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五章 理智與感情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五章 理智與感情

——怪了,人家大庭廣眾拉拉扯扯跟你有什麼關係?
聽口氣傑羅姆更加疑惑,半真半假地笑起來,「我也是一堆人里的一個,你確定沒認錯人?」
「你受傷了?」發現薇斯帕手上被馬韁勒出一道紅印,男人現出由衷的痛惜,立馬準備上去握她的小手……不過兩人眼神一觸,最後關頭卻打消了念頭,看來難以確定她是否會接受這莽撞的舉動。假如抓一個空,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唉!我曾保證要維護你的安全,不過是匹驚馬,難道還信不過我嗎?」
假如薇斯帕把右手遞給這求偶的騎士,傑羅姆已經拂袖而去,不會再多半句廢話。激情的表白過後,他反倒冷靜下來,想聽聽還有什麼新花招未曾施展過。意識到有人杵在原地脆生生咀嚼著圓蔥,薇斯帕反應冷淡,兩句話就要回去休息。忙著獻殷勤的先生也意識到氣氛有異,開始注意周圍討厭的圍觀者。
見他若有所思,對方試探地問:「都跑這麼遠了,他們還不肯放過你呀?」
連聲「抱歉」、「借過」,森特先生灰溜溜地左穿右插,時時撞見翻白眼的路人。追蹤他的傢伙們毫無顧慮,見目標準備跑路,立刻衝刺合圍,左右都能瞥見繞著房子飛奔的身影。繼續牽著馬連自己都得賠進去,傑羅姆正要施展「隱形術」,突然發生一樁意外。
話講出一半,他發現更大的尷尬正等著自己。坐在地上朝前看,只見受傷的栗色公馬已經被人拽住,那人一手牽馬韁,順著馬匹前後蹬腿的幅度斜向牽拉,口中發出專門抑制驚馬的呼喝,在這匹烈馬徹底脫韁前帶它繞了幾個圈子,竟然奇迹般地將它安撫下來。那人一面輕拍馬首,一面朝這邊看,赫然是男裝打扮的薇斯帕……在他眼裡對方還有點重影,表情什麼的一時倒看不真切。
雖然不適合乘騎,栗色公馬其實速度極快,傑羅姆拍拍馬首,剛巧發覺馬鞍側面刻有「火柴幫」的記號——原來它是匪徒的座駕,難怪這麼難伺候。來不及多想,馬匹快步趟過最後一段石子路,掙脫兩旁苦麥的包夾,疾奔變成了小跑。栗色公馬載著他穿過小鎮簡陋的木製圍牆,打眼望去鎮里人煙稀少,傑羅姆四下搜索,沒找到任何暴力的跡象,不一會兒才有叫嚷聲傳入耳中。隔兩條街道好像在舉行某種節慶?得益於靈敏的嗅覺,傑羅姆深深吸氣,立刻聞見人群彙集的氣息和燒烤食品的味兒。
時光倒流的感覺如此強烈,他好像又回到幾年前那個亂糟糟的行李車廂(見第十二章《圍困》),露麗小姐具備治愈能力的溫暖觸碰稍一貼近,傷口的疼痛頓時減輕不少。傑羅姆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幫助,只得含糊地說:「先把馬制住。」
聽他說,口音濃重的一夥是活躍在高地城鎮間的旅行商人,過去從事跨越國境的走私活動,如今改行販賣來源不明的特殊商品了。旅行商人有自己的語言,老巢就設在恩巴爾山城,受當地領主馬碩爵士的資助,不只熟悉山地間的捷徑,而且彪悍耐勞,背後的背簍承載著一多半小商品的流通份額。哪裡有利潤,哪裡就有這些追逐銅臭的鰻魚的身影,他們其實無處不在,算不上真正的外鄉人。相比之下,鎮上出現不少邋遢又可疑的傢伙,個個一毛不拔,不知道有何企圖。
露麗腳步一頓,傑羅姆差點撞上她。轉過臉來讓兩人面面相覷,一雙大眼睛里蓄滿憂慮,快把整個人都壓垮了。「第一眼瞧見,我就覺得、那個羅伯特先生……他絕對、絕對不是個正經好人!我最好的朋友被一個討厭的傢伙纏住,她又不聽我的勸阻,就算我是個傻瓜,也知道這樣下去絕對、絕對不可以的!」
對方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他,認認真真地說:「一定錯不了。雖然在首都時不許我們亂講,私下裡姐妹們一直在議論你的事。痛扁密探頭頭那天,我是親眼所見的……當時我就想,你妻子可真好命,關鍵時刻敢於擔當的男人,無論走到哪都是萬里挑一……」
聞言拉下一張臉,傑羅姆說:「你知情識趣,又熱衷於泡妞,不如跟我一塊去演個英雄救美——」
至於現場忙著掏錢的,森特先生再眼熟不過。大部分買家是年輕姑娘,兩三個結伴同行,交談時嘰嘰喳喳像扎堆的麻雀,每人身邊緊跟一隻外形古怪的小動物。不僅有生具鳥喙的「兔隼」,會說話的綠鸚鵡,也有貌似猿猴的縮小版「巴哈姆特」,甚至包括腿腳纖細、模樣兇惡的大蜘蛛。小怪物們片刻不離主人左右,眾多活物營造出氣味和響聲的大雜燴,讓傑羅姆頭暈不已。
森特先生拍拍後腦勺,唯一的念頭是:媽的,我今天根本就不該起床。
低頭默想片刻,傑羅姆笑笑說:「幫我打聽打聽,最近幾天他可有什麼外出活動?我突然想,或許該跟他多認識一下。」
傑羅姆腦子卡殼,再度懷疑時間正逆流而動,他自己嗯啊了半天也沒能念出完整的句子,心裏各種荒誕的念頭揮之不去。
這時他算明白過來,對自己的「運氣」既僥倖又后怕。見過他面的造化師為數不少,可能上來就有人認出了他,順水推舟才促成這局面。仔細想想,一群芳華正茂的姑娘出手卻毫不留情,流氓們少說落鼻青臉腫,嚴重的可能被「兔隼」咬殘……森特先生暗嘆一聲好歹毒!告誡自己千萬當心這幫丫頭,她們有恃無恐,自己可沒資格廣結怨仇。
瞧熱鬧的造化師捂著臉尖叫起來,連旁觀的森特先生都有點撐不住了,從懷裡摸出半個圓蔥咬兩口壓壓驚,同時對這小子生出強烈的敵意。就憑這份旁若無人、隨地下跪的氣勢,此人絕對是名花叢老手,認準目標展開了密集攻勢,尋常小女孩兩個回合就會被他收拾。雖然追求的對象具備一定自衛能力,但花言巧語和各種手腕一併施展,難保她能頂得了多久。
傑羅姆·森特一閉上眼,上次惡夢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獨裁者倚在石頭王座上有氣無力的,身邊眾多參謀只懂吱吱怪叫,搞不明白到底在廢話什麼。近距離一看,他們竟是一幫穿制服的黑猩猩,動作煞有介事,周身散發一股子爛香蕉味……
傑羅姆抬頭看看,造化師的宿處已近在眼前。營地依山而建,背靠一條季節性的小溪,兩人抵達時豎起了五六隻巨型帳篷。彩色帳篷華麗又氣派,能容納許多活人,幫助紮營的不光有造化師,還有負責託運行李的「長途貿易公會」員工。想不到「長途貿易公會」要錢不要命,跟隨造化師穿越重重關隘,就為了送幾車破箱子——或者按他們的說法,體現了這一行的職業道德。傑羅姆十分感慨,假如能僱到一半忠誠的部下,他也不必事事躬親了。
發現穿皮甲的傢伙分作三股,朝自己站的地方左右包抄過來,森特先生頓覺不妙。對方一副不怕你跑掉的樣兒,眼神也透著凶光,分明來者不善。收起半個圓蔥,傑羅姆真搞不懂為什麼總會惹禍上身?新來乍到,遭人追殺也得過兩天再說……難道是因為這匹馬?
劇痛中傑羅姆差點被馬蹄踩扁,全憑直覺拔劍割斷馬鐙,然後狼狽地向後翻身。栗色公馬遭到兔隼連續襲擊,驚慌中高高人立起來,在場者無不發出驚叫聲。猛然間後頸著地,傑羅姆著實摔得不輕,等他回復意識想站起身時,只聽一個溫柔的女聲說:「別亂動,先生。讓我看看你的傷處——」
受到陌生人無保留的讚揚,傑羅姆心情大壞,笑容也變得非常勉強。婚姻失敗的事竟被當成飯後談資,當事人心裏能好過到哪去?況且他和莎樂美關係複雜,再見面時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想到她開始過著另一種生活,也許某天會改投他人懷抱,「前夫」心裏的滋味可不是旁觀者有資格瞎猜的。
——恩巴爾山城,馬碩爵士……大部隊跑這麼遠為投靠一個邊地的軍閥,這種計劃用「沒把握」來形容,你還真是樂天派。
「別介意吧,呵呵!以為你早死翹翹了,沒想到能見到本人。」不時拉著無表情的傑羅姆擺個姿勢,造化師小姐當一會兒動物園導遊,向大家介紹謠傳中已滅絕的稀罕生物,周圍的小妞們眼神異樣,好似在說「這就是有情有義的男人啊……估計是突變品種。」森特先生考慮該如何脫困,假如手中有柄法杖,他早向人堆里丟幾顆火球。
總算見到一線曙光,露麗用力點頭,對傑羅姆的詢問和盤托出:
「大白天猥褻少女!?拉出去埋了——」
眾目睽睽之下,空中吊人的生命力格外頑強,施加在脖頸上的力不足以快速致命,激烈的掙扎可想而知。沒興趣欣賞弔頸子的全程,傑羅姆大力催馬,把處刑集會拋在腦後。幸虧沒人注意到他,否則領主有義務監督犯人咽下最後一口氣,想想都覺得反胃。鎮民們智力低下,花錢雇來的法官同樣素質不高,勛爵作亂令執政集團大換血,行刑時還奉「國王之名」,也不怕攤上個謠言惑眾的罪。難道將來的領地建設只能依靠這種爛人?
現實情況下,造化師和勛爵幾乎勢不兩立,缺乏和談的可能。作為最富有的法師行會之一,查林曼丹這回不惜血本派大量會員涉足險地,難道他們打算兩頭討好,發一筆戰爭財?不過想想嚴峻的局面,這種機會微乎其微。顯然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關鍵情報,能迫使勛爵容忍造化師的挑釁,否則越過軍事分界線等於自投羅網。
一面精神過敏品嘗著噬心的妒火,一面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森特先生立即站在陌生人的角度上嘲笑起自己來。後腦的痛楚自動消失,他麻利地翻身站起,看似某個童年沒人疼以至於潑辣到斷手斷腳也能自我痊癒的強大人物。「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要不是您及時出現,指不定造成多大混亂來著……我的確不懂馬性,原來輕輕一摁就能起這麼大作用!」抱歉的眼神格外逼真,正常人看不出半點紕漏。
鎮民們大呼助威,手中的淡啤酒撒得到處都是,馬尿味隨西南風飄出去好遠。幾名人犯各自矇著黑頭套,飛速攀升至三角架頂端,彷彿串在鐵枝上腳爪亂撓的螞蚱。兩個小時稀里糊塗地過去,之前的審判專供鎮民們投擲石塊以泄憤,嫌疑人被迫充當活靶子,法官若不出席他們准被生生砸死。灌下一肚子劣酒,巡迴法官抽空履行了職責,嘮叨幾句后犯人便悉數伏法,正義再度取得完勝。
想破腦袋的工夫,遠遠能望見掛在獨嶺鎮入口的山羊骨飾了。
——這……不是露麗小姐嗎?
「流氓!小白,大口咬他!」
「別輕舉妄動,多等幾小時吧。」朱利安拉住他說,「現在出發,可能會碰上軍隊追殲殘敵的場面,連吃午飯的心情也沒了。」
口中輕叱,他打馬向前,獨嶺鎮主街的情形躍入眼帘。
從不愉快的想象中抽身出來,傑羅姆盼望自己能夠掰成五份,獨力解決所有難題。再奔出一程,劇烈顛簸與撲面而來的風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發覺自己走在多霧的田間路上,胯下的栗色公馬放蹄狂奔,後頸被一簇一簇紮起來的鬃毛像團隨風狂擺的短辮子,抽在手背上很不討喜。栗色公馬專撿坑窪的路面前進,偶爾還會四蹄騰空玩玩短跨越,毫不介意乘客的感受。坐在使性子的野馬背上,傑羅姆乾脆不去理它,把視線轉向四周的景色。
獨嶺鎮短短几條街很快見了底,帶路的女孩放慢腳步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泛起惡作劇的笑。傑羅姆衡量著接受「幫助」造成的風險,經她們這一鬧,比自己解決還要嚴重許多。
強忍住打招呼的慾望,傑羅姆屏息凝氣,任憑女孩提著牛奶桶擦身而過,左邊的髮辮甚至在他腿側輕擦兩下。露麗是傑羅姆遇見的頭一位造化師,異地重逢卻找不到合理的問候。當初他還過著千面人的生活,連真實姓名也沒對人家透露,想起分別期間自身境遇的大起大落,感慨的力氣都沒了。何況他曾對老實的姑娘百般欺騙,還說自己兩個女兒如何如何,這會兒情知理虧,幸好一張厚臉皮仍在「隱形術」的籠罩範圍內。
傑羅姆一時沒話好講,手撫額頭愣一會兒神,半天才開口。「有一點你說得沒錯——這小子的確不像什麼好東西。雖說我自己都顧不過來,不過也不能便宜了他……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我需要儘可能全面的信息,摸清楚這傢伙的底細。」
回到了安全狀態,傑羅姆坐在馬背上享受一會兒偷窺的自由,在他眼裡「臨時營地」其實應有盡有,比剛到手的破鎮子像樣得多。照明用的植物種在小溪邊,兩口鐵鍋盛滿香噴噴的熱粥,隨便亂看就能發現不少可愛小妞——如果不那麼多話該有多好!水窪邊上甚至有人在擠牛奶。聽見奶牛哞哞叫,他很懷疑眼前的團體真是來打仗的?
聽她添油加醋說一通,露麗看上去沒怎麼訝異,騎在馬上的傑羅姆卻坐不住了。新出現的兔隼聞聞嗅嗅,兩下蹦到栗色公馬跟前,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怪叫,分明發現了隱形偷窺者的行跡。不管他怎麼躲閃,可惡的兔子硬是不肯罷休,看架勢馬上會跳起來狠狠咬他。
找片上衣抹乾凈手掌,薇斯帕若無其事地說:「知道你在後頭,剛才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呢。我真是粗神經……」
——喂!看在上天份上!
對自我解嘲的說法不以為然,男人特意選個鄭重的表情,突然單膝跪地,用賭咒發誓的口氣說:「我,羅伯特·馬碩,謹以騎士的榮譽起誓:如若發生任何危難,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形,請容我一力為您擔當……獻上我的寶劍和全部熱忱……若違此誓,萬死不辭!」
這幾人臭氣熏天,皮甲和內襯塗滿油垢,腰間武器半露,推推搡搡摸過來,所到之處惹起許多埋怨。不光身高體長,他們臉上的絡腮鬍子形如雜草,邋遢程度快趕上一年只洗兩次澡的蠻人;乍看那一身橫肉,強壯程度也和蠻人差不多,體表疤痕累累,凸顯了簡單粗暴的調調。以貌取人雖不可取,但硬說他們是守法公民恐怕沒人相信。
「你還好吧?真抱歉來遲一步!」總算有人說出了眼下該說的話,傑羅姆·森特瞧瞧新登場這位——身穿尖領劍術衫的英俊男士——正關心地望著薇斯帕,同時把一隻手放到她肩膀上。
日頭已攀上半空,頭頂淤積的雲霧卻未散盡,田裡的植物像個師級建制的儀仗兵團隊,個個舔著臉渴求陽光的照拂。向筆直小徑的盡頭望去,太陽早已洞穿雲層較薄的邊緣,猶如穿透淺水區的諸多手臂,草葉上的露珠被光臂捲走前射出短暫多彩的光,叫人誤以為只要勇往直前、即可抵達盛產寶石的國度;大範圍蒸騰作用引發空洞的「——」聲,為麥地平添一段背景音樂,聽起來像逐步加壓的巨型抽氣筒。
亂糟糟,鬧哄哄,市場上人頭攢動,氣氛非常熱烈。沿街店鋪和攤販爭搶地盤,商人把各色貨品舉到了顧客眼皮底下,臉上層層堆笑,看樣子都賺得心花怒放。本地人那點東西差不多已售罄,不少店面白天大門半掩著,店老闆拿忌妒的眼神盯住依然活躍的競爭對手。除了兜售標本和叫賣烤肉的,另有一批操著濃重口音,衣著打扮都很特殊的商人混在本地人中間,提供的貨物則千奇百怪。
難道他就這麼同意了?」見露麗認真點頭,傑羅姆只覺不可思議。「叫『羅伯特』的又是什麼時候蹦出來的?」
「誰啊!?誰這麼大胆,敢占咱們家便宜!」
略微抬高尖尖的下頜,薇斯帕端詳他十分之一秒,眉頭輕舒,現出個落落大方的笑。「不客氣,熱血馬本來容易受驚。」
見她表情逐漸回暖,傑羅姆柔聲道:「我保證,今後再不會對你說謊。」
對方笑著喘口氣,「謝謝你這樣體貼吧。不過我只是一堆人里的一個,像風景畫里的一株冬青,你哪會注意到我嘞!」
對局勢發展之快失去了概念,傑羅姆本能地舉起手,表示自己不屬於流氓中的一員。兩句話工夫,堵截他的人已碰上嚴重危機,分散各處的造化師反應極快,轉眼間放出所有寵物。野人們根本沒機會辯解,「兔隼」和小型「巴哈姆特」已經踩著人頭撲向目標,牆頭上大蜘蛛亂爬,空中的飛禽則引領各種魔寵對敵人實施精確打擊。四周的無辜者還沒搞清怎麼回事,幾個野人已經原地打滾,跟小怪物們殊死搏鬥去了。
心說你什麼意思?表面上不置可否,傑羅姆很快反問一句,「多謝相助,不會給你們造成麻煩吧?」造化師小姐擺擺手,表示幹掉幾個笨蛋舉手之勞,何況他們面目可憎,本不該生出來丟人。傑羅姆深表贊成,信口胡說道,「夏天那會兒,我記得在首都有見過你……」
栗色公馬對兔子的危害性認識不足,不耐煩地兜著圈,卻擺脫不了小東西的貼身糾纏。猛甩馬頭,它乾脆提起前腳要給兔隼一記好教訓,沒想到兔子反應極快,把下嘴的目標從傑羅姆換成他的坐騎,飛身便是一口……只聽馬匹長嘶,不知道何處受創,同時也把傑羅姆摔落到地面,跌得他眼冒金星……此刻一隻腳卻還卡在馬鐙里。
不情願地踏入營地,傑羅姆目光左右逡巡,發現自己的到來果然吸引了許多眼球。身畔的小姐逢人必打招呼,這樣還嫌受關注不夠,有人專門通風報信,拉攏更多夥伴外出圍觀。照她們傳播小道消息的速度,自己的行蹤已然暴露無遺,到時出門都得戴上面具!後悔沒採納朱利安的良言,傑羅姆只好夾起尾巴悶頭前進。
「你去叫英雄救美,我去是趁人之危。」見摁不住他,朱利安放棄了嘗試,從懷裡掏出空空的扁酒壺左右搖晃著。「腳下留神,免得遭到馬蹄踐踏。別忘了捎兩大瓶琴酒回來,口味不限。這裏的『苦麥火水』只配拿去刷馬桶,再渴幾天我會脫水而死了。」
聽說有不少造化師進駐「獨嶺鎮」,傑羅姆不禁心生疑竇,怎也要親眼目睹才肯相信。沒工夫準備馬車,他命人牽來一匹健壯的栗色公馬,打算獨自去探訪這群沒大腦的人。
人家如此信任自己,傑羅姆很想勸她兩句,以後少對陌生人胡說八道。這姑娘不似沒有腦子的人,難道真把自己錯認成什麼英雄豪傑?有一點可以肯定,造化師做買賣更稱職些,一幫小女孩外出打仗有夠胡鬧的。
薇斯帕雙頰微微發燒,像新雪映襯下綻放的兩朵蔦蘿,難以判斷是出於羞澀還是惱火。「這麼講的話,一切有勞你了。」沖他還個半禮,再補上一記禮節性的微笑,她目光低垂,始終沒拿正眼瞧過對方。
勛爵對造化師的態度似乎比較奇特,派出了手下人打探情況,人數卻少得夠不成一次試探。由此推測雙方暫時不會動武,原因不太清楚,事態發展更加撲朔迷離。
驅策坐騎追在她身後,森特先生腦子裡花樣百出,考慮要怎麼跟她見面才能避免尷尬。衡量著眾多的顧慮,遲遲想不出周全的主意。於是他跟蹤人家把牛奶裝滿陶罐、晾曬剛洗凈的床單枕頭套、照料生病的小怪物、為新栽下的「蛇籠草」澆水、對著帳篷上的裂縫修修補補……傑羅姆越看越氣,心說憑什麼讓一個人干這麼多活兒?那些七嘴八舌的小妞都跑哪去了?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奔向陽光的過程讓傑羅姆的心情有所好轉,比起身後逐漸遠去的勞心事,遲到的破曉友善太多了。他使勁甩甩頭,督促坐騎持續加速,開始設想抵達獨嶺鎮后的情形——要麼造化師全員被捕,大部隊風捲殘雲,現場一片狼藉;要麼造化師在敵占區拘捕,釀成流血衝突,現場一片狼藉。傑羅姆無奈地意識到,寶石國度畢竟是不存在的。
簡單答允一聲,傑羅姆爬上馬背,試著輕抽一鞭。胯下的栗色公馬拒不合作,尥蹶子甩頭原地踏步,讓蹩腳的騎手很傷腦筋。「這東西真會跑?蜥蜴都比它乖巧。」
「嘿,還愣著幹什麼?快快過來!」發現有個漂亮姑娘沖自己直招手,傑羅姆心驚肉跳,不敢輕易答應。對方嫌他反應慢,乾脆一把拽住拉著他朝鎮外飛奔。傑羅姆只覺前方有人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耳邊響起不少嬌笑聲,還有女孩沖他屈膝行禮……兩人穿過亂鬨哄的鬧市,速度好像順流直下,轉眼脫離了人群的關照。
菜販表情古怪,「你不也是外地人?連他們都不認識!」
「從哪聽來的?沒這回事!」
長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滴,露麗慢慢恢復過來,點頭說:「我相信你。我、我還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不是親過她?你妻子……是不是因為她才跑掉的?」
朱利安往馬屁股上添一巴掌,一人一騎才勉強動彈起來。
「姐妹們,快過來!幾個混球合夥侮辱咱們的人!」
彷彿目睹一次大規模洪水來襲,褐色眼睛迅速堆疊起層層淚花,這下可不是委屈造成的。露麗默默起身扭頭就走,森特先生忽然發現自己才是世上最後一個傻瓜。雖然她的價值觀有點落伍,可絕非智力低下之人,法術技藝還相當嫻熟……傑羅姆估計露麗不是有意設套擠對自己,但「孩子口中常有真理」,越是坦率和不留情面的提問,越叫他無從招架,只好「本能地」撒個小謊。
目睹人頭濟濟的場面,森特先生老實下馬,找個賣菜的小販打聽情況。據說造化師抵達獨嶺鎮不滿一天,已經成為夢寐以求的好主顧——燃料,布匹,食品,雜貨,沒有不要的東西,猶如一陣龍捲風將全鎮存貨席捲一空。還有無聊人一口氣買走鎮上所有的胡蘿蔔,出手闊綽,拿去喂牲口亦有可能……金錢的魅力無法抵擋,造化師忙著收集一切材料,要在鎮外依山傍水的位置設立營帳,安置隨行人員,因此提供了大量商機。許多陌生人也適時出現,鎮上的旅社早已滿員。
無防備之下給人揭了瘡疤,傑羅姆暗自失神,機械地往前挪步。聽女孩繼續說些詞不達意的話,只能敷衍地哼哼兩聲。
露麗暈乎乎地隨他離開,走出一段路程,傑羅姆找一塊薄荷辛香片出來。「給你。勁頭相當大,當心別咽下去。」
心想當時我正接受審查,有沒有命還不好講。奇怪,愛德華怎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把自己侄女委託給一個王八蛋照顧?從露麗身上問不出更多,傑羅姆確信這件事不像表面看來那麼簡單,他已經嗅出了陰謀詭計的味道。
想起「火柴幫」的來歷,他很快感到後悔了。假如這匹馬被武裝分子認出來,甚至原本屬於某個匪首所有,騎著上街不出事才怪!迫不得已他一手牽馬,低頭快行幾步,想找一條橫巷鑽進去,到僻靜的地方解決矛盾。
「……反正啊,鎮里供不起這麼多人,又不夠安全,我們只好到外頭搭帳篷逗留幾天。要是沒意外,隊伍還得繼續往東,一路翻山越嶺,走到恩巴爾山城才算到地方。不怕跟你講,這麼多人千里迢迢,趕去投靠什麼馬碩爵士,連我也覺得是個好沒把握的計劃……咦,光顧著說話,臨時營地到了。」
「別走嘛,我又不是瞎胡扯……唉!你年紀太輕,怕你誤會我的本意……其實真沒騙你!她是她,我是我。剛才你也看見了,人家連正眼都不睬我,光顧著肉麻——」說著說著自己都感覺口氣不對勁。
「比我早幾天到羅森里亞。他是發信人馬碩爵士的獨子,雖然當時已經有點粘人,可還不像現在這麼過分。我聽人說,薇斯帕的叔父委託這位先生一路保護她……要是早找個更可靠的人,才不會出這種事呢!」說著瞧瞧森特先生,好像他是什麼「更可靠」的人似的。
「露麗,我一直想對你說聲對不起。」蹲下來望著她,傑羅姆不假思索道,「我很想告訴你,其實我根本沒有女兒,只有個淘氣包似的侄女,因為我時常說謊,現在連老婆都跑掉了……你看,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意講話做事就會給稱作傻瓜,那我寧願跟你換上一換。不論是我還是她,我們都是背叛了自己的人,很多時候口不對心,沒能力過你這樣誠實的生活。因為你是少有的坦誠的人,每次見你都讓我平添幾分信心,覺得周圍不全是撒謊的騙子。所以差勁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只是你現在沒法體會我們不能講真話的緣由。」
露麗使勁搖頭,用套袖拭著淚,勉強平靜著心情。「從這次見面開始,她都不跟我講心事話,以前她可是最體貼最大度的人。我知道,她、還有你,你們都在合夥撒謊騙我……叫我覺得、覺得自己像世界上最後一個傻瓜……我有那麼差勁嗎?」蹲在帳篷的陰影中,露麗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即便年齡的增長從她身上帶走了幾分稚氣,此刻的注視依然清澈見底,讓傑羅姆一陣自卑、又感覺由衷的羡慕。
「是說那些外地商人?好像正跟你們搶生意呢。」
半顆圓蔥下了肚,傑羅姆拍拍手,關照一下露麗小姐。只見她眼淚汪汪、搖搖欲墜的,明顯受到很大打擊。「走吧,」小心翼翼攙扶著她,傑羅姆悄聲說,「這裏沒咱們什麼事了。」
短短一瞥間,那隻擱在薇斯帕右肩上的來路不明的手彷彿灌注了無窮魔力,把好端端的秋天上午一巴掌打翻,像打翻一桶奼紫嫣紅的油漆,叫人無由的一陣心痛。這是只保養良好、五根手指一根也不缺的男人的手,傑羅姆可以肯定手的主人是名特別英俊的人類男性,六尺五寸棕發藍眼表情曖昧三十歲左右兩腿稍有點內羅圈,是塊騎馬打仗的好料。不情不願瞄一眼站他旁邊的薇斯帕,似乎對男人獻殷勤的舉動並不推辭,反而擺出一副請你看氣到你死的模樣。傑羅姆眼中男的英挺女的窈窕,左右並列處處符合黃金分割比例極端協調,令他有種被迫參加殘酷的寫生課的錯覺……心說非常好!傑羅姆幻想著自己手持一根炭桿筆,正把那位含情脈脈的男士一筆頭插死在畫布上。
「喲,還忙著呢,真羡慕你的好體力。」正想著,總算有個穿長袍的女孩過來跟她搭話,身邊還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兔隼。「露麗,聽說沒有,那個誰誰誰竟然還有命在,剛才在營地門口出現來著……」
一句說完不多停留,她把韁繩遞給傑羅姆,視線自然轉向同來的男士。笑容既清且艷,更帶著完全的善意,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不值得蒙受半個謝字。薇斯帕臉上漫無心機、滿不在乎的神情讓傑羅姆的自尊跌至谷底,摔成了無限細碎的小塊;再看她身邊自信到會發光的男士,傑羅姆很想停止呼吸,把自己憋死算了。
與此同時,附近的木頭高台附近圍了兩圈活人,對幾名匪徒的審判進入關鍵時刻。「搶劫,殺人,故意縱火,妨害風化……」雇來的法官端詳著咬牙切齒的鎮民,還有慘遭大火焚燒的城壘,不由得自言自語,「火刑多好,省下搭架子的麻煩。何必裝模作樣……」猛灌兩口「苦麥火水」,把酒瓶往木頭圍欄上一磕,玻璃渣隨之四濺。「現行犯,審什麼審?以國王的名義——通通有罪!把小子們掛起來!」說完吐一口痰,結束了標準的宣判程序。台下咀嚼乾草的耕牛挨了一鞭子,被迫拉動套環,另一頭隨即上演吊人好戲。
傑羅姆正猶豫要不要同造化師接觸,身邊的菜販好心提醒他一句,「喂喂,吝嗇鬼們出來了!」話沒說完,小鎮酒館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幾個穿翻毛皮甲的男子魚貫而出,吸引了許多注意。
擠牛奶的姑娘提起不斷冒熱氣的牛奶桶,好奇地朝栗色公馬瞄上一眼。只見兩條髮辮垂到胸前,長睫毛下面一雙大眼睛,臉上微帶點雀斑,面頰紅撲撲像熟透的蘋果,叫人覺得心裏暖和。不管碰見幾次,一張十二分溫柔的面孔總能換來整天的好心情。
不知是薄荷片的刺激,或者再也抑制不住,露麗苦著臉原地一蹲,眼淚像斷線珠子般滾落下來。只聽她含含糊糊、斷斷續續地說:「這次……他們做的好過分!……我都快不認識她啦!」
「嚇,那不是我的馬?!」發現栗色公馬竟沒跑遠,一直慢吞吞地跟在後頭,傑羅姆可算找到借口。靠大聲說話轉移注意力,他快速擺脫滋擾,躲到角落裡施展「隱形術」,然後兜個大圈子才翻身上馬,兩手輕提韁繩,從圍堵中平安逃逸。
「喂!」左前方不遠處有個姑娘給人蹭了一記,手裡的棒棒糖粘到裙子邊上,發出不樂意的哼哼。跨過她身邊的野人自然沒空道歉,她的遊伴氣不過,突然扯開嗓子高聲示警,「注意啦!有人欺負咱們姊妹!」這句話還在空中回蕩,市集上的造化師紛紛把目光投向這邊,危險訊號接力似的越傳越遠。
「怎麼佔便宜了?詳細說來聽聽……呃,好咸濕啊,人家才不要呢……」
沒找到手帕,傑羅姆翻翻挎包,弄一張吸水紙給露麗,隨口安慰道:「為什麼這麼說?以她的狀況,有一打追求者也不出奇。」
七月初那會兒,一封『占星家協會』寄出的快信被送往查林曼丹,信上說、預測今後半年裡東部各省可能出現大面積病蟲災害,並造成嚴重的糧食歉收,希望查林曼丹派人提前深入疫情中心,看有沒有可能控制受災面積……結果沒過幾天,竟然又收到一封馬碩爵士的邀請信,請人解決他領地里糧食病害的狀況,還說能保證造化師一行人的安全。因為經常外出旅行,這兩封信實際上由露麗帶到了羅森里亞,轉交給薇斯帕的叔叔,也就是愛德華先生過目。
這些商販身穿毛呢衣褲,左肩搭著摺疊的羊絨斗篷,下身是緊腿褲鹿皮靴,斜戴無檐風帽,衣衫以黑褐色為主。許多人腰間挎一柄短彎刀,蛇皮刀鞘裝飾華麗,刀的主人眼神機警,不像可以隨便打發的角色。這身穿著既有利於上下攀爬,也能在林木間隱蔽身形,還可視情況應付不同高度的氣溫變化,天生一副翻山越嶺的打扮。他們彷彿是從更往東的地域聞訊而來,第一時間截住了揮金如土的買家,背簍和小箱子里塞滿奇妙物件。比起高度專業的對手,「獨嶺鎮」本地的商人水平一般,只能去撿別人漏下的機會。
熱鬧的交易會上竟有人拒絕掏錢?傑羅姆記下這條消息,直覺告訴他的確有少數詭異的影子在人堆里轉悠。從菜販手裡買一顆圓蔥,他站在路旁邊啃邊看,想瞧瞧那些吝嗇鬼長什麼樣。十分鐘過去,現場往來的男女被他認得差不多:攜帶魔寵的造化師明顯是來參加秋遊的,行商人則求財心切,兜售串燒食物的一律屬於本地住戶……除去這些,另外幾名體貌特徵稍顯異常的,怎麼看都像是混血兒。其中一人剛拿精神觸角試探傑羅姆,被他的撲克臉反射回去,果真是讀心者沒錯。若干便裝軍人充當讀心者的隨從,人棍似的跟在主子身後,表情極端無聊,偶爾停下來弄個棉花糖嘗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