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六章 前路〔三〕
刀客的住所就在這條街角不遠處，他走出數十步，簡易的私人院落已經隱約可見。
昨日，他前去執律廳登記外出，卻被玄蟻告知身背兩個月的禁足令，而且這兩個月還只是暫定。
尤量感也不看是誰，陰惻惻道：「怎麼，不滿意你來給我做一碗嘗嘗啊，不愛吃，我逼你來吃了嗎？」
真是不如歸去。
無端賣弄！
薩波原地揮舞著臂膀，叫嚷道：「喂，好無聊啊，本大爺要憋死了，全他媽的幹掉，全部幹掉吧。要不，姓高的，你把我幹掉，或者我幹掉你啊，喂喂喂。」
薩波就是個混不吝，巨漢用小拇指掏弄耳朵，扭著頭道：「蟻窩規定禁止接私活了嗎？沒有！既然沒律條約束，那麼就是可以接。功勞簿又不少，本大爺干點私活還能管我？過去鬧得比現在凶得多的時候，還不是照殺不誤，從沒聽說還有什麼狗屁大局需要維護。所以咱們就不懂了，這還是蟻窩嗎？某些黑螞蟻、玄蟻相互串通，對蟻窩的宗旨陰奉陽違，明擺著搞事兒。本大爺不得不懷疑，蟻王還在不在位啊？」
今天此人來的晚了些，壺中尚有殘酒還沒飲完。
天色這麼早的時候，酒館、當鋪、雜貨鋪等等都是不開的，街上行人著實不多。
這時背後忽傳來一個粗野無禮的聲音，大喝道：「高行天！」
高行天趺坐床頭，解下折腰刀，置於膝上，靜靜看著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一地。
然而殺手卻不這麼看，作為萬分注重結果的一類人，他們善於等待，習慣等待。
大個子胸披馬甲褂子，敞著懷，腿套緊身長褲，赤著腳，習慣性傴僂著肌肉虯結的身軀，哈腰前行，待到跟前，竟是以俯視的姿態看著身量已經頗高的刀客，其光禿的腦袋頂著數道巨大丑陋傷疤，配合著面部猙獰的表情，顯得猶如地獄惡鬼一般。
刀客側身停住，藉著燈火回看。
高行天有事在身，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出了棚子。
尤量感托著麵糰，執一隻削麵小勺子，手腕抖起，面片飛出幾乎連成一條白線，準確落入湯鍋。乘機長筷撥弄，少頃面熟，直接笊籬抄起，兌入調好的肉臊子，淋上湯汁，撒上蔥花，這尤氏湯麵就算成了。
高行天盯著那幾乎貼到眼前的巨臉，冷冷道：「卵蛋是什麼？嘴巴硬硬就能長出來的東西嗎，那你褲襠豈不是結出一串了。滾開，老子沒空和你這種返祖的白痴浪費時間。」
「有什麼想法？」
高行天只使用一間卧室。
尤記麵館門口炎夏時節搭起的帳篷至今未拆。禁足令產生了連帶影響，許多殺手選擇滯留蟻窩，導致近期食客增加不少，棚下還多擺了幾副桌椅。
「奶奶的，說兩句都不行。」那人小聲咕噥了幾句，卻見平日和氣的尤量
世間大多數人不喜歡等待的滋味。
住所由一個小院和三間屋子組成，其中兩間屋子更是空蕩蕩的，徒有四壁。
禁足期間，不允許私自接受任何刺狩任務，如果有必須出窩的情況，需要向執律廳申請，獲得蟻王准可。
後方，一個身材異常魁梧高大的巨漢大步追近。
待黝黑的少年掃到窗前一桌，見還剩個刀客未起身，猶猶豫豫瞧了模樣，卻是認得的。
高行天穿出街道，行走在灌木林窄小路徑，一會兒功夫，抬頭注目，半山間的紅牆綠瓦漸漸清晰。
高行天上下看了這人兩眼，記得這人叫做馬鈞，因為有些消息渠道，再加上獨門的水上功夫，江湖人送綽號見風使舵。此人在蟻窩混得不錯，儼然第二個王不破的架勢。
「找過，怎麼了？」
與其考慮是誰，不如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圍環境上。即使身在蟻窩，也不代表處處安全。他對四周寸草寸土，樹上樹下，未曾放鬆一點警惕。
呃，怎麼竟是這個殺星。對了，禁足令，據傳此人已是新晉血蟻。嘿嘿，惹不起。
清晨，秋風涼薄。
「蟻王不見我，壓根不見我啊。陸無歸重傷謝客，也不見我。本大爺掰指頭算算，只有找你咯。畢竟你現在是血蟻啦，應該站出來說句話。但你這算什麼意思？無所謂？」
為什麼薩波今夜堵在這裏，高行天腦筋略
卧室里除了床鋪桌椅各一，就沒有其他的傢具了。地上平放著一口長方箱子，內里裝著幾件替換的衣物。臉盆毛巾等洗漱用具就搭在窗檯。
譬如丈許遠的那處草壤，高行天就越看越不對勁。那裡草勢過於整齊，草色也與旁邊的野草深淺有別，最明顯的便是那裡的泥土有翻動過的跡象。
夜色雖好，戌時已過。
蟻窩小鎮稱得上長街的也就這麼一條，徹夜長明的燈籠配得齊全，三十來步就是一盞。
「你就沒點想法？」
黑螞蟻突然交代這件事，只說了等人的地方，問及其他，送信的又表示的確不知。
少年回頭打量，其他地方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卻見老闆沉醉在財富的世界不能自拔，毫無指示，他只好乾咳兩聲，捏著抹布站在桌旁不敢動。
不過，可以打消去檢驗的念頭了。審視間，忽有沉鬱的響動從地下傳出。
屋外薩波仍在喋喋不休，大約是巡夜的玄蟻過來了，這才漸漸消了聲息。
至此，高行天心中也沒有多想。
陷阱？機關？誰布置的？
「喂，高行天，別這樣啊。」薩波聳聳肩膀，很無辜的道：「嘿，不如我們聯手把討厭的黑螞蟻還有玄蟻都幹掉吧。」
「你可以求見屈灑。」
這個地方還是有點古怪的。
月掛半雲天，星浮滿山巔。
高行天已經不願再和此人搭一句話，推門進了院落。
見高行天不說話，薩波凶睛亂轉，雙臂張揚，口濺飛沫道：「姓高的，黑螞蟻找過你沒？」
他這一起身
一切都在變化，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
竟是蟻巢的出口啊。
刀客注意到少年，扭頭看了看窗外夜空，擱了二兩銀子，起身離去。
待到山腳下，高行天選了一處樹叢站定。
高行天不想說什麼，繞過便走。
疾風吹掠，洞口處兩條潔白細帶飄飛起又落下，像是晨光中穿草繞花的蝴蝶。
那邊有人正吃著，忽的嚷嚷一句，道：「哎，尤老闆，今天這面半生不熟啊。」
一個人自地底緩緩走上來。
等待是一種絕對被動的選擇，時間的流速似乎變得極為緩慢，令人難熬，倘若結果也是個未知的話，簡直就是折磨。
「姓高的。」薩波照地就啐一口濃痰，探頭探腦，鄙夷道：「看來你也不是個啥好玩意兒，沒有卵蛋的孬種。」
每到這個節點，酒館就好像一鍋滾沸油水被抽了灶底薪火，後繼無力，漸漸沉寂。酒館打烊意味宵禁的開始，酒氣酣熱的螞蟻們陸續走出趙記酒樓，四散而去。
這個想法一朝萌芽，便迅速堅定下來。他理解蟻窩的做法，但是他亦有行事原則。
高行天的住所小而簡，以蟻窩正常標準來衡量的話，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確定了這個事實的殺手卻雙眉緊皺，眉心的刀紋輕跳。
高行天如一日三省吾身的儒士，陷入了沉思。這是他近年來養成的習慣，反思成了修行的一部分。
西北固若金湯的雙雄格局也瞬間崩塌，不由得螞蟻窩處事不謹小慎微。
刀客便是近期風頭正勁的那位殺神，據說已晉入了血蟻之位。此人如在窩內，幾乎每天都來喝上幾杯，非常有量的樣子，但是又十分克制，次次點上兩小壺八兩酒，細細品完就走。
街頭空蕩，秋風捲起落葉，指向歸家路。
江湖風雲變幻，稍不留心就會陷入漩渦中心，爬都爬不出來。
趙老闆踮起腳尖，肥胖身軀整個倚上櫃檯，悠然敲打著算盤，阿衡則在算珠的噼啪亂響中默默收拾桌椅。
不過，怒火剛起就熄了。
此人名喚薩波，殺性極大，而且有個喜歡摘取對手心髒的扭曲劣癖，掏心手的綽號在江湖上凶名遠播。高行天入窩之前，薩波是蟻窩小鎮最為囂張的殺人狂，每月手裡都會添攥六七條人命。若只論殺人數，無人可與其相比。只是高行天刺狩的目標質量極高，鋒芒誰也無法掩蓋。
再想起半山庭居那一番話。
他小心挪到一邊，賠笑道：「高爺，這麼早。」
高行天打坐調息了一個時辰，抱刀而眠。
那塊可疑的草皮漸漸浮起，大約離地升起三寸高，然後左移，露出一個洞口。
蟻窩本是個很對胃口的好地方，但是食物會變質，人會變老，地方也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