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山

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山

我剛上馬,馬韁便被波才一把抓住:「那老小子咋辦?」
結果顯然是我想錯了,但還是讓我大吃了一驚,因為一刻后我們在另一個火堆前看到兩個手持鋼叉迎接我們的大漢,我們後面就有一聲驚詫而顫抖地低語,但足以讓我們所有人知道:「是波才將軍!」
忽然,我決定碰一碰運氣,原因雖然是因為自己的身世,但卻挑起宋的一樁回憶。
這個曾叱吒中原,堂堂萬軍的統帥的聲音竟顫抖了,他前面的黃巾軍戰士也幾乎都在這時哭得更大聲了,但他還能顫抖著把這個故事的結尾說完:「最後看不行了,他們立刻投降了,把幾萬咱好弟兄給賣了,好幾萬哪!那夜好多兄弟還都在隨著覺呢,還沒醒過來,就被……了,那個叫慘啊!一夜之間……全被……了。他們這樣以為還能換個官噹噹,沒想到被俺在宛城外看他們被活剮,這幫人殺豬般叫了三天還罵朱俊不守信用,當時我感覺又難受又痛快啊,則幫龜孫子活該!可他們坑死咱多少好弟兄啊!」
「俺叫得可不就是寒餡么?」波才看了看他,很是樸實地說道:「名字難聽不打緊,俺還叫菠菜呢。」
他迅速被後面的人狠狠揍了一下腦袋,他也立刻明白是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捂嘴。卻被我一下拎了出來,雖然我不知道誰是黃巾軍神城使,但是看這光景這人肯定是大人物。但是這幾個人全部低下腦袋,一起裝傻。
而他則將我打量了好幾遍:「未想孟博先生之子,竟是如此巍然挺拔的少年英雄。」
「哎,波大哥,我叫……韓……暹。」旁邊那個也是裹著獸皮滿臉毛茸茸只是有些稀疏的大漢對他用方言叫錯名字很是有意見,而且看起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這樣了。
「我的馬被山石絆倒,在路上撂了蹶子,首領便讓我先回來報信,發現那個人在那邊丟下了這個,他們還在繼續追。」他遞給我一個普通的麻布袋子,我沒有打開,就能聞到一股熟悉的藥草味道。
我和老趙換了個眼色,他立刻吩咐下去,幾個士兵立刻悄悄循山野小徑而沒入,直接去摸這個不知何方而來的斥候了。
「一個山裡人。」他依然一點都不害怕,很是坦然,我真的不相信一個普通山裡人見了我們這個陣仗會這般鎮靜。所以,我很擔心這是個……刁滑的……山裡人,與此同時我也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和表達能力有些問題。
我們沒多說什麼廢話,只互相稍微介紹一下,便開始討論下面幾日的行程。我把我的計劃和盤托出,不出我的預料,有些人有些失望,但是波才頻頻點頭,老趙也覺得挺安全的,我便有了信心,便這麼定了下來,畢竟,我覺得我只是要救一個人,而不是要去殺一群人。
「當時還有誰知道?」
大家彷彿都有了什麼顧忌,百十人的隊伍竟無人作聲;馬也有些捨不得放過這片草地,悠悠閑閑,隨意便撈了幾口零嘴。這是夏日的司隸河南尹大漢國度洛陽不遠的西邊靠山一隅,我卻覺得身在不知何處的無人天邊。或許是我們都沒有預料到這份美景,於是這份如不速之客的美景讓疲憊了好幾天的我們都覺得在天外的樂土一般,完全沒有了睏乏之意。這種未曾料想的威力便是如此之大吧!
只是他可能覺得我太像武人,上下仔細打量我,還是有些不確定的神情,也許我和父親的形象是不太像。想到這裏,我立刻問他可見過我的父親,他卻說未見過,而且不無遺憾地說:當年便很欽佩我的父親,神交已久,卻不能相見,可惜可惜。
「大夥歇歇吧,」我決定作為頭領得有個比較好的解釋和處理方法:「人家是故人,咱們就不便打擾了,各干各的去吧。」
這讓我立刻轉向宋玉東,我清楚地記得當天沒有他的參与,因為父親併為昭雪,我也沒有敢告知所有人,他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先解釋給我聽。
正式的敘談約是一刻后,我們圍坐在火堆前,這回先開口的是波才。
說完大家也算識趣,見沒自己什麼事,也都各干各的,基本都是在準備吃飯了。
「早了去了,誰還記得?」不知道他怎麼還能這麼從容。
於是這天剛過正午,當我們沿山間野徑翻過一條綿延不絕山脈的山坳時,我們就到了這樣一個地方:
這話題算了了,我便問了兩位黃巾將軍如何到此,卻引出下面這一番話來,真是大出意料。
「大哥,叔父請您過去一下。」宋忽然過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也趕緊站起來,和他相請,快步走了過去。
那個人臉色忽變,臉上皺紋涌動竟要彈出些老皮老肉來似的,不過旋即恢復面色平靜;但眼睛還是不自覺地從我的身上離開轉到了我後面的那個瘦弱書生身上,其中閃爍不懂,定是在思索打量著什麼。
「小兄弟怕是認錯了吧?」他語氣難得緩和了很多。
天慢慢地亮著,風也熱了起來,不知何時,蟬聲忽然響了起來,接著彷彿千山之上,萬林之中所有沉睡的蟬都被叫醒,一下子,原本靜謐的森林霎時變得聒噪起來。
「啊喲,我險些忘了,張叔一個人在這,真怕他出點事。」我看了看他,他點點頭,顯然同意我的意見。
「昨天那幾個跟我們走的過來。」我喚來了昨日那幾個:「多帶匹馬,別著急,慢慢把張大叔帶出來,順山路走,沒有山路便只管往東走,或者跟著我們的馬蹄印,多帶些乾糧。」說完,我看了看波才,他又點了點頭,從旁邊老趙那裡牽來一匹馬,旋即很是利落的上馬;倒是韓暹有些不穩,馬也很想把她撂下來,可能他以前主要是坐船。
波才至少沉默了有一頓飯功夫,才說了一個字:「中!」
原來,黃巾軍內遠不如我想得那般簡單淳樸;原來,種種跡象遠不是我所想像;原來,在哪裡都有爭權奪利的,原來,黃巾軍中也有這樣的敗類。而唯一和原來有些例外的是,這回波才竟說了那麼長一通,而韓暹卻寥寥數語就完了。
而我則只能在揣揣不安中度過下面的一段時間,可那些該死而且不知好歹的蟬並不會因為我們的煩心而降低聲線,也不會理解它們這樣的聒噪會讓某個「暴虐」的人生出報復之心。於是這天早上在我的倡議下,絕大部分人都很有胃口地吃了一頓烤蟬,除了我們幾個,並非其他,心中有憂,不知後事,無法釋然。不過耳根邊倒是真清靜了不少,那些蟬肯定很後悔它們會叫,而且還叫得這麼響。
「這位先生,以前是當官的,是不是因為十年前的亂事到此處啊?」我已經開始確信這個人很可能和黨錮之禍有些關係,但是我這問話,回頭想想似乎有些操之過急,不過,由於宋的加入,這個疏忽變得不太重要了。
「叔父是山陽督郵張儉大人!」宋忽然一口咬定。聽完兩人這幾句,再一見此情景,就是我也能認定他一定是張儉,否則,經由一個陌生人提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姓名,又怎會失態如此。
次日,很早我就被人叫醒,那時天還帶著一層深藍色。老趙叫醒了我,他匍匐著貼在我耳邊和我極為輕聲說了一段話:「我們哨兵發現有人在監視我們,不知是誰的人,隔得很遠,在那邊山裡的林中,有馬,似乎一直在觀察我們,天太早了,周圍太靜,怕驚了他,便沒讓人去摸他,只讓人先盯著他,我們怎麼辦?」
緊接著便是我的驚詫了,但我的聲音就要大很多:「波才將軍?就是您?」
我和老趙幾乎同時跳了起來。但我們卻又同時看向對方,「追不追?」
韓暹晃了晃下頜,狠狠吐了口水也開始說他的故事:「我和波大哥一樣。當時我打算溯河而上,入河南,也要直攻洛陽,卻被那些天師,道使給奪了兵權,看我不服,還要害我,就這樣,我也逃出來了。」
「有人窺我等行蹤,今往山東而去,速領人循山路追之。能活之則生擒,不能則射死。」
那夜,我們在初始極度興奮的張儉叔父攙和下和兩位黃巾的大將敘談,這場景是絕對非常奇怪的。但必須承認除了那段往事,其他相言甚歡。只是談到地方豪強的種種惡行劣跡時,我卻有些犯糊塗,似乎他們所說的那些事情,我卻沒怎麼遇過。不過張儉大人當年是督郵,黃巾軍一路殺的便是這種傢伙,這讓我不得不確信這些,而且我想起了周倉最初的事情來。所以我相信,我眼中十八年看到的對於天下之大還有不小的缺口。張儉因失望,波才、韓暹因憤怒,他們曾經風光無限過,但他們終究走到了這一步,而我卻依然覺得這個天下還沒有糟到不堪。但現時我竟要進我大漢的國都去救人,因為我相信那個人不應該被如此對待,這個事情回想一下,是很值得玩味的,我甚至想到了或許我的結局也是和他們一樣的這條路。不過這次談話對我益處良多,我想我該去看看真正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明白我大漢的癥結倒地在哪裡。而之前除了草堂里的閑聊,我所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只是一個大漢天下的概念而已。
除了北海,小南,鄂煥和登還在等我們,其他的弟兄大多睡了。他們幾個都圍在一個火堆邊上說著話。看見我們來,便站起來迎我們過去。老趙在遠處,他也還沒睡,我沒有說話,揮手把他招呼過來,便一起商議。
「追!」我下定決心,立刻大聲喝道:「破六韓烈牙!」
「咦,自然是宋賢侄告知我的呀?」張大叔倒是一臉坦然,竟然還帶著驚奇。
我得出結論:看來說這種事情,任哪個人都不能維持常態了。但我還有個想法,回去查查我的軍隊中有沒有這種天師,道使類的,得造個冊讓人盯著,免得以後給我們搗亂。
那邊沒有了我身邊的這桿少年謀臣戰將,這個被大家稱為老趙的「兵頭」在士兵中就顯得非常顯眼了,一個人站在火堆旁和坐在那裡吃著東西的士兵們說著什麼,從容不迫,氣定安閑,自有一份風度氣魄,像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似乎有人告訴他我們來了,他便把臉轉了過來。
小南有些懊悔自己醒晚了,聽到風吹草動便跳將起來,結果有一次是我們第一次派去的人兩手空空回來;有一次是一隻山雞慌不擇路,被一隻同樣不知深淺的狐狸攆到我們這裏,結果這兩位兄台很快便開始散發香氣了,無聊之際,兩位都被我嘗了一口,山雞味道很是鮮美,狐狸肉則要差很多;又一次,是一匹馬不知怎的驚了,後來發現是條草蛇,於是,它很快又黑乎乎地成了一條小炭棒;再接著,一隻前赴後繼的獐子跳到了我們的篝火上,還丟下了一張皮和一對角……如果我們再這樣獃著,也許這方圓十幾里的東西都會在我們的肚子里了。幸好最後終於事情有了終結,當草木忽然又劇烈響起來時,所有人都有更新的期待。而一個鮮卑少年剛衝出樹叢,便看見數十把弓箭都瞄著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片刻后我又看到了那個被扣住的人,這人倒是張標準木瓜臉,而且是那種收得晚了表面被曬得很皺巴的那種,毫無表情,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此人若是學堂里的夫子,毫無疑問必是古板地令人髮指的那種或者壞得冒煙的那種。老趙沒讓人捆他,只是幾個也許以前是黃巾軍的士兵,正圍著和他說話,像是控制著他,但場面上並沒有對他似乎有恐嚇的意味,倒似老鄉間的敘話;更奇怪地是,似乎是這個木瓜臉大叔在詢問他人,只是聽完別人的回答,他依然毫無表情。
「你是誰?」我們幾個把他圍住,我看了一下大家,開始發問。
這番又留下了我那幾個莫名其妙的兄弟,只我和宋陪著,順便在旁護著。他喝酒很是上臉,紅撲撲和紅薯似的,兼又一路歡蹦亂跳,如一個老頑童般,甚而同手同腳故意拿自己的酒醉取笑,這老爺子當真有趣。不過他還能特意讓我們帶一些以前的黃巾戰士過去,說明第一,他沒有完全喪失神志;第二,這兩個人必然和黃巾軍有莫大的關聯。當時我甚至想著,莫非是天地人……
我點頭,我很想和他說,當年我也是,只是今天我才十八,張儉叔父卻幾乎五十齣頭了。
「噢,竟如此?那李膺、杜密兩位大人可有?」他對父親的事情自是有些不解,但是還是立刻追問這兩個當年最有名的「黨人」。
一個披著一身獸皮滿臉濃密大鬍子的粗壯中年人很是簡潔地說:「似(是)俺。」
「可你囂兒嗦(說)的可一直都似抱怨啊。」波才坦誠地看著他:「俺沒說錯吧?這一會兒你囂兒又抱怨了好幾句。」
我們出發得很快,我還讓幾個鮮卑戰士趕在我們前面,拋下所有身上載重,輕騎前進,先和北海他們會合,讓他們千萬不要殺了那個人。
好一個鮮卑英雄,立時明白情勢,抖擻精神,趕緊把周圍幾個叫上,迅即扯弓挎箭上馬就追。
這一路,我們行進極快,比前幾日顯然要快很多。原因一是前幾日還要找路,現在卻只要順著北海他們的足跡,甚而一路逢上有些岔路,都會有北海的箭插在樹上以作標識。原因二或許是大家昨晚和今早吃了很多糧食;第三,而且很多人去拉了稀,之所以加上最後一個,是我聽見有人去辦完那事,回來便炫耀自己好幾日的積貨終於通了,此刻「身輕如燕」了。
這種時候通常我腦袋轉得快,所以霎時明白過來,吃驚不小。
「大哥,玩不玩?」韓暹來了精神,「上次老子沒打成洛陽,這回我非要鬧他一鬧。便讓那皇帝老兒也知道他韓暹爺爺的手段!」
這裏也許是原本宦官并吞的土地,或者是何進划給自己的土地,他們的倒台讓這裏成了無主之地,或許因為他們的影響還在,沒有人願意犯這個沖頭。也正因他們的倒台,才讓這裏恢複原本自然的風貌,而自然的北方平原原本竟這麼寬廣而秀美。這是我平生所從未見過的。
極目眺去滿眼廣闊無垠的綠色,點綴著一片火紅,星點嫩黃,偶爾凸起的幾座丘陵,飄然其上的朵朵浮雲。
「師父。」在這天地之間,我完全恢復了自己的少年稟性,帶著歡快縱馬上前。
原本我也沒指望能從他這裏問出什麼,但是這樣把他放了確有心有不甘,只是忽然我在他領口看到了裏面的東西,讓我忽然感覺這個。
「上馬!我們出發!跟著他們走!」
「已為其天下正名,上擬為兩位大人各定謚為念。」我這個還算清楚。
「若有這份心胸,便是一條好漢。」他竟故意下力錘了我胸口一下,我自巋然不動,惹得他又是叫好:「好小夥子,若孟博公在,必以汝為榮。」
讓幾個黃巾戰士替我們去放哨,我便和他們和盤托出,並沒有和這三位對於我大漢已經「不存在」的方外散人隱瞞此行的目的,這也是很有意思的,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到瞞他們。原因便是我想請他們出山,尤其是波才和韓暹這兩位,我覺得此行我會很需要他們幫忙。而我最大的吸引力便是荊州二十萬的黃巾戰士。不過在我說話的關節,張儉大人漸漸由豪言壯語變成少言寡語,而至不言不語。只剩我們幾個人的敘話。
我立刻清醒了,這種時候還不清醒怕是很難的:「做得很好,帶我去看看。」
我明白師父就是這樣來歡迎我的到來,而且我知道到我在這裡會碰上誰,但是我不太清楚我還會碰上誰。
張儉終於看不下去了:「兩位兄弟,聽大哥一句,你說你們爭的都是什麼,韓暹,你就少說兩句,你也知道波將軍的口音重。」
「在哪兒撿的?」我的臉就這麼保持笑容,感覺有些累。
「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有些激動不已,「孟博先生怎麼未得昭雪?」
而我顯然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鍋灶前,而是不自然地朝那邊望了過去。
我先問了一下那幾個和他聊天的士兵,他們是以前黃巾軍的,而且都是青州人。如果沒錯,這個規範青州產木瓜的臉型的大伯,定是個青州古板且冒煙的先生。
這個被認定為張儉的大叔似乎稍稍有了些印象,微微點頭,但還是不確定地問他,不過卻是指著我:「請問這位是……」
那幾個早已按耐不住的黃巾戰士立刻沖了過來,一下子竟都給波才跪下了。「波才將軍,我們都以為您……了,您怎麼……能見將軍太好了。」這是其中一個士兵說的,這幫黃巾的士兵,竟這樣在波才前哭了出來。波才一邊把這些以前的部下拉起來,一邊說了些聽不太清楚的話。
「俺當然自(知)道你叫寒餡,你說的不也是寒餡么?都一年了,你囂兒就一子(直)抱怨。」
「張大哥,哎,您幫我評評理,就說我波才哥吧,人好,仗義,沒得說。可大哥跟塊死木頭疙瘩似的,一天能說一句話便差不多了,這山裡本就無聊了,好不容易有個說話的人,這人還這樣,搞得我和一人住差不多。」韓暹見了我們在場似乎決定好好訴苦一番,「哎,波才哥,我哪兒有一直抱怨?和你在一起一年了,我大概一天只說一兩句話!」
「張儉叔父?」忽然宋的聲音響起,卻到後面慢慢小了下來。
「叔父請與侄兒過來!」宋忽然很是神秘,把張儉拖到沒人的地方說話,倒把我們都晾在了一邊。只留這裏一種兄弟,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麼回事。
在我的腦海里,我還記得他們向我介紹張曼成如何死的,但顯然他還活著。而絕的是他們連我都瞞住了,朝廷奏章里,也是董卓如何擊敗張曼成,還殺了張曼成,所有人都沒想到,不僅張曼成的軍隊還在,連他的人都還活著。也許是我太直了,他們覺得我肯定會走漏消息,所以居然瞞我到今天。不過,這次瞞得真得很好,因為我在荊州從來沒有聽說過張曼成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提示他的存在,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特殊的人。
「波將軍是冀州人,帶過咱青州和冀州的,冀州和青州的兄弟大都認識吧?沒關係的,這個理我們當然明白,我們自然會瞞著的。」其中一個很是年輕力壯的小子很是爽快地回答:「神城使在我們軍隊里,我們還都瞞著呢。」
墨綠色的森林層層疊疊地覆蓋在連綿的群山之上,有時夏日早晨的涼風吹過,模糊不可辨清的樹葉簌簌作聲,飄飄欲落,似乎連視線中都出現了秋日落葉飛舞的景貌,只是風停的時候才發覺那不過是風中林葉的搖曳給我的錯覺罷了。此刻的耳邊只有蚊蠅時近時遠地「嗡嗡」作響,吵鬧不休。在老趙的小聲提示下,我還是看了好長一會兒,才隱約確定在一片稍微稀疏地樹叢中,有一匹不時掃動尾巴的棕紅色的馬。於是,我在馬的四周繼續尋找,待得天又亮了些,才終於大致可以確定一個似乎是人形的黑影。
「哎呦,官大爺和我無關,我和官大爺無礙。」他甚而能流露出一種痞氣,著實不簡單。
可等我們剛回頭,立刻發現情況有變,那人飛也似的翻身上馬,轉眼便沒了蹤跡。
「就我們兩個人。」我雖然有些擔心,但是看著他的樣子,還是算了。
總之,所有的事情似乎總是和我自己設計好的有些差別,只是有大有小,這麼多年,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那您小聲點跟我來。」我照他的姿勢一起慢慢匍匐前進到哨兵趴著的地方,經由老趙一指,輕輕捋開滿是露水的野草,看了出去。
「沒錯,你問他們!」我指了指那幾個士兵,一背手便走在前面了。
「俺似(是)波才。」他是這樣發話的,「咋俺兄弟寒餡。」
而我確實打算把他由「兵頭」升為「將尾」。
但此事不消多問,我便很快知道是誰了。當然,我只是隨口且漫不經心地問了一下剛出來的波才將軍,便立刻得到一個很令人驚訝的結果:「僧蹭思?不就廝張曼曾(成)么?他……也在荊州?」
「雪林與我交厚,他知我為你謀划,義同生死,一日酒後他便告訴我了。」我懷疑是酒後失言,不過告訴他倒也無妨,但田緘這壞蛋這樣大嘴巴著實不應該,可想到這裏才發現,我倒有日子沒見他了。
「這是正理,終究有這一天,沒想到,終於能讓我等到這一天,當年我四處流浪有五年之久,天天便是盼上為我等洗雪沉冤,最後遁入這山中,心都冷了。沒想到……好……好……好。」他的眼睛竟濕潤了,但他根本沒有關心自己是否已得清白,我想他可能認為自己的一切無所謂,公道自在人心。
「無妨無妨,叔父亦云公道自在人心,智雖鄙,也明些事理,叔父無需掛懷了。」我拱手相謝。
「是啊!」他也笑了,笑得很賣力。
「誰?」這人顯然剛剛被吵醒,懵懂不知何事。
「哎。」波才看了旁邊站崗放哨的人良久,沉默不語,韓暹都背過了臉,嘆著氣。波才忽然把手中獵叉往地上狠狠一杵,我以為他要發場火,大罵一陣,可話說出來,卻是慢慢吞吞,有條有理的,更像在講故事:「俺也不想,俺們一得似(勢),有些狼仔子就都想著改草(朝)換代,當開國的宰相將軍了。俺是統兵的將軍,可那幾個咱太平清道的天似(師)……唉,當時足(朱)俊死守宛層(城),俺把他一圍,裝作要攻它,其實俺已經打算要自(直)接攻洛陽,打下來,這天下便就定了。偏偏新野的什麼球倒是厲害,劫了俺素(數)次糧草,押送的兄弟們還次(吃)了些虧,俺一想,新野有些名堂。糧草不濟,俺便解了宛城的圍,讓他來,哎,這足(朱)俊還有些名道,他不來!俺又圍了幾趟新野也沒把足(朱)俊引出來,他不來!後來俺裝了幾回松,他還是不來!我心想,行了,這老毛子暫時是得趴下了。這新野又是荊奏(州),和足(朱)俊沒什麼大瓜葛,既然荊州有能人又沒兵,但搞也不好搞,他既然也出不來,咱就不管他,反正打下洛陽基也就就行咧。足(朱)俊是老實了,俺還看著他,諒他蹦躂不起來,俺還下令光明增(正)大地『攻虎牢關』,卻叫大隊隊伍望南邊稍靠,其實俺心裏就希望他認為那是佯攻,卻要攥他出來消滅,他一猶豫,俺就一口氣衝進河南,打下洛陽。就在則(這)個時候……」他嘆了口氣最後說:「俺只是帶兵,那幾個天師知道俺的計劃,怕俺打了洛陽,將來會當大將軍,封王拜侯,覺得天下定了,沒他們半分功勞,蹭早就托天命說俺打不下宛城,又打不下新野,是俺沒本事,操他奶奶,就這麼把俺給躥了!他們懂個球!叫俺白白把兄弟們的性命望火坑裡推,俺不幹。他們倒好,把俺給躥了。不讓俺管大軍,俺兄弟們夠交情,也懂則(這)幫混球沒本斯(事),不幹。他們就偷下令要薩(殺)俺,被俺兄弟知道,找了具戰場上的和俺身量差不多的屍首刮花了臉就當俺交了彩(差)。兄弟們把俺送促(出)來,俺就躲三(山)里,可咱心中掛著咱兄弟,還跑出來看著。最可氣的則(這)幫混蛋,都怎麼打的,晚上進層(城)不澀(設)崗,被人偷襲了,就顧自己喪(上)馬逃命,撇了桑(上)萬弟兄;接著感到丟臉了,又不管兄弟死活,下死命讓兄弟們望宛層(城)下面推,兄弟們的屍首都把宛層層下給堆滿啦!那叫個慘哪!眼看著就要打下來了,他們一看,喪亡太多,怕以後自己沒兵,說話沒實力,竟又退了,兄弟們本身就被逼著送死了,快要攻下來了,卻退了,結果曾曾白白去送死了!」
「先生如何知道我是我父之子?」當時驚了,竟說了這麼句廢話,不過還好誰都沒有聽出來,或者說都理解我的意思。
這時節,張儉早酒力不支睡著了,波才韓暹一起把他扶進自己的屋先睡,而我則在茅屋外和那幾個哨兵說話:「有多少人認識波才將軍?」
「叔父十五年前曾到我家暫避,那時侄兒雖年幼無知,卻也依稀記得叔父模樣,何況家父常對兒言,作人須學叔父那樣,故而印象深刻。」
「不錯的蜀錦,雖然是老貨,但是帛品很高啊。」我笑得更燦爛。
看來文人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但是他們講了好長一會兒。我說這話時,顯然我把自己歸入武夫的行列,但是如果把我和鄂煥、小南歸於一類,顯然又是不妥當的。拋下這些無聊的念頭,努力回憶,我似乎有聽說過張儉這個名字,而且定是和黨錮之禍有關,他與父親或許是同樣的人,可具體他干過什麼,我就不清楚了。原本在學堂,老師對這種事情也很是避諱,大夥也沒什麼人經常談這個,至少和談襄陽美女的次數差很多,甚至沒有談銀鈴的次數多;只是大赦黨人詔書一下,才開始多談的,即便這樣,還是沒有超過談論女人的時間。想到這裏,這張木瓜臉似乎眼看著就變成圓潤些的冬瓜臉了,而那些皺紋也瞅著顯得慈祥了不少。而他應該的形象也很快在我腦海中成了雖嚴格卻也慈祥,平素說話溫和,不緊不慢的老夫子了。
「但你就叫波才啊,我可是叫韓暹。一年了,您就叫過我名字五次,還都是寒餡。」顯然這個大漢很是不滿這個人的青州口音。
「你是?」
張儉叔父那天晚上很開心,他說十八年了從來沒有這麼開心。以至於看見我們中有人在喝酒,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討些,那神情竟如同一個孩子般,大家又怎會忤逆他的想法。於是那夜自然開心,只是他酒過三盅,忽然一拍大腿說:「走,與我走,還有兩個人你們最好見見。」
不過場面上是波才身後這個大漢先開始關心我們:「張大哥,這兩位又是什麼人?是您的故人來訪?不對吧,若是這樣,您十年多前怎麼喜歡和小孩子交朋友。」
就在我四處觀望,都快忘了自己來是幹什麼的時候,我的馬被驚起,險些把我掀翻。好不容易使勁拽拉韁繩把它安頓好,卻發現它怎麼都不肯往前走。不消後面人的驚呼,我已看見,前面丘陵上忽然冒出一員威風凜凜的戰將,只見他微一張弓,須臾一支通體通紅的箭划著火一般的蹤跡呼嘯著直插在我們的前面,而我們的前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並排插了三支,最後這一支繼續整齊地排在後面,緊接著又一支箭無聲無息地規規矩矩地排上了隊。
宿營的地方是一片坡上的平地,似乎曾被開墾,有些地方甚至有依稀畎壟的痕迹,不過已經不再有上面的農夫和稼穡,而成了一百多個戰士臨時的居所。這裏林木也比其他地方稀疏了許多,不過夏日這些樹木作為我們的遮蔽已經足夠了。我們直到還有幾十步時,才能看到我們的戰士正三三兩兩地在火邊吃飯。而在此之前,除了聽到聲響,和樹葉間閃爍不定的火光,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很快我就看清了這個老趙的樣子,果然如同他們所描述,一張標準的老實人面孔,這種臉孔是那種你即便讓他去砍石頭他都問為什麼而立刻去乾的感覺,這和他身上散發的感覺截然不同。他看著我,先行了個禮,然後笑了笑,笑得很是燦爛,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我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遷升。
令我非常吃驚的是我居然沒有對此事非常吃驚,這句話似乎有些問題,但是足以表現當時我的想法,看來是我早已習慣了。或許有一天張角兄弟在我的府衙里看著我笑,對我說:「我們也還活著。」我都會說:「我早知道了。」
不過兩個大漢旁若無人地說了看去,張儉看一時沒我們什麼事情,便說明帶我們來的理由:「十八年前,我就是以為反賊便是窮凶極惡、無惡不作之人,可與這倆兄弟都在這山上呆了這一年,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這兩人當真有趣,原都是本分農人,波才沉默寡言,韓暹卻閑不住嘴,最終,你們看了,自然算波才勝了。其實若不是上有昏君,下有奸佞。怎會把這等樸實農民逼到這份上,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很是冷,若不是這兩個黃巾兄弟幫著點食料衣物,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今日。唉,我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人,又老了不中用了,這兩位兄弟正值壯年,也都有一身的好本事,不出去可惜了。」
忽然有隻小鹿跳過,驚起無數彩碟,漫天飛舞,風中有一種無名的香氣,耳邊有鳥雀的追逐。深呼了一口氣,我們終於到了河南,但現在我不想想這些事情,只願繼續沉醉在這天地里。
「山裡人?」我笑了,笑得很燦爛。
宋看著這位叔父近乎手舞足蹈,卻貼近我說:「莫和張叔父提他家人,當年他家除他一人逃脫,無一倖存。」
「張叔父,非智不願別人知曉。」我決定帶上為長輩作揖的所有恭敬與這位大人敘話:「只因黃巾之亂后,上頒書大赦黨人,為眾洗刷冤情,我父未給昭雪,故隱而不發,不願為他人所知。」
「當然不是,這兩位乃我故人之子。這次我來就是因為波將軍總是關心那些弟兄的安危。現在,我帶了幾個黃巾弟兄過來。」張儉說完,「後面那幾個小的,過來。」
「路邊撿的,幾天沒人要,它好歹也是件衣服,我就穿了。」他也笑得更賣力。
他就是曾把朱將軍逼得毫無辦法,一度幾乎要打到洛陽的黃巾大將;可在傳聞中他已經死了,他怎麼到了這裏呢,而後面這個則又是誰呢,我想我很快就會知道,而接著我確實知道了。
這個人一看就覺得是個讀書人,那種在他已經老去而且有些萎靡不振的身體中有一種特殊的「氣」是沒有辦法掩蓋的。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所謂「氣質」〔這個詞出得晚,現在現創了——作者注〕:即氣之質也,氣發於心,而心從於意,其為質者,稟性也,縱歲月彌久亦難更改也。
其實是他的臉確實開始有了笑意,而且期間不斷看我,讓我頗不自在。我抹了抹臉,確信沒有什麼雜物;摸了摸頭髮,著實一切正常,只是好像頭髮又長了,掰掰手指頭離明孜之戰已經有些時日了。現在想起當時那一戰,已經能夠相對平靜地承受那份感受,只是心中時不時還會抽一下,只因為那一幕幕在眼前還是會不時閃過。
張儉大人竟很是愜意地看著他們說著話,但我覺得能忍住笑就已經很不錯了,斷無法有他這等清閑寫意。但我們兩個旁聽者竟都忍住了笑,我們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