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二章 封帖木自陷其套 大和尚妙講聖賢
「啊，啊。」
景慧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聖人亦為人也！為何不能人人皆為聖人？我佛心在處，我就是佛。你只要肯去做，自然也能做成聖人！」
「請大和尚指點迷津。」
說穿了，不奇怪。
佛家講究：「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奈何，封帖木「悟性不足」，瞪大了眼，便如身陷在雲山霧罩里，一絲不解其意，掙紅了臉，訥訥說道：「風、風，……」
察罕帖木兒自從與鄧舍對壘以來，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時至今日，算起來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中間交手過多次。察罕也有想過，是不是可以策反幾個燕軍的將校、智囊？一來，能夠在軍事上取得一定的勝利；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還可以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勝利。
驟聞此言，封帖木大吃一驚，說道：「聖、聖人豈能如此輕易而為之？」
「咄！你是真知心動，還是假知心動？如真知心動，心不動、沉靜如水，則佛成佛，儒成聖，道成道。只是鸚鵡雖能學舌，卻不能知道人言。人云亦云，看起來回答不錯，但是卻也不能說你已經領悟。」
「……，啊？」
過了好一會兒，封帖木勉強說道：「大和尚說的雖然都很對，但道理終歸只是道理。如果人人都能行之，不是人人皆為聖人了么？」
察罕帖木兒此問來的突兀，封帖木短暫地遲鈍過後，反應過來，嚇了一跳，似要抬眼去看李察罕，又不敢，囁嚅說道：「老爺何意？」
「那你還有什麼不滿？吊個臉做甚麼？」
封帖木膽色不足，就連見個李察罕都戰戰兢兢，豈會有此等膽量，主動請纓、深入虎穴？可察罕既然說起，他又沒有膽子拒絕，一時難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唯唯諾諾，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子曰：『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后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不但孟子，即使孔子，也只是教爾儒生『知而慎行』，卻沒有教你們『貪生怕死』！老封，你自詡聖人門生，豈會不知『夫子大勇』？」
「接受
窗外種的有竹林，夜風吹來，竹葉沙沙。寧靜的夜晚，聽著竹葉聲，就著孤燈，可夜讀佛經，可推窗觀月，都是十分有情調的事情。這位雪原景慧大和尚，看來不但佛法精深，而且很有文人墨客的高雅情致。
三言兩語，就這麼定下了。
「噢？」
兩人盤腿蒲團之上，對面而坐，大眼瞪小眼。夜色深深，遠近沉靜。四野不聞人聲，唯清風搖動竹林，沙沙作響。又拂入室內，吹動燈苗，搖曳生姿。過了好大一會兒，景慧慢悠悠開口說道：「你懂了么？」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是孔子說的。「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是孟子說的，下邊一句是：「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慶千興何許人也？早在鄧舍尚在雙城時，這個人就已投降了的，是個老牌「麗奸」。察罕帖木兒應過進士舉，飽讀文書，對蒙元的開國史非常了解。當時，凡是投降蒙元的宋軍將領，甚至往往比蒙古籍的將校還要更加忠誠。所以，他也因此而心知，雖然說慶千興沒有紅巾背景，但要想策反這種人，也實在是太難了，比策反陳猱頭等還要難，基本沒可能。
「正是，正是。知我者，大和尚也！」
察罕聞言，頓時來了興緻，不過他城府深，表面上看來依舊不緊不慢，問道：「是哪兩人？」
「大和尚佛理玄妙，在下心服口服，十分佩服。」
「大和尚說得輕鬆！去的又不是你。想那鄧賊，凡所過處，燒殺擄掠，高麗、遼東、山東，有多少的士紳名家都因為他而家破人亡，殘暴程度令人髮指，所犯之罪，罄竹難書！我為何捨棄家產、逃出徐州？還不就是為了保住一條小命？今番去給平章獻策，原為求得一點功名，也不枉了俺活在亂世一場。殊不料，卻竟得了這樣一個任務，真是機關算計反誤己！……，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道，俺就不去軍營了！」
次日一早，援軍自奔黃河而去，這且按下不說。
李惟馨說道：「先生與大陸公、梁士蔭相熟？」
「當然一樣。」
封帖木受寵若驚，連道：「不敢，不敢。」
「老封呀老封，你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忒小！」
太平時代，要講「忠」，要講「義」。亂世時候，很少人講這個。——天下紛爭，逐鹿未定，憑什麼就要一定效忠某個人呢？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就是這個道理。故此，又有言道：「成王敗寇」。
封帖木說道：「前時，紅賊陷徐、宿，兩州守臣多有因迫於無奈而降賊的，其中有兩人，小人素與相交，關係很好。」
只說封帖木，當晚離開軍營，帶著兩個保鏢，心事重重，踏著夜色回到了李家道外的寺廟中。時辰尚早，寺中的和尚還沒有就寢，方丈大師景慧和尚聽說他回來了，教一個小沙彌，請來方丈室內見面。
景慧放下佛經，敲了一下木魚，說道：「咄！痴兒還不醒悟！」
……
封帖木嘴說佩服，眉頭仍舊憂色重重。
他回答道：「不是風動，不是葉動。仁者心動。」
除非是因為某種關係而凝聚在一起的利益集團，比如老鄉、親戚、舊部之類，向心力比較強，比較團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不好分化。其它的一些豪強、將領、包括幕府僚屬等，可以說，多為見風使舵的高手。
封帖木瞠目結舌，暗中叫道：「苦也，苦也！本來獻策，是想求個功名，卻怎麼將自己陷進去了？哎呀呀，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回斷送老頭皮！」
是風動，還是葉動？這個佛家典故，封帖木是知道的。《六祖壇經》里記載：講經會上，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慧能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這，……」
景慧曉得他的心事，輕輕放下木槌，如拈花般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必煩憂了！此去益都，和尚陪著你去。」
「叫你去，你就去唄。一個益都，又不是龍潭虎穴，何懼之有？」
亂世不比太平時，強者為王。
「噓，且聽風聲。」
不錯，其中也有不少關鐸、
方丈室中，整理得甚為清潔，沒太多擺設，一個佛龕、一個木魚，兩個蒲團、幾本佛卷，一盞青燈而已。
「陸聚與梁士蔭。」
「惶恐，惶恐。」
畢竟，別的不說，只說從開戰到現在，鄧舍已經俘獲了多名元軍的重要將領，不可否認，對元軍士氣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非也。」
封帖木頓了頓，補充說道，「芝麻李兵敗后，大陸公鎮撫徐州，賴祖宗餘蔭，草民家在地方上頗得鄉望，給他過鼎力相助。至若梁士蔭，與草民家更是關係密切，他的娘子便是草民族妹。說起來，他還得稱俺一聲姐夫。」
有元一代，盛行「三教合一」。哪三教？儒、釋、道。比如元初盛極一時的全真教，其創教祖師王重陽就是這個說法的積極倡導者。他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這樣說的：「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
封帖木等了半晌，不見景慧說話，心下納罕，又接著請求道：「請大和尚開言明示。」
「非也。」
故此，和尚、道士熟知儒家經典，或者儒生熟知佛、道經典也不足為奇。
「大和尚此話何意？」
「這，……」
「正是。」
「夫子大勇」，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和尚再問你，何為正命？」
封帖木愁眉苦臉地來到時，景慧本正盤坐在蒲團上讀經書，抬頭一看，不覺驚奇，問道：「你怎麼了？……，沒見著李平章么？」
不過，卻有個問題，景慧乃佛家子，為何對儒家經典如此熟悉？
「非也。」
和尚是幹什麼的？打機鋒出身，專門搞辯論的。幾句話連珠炮似的說下來，封帖木啞口無言。
元時風俗，與陌
後來有位五百年一出的賢哲，在十二歲那一年，向塾師提出了一個問題：「何為第一等事？」塾師回答道：「惟讀書登第耳。」當時這位還僅僅只是一個孩童的賢哲直言不諱地反駁說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通過讀書、通過學習來做「聖賢」，這才是讀書人的第一等事。這一位賢哲便是果然成為一代聖人的王陽明。
《孟子·公孫丑》：「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來人，取兩盤銀來，給先生做個路費。……，待事成后，老夫自會上奏皇上，為你請功！」
察罕帖木兒現在在行軍途中，一切以軍法為準，做事雷厲風行。不到一刻鐘，就從親兵隊里給封帖木挑出了兩個保鏢，——名為保鏢，實為監視；又不到半刻鐘，兩盤白銀端上；再又吩咐李惟馨，備下了一桌酒宴，請封帖木吃飽喝足，由那兩個「保鏢」陪著，帶著銀子，便就出了營寨。
也有很多前高麗的舊部，但數遍高麗籍的名將，能稱得上名號的，只有慶千興一人。
「這麼說，你見著了李平章，李平章也接受了你的獻策，並且答應給你功勞？」
「此易事耳！何愁之有？」
封帖木與景慧是多年的好友，不比李察罕，兩個人說話，放鬆得很，言談舉止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實際上，封帖木此人也是有些才學、比較有趣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與陸聚、梁士蔭這樣的名士相熟，更不可能與景慧大和尚這樣的名師高徒為友。
「不知先生打算何時入益都啊？」
「李平章不肯接受你的獻策？」
「那麼，『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下邊一句是什麼？」
「大和尚有所不知。」
察罕
若想將之徹底扭轉，不是只靠一兩場勝利就可以的，最少也要俘虜燕將幾人吧？便也不說至今為止，一個沒有俘獲過。如果這個時候，忽有燕軍將校主動投降，效果豈非更好么？只是可惜，鄧舍的麾下，諸軍將校，不是上馬賊老人，就是他的義弟義子，想要策反，基本天方夜譚。
「噫？你說你與陸聚、梁士蔭相熟，難道不是主動請纓，想去益都替老夫說降么？」
「先生若無意見，此事便這樣定下。你明日就起身去益都城吧！安全問題，你不必擔憂。老夫自會選親隨數人，為你保鏢。可好？」
當下，封帖木將與李察罕見面的經過原封不動地講出。景慧沉默了片刻，說道：「原來你是為去益都而犯愁。」
只是王陽明的「心學」在這時還沒有出現，雖然孔子曾經說過：「有教無類」；儘管孟子也曾經說過：「人人皆可為堯舜」；並且朱子理學也在教人學做聖人，但就大部分儒生來說，畢竟還沒有一個人把「聖人」的神秘面紗揭掉，明確地提出過：「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聖人」。
「是的。」
封家世居徐州，祖上也曾為官，滿門書香，家財萬貫，是當地有名的豪門大戶，與陸聚、梁士蔭交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席下，王保保、李惟馨對視一眼，都分別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外之喜。
「吾本書生，又非勇夫。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察罕帖木兒和顏悅色，帶著笑，溫聲說道：「有何不敢？先生送給老夫了一份如此大禮，一杯好茶算得甚麼？不過聊表感謝。」
「是風在動，還是竹葉在動？」
「你是儒生，引經據典，和尚不能與你相比。但是，和尚問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與『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否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忽聽封帖木自稱與陸聚、梁士蔭相熟，可想而知，察罕帖木兒、王保保、李惟馨諸人會有多麼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