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一百零九章 賭約
仗打到現在，元軍以一敵二，儘管猶能支撐，但相繼兩員主將都上了陣，確實已到強弩之末時了。要知，蒙古人打仗，習慣上主將並不上陣的。衝鋒陷陣自有人，蒙古人的主將往往只是負責指揮。當到了連主將都上陣之時，戰鬥基本上也就快打到尾聲了。不是死裡求生，就是必敗無疑。
「交、交正酣，俺身為主將，怎能因雨後退？」
吳軍的使者撥馬轉走，風馳電掣，自回歸本軍，將賭約告與常遇春去了。
然而，趙過卻半點沒有惱怒，常年在軍中廝混，他見慣了驕兵悍將，微微一笑，說道：「天、天上落雨，看這態勢，也、也許很快就會下大。雨若是下得久了，不、不利交戰。因此，俺、俺想與你家將軍賭上一賭。」
一個親兵說道：「大人，雨下大了！反正也要等潘、楊等人的軍報，在哪兒等不都一樣？要不先退回我軍陣中？至少有東西可以遮雨。」
剛剛下過命令，左邊奔來一騎。
「敢問大人，賭什麼？」
然而，誇口吹在前，卻總不能在燕軍的面前掉臉子，他遣來的使者氣宇軒昂，昂首挺胸地大聲與趙過說道：「請大人安心，這等小仗算不得甚麼！俺們弟兄都是打過龍灣，殺過陳友諒的，力氣還足著呢！……，倒是後頭來的韃子援軍，還請大人多費費心思了。可別叫俺們前頭打贏了，後頭卻打輸了！功虧一簣，不免可惜。」
趙過定睛一看，卻是常遇春遣來的使者。原來，在獲悉敵人援軍出現后，趙過第一時間便通知了常遇春，好給他有心理準備，並且同時詢問他：「鏖戰至今，士卒是否已經疲憊？要不要請將軍暫退，由海東接手？」
雨聲、鏖戰聲，混在一起，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受。
朱元璋與陳友諒的龍灣之戰，雖是水戰，但當時也下得有雨，而且是暴雨，是在雨後開始的戰鬥。並且，在這場大戰中，吳軍只戰後的漢軍俘虜就有近萬人，所俘獲的大小船隻
數萬人的強敵，而且此戰的結果必然將關係到海東氣運、乃至整個天下的日後走向。然而，在趙過的這個賭約中，用來做賭注的，卻只不過是一頓酒席罷了。莫看他平時話少，居高位日久，城府卻早已養成。這般輕描淡寫、舉重若輕的氣度，就絕非尋常人可有的了。著實令人折服。
諸項事宜一一布置妥當，趙過卻並不就立刻回去前線，畢竟擔憂成武、羊角庄的來敵，依舊停在原地，一邊觀戰，一邊等候潘賢二、楊萬虎等，以及散出去的探馬們送來軍報。
他在吳軍中號稱「常十萬」，自言能夠「將十萬眾橫行天下」，在過去的許多年裡，他也的確是橫行江南，戰張士誠、斗陳友諒，幾乎沒有過失敗，威名赫赫。張士誠倒也罷了，強橫如陳友諒，他也完全不放在眼裡。
「潘楊傅」，潘賢二、楊萬虎、傅友德。成武來敵是由楊萬虎、傅友德所負責，而羊角庄的來敵，則是由潘賢二負責攔截的。
「是！」
「豈、豈有此理！雨下路滑，咱、咱們站不穩，韃子就能站得穩么？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再、再去傳令：『今強敵在前，且、且敵之援軍在後，疏忽即能來到，不、不勝，此便是吾取死之時！軍、軍法，吾與諸君同！』」
此次馳援益都，北渡黃河第一仗，本還有在燕軍前露露身手，揚揚「國威」的打算，——也正因為此，他才有了先前主動挑陣、先發殺敵的種種舉動，但是卻誰曾料想到，賽因赤答忽、王保保竟然這般耐打！
「便賭這場仗。」
「雨如果下大，自、自然對咱們不利，但是卻也不必煩憂。韃、韃子精銳鐵甲軍、神弩軍的戰鬥力也必會受到降雨的影響。」
逢大雨，聞捷報，雨下破敵，快哉快哉。
「是！」
「丈夫一言？」
燕軍參戰前，常遇春激將，曾向
佟生養的使者才走，又有一騎冒雨馳來。
「你家將軍的威名，俺、俺早就如雷貫耳。說實話，對、對你家將軍心慕已久了。便賭一個時辰內，誰、誰先破敵，誰就獲勝！若你家將軍獲勝，俺、俺有遼東好酒奉上。若我軍獲勝，說、說不得，也要叨擾你家將軍一頓酒席。」
雖然暫且退出了前線，但是卻並沒有下馬，在離交戰中心約七八十步處，他把手中長槍拄在地上，先是轉首凝目，朝羊角庄方向看了會兒，然後又抬頭瞧了會兒成武方向，問左右說道：「給、給潘楊傅諸人的軍令可傳下去了么？」
但是眼下，在王保保的督戰下，元軍儘管早就落處下風，但卻依然不肯就敗，兀自死戰不休。
趙過低聲地安撫著它，用手輕輕拍打。
趙過倒也不在意對方的身份，勒馬向前，行至這吳軍使者的馬側。兩人便在馬上三擊掌，定下了這一個兩軍賭約。
親兵使者聽了這話，倒也沒有為難諸將，撥馬轉回，將此原話報與趙過。
到的眼前，趙過看去，覺得有些面熟，卻又不是先前散出去的探馬，猛然想起，可不正是楊萬虎麾下的一將，喚作楊四的。
元軍的左翼，共有兩陣。前邊白鎖住，後頭虎林赤。深入虎林赤陣中，便就說明已經打贏了一半。笑聲未止，又有一騎卻奔來。
但是，便在剛才，他卻看到了帥旗有向後撤退的跡象。
「怎麼個賭法？」
話分兩頭，別看常遇春先前主動挑陣，在元軍陣前斬將易如反掌，其實開戰到此時，心中也是苦。
邊兒上的燕軍諸人無不大怒，有性急的，手已經摸上了刀柄。
卻原來是他人雖退，帥旗沒有退，仍然由掌旗官舉著、四五個悍將護衛著在前衝殺。一來，帥旗乃是三軍之膽，特別是在這戰鬥正激烈的時刻，可謂千軍
「不勝，此便是吾取死之時」。這句話，從燕軍加入戰團后，趙過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軍法，吾與諸君同」，這句話，他也說過不止一次了。他帶的部隊，可並非二線部隊，大多是海東的精銳，在平常的戰鬥中，根本不用如此三令五申、嚴肅軍紀。也由此可見，元軍著實強悍。
等了約有一兩刻鐘，雨果然越下越大，已經不再是一點點大如黃豆，而是密密麻麻連成雨線。打在身上、臉上，也從絲絲涼意變成了點點生疼。四下遠望，整個戰場都被落雨遮掩；稍遠一點的地方，已然看不清戰事，只有衝天的喊殺聲與催戰的鼓角聲沒有半刻的停延，越發震耳欲聾。
「噓、噓。」
其實，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察罕縱橫黃河以北，打遍群雄幾無對手，他的部隊難道是輕易可以戰勝的么？有趙過親自在前身先士卒的時候，也許因為受他的激勵、抑或軍法的威壓，帥旗不會退；但現如今，前線並無重將坐鎮，人誰無惜命怕死之心？一時擋不住元軍的瘋狂反撲也是有的。
看著他遠走，仍有燕將忿忿不平，說道：「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百戶，也敢如此大言不慚，並且竟敢代常遇春與大人打賭。端得目無軍法，確實狗膽包天！」說完了，不解氣，惡狠狠又往地上「呸」了一口。
趙過搖了搖頭，說道：「常、常遇春威名素著，向以剽悍勇敢著稱，他、他的手下若不是這個樣子，反倒讓人奇怪。」
帥旗處，掌旗官與護旗諸將，遠遠看見使者提刀來到，相顧駭然，知此必是為取其性命而來，不敢等其近前，忙遣人迎上去報：「並非俺們敢擅自後退，實因下雨路滑，方才沒站穩，險些摔倒，故此帥旗稍停，沒有繼續前進。」
這親兵是愛護的話，職責所在，明知趙
「多時不聞軍報，料來應是已穩住陣腳。」
雨漸漸地下大了，打在地上，激起塵煙；落在人的臉上，感覺到一絲絲涼意；或者落在鎧甲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然而，這響成一片的「噼啪」聲，相比千萬人的廝殺、鏖戰，卻又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趙過眯眼看去，見雨幕中，遠遠有一騎奔來。來至近前，卻非探馬，而是佟生養派來的使者：「報！大人。我軍已深入虎林赤陣中，生擒白鎖住！」
早在佟生養攻破白鎖住的陣后，賽因赤答忽就因為坐不住而親自到了虎林赤的陣中督戰，只是當時他還沒有親自上陣。大約因見事急，終於按捺不住，與王保保一樣，開始親自披甲督戰了。
「好！果、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
「已經傳下。完全按照大人的吩咐，命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把來援之韃子盡數攔截在戰場之外。」
因為抬著臉的緣故，雨水落在了趙過的眼裡，頓時混淆了視線。
他忙微微閉目，伸手將之拭去，覺得無礙了，方才又把眼睛睜開，正欲待接著說些什麼，有樣東西躍入了眼角餘光，面上不覺色變，嗔怒說道：「誰、誰給的將令？無、無有俺的話，軍旗怎敢後退？」
「……，大人快看！有探馬來了。」
衝殺了半晌，他滿身是汗，鎧甲上血跡斑斑。
「大人，你說得不錯，這雨怕是會越下越大，也許用不了一個時辰，便成傾盆了。一旦下大，咱們的火器可就全用不成；弓矢、強弩也難以使用。兼且韃子陣后便是單州城，雨下阻敵也不易，別叫獲了勝，反倒卻沒將賽因赤答忽攔下來，給其逃脫。……，的確是該加快進攻的力度與速度了。」
說到陣后攔截，趙過想起一事，說到：「韃、韃子城中守將閻思孝，已然遣軍出城，試、試圖與賽因赤答忽前後夾擊高延世。俺已令胡忠分軍往去馳援，現、現下如何了？」
自有偏將點人，命去
趙過胯下的坐騎不安地抬了抬蹄子，打了個響鼻，搖一搖鬢毛，灑落許多水滴。
「報！大人。賊將賽因赤答忽見事急，令勇悍者持短刃死戰，並親自督陣，接連手殺後退者十數人，將我軍的攻勢略微阻住。」
趙過二話不說，抽出馬刀，交給一個親兵，斬釘截鐵地下令：「取、取後退者頭來。」
「原來如此。這等小事，不勞俺家將軍，小人便可以應下！」
還有半句話他沒有說出來，「觀將知卒」，有什麼樣的將軍，就可知有什麼樣的手下；反過來也是一樣，有什麼樣的士卒，就可知有什麼樣的長官。儘管與常遇春從未曾見過面，但是從這個吳軍百戶的身上，卻似乎隱隱約約地就能看到了一點常遇春的樣子。
這使者拿龍灣來比現在，很顯然是不把元軍當回事兒的。話語固然豪邁，只不過，趙過是何等的身份，看這使者的裝著，只不過區區百戶，卻居然就敢這樣說話，實在有些無禮。
「駟馬難追！」
所以，他人退旗不退。
陣前雨下，兩軍打賭。
在接到成武、羊角庄有敵人來援的消息后，趙過暫時退出了前線。他是一軍的主將，必須要面面俱到，不但面前的決戰是需要他負責的，如何截擊兩面的敵人援軍更也是需要他負責的。
又不過，這雖在情理之中，但是卻不能成為理由。兩軍交戰，就是要用命來拼來贏，因為怕死就後退，這仗還能打么？
「再、再遣人去陣后，觀看軍情，速、速與俺回報。」
單州城外，燕、吳、元三軍交戰正酣。
趙過歡顏大笑。
親兵接令，催馬疾馳，穿過層層的本部士卒，徑直往帥旗所在處奔去。
風卷揚塵，雨大如豆。
激戰已有幾個時辰，兩軍士卒俱皆疲憊。放在往常，早就取勝。
故此，趙過不但不驚，反而更喜，下令說道：「回去告訴佟將軍，本、本將還是那句話：他的將旗若是敢退，則我斬他；我的將旗若是後退，則請他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