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一章 燕王朝奏請安豐 察罕夜使通浙西

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一章 燕王朝奏請安豐 察罕夜使通浙西

豆子不須多講,說到棉花,棉花原產印度、阿拉伯,傳入中國大約是在南北朝時期,不過一直以來多在邊疆種植。直到宋末元初,才開始大量普及內地,關、陝、閩、廣種植得最多。
鄧舍微微一怔,笑了起來,心中有數,嘴上不說破,說道:「老吳為政確實不錯,很有治事能力。自他來到益都后,我肩膀上的壓力頓時減輕許多。民間有美名流傳,也在情理之中。」
行過一片收穫后的麥田,緊鄰一大片地里種植的都是粟米。粟米,即穀子,也就是小米。秋禾夏麥,這兩樣作物皆為「五穀」之一,是最重要的農作物。特別在北方,比如關中平原等地,所產就是以粟、麥為主。
「如何?」
察罕帖木兒來了興趣,問道:「敢問是何妙計?」
也許是為了拍吳鶴年的馬屁,也許是因為吳鶴年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他們的利益。無論怎樣,最起碼吳鶴年的確將益都治理得不錯,鄧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做不知了。
察罕帖木兒此問不是懷疑信使的身份,而是想通過此來判斷燕軍的主力究竟在哪裡?
「草民封帖木,拜見平章老爺。」
有將校急躁,叫道:「曹州告危,急需我軍援救。大帥還在遲疑什麼?請快快下令吧!末將願為前鋒,先去解圍!」
蒙元在全國共有十四道牧場,其中河北、山東兩地就佔去了三道。河北的牧場是在真定、涿州等地,山東的牧場就在益都。此外,臨淄、濟南也有一些牧馬的草地。雖然說,後來有不少的牧場漸被開墾,但草地還是留下有不少的。
「相約什麼?」
察罕帖木兒環顧左右,笑道:「趕了半天路,風塵僕僕,你們想必也都餓壞了。來人,先端些水來,請諸位先生、將軍洗面;再令伙夫速速上飯。今夜休整,不用急著行軍了,可做幾個好菜。……,李先生,你隨軍辛勞,這幾日苦了你了,瞧你這臉,都有些見瘦。待會兒,好好地吃上一頓!」
「那以大人之見?」
韓山童、劉福通都是白蓮教的會首。
劉十九不以為然,說道:「此小人之見。」
「那,您是還出城不出?」
「可行否?」
封帖木吞吞吐吐,沒有膽量將這層關係說透,含糊帶過,繼續說道:「太尉懼怕老爺,或許是因為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足為外人道也,草民不敢妄意猜測。但是,就以草民族弟看來,如果老爺肯放下身段,以大局為重,主動與張太尉訂下盟約,再加上他於內配合,也許便會柳暗花明又一村,——把太尉的主意改變。而只要老爺與太尉聯手,鄧賊不足為懼!」
穀子的產量也是不低的,蒙元至元後期在兩淮間募民屯田荒閑之地,「歲可得粟數十萬斛」。「斛」、「石」相通,數十萬斛就是數十萬石,僅此一「荒閑之地」一季的收成就足可養精兵一衙,而且還綽綽有餘。
察罕帖木兒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知肚明,曉得他是為自己一邊泡腳、一邊見客不滿,想道:「有不滿不敢言,非有膽之士。」不動聲色,接著說道,「封君自稱徐州人,徐州距大名數百里,何故棄家遠來?」
鄧舍愕然:「動身?去哪裡?」
「遇大事當穩,爾等何必焦躁?紅賊狡詐,且其軍中有名潘賢二者,素來多謀,人稱智士,好用奇險之計。不可輕忽大意!」
諸將聽令,齊聲應諾。自有傳令兵分別去向各營傳令。
「燕王固有自立之意,但是他的勢力大多數卻都在遼東、海東與山東,沒有影響到中原,更遠遠達不到江南、淮泗。囊時,明王、劉太尉起義,佔據河南、西入關內,縱橫河北、馳騁三晉;卷而向南,略淮泗、下江南,一時天下響應,盡皆我宋之將帥。……,今雖勢衰,兵散將逸,但是正如一句俗話說:『虎死威不倒』,有多少的鄉野好漢仍舊是以安豐馬首是瞻?又有多少的江湖英雄依舊視劉太尉為大英雄?燕王儘管名震海東,較之劉太尉,遠不及矣!」
「來者何人?」
「正處淮泗間。」
如當時另一個大德:愚庵智及,法號智及,號愚庵;再又比如宋末元初的一個大德:高峰原妙,法號原妙,因名動一時,人們尊稱他為「高峰古佛」。再又比如景慧的師傅楚石梵琦,與景慧一樣,楚石也是他的字。
「諾!」
王保保心中一動,說道:「徐州人?燕賊剛剛攻陷徐州,會不會是從徐州逃出來的士紳?……,父帥,不妨一見。」
察罕思忖良久,做出了決定:「狹路相逢勇者勝!此時繞道,事倍功半!繞道既已不可,只有強渡一途。……,來人,命踏馬營揀選精銳先行,即日渡過黃河,為我先遣。軍令:務必要將黃河對岸遠近的敵情打探清楚。」
「燕王有實力,但在淮泗間卻沒有太高的名望。故此俺以為,當俺諫言請安豐封賞時,他必定不怒反喜!畢竟,有了朝廷的封賞,就等同有了劉太尉的支持。有了劉太尉支持,攻略淮泗的阻力必定就會減少許多。」
人人都羡慕、想做人上人,實際上人上人做久了,有時候卻也難免憋屈,會嚮往民間的生活。當然了,也僅僅是「嚮往」而已,真要忽然從人上人變成平頭老百姓,享受慣了權力滋味的,反而會更不適應。
欲逐鹿中原,沒有堅實的經濟基礎肯定不行。
洪繼勛答應了,與吳鶴年一起告辭退下。
麥收雖已漸近尾聲,但田間還有許多其它的農作物,諸如豆子、棉花之類。
李惟馨微微思忖,說道:「可是望鶴先生?」
察罕帖木兒負手踱了兩圈,轉回原地,又撫須深思,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潘賢二智者,趙過帥才,紅賊軍中非是無人,他們不會不知道咱們援軍將至。黃河天險,豈會不派一兵一卒駐守?其中必有詐也!」
察罕命人上茶,請他入座,說道:「先生親臨轅門,必有欲言。不知有何以教我?」
察罕帖木兒頓了頓,說道:「而今鄧賊軍容頗盛,取之不可過急。此次老夫遠來大名,準備不足,難以決戰。如果太尉有意,可約定時間,然後同時發兵,兩路夾攻,鄧賊若主力阻我,則太尉可趁勢取徐、宿;鄧賊若主力阻太尉,則老夫便趁勢取山東,總之,必使其左右為難!」
察罕帖木兒沉吟不語。
很顯然,所謂「吳公為政,樂不可支」正是從此歌中變來的。想那民間百姓哪裡會懂這些?十有八九是出自當地士紳之口。
「什麼來信?是何內容?」
剛剛處理完此事,堂外時三千進來,說道:「大將軍,您的坐騎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動身。」
「有一計想獻給老夫?」察罕有點奇怪,如果有良計妙策,為何不獻給張士誠?
「太平無事。」
「你何時出的城?」
「除些許斥候、游弋,並無所見。」
「依你之見,可有良策能夠迅速破賊?」
「一因有燕王在山東牽制,山東不平,察罕不敢冒然舉兵;二來淮泗間多我白蓮信徒,人多勢眾,韃子縱使來攻,亦難速勝。」
鄧舍遠望四野,鬱鬱蔥蔥,因麥、粟而聯想到兩淮的良田以及浙西、江南的富饒,有所感觸,不由感嘆地說道:「假我以兩省之地,百萬之民,三年之期,雖強橫如察罕,有何懼焉?掃蕩天下、易如反掌!」言下之意,如果兩淮、浙西在他的手中,那麼天下九鼎、唾手可得。
不管怎麼說,至少現在,鄧舍很放鬆。
「主公,你怎麼想?」
「兩日內,我必至曹州城下!若過期不至,是老夫違約,自會割發代首,以正軍法,而曹州城,則任由你家將軍棄之。而如果我至,城卻失守,則是為你家將軍違約,老夫軍法無情,必斬其頭!」
「主力今夜不必行軍,就地休整,養精蓄銳,以待渡河之戰!」察罕下令完畢,又問那信使,「你一日半夜行了二百里地,身體可還吃得消么?」
「前時,紅賊陷徐、宿,兩州守臣多有因迫於無奈而降賊的,其中有兩人,小人素與相交,關係很好。」
察罕帖木兒一笑,點了點封帖木,說道:「懼怕老夫?老夫有何令人恐懼之處?」話雖如此說,他其實也清楚,張士誠不外乎害怕「請佛容易送佛難」,如果與察罕聯手,這淮泗一帶還能保得住么?淮泗如果盡失,松江府就沒有了遮掩,不管是察罕也好、抑或鄧舍也罷,都可長驅直入。
「小人喬裝,夤夜援繩下城,專走小道,當時天黑,又且只小人一人,故此行動方便,沒有驚動到賊軍,得以偷混過關。」
「這有何難?老夫在河南駐軍十萬,只要太尉願與我盟約,待戰時,老夫自會命河南駐軍一起東進,壓制朱元璋,必使其不敢妄動。」
王保保卻不樂意了,奮身立起,大聲說道:「父帥名震天下。自紅巾亂起,官兵潰敗,賊勢最盛時,南北皆赤,乃至大都告危!而朝廷所以至今尚能保半壁江山者,全賴父帥浴血奮戰、力挽狂瀾。張士誠,本鹽徒,今雖降我,心懷二志。……,父帥豈能放下身段,與此種人主動盟約?」
這也是為什麼鄧舍覬覦江南的一個重要原因。
六月收穫麥子,穀子的收穫季節則是十一月到一月間。此時盛夏,正是穀子的花期,遠望甚美。
正談談說說間,帳外隨從來報:「營外有人求見大帥,說有克賊妙計欲獻。」
不多時,馬蹄得得,有一百多人皆輕騎長矢,緊跟其後,踏著暮色、飛卷出營。這些,便正是「踏馬營」選出來的過河精銳。其餘各營,在安排好警戒后,也在各自主將的命令下,分別駐紮、埋鍋造飯,準備休息。
鄧舍與隨從馭馬緩行,因他只是穿了便服,所以路上有百姓遇見,也只當他是從城裡出來的「官人」而已,膽小的跪拜路邊,膽大的不以為意。
……
諸人坐定。
整日在燕王府里,鄧舍受夠了底下人的誠惶誠恐、曲意奉承,忽然見此景象,不覺暢快。
「踏馬營」,是察罕帖木兒麾下一個專門的斥候營。
「十分不敢說,五六分總是有的。」
隨從們應聲附和。
那信使亦果真沒當作休息,只換了兩匹良馬,取了一囊水,討了幾個炊餅,便又匆匆踏上回城的道路。
「昨夜三更。」
「圍城的紅賊有多少人?是趙過親率的么?」
察罕帖木兒記不清景慧是何許人也,但說到楚石梵琦,早已久聞其名,如雷貫耳,立刻不由就肅然起敬,二話不說,先急聲令親兵給他擦腳,緊跟著穿上靴子,站起身來,對封帖木還了一禮,說道:「不意先生竟是梵琦大法師弟子的朋友!有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幸勿見怪!」
吳鶴年湊趣,說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主公精通兵法,深諳『師老無功』之理。該歇息的時候自然應該好好歇息!」
當時來益都,他有兩個主要的任務,一個是奪權、一個是促使海東南下攻取徐州。現今徐州已下,雖然晚了些,可一來對他本人來說,也算是完成了小明王、劉福通交付給的使命;二則對海東來說,也可以說是「遵奉」了聖旨。——既已遵奉聖旨,順利奪下徐州,豈不正好邀功請賞?
「那以主公之意?」
在上書鄧舍之前,他的親信有人不理解,說道:「燕王明尊朝廷,實有異志。今取徐州,實與安豐聖旨無關。大人本劉太尉密使,雖得燕王青睞,但身份不免尷尬。值此時刻,又何必上書、諫言燕王請朝廷封賞?」
那該怎麼辦?一個字:搶。又所以,他之所以忽然決定南下徐州、欲圖染指浙西,實在也是有內在苦衷,不得已而為之。
諸人一邊放鬆,一邊說話,話題不外乎還是圍繞軍情。
察罕嘆道:「燕賊狡詐,狡如狐、狠如狼,前禍遼東,后害山東,今又將戰火燒到淮泗,致使徐、宿淪陷,生靈塗炭。老夫也不才,今日親提精銳三萬,不辭千里,遠來大名,欲與燕賊一決高下者,不但是為了濟寧一路,正也是為了徐、宿百姓!」
「請主公放心。奉您的令旨,每隔兩日,小人就會去牧場看一看。各方面的情況都很好。上個月才又從遼東運來了一批軍馬,雖然不多,還需加大繁衍,但假以時日,必足夠山東地方軍隊的使用。」
出了城,四野皆綠。
「何人也?」
遼東偏遠,山東久經戰亂,都太窮了。儘管有南韓這塊還算富庶的地方頂著,但說句實在話,從奪下雙城起,幾年來,鄧舍就沒閑過,差不多十天一大仗、三天一小仗,銀錢、糧秣方面早就十分困窘了,捉襟見肘。
「主公,您就饒了臣吧。」吳鶴年撩起袍子,便在堂上露出毛腿,用手指著,伸出去請鄧舍觀看,說道,「主公請看,這道、這道,還有這幾道傷,全是前陣子學騎射摔的!」
「克賊妙計?……,此人有無名帖拿來?」
「是。」
「如此多紅賊圍城,你如何殺出來的?」
「正是!昔日朝廷在汴梁,雖盛實虛;今日朝廷在安豐,雖小實堅。單州野戰之餘,燕王突襲徐州,意圖很明顯,是想南下淮泗,遠謀江南!我安豐朝廷、劉太尉既然在淮泗間有偌大的名聲,他又怎麼會不顧忌?」
黃河的主河道是由西向東,經過徐州等地;但是在河南蘭陽卻分出了一個支流,向北蜿蜒,剛好從大名路的南部流過,將曹州與李家道分為南北。這一條支流雖無主河道水深,但想要橫渡,也不是輕而易舉。
「繞道路途遙遠,肯定不行。」
「你這話說的不錯!老吳,這段日子,你也累得不輕,也該放鬆放鬆。今兒下午便隨我一起出城打獵,如何?」
此時天色尚早,遠望天空,蔚藍如洗。
黃河的這條北去支流還是比較長的,一直深入到東平路,穿過會通河,至荊門站附近,所以繞道向北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想繞道,就只有向南。向南入河南境,有察罕帖木兒在當地的駐軍接應,比較安全、穩妥。
「可是,如果不走大名路境內的黃河,就必須改道向南,過黃河主道,然後再繞行向北,前前後後加在一起需要多走三百多里地。我軍急行軍已有數日,即便還能以這個速度行軍,即便三天後紅賊還沒有能攻下曹州,但等接戰時,怕咱們也早成強弩之末,難為賊軍敵手。」
在中軍的一塊平整地面上,幾個手腳麻利的親兵很快為察罕帖木兒搭建起了帥帳。李惟馨、王保保等親信、體己人隨著察罕步入帳內。
——他最早的計劃是先收拾孛羅帖木兒,安定了後方之後,再全力東征,剿滅燕軍。然而,濟寧一戰卻給他敲響了警鐘。他驀然發現,居然鄧舍的威脅比孛羅帖木兒與張良弼加在一起還大!因此,整個的戰略重心不由自主地便從先「安內」轉向了先「攘外」。
……
「老爺的意思是?」
鄧舍說道:「麥收雖將近尾聲,再過幾個月,穀子也該收穫了。希望能像麥子一樣,也是個大豐收!」
「大人是想說?」
「這,……。父帥嫻熟兵法,我軍驍勇善戰,今雖因孩兒無能,獲敗單州,但只不過一時而已。山東地狹、遼東苦寒,假以時日,鄧賊的後勤補給肯定出現問題,到那時,以父帥之威,只需萬人東征,必能破賊!」
「老爺虎威,宵小之輩無不聞名遠遁;小鄧殘賊,山東等地的百姓飽受凄苦,盡皆仰首翹足、期盼王師。老爺此次遠來一戰,上承天心,下體民意,正所謂『解民倒懸』是也。小人雖不識兵事,卻也知天時、地利、人和之說,斗膽斷言,……」
「報,曹州告急!自三日前紅賊趙過部將我城包圍之後,連日來攻勢甚猛、晝夜不息,我軍傷亡慘重,就快要堅持不住了。」
「哈哈。我與你說笑耳。」鄧舍轉問洪繼勛,「先生有意否?」
「好!軍情緊急,你不要多做停留。這就回去,告訴你家將軍,就說老夫願與你家將軍相約。」
他乃劉福通的族弟,本在宋政權中頗有地位,之所以肯將之捨棄、轉投海東,為的還不就是因為看起來海東更有前途,說白了,可以得到更多的權勢?今得濟寧、徐州捷報,他頓時想起早先初來益都時的一個任務。
「你且去吧。……,時辰漸晚,諸軍,各自駐紮。」
察罕望望天色,此時才剛近薄暮。
「是。」
封帖木還禮不迭,連聲說道:「豈敢豈敢。」
如果鄧舍有意淮泗,對這一點是必須要考慮進去的。
「徐州城破后,小人棄家遠遁,本想去松江投奔小人這個族弟的,但旋即宿州又破,前路受阻,因而不得已,轉來大名,以訪友為名,實欲求庇護於景慧禪師翼下。……,昨日,忽然收到了小人族弟的一封來信。」
「此古戰國縱橫之術。」
「什麼為難處?」
楚石梵琦系宋僧大慧宗杲的第五代弟子,九歲就出了家,他的度牒是趙孟頫給他買的,宋濂曾專門給他寫過《塔銘》。明末名僧支棲袾宏稱:「本朝第一流宗師,無尚于楚石矣」;再晚一點的又一位名僧蕅益智旭也說:「禪宗自楚石琦大師后,未聞其人也」。
「踏馬先行。主力呢?」
「小人族弟的號正是望鶴。」
封帖木不知道王保保是誰,察罕帖木兒一直沒給他介紹。此時聽王保保慷慨發言,偷眼觀瞧,只見此人劍眉星目、儀錶不凡,心中贊道:「真一位少年英雄。」但是,對王保保的言論卻不以為然。不過,他心知此人既能坐在帳內,必為察罕的親信心腹,不敢直言駁斥,唯唯而已。
封帖木大喜過望,拜倒在地,說道:「老爺不計私名,以國事為重,委實令草民佩服!此實為朝廷之福,更為天下百姓之福!」
「太尉不肯接受的原因,是因為懼怕老爺。」
鄧舍「哎喲」一聲,以手加額,輕輕拍了兩下額頭,說道:「瞧我這記性!竟給忘了。」一邊說,一邊隨手翻了翻置放在案牘上的成堆奏摺。
察罕帖木兒問李惟馨,說道:「先生何意?」
察罕千里馳援,八千精銳出了碗子城,倍道而行,向東直奔曹州。
既然已經投了海東,為榮華富貴計,總得立些功勞才是。只是無奈,劉十九文不通、武不成,認不得幾個字,更沒有出色的將才武略,一直以來,最多當安豐有聖旨、使者來的時候,幫鄧舍說兩句好話,替海東打打掩護。除此之外,別無貢獻。
「草民淺陋,躬耕田野,豈有敢有教於老爺?今晚冒昧前來,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小人世居徐州,不忍見桑梓淪落賊手,所以特來拜見老爺。」
「不錯!想當年,劉太尉起事便是在潁州,潁州位處何地?」
他是劉福通的族弟,跟著劉福通一起的起義,深知劉福通在淮泗白蓮教徒中的威望。
「燕王雄圖偉量,見俺此折,必不疑反喜!」
「今紅賊猖獗,如果想治之,最上策莫過夾擊。故此,小人族弟以為,若想儘快地消滅燕賊,最好請老爺遣一使,輕騎入浙,與張太尉達成盟約,聯手與敵。老爺自西而東,太尉由南而北,以老爺之威名,用浙西之虎狼,即使鄧賊喧囂,如何抵之?料其必難以招架,定能一鼓擒之!」
畢竟,「兵不厭詐」,不能僅僅從營寨的數量來判斷敵人的多少,也有可能燕軍是在使詐呢?沒有這麼多人圍城,但給你一個假象。給假象的同時,而主力其實卻是埋伏在從李家道去曹州的路上。察罕帖木兒所帶之八千人已經接連急行軍了四天,一旦半道遇伏,後果不堪設想。
洪繼勛自比孔明,清高孤傲,素來瞧不起武將,雖也能騎馬,但若叫他去學騎射,與武夫們一樣舞刀弄槍,卻是萬萬不能,含笑搖頭,說道:「主公難得雅興,且請自去。……,估算時辰,該又有曹州前線以及有關察罕援兵動向的軍報送來,所以,臣等下還要去行院看看。」
這已是察罕第二次直言詢問封帖木的來意了。
「剛開始圍城的紅賊不多,大約一兩千人;圍城當晚,有大部隊絡繹開至。到次日早晨,粗略估算,已有近五千人圍我城池。將旗林立,趙過的帥旗也在其中,鼓角震天。再又到昨天晚上小人出城的時候,紅賊又多了不少,具體數額知,只見火光衝天,營寨相連,綿延十里。」
孛羅帖木兒雖敗、大同卻還在其手;關內雖有李思齊坐鎮、張良弼卻蠢蠢欲動。這兩個人都非善茬,一天不能將之徹底收服,便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如何能夠全力東征?其實對這個問題,察罕早有考慮,也有過想法:「是不是可以與張士誠聯手」?——先滅山東強燕;隨後再全力北上、西進,徹底安定後方;最後徐徐南下。如此,天下大勢便可定也。
「原來先生不但是高僧友人,且為名士之兄。」
察罕帖木兒忖思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吾兒所言不錯。便傳他入來見見。」
「家國、家國,有國方有家。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日前,徐州亦不幸淪落賊手,遭受荼毒。草民雖為白身,卻知忠義二字,不願屈身事賊,辱祖宗清名,故而舍家遠避,來此訪友。」
封帖木起身站好,瞧了一眼仍然還在泡腳的察罕帖木兒,似有話說,但話到嘴邊,到底咽回了肚中。
他自起事起來,縱橫海東多年,罕有敗績、所向披靡,自然而然地養成了一種銳氣,也可說是自信,甚而言之驕傲,對張士誠這樣的「守成之主」有些看不在眼裡也是正常。
「可以一試。」
有一人笑道:「將軍說的是。俺前天出了趟城,在下邊村子里聽到了一句話,是說吳知府吳大人的。不知道將軍聽說過沒有?」
很快,帳外進來一人,年約四旬,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掛在了竹竿上也似,眼睛不大,但是卻十分有神。
「免禮,請起。」
有隨從說道:「俺常去左右司、也常下鄉,不論是地方官兒、還是農人都說今年咱們益都路穀子的長勢要比往年好得多。主公不必擔憂,待到秋時,定然如麥收一樣,也會是個豐收時!」
封帖木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主動解釋說道:「張太尉為人雖善,但也正是因為他太『善』,所以左右多奸佞小人,堵塞言路。徐、宿失陷的消息傳到松江后,小人族弟便一直想將此計獻給太尉,惜乎受人讒言迷惑,太尉未能接受。」
「也好!若有緊急軍報,你可遣人叫我回城。」
「如果是這樣,則大事成矣!請問老爺,打算何時遣使往去浙西?」
指望在遼東、山東發展經濟?即便察罕不來騷擾,也不說山東因為地勢的原因,守則亡、攻則立,就以遼東、山東如今一窮二白的現狀來說,沒有個三年五載,也絕對難以發展起來。天下群雄競逐,時不我待。鄧舍真是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機會「閉關鎖國」,埋頭大搞經濟。
「噢?請問先生族弟大名?」
他指點道路兩邊的田地,與左右說道:「每出城一次,就覺得田間又有變化。綠意盎然,可愛至極。……,誒,你們看,覺沒覺得良田又多了些?」
昨夜三更出的城,今天薄暮就能抵達李家道。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個信使只用了一天半夜的時間,便疾行賓士了二百里地。這又說明什麼?說明曹州的戰況定然十分激烈,形勢也肯定已到十分危急的關頭了。
察罕帖木兒有此反應,——竟因封帖木是楚石梵琦一個弟子的朋友就忍不住肅然起敬,自也不足為奇。
眾隨從們都道:「將軍天資英武,世之英雄;察罕雖然暫時看起來很兇橫,但早晚必是將軍的手下敗將。」
鄧舍哈哈一笑,打馬揚鞭,催動坐騎,疾馳奔行,說道:「營中諸將或已等得著急,諸位,且快行去者!」
封帖木喜形於色,正高興間,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黃河渡口?」
聞曹州告急,先不思解圍,而是考慮本軍安穩。何為老將?何為經驗豐富?此即為老將,此即為經驗豐富。察罕帖木兒果然名不虛傳,深知急躁冒進是為兵家大忌,縱然軍情急如火,也依然保持理智,非常的穩當。
「吳公為政,樂不可支。」
「小人別無所長,唯健壯而已,再行兩百里也不在話下。」
察罕帖木兒現在的官職是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樞密院事、陝西行台御史中丞,其中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官銜最為顯貴,所以,來人尊稱其為「平章老爺」。
劉十九對此十分不滿。
經懷慶路,過衛輝路,入大名路,只用了四天的時間就趕了三百多里路。這一日,渡過淇水、越過衛河,快到李家道的時候,軍中來了一個曹州信使。——李家道已快到曹州,兩地相距不足二百里。
他大致概述了一下劉福通的名望后,把話題拉到了眼下,說道:「遠的不說,只說淮泗。俺且問你,今朝廷退守安豐,偏居一隅之地,與盛時相比已大大不如,可韃子卻為何沒有在攻陷汴梁后對我繼續展開進攻?」
鄧舍沉吟片刻,做出決定,說道:「既然約好的,便如軍法,不可言而無信,當然要去。也罷,自濟寧開戰以來,多日未得歇息,便趁這個機會放鬆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啊?哈哈。」
北方不比南方,江南不但蠶絲業發達,因為海外貿易的緣故,棉紡織業也已經很發達,單隻松江府一地,太平時候,每年就可供給朝廷軍用衣料幾十萬匹之多。——為什麼朱元璋說「天下諸侯,士誠最富」?他能不富么?所佔地盤雖非最大,但又是產糧,「天下糧倉」;又有絲綢、又多棉紡織業,「衣食住行」,他佔了兩個「天下第一」,不富才奇怪了呢。
「此話怎講?」
見客人來到,李惟馨、王保保不再泡腳,隨手抹乾了,穿上鞋,端坐一邊,靜聽察罕帖木兒與此人對話。
李惟馨頷首,對察罕說道:「這個人是徐州名士,在下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小人族弟信上說,聽聞老爺提師東進,親馳濟寧,有一計想獻給老爺。」
李惟馨深以為然。
所以,幾乎沒多做耽擱,便在當天下午,他就准了劉十九所請。併當即選定了出使安豐的使者,定於明日一早便就前去安豐請賞。
封帖木說道:「高見不敢當。老爺也知,徐州久受張太尉管轄。張太尉性寬而厚,甚能體恤民情,愛護百姓。小人雖然愚陋,但有一個族弟因受鄉人推崇,卻頗有虛名,為張太尉所知,禮聘去了松江府,現為幕僚。」
山東的重要產粟區有三個,益都、濟南、濟寧。濟寧才經戰火,今年的收成是不說了;濟南為前線,今年的收成估計也不會太好;要想秋季豐收,只有看益都收成了。
「太尉之所以拒絕草民族弟的計策,除了懼怕老爺外,還有一個原因。」
察罕帖木兒對這個名字似有耳聞,轉目去看李惟馨。李惟馨欠了欠身,說道:「景慧禪師乃大名路有名的大德,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劉十九的分析不無道理。
「先生還有什麼話想說?何必吞吐,儘管講來。」
「如果全力北上,則松江難免空虛。金陵朱元璋覬覦浙西已久,怕他會趁機生事。」
「沒有。不過他自稱徐州人。」
由此可見其名,不但重於當時,且受崇於后。
察罕帖木兒伸出手指,輕扣胡床扶手,沉吟片刻,說道:「保保,你且先坐。……,古人云:『謀大事不拘小節』。謀大事尚且如此,況盡忠皇室呢?」問封帖木,說道,「若老夫果派使者南下,你族弟可有幾分把握促成此事?」
言下之意,鄧舍對朝廷並不感冒,且隨著勢力的發展,已漸有自立之意;而你劉十九曾為劉福通的密使,在這個時候忽然上書,諫言他請安豐封賞,豈非自討沒趣?平白使其懷疑你劉十九還是站在朝廷一邊的?
在大事上,察罕從來是敢於決斷的,略一思忖,便做出了決定,說道:「不瞞先生,老夫早有意通使浙西。今日既有先生族弟願為內應,便全依先生所言!」
有元一代,最重釋教。察罕帖木兒在這方面也是深受影響,只從他寫在書齋上那一句出自佛家言語的對聯,其實就可看出。自元代立國以來,年數雖然不久,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有了政府的支持,出名的大和尚當然層出不窮。現如今,最著名的一個禪師就是楚石梵琦。
「老爺此戰必能大獲全勝!」
王保保聽了半天,這時介面說道:「你族弟此計雖然不錯,但也正如你所說,張士誠不是不肯接受么?請我父帥遣一使入浙西,又有何用?
他雖然敬重楚石梵琦,因此愛屋及烏,對封帖木也禮遇了起來,但是這卻並不代表他就肯陪著封帖木閑聊。畢竟不日將有大戰,他沒這個心情。此問過後,如果封帖木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建議,便就打算禮貌送客。
「營外求見?」
「願與太尉訂下盟約。」察罕帖木兒起身,遙指帳外東方,斬釘截鐵地說道,「以黃河為誓、用泰山為盟,老夫願與太尉約:兩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則當事成之後,以黃河為界,山東歸我,徐、宿歸太尉。且老夫願借精兵萬人與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除朱賊對松江的威脅。」
洪繼勛、吳鶴年等皆在堂上。
「雪原景慧?」
「雪原景慧。」
吳鶴年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道:「就臣這能耐,騎馬走路已是勉強,怎能與主公相比,文武雙全?」
上書之人不是洪繼勛,更不是吳鶴年、羅李郎等,卻是一個誰也沒用想到的人,——劉十九。
「什麼原因?」
——東漢時,有一位官員叫張堪的,河南南陽人,任職漁陽太守期間,不但使匈奴不敢犯塞,而且開墾了大量的稻田,「勸民耕種,以致殷富」。百姓們為此編了歌謠讚美他,唱道:「桑無附枝,麥穗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
比如韓山童,世傳白蓮教,他的祖父就曾因「以白蓮會燒香惑眾」而被謫徙過;再比如劉福通,他是潁州界首人,不但是白蓮教的會首,並且是當地的豪富。淮泗流域確實是最受他們影響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在汴梁被攻破后,劉福通等還可以在安豐堅持這麼長時間。
本來山東種棉花得並不多,但因鄧舍深知此物具有極高的經濟價值與實用價值,故此早在海東之時,他就特別要求地方強制推廣,來到山東一樣如此。規定民田二十畝者,種植桑、麻、棉各半畝;二十畝以上加倍。
出家人並不是說只有一個簡單的法名。為了表示尊敬,同時大概也有與其它同法名之和尚區分開的緣故,在稱呼一些出名的大和尚時,往往會在他的法號前加上他的字、或者他的號、又或者時人給的敬稱。
他能多次代表小明王、劉福通出使益都,首先就說明他不是笨蛋;後來又能果斷轉投海東,雖或非「俊傑」,但至少說明他對當前的局勢、時務也還是頗有把握的。他有自己的分析。
其實,鄧舍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空,沒有將此提上議程罷了。他的高興還有另一方面原因:劉十九畢竟有著朝廷使者的這一層身份,由他上這道摺子,終歸要比洪繼勛、吳鶴年等提出來好上許多。
時三千更愕然:「大將軍您忘了?前天與城外大營諸將飲酒,席上您答應了郭從龍等的請求,約好了今兒下午出城打獵。」
早些時日,這劉十九奉旨來益都奪權,不料卻三下五除二地就被鄧舍給輕易收服,雖然在明面上還是劉福通的「暗樁」,實際上早投靠海東。
「什麼話?」
「哈哈,哈哈。先生久居淮泗,又是景慧禪師的朋友,定然對淮泗、大名、濟寧都很熟悉,熟知地方,也就是熟知地利了,怎可算是不知兵事呢?未免太過謙虛!……,今老夫將與紅賊一戰,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察罕帖木兒因又吩咐說道:「再多取兩盆熱水來,李先生、保保,你們也泡泡。」到底久經戰事,遇亂不驚,有大將風度。雖然曹州危在旦夕,他卻依然分毫不亂,表面看似若無其事,以免動搖軍中士氣。
提到吳鶴年,鄧舍想起一事,說道:「剛才府中分手時,我忘了問老吳。早前我曾交代他,開荒歸開荒,牧場卻還是得留夠地方的。」舉頭看了看天色,「等下要打獵,今次怕是去看不成牧場了。……,你們有誰近日裡去看過啊?情況如何?」
山東、遼東的蠶絲業不發達,種了棉花,別的好處不說,首先一個,至少民間、包括軍隊士卒的穿衣問題就得到了解決。
鄧舍起家自遼東,騎兵是主力,對戰馬的飼養、補充自然極其重視。故此,儘管他大力發展農業,但對牧業卻也保持有非常高的重視,暫時來講,並沒有把益都牧場全部開墾成農田的打算。
「你在這裡有朋友?」
他曉得察罕的心思,明白他在擔憂些什麼,插口問那信使,說道:「你一路行來,自曹州至李家道沿途可見有紅賊布防?」
朱元璋意欲謀取浙西,劉福通打算二桃殺三士,對於這些,益都當然並不知曉。
果然,在接到劉十九的上書後,鄧舍非常高興。
「卻還有一為難處,需老爺思慮。」
察罕帖木兒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王保保所說的他又何嘗不知,奈何後方不穩。
鄧舍心情不錯,和吳鶴年開玩笑,故意沉了臉,說道:「我下過一道令旨,『教海東秀才學騎射』。老吳,你雖位居高職,卻也是秀才出身啊。距我下此令旨已有數月,怎麼?你還沒學會『騎射』之術?」
不過,卻正如丁國珍等的判斷,便在接見過徐、宿二州降將后的次日,果然有人上書鄧舍,提出建議,認為應該即送奏摺去給安豐、請求封賞。
「雪原景慧」,「景慧」是出家人的法名,「雪原」則是他的字。
「五六分把握?父帥主動去與士誠盟約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誠拒絕,豈不自討其辱?一旦消息傳出,再要教鄧賊知曉,紅賊之勢必更喧囂!……,父帥,此事萬萬不可。」
暮色深沉,帳內幽暗。親兵們先點起火把、蠟燭,接著奉命端來溫水,請諸人洗臉。洗過臉后,奉茶倒水。又有兩個伶俐親兵照例端來熱水,為察罕帖木兒去了靴子,幫他泡腳。
「宜早不宜晚。等老夫選好人,今夜便走。」
「封伯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