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畫卷》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六章 前路〔二〕

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六章 前路〔二〕

此路只通向特定的那一間。
穆孔才站到門前,那個十分悅耳好聽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第一行字句,「言侍妄進入內池血浴。古山頌,歿,趙聯,歿。」
穆孔低首道:「沒了,聽候蟻王吩咐。」
「記得上次你說,躡兒邀我上山講講心裡話。我不去,她就真的什麼也不說,也不遞。唉,這般與我置氣,到底要鬧那樣。罷了,便依著她的性子。」屈灑左手撐住石台,慢慢站起身,幽幽的道:「趁現在還能上去,就登一趟半山。」
圓石台最多可以站滿五個人。從其鏤空的邊緣向下看,隱約見微光,但深不見底。五條碗口粗精剛鎖鏈以及十數條細鏈穩穩拴住石台,分別穿過四壁的輪軸機關與兩台大型絞盤機相連。
穆孔咳嗽兩聲,揮手趕了趕紙灰煙氣,提筆繼續寫道:「南疆紛亂,近期針對身體幫的請求激增。身體幫雖在陸之遠南,遙隔中原萬千山水,但其四巨頭野心勃勃,行蹤詭秘,建議列入拒接名單。」
第二行字句,「周世家有『人須別,曲難留』之稱的周雲英、周晴好兄妹南下越州。」
穆孔眨眨老眼,聞言有些懵,下一刻反應過來,脫口驚呼道:「蟻王!」
穆孔待紙墨乾淨,便揣好建言,鎖了室門,起身走出了執律廳。
螞蟻窩諸多外設聯絡點傳回的情報很少帶有主觀色彩的分析,情報的解析工作一般在穆孔這裏完成。老人全面掌控各地彙集來的情報,綜合考量,互相印證,得出最為合理的推論。
「高行天正式晉陞血蟻。」
恰如圓中之圓。
每月建言,臨時召會,甚至有時候只是單純的聊天,數百次的會面,過程大同小異,似乎永遠都不會變。
「穆老,進來吧。」
屈灑想了一陣,才言道:「穆老,還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么?」
穆孔點頭,肅聲道:「涉及身體幫的單子不可接。南疆蠻族,未開化之地卻是睚眥必報,不死不休。最近窩裡收到太多針對南疆的請求,豪強想驗驗身體幫的成色,但心有顧忌,尋找代刀之人。」
穆孔和黑螞蟻的默契比與玄蟻強多了,只相互點了點頭,就站上了中心升降圓台。
穆孔每月匯總情報,編製建言,拱屈灑參考,已成習慣。
改為「言侍妄進入內池血浴后將飛速成長,逐漸成為嶺南言家年輕一代的焦點人物。言家內部傾軋之類的單子,慎接。」
穆孔琢磨片刻,慎重答道:「消息是半山庭居放出來的,只是慣例的親筆信遲遲尚未送達執律廳。不過,桑后不再暴飲暴食,嘴唇、指甲等部位的蠱毒色消失不見,這都是去了蠱蟲的徵兆。」
石門開啟,室內空間不算小,並且開鑿的四方平整,火光明亮,乾淨舒適,典型的蟻巢風格。室中央起了一座半人高石台,石台後面擺設著一套石制桌椅,靠左邊室牆則砌出一張玉石寒床,牆角處放著一座以水滴測量計時的小物件。
「縱容還是壓制?討好還是無為?這是鯨老人該發愁的事情,與我們無關,我們只算蟻窩的帳冊,霍離生和白追這次外出什麼也沒幹成么?」
然而垂垂老矣的殺手懷揣著的卻不是難安與恐懼,反倒是一種隱秘的久久期待,他竟是期待著權利盡失乃至被整個世界遺棄到底是個什麼凄涼滋味。老者總覺得那般下場才是殺手應有的歸宿。或許正由於這比無欲無求還要消極的想法,老者至今仍穩掌蟻窩實際大權。
老者一筆劃掉「言侍妄或許是嶺南言家秘密培養的重點弟子,可以考慮接單。」
抑或房間內的王者悄然避開,叩門不應,該如何自處?
近期執律廳因為穆孔的調動而變得更加的忙碌。在值的玄蟻幹事都在埋頭處理事務,無暇他顧。
「江湖新謂,妖、神、悲、鳥飛。蟻王可知所指那四位?」
「掌握不到任何跡象。霍離生估計就是處心積慮做了個幌子。倒是白追那方面真的沒有任何消息了,先前留言說去了無量海,但是無量海遠離中土,廣袤無邊,根本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您看?」
屈灑繃帶緊縛的眉頭也是聳了聳,憶道:「遙想當年,還是記得永樂宮前,血染長街,翁氏族中高手盡出,厄難臨頭之際竟無一人叛降,算是沒有玷污翁氏皇朝的輝煌,尤其寧書、鳳慶、元榮一戰成名,三傑平素隱居世外,值此時方為江湖所知,可謂璀璨剎那,生不逢時啊。至於今朝么,雖然天下大治,已現盛世之兆,不得不說是黎民之福,但是我等江湖草莽只知道當今天子姓李,真龍究竟是個怎樣人物,一無所知。」
蒼老的手指拆開信封,撫平信紙,穆孔聚精會神的看著上面的內容。
「有這個必要嗎?」
特定房間,特定人物。
卻聽屈灑續道:「言侍妄那邊不用再跟蹤情況了,沒有誰動他的念頭。此子只是借我們的手推自己一把,提早進內池,一筆交易,各取所需。」
增加「周世家既然南下越州便有直入中南的意圖,此前的頻繁調動就並非是對蟻鎮有所圖謀了。然而天下風雲捲動,周世家乃至四大世家都應列入拒接名單。」
有時屈灑沉吟良久,突然就問道:「這個人到底能不能殺?」
此處石壁分別鑿開了三條路徑,每一條路徑的路口都鎮守著一名黑螞蟻。
「見了一面,看情形不樂觀。一慟三哭乃是勾魂刮髓的音術法門,陸無歸戰時不得已還動用了特殊手段,勢必導致傷上加傷,而且由於手法太過霸道,我看他的心脈恐怕也受了損。」
「南邊嗎?」
「建言寫了,你又再提一遍,好了,緊要處我知道了,你就全權處理掉,靜觀其變。」
他靠在椅子上閉目冥思了好長時間,才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昨夜寫就的建言,提筆開始修改。
「讓所有聯絡點發出訊息,限白追一個月內回應。如果超過時限還沒有回應,那就當他從未存在過。」
穆孔很清醒,他不是沒有預想過難堪境遇。
手中巨大的權力只是一道光環、一件華衣,隨時可能失去。
穆孔道:「無量海那邊,咱們蟻窩基本沒有什麼渠道,老朽就胡言亂語幾句,這些也不算秘聞,都是天下傳開了的。據說不出意外,翁家那位將在下次的無量海議會推選中獲得副會長的席位,唯一不確定的因素則是現任議會會長鯨老人是否會動用否決權,顧忌與中原的關係,從而提前撤消這個動議。」
燒了。
這種正式入口,蟻窩只設有兩處,均派玄蟻常駐把守。
極為私密的二人碰頭會。
「就依你。」屈灑忽然睜開眼睛,眸子幽暗如深潭,問道:「高行天成為血蟻,屬實?」
執律廳沒有張貼公告點明穆孔的身份職位。除了蟻王、蟻后這兩位,蟻窩不會把誰的地位單獨拔高一截,其實便是血蟻也沒有多少額外的權利。
建言鮮明的特點就是絕對不工整。紙面塗鴉一般,刪之又刪改之又改,保留了一切變動過程,可讓蟻王知曉建言形成的步步思緒。
圓形空間正中卻是一個升降用的小圓台。
玄蟻急忙回了禮,話不多說,直接拉開機關,道聲:「穆老,請。」
「越河挑戰蟻窩之事就是警醒,如果不是窩裡那把屠刀瘋狂殺戮,怎會有人這麼多意圖衝擊?好刀利刃還是需要藏一藏,磨一磨,對蟻窩對這些瘋子都好。」
「王,這樣還不妥當,近期必須對兵蟻的私人行為進行強制約束,尤其幾個行事無忌的囂張兒,都得一一點醒到。」
石門軋軋升起,裏面甬道燈火通明,延伸出十余丈遠,然後變得寬敞,擴出一個十丈方圓的大空間。
兩名黑螞蟻操縱絞盤機,下放。
蟻巢一向是進入困難,穆孔這般老資格也主動向守門的玄蟻打個招呼,道:「麻煩開門,有事向王稟報。」
若未來某日,一旦交錯的迷宮隔斷了前路,再也找不這處房間,該怎麼辦?
不知何時,以往甚少走動的老人愛上了散步。
「還有什麼要說的?」
閱畢這期最後一份情報,穆孔直接拿信紙于燈台上挑了火。
穆孔這項工作做了上百次,但最近建言越來越難寫,蟻王已不僅僅滿足於對刺殺成功率的分析。
穆孔心中暗嘆,本來準備好的說辭沒有繼續說下去。要說聯絡點,蟻窩也只覆蓋了中原各州,無量海海域是完全的空白。這種程度的信號釋放根本無濟於事,即使再給半年時間也無法有效滲透無量海。兩隻血蟻一個內鬥死了,一個下落不明,蟻窩元氣大傷外加人心躁動,石台上的也是動了真怒。
第三行字句,「身體幫實際控制朝天門,朝天門名存實亡。」
巨大吱扭聲伴隨著沉降的黑暗人影,逐漸接近底部一簇簇微弱光源。
穆孔在第五處燈火的位置躍出了圓台。老人隨手拉動石壁上的繩索,提示上面,便走進了迷宮般的甬道中。這是進入蟻巢的快速通道,但到了此處是沒有嚮導的,如果不是記憶超群者必定迷路,穆孔在蟻巢行走多少年,也只記得一條路而已。
信任即是地位。
通道如深井,每一簇微弱的燈火都照亮了一個出口。
「老朽明白了。」
最後,老者琢磨片刻,結尾處又新增了一句話。
「此人名叫做楚項舞,無量海出身的夷族,來到中原約有兩個多月。此人一路遊歷幽雲州縣,目的不明,犯事前也就是挑戰了幾個小門小派,略鬧點騷動罷了,和以往那些來中原浪跡修行的無量海夷人沒什麼區別。不過,現在江湖傳的沸沸揚揚,說是從此人屍身上搜出了前朝皇族翁氏的信物,一塊雕蓮玉佩。眾所周知前朝覆滅,翁氏皇族盡數死戰殉了社稷,只有年紀最幼的皇室第九子被侍從強行帶走,出海避禍,現下便是隱居在無量海,出了此佩這不正應了景嘛。」
「老樣子,沒什麼好不好的,我的狀況你應該清楚,暫時死不了就是了。」屈灑接過建言,雙手展開滿滿字跡的寬幅紙張,煌煌燈火下每一處勾來抹去他皆看得很仔細認真,隨口問道:「倒是小六的傷勢如何?」
穆孔道:「世道變遷,如今庶民也少有人知武林世家典故,館間道旁不外乎農桑嫁娶之類言談,太平景象理應如此。不過,這等秩序可不是今上李氏撐起的。約束到了這個地步,還不全仰仗著朱崖上面那位聖人的仁德。」
「年輕,自找的。」屈灑安心看了一陣,收了紙張,卻沒有立時銷毀,而是放在一邊,閉目養神道:「上次你說的那個刀客,查出幾分眉目了嗎?」
面對嘗試搖動蟻窩船舵的王,絕不可信口開河。蟻窩正在悄然轉變,這兩年尤其明顯。
這個「能不能」太難作答,如果沒有充分調查刺殺目標的背景,穆孔一句話也不敢回。
穆孔向石台上的王者躬身致禮,近前遞出建言,誠摯問候道:「蟻王安好?」
因此特定的會面昭示著隱而不宣的默契,這份默契得到了蟻窩上下一致認同,它意味著屈灑極為特定的信任。
蟻窩開始接下非刺殺類的任務,甚至會用正式刺殺為這類任務打掩護。
貼著山道向西北處走,約莫里許處便有蟻巢的入口。
屈灑仰頭嘆問:「此間可有長存的碑石?有嗎?呵呵,有嗎?號稱萬世不倒的也倒掉了,時光荏苒,過得真是快,今朝翁家皇子羽翼也豐滿了。當年區區一個小不點便有寧可玉碎也絕不瓦全的架勢,是個脾性剛烈的。這次出了事,此一時彼一時,他總應該懂得藉著道理撒點火吧。難道無量海議會還能繼續強壓著,讓做個如其叔父鳳慶那般潛忍的向道隱士?黎冷街挑選得好時機,不留餘地,這一手精彩!」
穆孔不是老頑固,對於轉變並不抵觸,但是這不代表他心中沒有感慨。
這是徐州、越州方面傳來的急件,信封內一頁紙,紙上簡單三行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