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餘音〔三〕

李章目扭頭看了金寒窗一眼，生硬的道：「不可能的，仇恨，仇恨已經生長。金的兒子，我看得出來，你的心中也埋著一顆仇恨的種子，你會原諒你的仇敵嗎？」

李章目目視前方，九煙峽谷險峻的輪廓隱然可見，他沉聲道：「僅此而已。」

金寒窗聽著兩人的問答，捕捉著彼德透著殺機的表情，心有所猜，他不懂北漠語，但是北漠語中有關中原的發音他已經很熟悉了，艾爾那指中原，艾爾那尼茲即是中原人的意思。金寒窗扭頭回眺遠處，漫漫煙塵在陽光里起舞，視界中的商隊浩蕩蜿蜒，長無盡頭，長風掠過古海，拂過臉龐，風帶著邊荒的蒼茫氣息，猶如家鄉那邊的海風。

晝夜兼程，偶有小休，第二日的黃昏，吳敬啟終於望見了那座武林巔峰。

朱崖巍然矗立於幽州最南方，高逾四百丈的孤崖色如丹砂，狀如梯形，山崖正面斜彎似殘月之弧，朝著遠方的明日城；山崖背面筆直垂立平整如鏡，對著可謂近鄰的螞蟻窩。天空浮雲仙靄作刀，山崖崖頂彷彿被這雲刀橫切了一下，最高處呈現出一個天然的平台。群山西來，尊隔數里，遙遙匍匐在它的腳下，一傾波光閃耀的圓湖環偎著崖南的千仞絕壁，山崖其餘兩方向卻是平原開闊，青綠無邊，極遠處依稀見得兩三炊煙。

金寒窗剛剛明朗的面色又黯淡了下去，他倔強的咬著嘴唇，最終喟息道：「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但是現在的我卻無法做到。」

西北的血色清晨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無雙門與大羅教的戰火卻還沒有完全熄滅。無雙門掌握了平朔城，但是尚有襄城、雲野等幾城爭鬥的餘波猶在，大羅教的龐大根系不可能一朝盡除。

李章目平靜的道：「金只是想讓你活下來而已。」

金寒窗拔起水壺的塞子，飲了一口水，輕聲向李章目問道：「兩邊為什麼一定是戰爭？」

螞蟻們需要每年完成一件蟻窩的公派任務，巡蟻也好，工蟻也罷，都逃不過這一關，只不過他們的任務難度遠低於兵蟻。對於任務，吳敬啟只求簡單，而他萬萬想不到正是簡單的押送任務會讓他這種小人物踏上向北的道路，活在蟻窩的年月里，吹過眼角的風從未如此勁烈，執挽韁繩的手從未如此緊張。

蟻窩向北有路，但是極少有人走這條路。因為這是一條專屬於王者的路。如果蟻窩完成交替，誕生了新的王者，那麼五年之內，新的王者必須去一次朱崖，履行使命性的刺殺。否則，新王的權威無法得到眾蟻的認同。初代蟻王向北，然後死返於他親立的界碑之下。之後的三代蟻王無一例外，均執行了向北一刺，結果只有屈灑活著回來，另外兩任蟻王皆歿在朱崖武冢。

隊伍中段的商隊來自追風部落，此時商隊百余名奴僕里有一人倏然抬頭，悄然陰冷的盯了金寒窗一眼，北漠人等級森嚴，這些奴僕們身份卑賤，全部掩面，此人的臉面更是蒙得嚴實，然而他適才的眼神隱含精芒，怨毒深深。

金寒窗苦笑道：「父親竟然和你們通氣，此事若被其他中原門派知曉，金家的聲譽就全毀了。這是一個災難性的選擇，我簡直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

這種事情發生了，吳敬啟光明的道路立馬一片漆黑。護衛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意味著所有的責任要由他來背。活著成了一種罪。允寧城乃至全冀州境內，到處張貼著捉拿吳敬啟的緝文，緝文咬定他私通匪類，罪不可赦，知府拿強橫的公主嶺沒有辦法，擒拿吳敬啟卻是幹勁百倍。天大地大，吳敬啟找到的容身之地只有螞蟻窩。他沒有特殊技藝，也沒有萬貫家財，不可能被蟻王直接選中，唯有參加血腥的試煉，不過吳敬啟竟然僥倖保住性命，於是成為了一隻巡蟻。

彼德目光森然，勒馬回返前道了一聲：「明白。」

金寒窗心情糾結如麻，他顯然不信的追問道：「僅此而已嗎？」

「兩邊是什麼意思？是說北漠那邊與中原這邊嗎？」李章目腳步不停，除了個別字眼的發音仍不標準，啟輝者的中原語在短時間內進步神速，他答道：「我們冰魄部落有句諺語，『神說光榮只恩眷一人』，這個世間的強者太多，光榮卻沒有那麼多，兩邊挨得太近，隨便翻個身，刀劍就撞的叮噹作響，怎麼會不流血。」

金寒窗搖頭道：「我曾想象過這個世界的邊際，然而世界比我想象的還要宏大百倍。兩邊怎麼就不能和平相處？光榮就意味著另一方要承受屈辱？擄掠得來的東西，通過交換的方式一樣可以得到，現在的涼州便是個好的例子，大家各取所需，互通有無，多好啊。」

可是今天大為不同了，吳敬啟于界碑出發。

向北。

江湖人因為西北的劇變而心神震動。而吳敬啟這一刻的心情也是無法形容。

這一刻是指當他接到這個押送任務的時候。押送物品是蟻窩任務中最簡單的幾種之一。吳敬啟喜歡簡單的任務，他不是大野心的人物，吳敬啟原先的職業並非殺手，他替人看家護院，也就是一名保鏢。吳敬啟身手倒是極為矯健，因此很快就脫穎而出。但是他出了小名，就栽了大跟頭。吳敬啟的身手被貴人看上，接受了保護冀州允寧城知府家眷入京的任務，結果他們半路遭到了公主嶺游寇的伏殺，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完全是一面倒的虐殺，女眷里的面貌姣好者被強擄上嶺，隨行扈從幾乎無一倖免，逃脫的只有吳敬啟。

李章目彷彿冰封霜凍的冷漠臉龐略有融化，他微微一笑，道：「你父親把你託付給我，是為了讓你變強，弱小與苦難伴生，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困擾你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他不穿行折羽山，直接繞道向北。

李章目淡然道：「古海這邊現在是中原人的地界，我們數個部落聯合行動，隊伍聲勢超過以往，肯定驚動了西北軍營，邊將出動一些騎兵偵查，情理之中，可是倘若出了九煙峽谷，他們還敢跟隨，你們就自行處理吧，不必通稟。」

自此，混日子就成了吳敬啟生活的不變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