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三章 出大名徑赴益都 過濟寧禪師心驚

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三章 出大名徑赴益都 過濟寧禪師心驚

走了大約十來里地,忽然見前頭塵煙四起。
「聽說燕王仁德,想去益都開個道場。」
因為人少,馬又快,所以他們雖是繞路,但沒多久,反倒趕到了察罕軍馬的前頭,又行了個把時辰,再遠望時,已經不見元軍。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剛才那縣城裡了么?又哪裡來的這麼多人?還被約束得看似行軍!」
自紅巾亂起以來,義軍所到之處,不但打擊地方豪強,而且搶掠寺廟。原本他廟中的財寶已被搶掠一空,「寺產田地」也都盡數失去,多虧了察罕帖木兒平定晉、冀,進軍山東,大力「剿賊」,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寧,失去的財寶固然是找不回來了,但田地卻失而復得。
封帖木肅然起敬,說道:「大和尚慈悲為懷,令我欽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為濟寧乃燕賊新得之地,正因為泰安為賊首雲集之所,方能正好窺探燕賊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窺探海東治理地方的才能;將校雲集,才正好可以窺探海東高層的虛實。
「小王爺」,說的是鄧承志;「燕王」,當然便是鄧舍。
「便是在剛才路上。」
「百姓結隊?」
「尋友。」
試問,景慧怎會不對此警惕?又怎麼會不對此憂懼?他雖是名門高徒,他雖然聰慧絕倫,但他卻並非像他的老師、或者像別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樣,真正的能做到不問紅塵、不沾因果。
「都是流民。」
不但如此,還有很多的和尚、寺廟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商店)、解庫(當鋪)、旅店、貨倉、酒肆等,多為僧院所有。而且,雖遭禁止,卻還有私下經營礦炭開採業的。
「不留在本城?送去後方?……,這卻是為何?」
那百戶本來就準備走了,聞聽此言,頓時警覺起來,停下腳步,重轉過身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了景慧片刻,說道:「和尚從哪兒聽來的?」
景慧打斷了封帖木的話,又拿起小槌,輕輕敲了一下木魚,笑道:「如今亂世,哀鴻遍野。益都雖險,能比得上地獄么?佛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了天下蒼生能夠早得安寧,和尚便提著腦袋走一遭,又算得甚麼?」
百戶又掃了封帖木等人幾眼,不再言語,自帶了親兵,轉身離去。
「此去風險極大,小鄧殘暴之名,南北皆聞。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難保,……」
過了縣城,眾人復又上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兩個小沙彌有些撐不住,兩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暫且放緩馬速,徐徐而行。離城漸遠,路上的燕軍士卒漸漸變少,終於消失不見;流民也越來越少。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過一個規定,三教之中,釋迦牟尼的像擺在中間,老子、孔子的像擺在兩邊。釋家隱然也已凌駕在了儒家之上。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帶隊的頭領,好像有些眼熟。……,哎喲,是剛才盤查咱們的那個燕賊百戶!」不知想到了甚麼,他面色大變,心中叫苦,暗道:「罷了,罷了,可是事發了么?此番休矣!」
雖然蒙元上層信奉的多為藏密,但本土佛教卻也因此而水漲船高。並且本來在當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禪師們就是攻擊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時就倚仗了朝廷之勢,在地方耀武揚威。
一路東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個時辰外,馬不停蹄。下午,他們進入了濟寧,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漸漸的,路上情形有了變化。
一行人避開察罕帖木兒的軍隊,遠遠繞開曹州,往濟寧而去。
但景慧所選擇的這條路,卻正是最危險的道路。
封帖木心中覺得是,不敢亂說,扭頭去看「保鏢」。那兩個保鏢中一個答道:「禪師猜得不錯,正是我家老爺麾下。」
種種樣樣,實令人觸目驚心;但凡有點志氣的漢兒,誰不聞之憤懣!怙恩橫肆、無法無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閉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怎麼不對?」
百戶點了點頭,又問封帖木,說道:「和尚是去益都開道場,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么?」
景慧是個和尚,一個出家人,卻為甚麼肯冒風險,主動提出願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聯繫徐、宿二州的降人?饒是封帖木與他相識已久、相交頗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景慧嘿然一笑,說道:「正因兇險,和尚才想走此路。」
「我剛才問那百戶,其實是在試探。實在沒有想到,不過一個小小的百戶,不但識字,竟然還有這樣高的警覺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景慧與封帖木對視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賊的大隊?只不知是往方才那縣城去的,還是往別的地兒去的。」因隔太遠,看不清楚;眾人催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發現這路人馬似乎也是往東邊去的。
景慧不由喟嘆,有感而發地說道:「紅賊禍烈,可憐天下百姓,無辜受難。大名、曹州,腹里之地、鄰近京畿,尚且如此。越發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亂舞之處,更亂成了什麼樣子!」
本以為從此總算可以再過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鄧舍起於海東,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穩佔住了益都;更「風聞聽說」,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誠、田豐更為「貪婪殘暴」,雖然對地方豪門的打擊並不是特別酷烈,但對寺廟「廟產」的搶奪卻更上一籌,絲毫不給情面。
那兩個「保鏢」面有得色。
景慧眼神好,遠遠地吊在後邊,瞧了好一會兒,面帶驚疑,說道:「奇怪!」
「夏收才罷,山東縱使再缺糧,擠一擠,總也還是能養活這些人的!更不用說,還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遼東、高麗。……,和尚見過幾個高麗來的僧人,聽說南高麗土地肥沃,莫說這點人,十萬人也足夠安置。」
元代崇佛,特別在全真教失勢之後,佛教更是一支獨大。
「看情形,凡其召來的流民,最多在縣城裡待一日。頂天了,一天也就兩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糧食?只用兩碗稀粥,就能騙來這麼多的青壯!這還不是好算計么?」
「古怪!燕賊如此殘暴,卻怎麼流民不怕被裹挾從軍,反而自投羅網,主動往縣城去?」
……
「是,是。和尚去益都開道場,講的便是如何做功德。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噢?想去益都開道場?」百戶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問道,「他們又是誰?」
「此話怎講?」
不多時,這小隊騎兵已來到眼前。
封帖木倒吸一口涼氣,說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測,這鄧賊還真不容小覷!端得詭計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說他:狡如狐、狠如狼。」
景慧與封帖木略略商議幾句,跟著流民前行。前方的縣城漸行漸近,離城還有十幾里的地方,逐漸開始出現燕軍的士卒。
他們一行有和尚,有沙彌,有儒生,有壯士,個個精神抖擻,衣衫雖不算華貴,但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別,更且人人有馬,早就吸引到了燕軍的注意,不等他們來到桌前,已有一個百戶模樣的人帶著兩個親兵近前查問。——其實自路上開始出現燕軍起,他們已經受到了好幾次的盤查。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與陸聚陸大人交好。前些日聽說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訪。」說的很客氣,但百戶聽出了意思,什麼「拜訪」?不就是「投靠」么?
景慧不愧名師高徒,腦子就是轉得快,脫口而出,說道:「好個燕賊!當真狡詐。」
景慧也不知原因,剛好有一股流民從他們的身邊涌過,人數較多,大約七八個。他從馬上跳下,拉住一人,問道:「你們急匆匆的,這是往哪裡去?」
景慧也不辯解,只說:「走吧,走吧。」走了幾步,忽然嘆氣。
陸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經通過授職的公文傳遍海東各地,這百戶也有耳聞。他是遼人,從軍甚早,雖不見得會看得起這等降將,但面子總歸還是要給的,又盤問了幾句,見無破綻,揮了揮手,便就放行。
「奇怪什麼?」
有了他的主動陪同,封帖木更無話可說。當下,兩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後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禮,帶了兩個小沙彌,由那兩個察罕帖木兒派出的「保鏢」護送著,于次日一早即出寺東去,徑赴益都。
景慧不由驚悚,放開了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邊,說道:「燕賊才得濟寧,曹州戰事未息,居然就開始大肆放糧、招徠流民!聽此人言語,已經頗得民心,……」話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頭,說道,「不對!」
說到此處,景慧聯繫方才所想,又冷笑一聲,說道:「我就說益都怎會有這麼多的糧食,怎麼會這樣大方?當真好算計,當真好算計!」
……
流民到此,已經匯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數百成千,在專人的約束下,排成幾個長隊,分別對應那些桌子。不用說,這是在核查身份。
「和尚嘆什麼氣?」
「什麼好算計?」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侶,更是膽大妄為,早將佛陀的慈悲拋到九霄雲外去,欺男霸女,視若常事。
那兩個「保鏢」也看出來了,一人說道:「煙塵散亂,不似行軍,倒好像百姓結隊。」
如果從安全形度考慮,最安全的道路當然是經東平路去益都。畢竟,東平路的大部分如今還都在元軍的控制下。其次,南下沿黃河主流東行也可以,等於避開了屯駐在濟寧路的燕軍主力。
「怎麼說?」
自然,梵琦禪師一心向佛,勇猛精進,對世俗之物、口腹之慾並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卻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禪師門下后,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為過。學習佛法之餘,他愛好頗廣,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學詩詞、學書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習俗的影響,也嘗學過騎馬射箭。
……
快到縣城時,景慧看見在城北立了有一處軍營,規模不小,至少能駐紮一兩千軍馬。相距太遠,看不清虛實,只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操練之聲隨風傳來。他眯著眼看了半晌,不見有一兵一卒有營中出來。
景慧低聲對封帖木說道:「賊子就是賊子!雖然有些小聰明,曉得用放糧來招徠百姓,但像這樣的盤查身份,又能起什麼作用?難免泥沙俱下。並且,很容易會被混入細作。只怕召來的人越多,日後麻煩越大!……,不過,對我王師而言,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百戶識字,仔細翻看了會兒,詢問景慧,說道:「和尚從哪兒來?」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麼?」
果然,這支騎兵就是沖他們來的,不過來意,封帖木猜錯了。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見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卻不著急。好個大和尚,真是膽壯,雙手合什,微笑著說道:「來的路上,聽百姓們說,小王爺因不忍見地方受難,特地調撥了一批軍糧以賑濟百姓。此事可真么?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個好大的功德。」
景慧、封帖木諸人,面面相覷。
皇帝尚且對佛教如此恭敬,更別說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員了。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隊,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維護秩序;或者騎兵,四齣遠走,探查情報。跟著是成建制的百人隊,沿路設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銳駐守。
封帖木大吃一驚,說道:「濟寧乃紅賊新得之地,雖然戰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亂;泰安為紅賊主帥駐地,賊首雲集,防範必嚴。如果走這條路的話,太過兇險。以我之見,還是北上走東平路的好。」
更嚴重點的,乃至搖身一變,從怒目的金剛、低眉的菩薩變身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將軍,「各處陵墓,發掘殆盡」,做起了盜墓的勾當。蒙元世祖時,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楊璉真珈明目張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盜寶,便連前宋的皇帝陵園,「宋六陵」,都沒有逃脫他的魔掌,何況尋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墳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日頭慢慢升起,遠林近田,大約因了濟寧、曹州戰事的緣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經過,也多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遠來流民,時不時看見道邊餓殍。經過了好幾個村子,皆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煙。
有了錢,有了勢,飽暖思淫慾,又至於娶妻生子之類,更是司空見慣,絲毫不足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兩廡,赴齋稱師娘,病則於佛前首鞫,許披袈裟三日,殆與常人無異,特無髮耳」。
「前頭正行軍的這支軍隊,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此時騎在馬上,觀其騎術,不止遠超封帖木,甚至比那兩個「保鏢」還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動深入「虎穴」,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實也是有這方面原因在的。無論如何,會武的,總是膽氣壯些。
正說話間,後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並且雅擅詩詞,精於書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間,便被召入京師寫金字大藏經,隨後又先後主持過幾個大寺。五十年間,「六坐道場」。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賜號「佛日普照慧辯禪師」,可謂名滿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極多,雖為和尚,不啻貴族。
若是只聽景慧說的話,確實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很有為了天下蒼生,甘願捨身飼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么?其實不然。景慧肯冒著大風險去益都,實際上另有原因。
「不錯。」
所謂:「皇帝必先受帝師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禮而信之者,無所不用其至。雖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為之膜拜。正衙朝會,百官班列,而帝師亦獲專席坐在一側」。佛教之勢大,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位是貧僧的友人,那兩個是他的家丁;而至於這兩個小光頭,則是貧僧的兩個看門沙彌。」
眾人停下話頭,回頭去看,見來的是一小隊燕軍騎兵,大約一二十人。
流民群里,他們五六人騎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頭,穿著僧衣,明顯是個和尚。被拉住的這人也不慌亂,說道:「好叫大師得知,小王爺前日下了軍令,命濟寧路諸州府縣開倉放糧,施捨粥飯。更又聽說,燕王老爺很快就會傳下令旨,分配無主田地。俺們這就是往巨野去的。」
這才多少時日?就「聽說」山東境內已被「滅」了七八個大寺,「寺產」盡數充公不提,廟中的和尚也多數被迫還俗,有的被充了軍;有的被當成勞力,填去了遼東、朝鮮、南韓,以補充那裡的漢人人口。至於其它因此而被煙消雲散的中小寺廟更是多不勝數。
「山東飽受戰亂,丁壯肯定不足,能有一個補充人口的機會,鄧賊又怎會放過?這麼多的青壯勞力,他當然不捨得丟置在前線。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說,把鄰近州縣的流民都引過來,然後再一起送去後方。……,是了,不止山東缺少勞力,遼東苦寒之地、數年間歷經多次大戰,恐怕人口更為稀缺。還有高麗,他雖得全境,但畢竟漢人稀少。這些,都急需人口的補充啊!」
這景慧和尚系師出名門,雖沒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廟卻也還是有著不少「寺產」的。
「是的。」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剛才那縣城在招夠人後,便將之組織起來,送往後方。……,嘿嘿,我說怎麼盤查的那麼鬆散!難怪燕賊不怕細作混入,卻原來是根本就沒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他的這些舉措相對來說,都還是比較溫和的。
這「抑佛」的事兒,往大了說,關係到佛教的前途命運;往小了說,也關係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歷史上滅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產,如果太多了,對國家不利,所以每一次滅佛,固然對國家而言都可以說是一次好事;可對佛家而言,卻則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慘痛回憶。
為了節約時間,景慧等人沒有進縣城,從城南繞過,——北邊有軍營,禁止通行,卻是走不得。
封帖木說道:「大和尚所言極是。」
「燕賊用兵多日,在濟寧激戰了一月有餘,卻怎麼還有這麼多的富餘糧秣?」
封帖木從這些人的衣著、隨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斷,雖知戰亂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時見過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卻還是大為驚奇:「上午在大名路時,幾乎不見人,這才入濟寧,怎麼就忽然冒出這麼多?都是從哪兒來的?……,難道都是從受到兵火的州縣裡逃出來的么?」
「來濟寧做甚麼?」
這時他們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過煙塵,看見這股正在行進隊伍的大概。遙遙遠望,只見隊伍的兩邊和最後都是士卒模樣的人,而中間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
從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幾條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說的這條之外,也可以北上,經東平路,過濟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經曹州,沿黃河主流東去,到臨沂附近再轉而北上,一樣能到益都。
——說到剃度師,出家人有五類師父,剃度師、皈依師、依止師等。剃度師只管剃度,通常不管傳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師則更多的是一個介紹人、見證人,介紹、見證其皈依三寶。而在皈依三寶后,為了學習戒律、佛法,就必須還要再選擇一位「依止師」。「依止師」,指的即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師了,傳道授業解惑。
「這批施粥的糧食是從益都調來的,並不是俺們軍糧。百姓無知,說的不對。」頓了頓,這百戶又補充說道,「我益都今夏豐收,些許賑濟的糧食算不得什麼。不過『大功德』云云,和尚你倒是說得不錯。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幫俺們小王爺宣揚宣揚。」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無奈眾口鑠金。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做過「抑佛」的事兒,諸如規定「寺產」的限額,諸如命令沒有度牒的假和尚們還俗耕種等等,傳來傳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惡名。
封帖木說道:「也許是從剛才那縣城裡出來的,看這煙塵,怕不下一兩千人。莫非前邊又起了戰事,所以趕去增援的么?」
「什麼意思?」
菩薩雖然低眉,金剛卻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幹脆便護法怒目?別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薩,他卻寧願當入世的金剛!故此,他主動提出,願與封帖木同去益都,幫助察罕帖木兒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封帖木再三反對,終究還是拗不過景慧,有心拉那兩個「保鏢」做盟友,可那兩個「保鏢」乃是察罕帖木兒麾下的精銳,豈肯在個和尚面前示弱?反而當即表示支持景慧。無奈之下,只得依他所言。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養,大一點的寺廟往往佔地萬畝、乃至數十萬畝。——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時,八思巴為帝師,先後給忽必烈三次灌頂。第一次灌頂時,忽必烈獻上了供養十三萬戶;而第三次灌頂時,更是獻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區。
「李平章應是往曹州去的,觀其軍氣勢如虹,此去必旗開得勝,燕賊久戰疲兵,料來難為對手,光復曹州定然輕而易舉。只是咱們另有要任,怕是不能親眼看見曹州光復了。……,老封,以和尚的計較,不如咱們避開曹州,經濟寧,于兗州北上,過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景慧將韁繩丟給一個小沙彌,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證明文件,上邊記載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齡、所屬寺廟、剃度師名以及所屬官署。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不過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騎馬,行速不慢,迎著清爽的晨風走不多時,遙見前方路上塵土漫天,旌旗如林,隱聞鼓角聲動,驚擾起片片飛鳥,卻是一支數千人的軍馬正在行軍。
「我家將軍很佩服大師的慈悲,又聽說秀才是陸大人的朋友,擔憂你們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來,護送你們前去益都。」
景慧贊道:「旗幟如林,戈矛耀目,數千人行軍前後有序。遠隔十裡外,猶覺殺氣撲面。不愧虎賁之名,果然百戰精卒。李平章名下無虛!」
一撥撥的百姓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開始還少,越來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絡繹不絕。
「你的朋友是誰?」
景慧停下坐騎,細細觀察了片刻,搖頭說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來。燕賊圍攻曹州,這其間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難百姓。」只見這些流民都是往遠方縣城去的。
他們出寺的時候,天還不過蒙蒙亮,很早的了。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又問了幾個流民,以作查實,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與之前那人說的一般無二。再問是從何處來的?果然景慧猜測不錯,有許多曹州難民;並且不止有曹州來的,還有從東平等地聞訊趕來的。
「……,是流民!」
「大名路。」
蒙元佛教最盛時,真、假和尚何止百萬,雖不排除其中確實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們而言,又有幾個還記得慈悲為懷,又有幾人還管它普渡眾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腸,且要樂得逍遙。
看他們遠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說道:「和尚真膽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們走,你還和他多言語甚麼!瞧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橫屍當場。」
封帖木醒悟過來:「不錯,聽說去年益都便就缺糧,並遣使去松江府,向張太尉借糧來著。如今雖然夏收罷了,但估計自給尚且不足,哪裡來的餘糧放給百姓?」
前宋理宗的頭顱被當成了盛酒器;梅妻鶴子的前宋隱士林逋也受無妄之災,「孤山林和靖處士墓,屍骨皆空」。
很快,到了城門口。見在門外擺了許多桌子,桌后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裝,有的布衣。一排披掛整齊的士卒,大約四五十人,立在他們的身後,皆手執長槍,糾糾而立。並在邊兒上的門洞里,亦有數十士卒站崗。
這時見了前方的軍隊,他一邊單手控韁、驅馬疾馳,一邊雙腿並立、手搭涼棚,遙遙觀望,雖在賓士之中,身形不亂,衣衫颯颯,穩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見怪不怪;旁邊那兩個「保鏢」不免嘖嘖稱奇,都是想道:「瞧不出這文弱和尚,居然還有這樣一手能耐。」
事實上,他這些「風聞」、「聽說」的事兒,十之五六都是謠言。不錯,鄧舍在山東,包括海東都有過一些「抑佛」的舉措,但如今外事未平,豈能主動生起內亂?
因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辯論上失利,因而引發了一系列的惡果,導致「至元間,釋氏豪橫;改宮觀為寺,削道士為髡」。「髡」,剃去頭髮。「削道士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頭髮,改當了和尚。
因了戰事,大名路諸州縣俱皆白晝關門,而進入了濟寧路后,他們卻發現沿途的州縣都是城門敞開。本來濟寧路是主戰區,應該人煙更加稀少才對,但一路走來,隨著慢慢深入濟寧內地,卻分明道路上熱鬧許多。
在任命趙忠「總提佛道兩教事」的時候,他就曾經專門囑咐過:「百年來,信佛者甚眾。山東雖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兩教,首先,一定要記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須要執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無故挑釁。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對這些名僧,你必須禮敬相待;如有願意來益都的,好生安排。」
首先,目前濟寧路駐紮有燕軍主力,剛剛才平息的戰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沒準碰上個不講理的兵痞、或者散落鄉野的敗卒,他們只五六個人,怕連牙縫都不夠塞的。其次,泰安是燕軍前線指揮部的駐紮所在地,盤查必定森嚴,他們雖有身份掩護,但一旦露出破綻,必死無疑。
因而,他雖是個和尚,卻也堪稱文武雙全。
封帖木說道:「想是來追流民的,也許城中有甚麼軍文發下?瞧他們來勢甚快,咱們且讓一讓吧。」諸人勒馬停下,讓開道邊。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賊真的是想把這些流民送去山東,送到后,不也需要糧食安置么?」
這幾類師父並不一定是同一個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師並不是梵琦大和尚。
「如我所料不錯,這股流民定然便是從剛才縣城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