆里,如此凝練的煽動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雖然大部分觀眾還不適應英雄到准叛徒的快速轉變,不過也沒有哪位站出來替他講話。此時此刻,傑羅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為人處世的某些不足。一面壓制凌亂的思緒,一面把戒備級別提到最高,「請檢舉人亮個相,這要求不算過分吧……」
※※※
重新會合後來不及多說,傑羅姆派去報信的兩人已完成使命,可觀察的爆炸剛一發生,執勤軍官緊急抽調人手,日間巡邏隊簇擁著工兵進入下水道排除陷阱,增援各部如臨大敵、將漏網的獸化人一一捕殺,負責人士到現場指揮,城裡的緊張氣氛再上一個台階。
思前想後,傑羅姆不禁萬分感慨。愛德華吸收自己進入特殊編製上來就沒安好心。依照慣例,高級指揮的幾名副手中很可能有人懷揣「越權指令」——軍事主官若有謀叛意圖,可在法理上取而代之。之所以談及什麼「軍人榮譽」,不外乎對他進行試探,做好了第二手準備。一個殺人如麻、又缺乏榮譽感的傢伙是細作的絕佳候選,自己還他媽特立獨行、對這些事不屑一顧,講話前怎麼就不多想想!?
考慮最近動蕩的局勢、人員重整以及老狐狸的秘密晉陞……同室操戈怕很難避免。自己攤上兩面三刀的角色,真能做得出違心之事、下得了背後黑手?心如墜鉛,傑羅姆慢慢抬起頭,臉上表情卻像鬆一口氣,「還以為真要拿我開刀,」他釋然搖頭說,「這下看誰笑到最後!」
一邊啃食蘑菇派,嘴裏還「嘖嘖」作響,哈瑞先生含混地說:「這東西比『兩棲動物』的人偶精細太多,平常做什麼用?機器生物之類我只聽過謠傳,還真有這檔子破事兒……奇怪的是,人偶胸腔被製成可以對開的樣式,敲敲都聽得見迴音,藏了什麼古怪物事嗎?」
來不及洗去周身血污,傑羅姆徑直走進自家客廳,把莎樂美嚇了一跳。「怎麼回事!」她倒一點不含糊,扯著丈夫的血衣連聲問,「受傷了你!?疼不疼!?哪來這麼多血……天!倒說話呀你!」
朱利安低聲道:「『通天塔』潰退時我躲得很及時,不見面是為你好,暗處比明處看得遠。我會在附近遊逛幾周,有事單線聯繫。記著,沒有絕對的敵友,只有絕對的利益……別相信任何人!」
朱利安耳朵倒挺好使,暫停腳步、側身說:「尤其是我。奉勸你保持清醒和懷疑的態度,我撒謊時從不眨眼。」
十九歲那年,跟隨朱利安南下訪友,一路順便搜集藥用植物,兩人行經狹長的「歐甸漿灌地帶」時恰逢暮春。為摘一束「水燭」做標本,傑羅姆撥開季節性河灘生長的褐黃雜草,不料這叢剛開出傘狀花、簇生而尖銳的植物引起了嚴重過敏。花粉顆粒無色無嗅,傑羅姆卻差點染上蕁麻疹,無法克制的強烈噴嚏他只經歷過那一次。訪友活動半途而廢,朱利安想方設法弄到些杉樹油,總算才緩解了癥狀。對「燈心草」花粉過敏這檔事、他和朱利安是僅有的知情人士,此刻聞見杉木精油的清香,一切都再明顯不過。
換作旁人講這番話會相當無禮,格魯普自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氣度,聽起來反而異常坦率。「此來時間緊迫,但術士會從不虧待友人,不嫌為難的話,跟我深談兩句如何?」
絨面細毛呢斗篷一塵不染,較一般旅行式樣稍長,淺灰色下緣覆蓋了貼身紫袍,除斗篷的黃銅搭扣外別無裝飾;豎起的兜帽投下一圈陰影,只見銀白鬚髮的反光。對方腰桿挺直,一雙眼炯炯有神,持仗右手光潔修長,打眼一看造型相當奪目。
傑羅姆小心翼翼扭轉把手,發現竟沒有落鎖,裏面黑漆漆的飄著股怪味。就算嗅覺較常人靈敏仍辨不出具體成分,聞起來類似金屬灼燒與溶液蒸餾交替作用的產物,幸好比屍臭容易接受。仔細搜查,底層一無所有,站在樓梯上側耳傾聽,二樓也寂靜無聲。
喝著扁酒壺裡的液體,朱利安·索爾的外貌同十年前別無二致,仍舊一副淡然自若、且胸懷叵測的樣兒。右手拋出個鼻煙壺,傑羅姆伸手接住,放到鼻端頻頻吸氣,效果可謂立竿見影。
無聲拆開公文埋首查閱,眉頭也越皺越深。從內容看,愛德華已經不太信任老狐狸弗格森,密探逐漸滲透同化,試圖將這部分強力武裝爭取過去。明面上愛德華屬於國王寵臣(至少曾經是),可畢竟得先考慮高智種族群的利益,暗中角逐事在必行。為加強對協會整編人員的控制,特授予森特先生一項機密任務:揪出「一切」可能的「破壞分子」,讓他們在激烈戰鬥中自然消失。假若弗格森有何異動,不妨「權宜行事」,到時隊伍領導權自動向下移交,他就成了新指揮的不二人選……
正因如此,他對拜訪鄰居隱約有點期待。自己不幸加入了精神病患的行列,某觸手男的經歷難保不會在他身上重演,多了解些比任人擺布強;何況他已失去起碼的歸屬感,孤獨一人的體悟從未這般強烈,忍不住想找知情人士談兩句。
傑羅姆擦著汗說:「沒人照管,怕是餓暈了。」
難道說,特使和保鏢雙雙殞命了?望著牆縫透進來的亮光,空氣中飛揚的微塵相當稀疏。在協會時傑羅姆曾聽霍格人提起,家居粉塵主要源自人類的皮屑,要麼倆房客新陳代謝比較特殊,要麼他們確實早已斃命——顧慮到首都的治安近況,乃至潛在敵人對特使立場的仇視,以上猜測全屬預料之中。傑羅姆遲疑著登上樓梯,鞋底一碰最後一階鬆動的木板,黑暗中撲面飛出個肉質吸盤來!
「甘菊,羅勒,蛇麻子……糖化太過。」粗略分辨酒漿的成分,朱利安很快失望搖頭,「不留餘地的實用主義,標準的羅森大雜燴,歡迎飲用『市政廳牌』蘋果酒。垃圾。」
術士長終於現出點笑紋,「很不錯。愛德華似乎選對了人。」他加快語速切入正題,「羅森是個奇怪的地方,國王發號施令,卻受制於代表貴族領主的參議會;高智種深居幕後,透過血緣、傳統和制度紐帶暗中統籌全局,同時跟領主與國王若即若離;國王血統不純,夾在上下兩層之間,三方關係錯綜複雜,均勢總是相對的。外敵入侵之際理當同仇敵愾,可惜眼下有些內部矛盾亟需首先釐清,所謂『選邊站』,要麼站在高智種一邊,要麼站在大貴族殘餘一邊,關鍵時刻只能有一種立場……家裡人發生口角,縱然談不上你死我活,對個人來說、站錯位置還是滿要命的。」
「只是眾多猜測中的一種。」表達方式相當折中,弗格森不動聲色掃視著現場,「我恪守士兵的天職,我的人亦然。」
格魯普自斗篷夾層內取出公文用的羊皮卷,唯有內容特殊、需個別備案的文件才使用這類頗具古風的紙張。森特先生展開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熟悉的徽記——顛茄枝蔓作弦、準備射出閃電的短弓——說明這份文書來自他頂頭上司,灰色瞳仁的愛德華先生。
攪擾了半天,結果還是老一套。專家靈媒霍格人都沒有異議,不論說辭多麼戲劇化、甚至包括會唱歌變成沙的面具人(燃燒后剩下個含石英的小丘)、大家似乎也非採信不可。情況變得明朗起來,森特先生正準備享受別人敬畏的眼神,忽聽某個指揮員發難道:「決定來下水道勘察也是G提供的線索吧……是不是我記錯了?」
「好奇心害死貓。森特,你怎麼一點也不長進?」
莎樂美把牛雜湯擺上桌的工夫,傑羅姆扛著髒兮兮的小男孩回到了家,沒理會妻子的驚呼,直接把特使先生順在儲物室一角。
「暗算才是正道,森特。離間最優,下毒次之,迷信什麼面對面肉搏、純屬野蠻人的劣根性。」說得天經地義,朱利安將扁酒壺納入懷中,直奔主題道,「我來給你提個醒。要除掉你的人正蠢蠢欲動,只有我才把花粉塞進去,別人會拿『毒化信』跟你打招呼。雖說本性難移,不過你該收斂一下尋根究底的習慣,有時別搞得太清楚,一律燒成灰更加明智。」
不待傑羅姆答允,門外響起維維安的聲音,「總算開飯了!快餓死我啦……裏面的,有什麼要事等吃完再說也不遲!」
「別擔心,不是我的血。」傑羅姆快速說,「有小孩呢,別太大聲!雖然基本把工作丟了,人完全沒事,關好門再講。」翻出兩瓶酒精硬拉她進去浴室,兩人相當熟練地完成消毒步驟,等男主人換上乾淨衣物,才避重就輕解釋起來。「我算認清了『同伴』的真面目!」
送走前一位大方男士,女孩眼波流轉,尋覓其他似有閑錢的傢伙。可能對衣物飾品挺有心得,一發現幽魂似的森特先生,對方上下打量,目光落點盡在標價最高的部分游移。末了沖他眨眨眼,彷彿在說「分幾個銅板給窮人吧,先生!」
格魯普不置可否,犀利眼神片刻不離他左右,「你的命令我不清楚,今天只為分清敵友,我帶來不少好手,個個都經過實戰歷練……」說著取出一對小巧掛件,「兩枚通訊護符你我各取其一,務必時刻隨身攜帶,萬一有事才能相互知會。就算一人不幸猝死,另一人也有應變時間。周三下午咱倆一起去見愛德華,他有些話要跟你面談。」
「繭」裡頭是什麼東西,傑羅姆大約能猜出幾分,犧牲品興許是個闖空門的,不小心卻淪為某人的營養源。費了半天勁兒,吸盤重新「就位」,鍥而不捨瞄準他頭臉、又一次飛擲過來。不耐煩地避開,森特先生懷著惡念狠跺它兩腳,心說再怎麼狂妄、你小子也有落魄的時候呀!考慮到做人該留點餘地,他暫停虐待破玩意,轉而給自己加上記憶過的所有防護法術。下樓取一根壁爐通條,以最謹慎的態度搜索一圈,終於在廚房找到另一名倖存者。
敵人縝密的埋伏的確造成重大困擾,但傷亡沒預料中那麼嚴重。協會舊部各有絕活,陷阱與獸化人來勢洶洶,分頭行動的各組反應也相當敏捷,一場亂戰成為指揮員的試金石——越是警惕老練,小組陣容越是完整。最後計算,除一個組不幸全滅外,其餘死者多是新手,傷者雖眾卻均不致命。較極端的例子:老狐狸弗格森出來時仍衣帽整潔,不僅清理了埋伏,還回頭救助其他人員,應變從容、穩健異常。
格魯普放下兜帽,長須和白髮依舊打理得紋絲不亂。臉上雖沒有笑容,聲調卻和緩不少,「沒別的,選邊站的時候到了。」
看他把「垃圾」一飲而盡,傑羅姆捂著鼻子說:「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這份見面禮倒別緻得很,哼哼。」
剩下的人對視兩眼,不管抱著何種意圖,有發言權的傢伙剛做了表態,再爭論也是白搭。傑羅姆從迫切危機中暫時脫困,可接下來的情形不會特別友善。沿最糟的態勢發展,一旦進入抗辯程序、很多問題會自動惡化下去……總之被無聊的使命感驅使,自己對「內部矛盾」的強度產生誤判,「同僚們」比面具高個強不到哪去。事實證明,把他們當同伴信賴純屬腦筋秀逗,勾心鬥角真足夠膩味!小人渣滓們,傑羅姆咬牙想到,到時候為你們丈量棺木了。
時間將近午夜,街上遊走的行人數量依然不減。目光來回逡巡著,傑羅姆慢吞吞穿越「夜半區」,一路本能地過濾各色人等,搜索身著便裝的治安人員。表面寬鬆的環境需要動用大量資源來維繫,人手吃緊在所難免,要沒趕上放大假,自己應當正執行公務。施加一個「隱形術」,站在高處守望下方的繁華市肆,目送人流舉著星星燭火聚合不定……這類任務總得有人承擔。無由嘆一口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被鍛造成為時刻準備履行使命之人,前方「註定」有某種價值等待他去實現,軍旅生涯的影響深入骨髓,再沒法接受自由主義那一套。
講到最後,他自個都覺底氣不足。某符號女人的故事無憑無據,說出來會被送進瘋人院,因此對事實的「節選」變得匪夷所思。別人望向他的眼光在強人和瘋漢間徘徊,連弗格森都聽得暗暗搖頭。再怎麼冷酷強橫,有些事超過了人力可觸摸的極限,重重險阻中只需踏錯小半步,連個全屍都別想留下。照他說的看,森特先生在間不容髮的考驗中剛巧選擇了所有正確選項。
掀開窗帘朝外望,路上剛巧有巡邏隊整齊穿過,「沒發現街上的兵忽然多了許多?」眼光落在鄰居家的危房上,傑羅姆喃喃地說,「對面人家好像有動靜,我到鄰居那兒瞧瞧。先煮飯,很快回來。」
三日戒嚴如期結束,傍晚時分,參議會授權市政廳對外發布公告,內容意外的翔實:一方面為「瘟疫說」闢謠,同時承認下水道投毒事件與邪教徒的存在,張貼大量文字材料供市民查閱。
面對目光灼灼的格魯普,傑羅姆基本聲色不動,拿指尖摩擦火漆印,卻不急於拆封。彷彿正猜測其中內容,他半斂起笑容道:「您可唬住我了,讓我喘口氣再看。」話雖如此,他才不會在對方眼皮底下顯露急不可耐的姿態。情緒控制必須面面俱到,性格上的弱點常在不經意間被有心人覺察利用,細節處理最為關鍵。
沒等他講完,一名高智種忽然敲響長袍袖子里的三角鐵,「叮」的長音令討論告一段落,「臨時議題被擱置,容后複議,現在請諸位有序地退出現場。非常時期請盡量保持克制,傳播謠言不只於事無補,而且與『戒嚴法』明文衝突。此議題僅限相關機構內部自行探討,參議會審查事件報告后,以官方態度為準。感謝諸位的通力合作。」
「邦邦邦」,幾次敲門無人應答。
「您站在哪一邊,能不吝賜教嗎?」
傑羅姆簡短頷首,「什麼都不用說,我明白的。」嘴角浮現出沒法更自然的弧度,連蒼白面色都顯得可親了許多,他右臂平伸微笑道,「恭喜榮升,將軍。」
說完這句,他便快行幾步,消失在迷濛夜色中。
如此尊容類似將大寫片語「高階法師」刻在了臉上,強勢人格鋒芒畢露,馬上喚醒傑羅姆的記憶。老傢伙裡頭最會打扮的一位、紅森林術士長格魯普先生大駕光臨、頗有蓬蓽生輝的奇效。「又見面了,森特先生,」反客為主,對方當先開口說,「我特地來向閣下致謝。聽辛格術士長說,這年頭還有人對術士會仗義援手,著實叫我吃驚。」
瞥一眼收好的短劍,傑羅姆沒法當妻子的面重新武裝,心想隔壁那傢伙八成死翹翹了,攜帶武器造訪或者意義不大?念頭轉幾轉,腳下已踩上鄰家的石子路,傑羅姆沖附近方便監視的幾扇窗口掃視著:或遲或早,將有不少目光時刻對準自己,誰也不敢為他的「忠誠」打包票,玩些可惡花樣也就順理成章,假期生活免不了相當彆扭。
對遞過來的硬幣連連推拒,雜貨店老闆故作大方道:「免了免了!我也不是白跑一趟,這幾天合伙人恰巧打聽你呢,還是什麼奇怪林子逃出來的老頭,列維剛叫他去了。雜貨店生意半死不活,我打算把整個店面轉讓給這伙流民,今後專心賣葯。」
他顯然非常匆忙,傑羅姆嘟噥著說:「連你也不能信?」
正說著客廳傳來年輕女孩的嬉笑聲,隔好遠就聽出維維安的調門,看來列維又把紅森林的閑人引到了自己家,不知這回有何貴幹。從儲藏室出來,蓋瑞小姐正纏著維維安問這問那,女主人也跟她有說有笑,搬出去才沒幾天,傑羅姆捻熟地打過招呼,便將注意力全放到後面那人身上。
眼睛會說話、屬可愛女性的特殊技能,睫毛交剪的微弱震動恰到好處,即可產生欲據無從的吸力。傑羅姆老實走過去,由上衣口袋摸出些硬幣,叮叮噹噹塞進投幣孔。心說小費也給了,問幾個問題不算過分吧?剛想開口,女孩遞過來一份贈品,神秘兮兮地說:「您投幣恰巧在午夜時分,說不定會有特別的好運呢!」
就著圍裙擦擦手,莎樂美提供一條建議。「有句老話講『楔子還在鐵砧上』。找東西一時沒頭緒,到老地方瞧瞧許有意外收穫。」
心裏沉甸甸的,傑羅姆嘴上說:「男人的事她們最好一無所知。」
「聽您這麼說我很抱歉。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地方?」
聽到這裏傑羅姆恍然大悟,術士們原來是「挑剩下的」一群,被丟在無害角落自生自滅。目前參議會拉攏國王對高智種施壓,紅森林成了雙方鬥爭的風向標,扯來扯去難以做人。一開始他們求助無門,蓋因高智種沒發話,術士會爭取不到有分量的盟友;現在格魯普強勢回歸,明顯得到幕後灰眼睛的首肯……這麼一想,自己的處境也變得危險起來,小人物被迫「選邊站」會有好事才怪!
格魯普第一次現出苦惱神情,嘴唇無奈地繃緊一會兒,「高智種有些……明智的習性。族內通婚只是表象,為防止種群退化,他們時常吸收新血。偷偷生下來的有兩種:要麼符合遺傳優選原則,外表也能融入傳統族群、換句話說至少白膚灰眼,這類嬰孩被視作『自己人』對待。至於第二種,」他刻意強調下自身湛藍的雙眼,略顯苦澀地說,「就體現了自然選擇的多樣性。這批人數量不多也不少,沒記事被送到養父母家中,其中有特殊天分的構成了獨立社區,傳統上被安置在某個適合幽居的環境。第二種後裔處境尷尬,哪天參議會和幕後的灰眼睛起了爭執,永遠是最先遭殃的一群,因此他們必須格外團結,爭取一切能夠取得的保障,以免淪為內鬥的消耗品。」
就算能更快更狡猾,這生滿團狀肉瘤、連著個長「尾巴」的爛玩意也不足以構成威脅。傑羅姆輕鬆閃身避過偷襲,同時將目光調整為灰白兩色,做好了施法的準備動作。剛轉換到無光視覺,入目的景象令他渾身僵直,一時無從下手。
好吧,就算沒這麼誇張,也得馬上想出對策!噴嚏不止,造成永久性傷害的可能隨之激增……恍惚中聞見一股類似松香的味道,彷彿溺水者意外踩著了實地,傑羅姆貪婪地令肺腔充氣,吸入大量帶生腥味兒的芬芳氣息,同時逐漸明白過來。
接過硬紙片,傑羅姆確信有好事也輪不到自己,不出亂子就該知足了。隨手翻開瞧瞧,紙上描繪大片空闊濕地,雜草叢生,一輪冷月孤懸天際,留白畫有本季度的月曆,設計還算精細。奇怪的是,末尾密密麻麻附一行小字,黑暗中透著放射物的熒光,必須走到路燈下才能看清。皺著眉擺到鼻尖附近,傑羅姆終於得償所願,那上面寫著:
對湊熱鬧不感興趣,傑羅姆等待暮色漸深時才走出家門,到橋下找間小酒館,把自己豎在街對面濃厚的陰影里。今晚不缺乏醉鬼,有止瀉作用的蘋果酒敞開供應,橋上酒吧則低價出售特製紅酒,給胃腸病患徹底消消毒。挑選酒客中落單且頭腦不清的,傑羅姆按照「C女士」傳授的方法稍加練習,增進「平衡破壞咒文」的熟練度。
「你的人,准將閣下!」
本來沒指望對方能勝任修理工作,聽到這兒傑羅姆心中一動。談判總需要籌碼,特使孤身一人,假如把什麼有特殊價值的東西塞進胸腔內,可謂「貼身收藏」的典範……立刻拿斧頭劈成兩半,會找到有趣玩意也說不定。眼光停在毫無生氣的金屬兒童身上,森特先生跟好奇心鬥爭片刻,最終勉強嘆口氣,「先拼起來,這幾天沒工夫伺候它。麻煩你跑這一趟,幫了我不少忙……」
聽得又是一愣,傑羅姆心說您老腦筋沒問題吧?自顧尚且不暇,選什麼也輪不到我呀!習慣性地掩飾心中疑問,他托起酒杯暖著底,現出個人畜無害的笑。「這話從何說起?」
思索著首都還算相熟的地點,腦中念頭一閃,傑羅姆記起橋下雜貨店的老闆哈瑞先生。這一行專業人員十分稀缺,雖然對方水平可疑,至少算半個明白人,叫來試試沒啥損失。
距離下水道出生入死剛過去十小時,某些顛撲不破的觀念已面目全非。爆炸發生后,森特先生忙著挖掘一會兒倖存的高智種,身上血跡主要來自其中的死傷人士。大約十分鐘里,還以為進入巷道的小組只剩他一位活人,踩到陷阱的宮廷法師反有三名僥倖生還,其中之一傷勢嚴重。緊急救助傷員的過程中,自己人陸續由其他出口殊途同歸,首先現身的是弗格森和另一位指揮員。
袖標、拐杖和夾鼻眼鏡並非唯一的復古行為。短短一天,時光倒流的錯覺變得如此強烈。包括「沉默者」洛克馬農在內,羅森里亞所有合法信仰都在公開集會,安撫大眾波動的情緒,森特家的公園也湧現一撮人舉行莫名儀式。傑羅姆搜索枯腸,大規模宗教活動的場面只見於歷史文獻,親眼目睹還是頭一遭。整座城市籠罩在人禍之後特殊的亢奮中,市民紛紛走向公眾場所,傾聽取水池邊的佈道、或發言人低沉的敘述,為無力支付就醫費用的貧寒人士捐出幾枚銅幣。
「……乾等著太無聊,我正打瞌睡呢,結果聽見遠處傳來爆炸聲,好半天才敢衝進去救人。幸虧沒碰見危險狀況,搬動傷員時給弄得一身血……」為莎樂美編織的故事平淡了不少,她明白丈夫的職業性質,對危險程度可沒有直觀認識。傑羅姆煞有介事地嘆口氣,「我只是個斷後的,就那點薪水,憑什麼主動往前沖?因為去得太晚,混賬們竟然說我玩忽職守。這下好了,無限期放大假,目前外頭不太平,都不用出門,陪我下跳棋吧。」
——沒跟敵人照面,先緊鑼密鼓搞內鬥,誰願意捲入這種境況?
治安廳長官反應奇速,口氣也相當特別,考慮兩個機構的複雜關係,彷彿介於震驚、痛恨、解脫和竊喜之間。傑羅姆察覺到老狐狸竟然高陞了一級!連授銜儀式的風聲都沒聽著,這傢伙真小氣得要命!……面對嚴重指控,走神的同時他產生出仍未掙脫陷阱的錯覺。
一般狀況下,這番說辭會被當成精神病突發,作為妄想狂的個案載入訓練教材;可惜有關方面急於獲得完整報告,負責官員趁熱打鐵,立刻展開實地調查。精確論證由三方聯合組織:治安廳的專家負責現場取樣,高智種派兩名沉默的靈媒進行「心理還原」(只是圍繞當事人無聲觀察,在現場來回走動幾圈),同時擔當後援的霍格人小組趕到后,綜合現有證據實施可行性推演,運算結果出奇得一致。
客廳被一隻懸空「巨繭」佔得滿滿當當,依賴大量冷卻粘液似的細弱附肢,「繭」被吊在天花板與地面之間,表面生滿褶皺,形似兩片有活性的蚌殼、正無聲緊閉著。此刻保衛領地的吸盤像只盲目的蝙蝠,磨磨蹭蹭被拽回「繭」身邊,顯然這可憐的防衛也曾起過作用——森特先生髮現一具被吮干體液的「人干」粘在大量附肢叢中,下場可參考落進蛛網的小飛蟲。看衣服,死了應該才沒幾天,周身富含蛋白質的部分所剩無幾,只餘一層死皮裹著難消化的枯骨。
猛一回頭,捐款箱還在,漂亮姑娘卻不知所蹤。傑羅姆心中震駭,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嘴唇微張、閉上眼打出個響亮的噴嚏!
琥珀色醇酒很快擺上桌面,主客雙方只看不動,都沒有飲用的意思。「冒昧問一句,貴會近況如何?」傑羅姆試探問道。
聽准將發話森特先生感覺寬慰多了,這混蛋至少沒即刻把他賣了,僅僅不疼不癢地補上一腳。短短几個字,形勢便急轉直下,某種「廉價解決方案」被提上議事日程——不存在比發現陰謀分子更便利的借口了,事實已經不太重要,畢竟都屬「查無實據」,這類捕風捉影的控訴本身就無從置辯。
鼻腔內痕癢感覺氤氳不散,短短一分鐘,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像一台沒調好的管風琴、迸發一連串單調的爆破音,把治安官招來只是時間問題。傑羅姆踉蹌躲進生肉作坊所在的陋巷,找個角落彎腰喘息著,竭力抑制打噴嚏的慾望。秒針轉過兩圈半,他的努力收效甚微,不僅反射動作的間隔越來越短,力度也未曾稍減。一顆心如墜冰窖,腦中浮現凄厲的畫面:受害者遺體眼球暴突,癱坐在污水溝中,胸前四濺的鼻血染成個倒三角形,背後牆壁上鮮血淋漓,划著歪歪扭扭的手寫體——他殺!
「就事論事,幹得挺不壞。」弗格森有意停留片刻,跟另一位警覺的手下左右「傍護」著森特先生。老狐狸表情曖昧,看不出什麼意思,「暫時休假幾周也好。別對群體意見過分苛責,當下的光景相當難挨……大家都有點神經過敏,常規反應罷了。」
令人畏懼的鎮定。弗格森腦中閃過這念頭,兩隻手甫一接觸像握住了大團乾冰——透著死人似的耐心,找不到半點虛弱跡象——讓他產生身處重大變故關口上的特異直覺。「謝謝。」
「我的人暫時下榻在外圍兩家旅社,距離這邊一刻鐘車程。」格魯普忽然嘆息著說,「讓維維安留下吧,我真不願她捲入這種境況。」
「不是說都搬走了?……喂,這孩子不是死了吧?」
傑羅姆遲疑地問:「幾月沒見,就為了說這些?」
「感謝您的善舉,女神祝福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