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二冊

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第二十二冊

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噢?林某先恭喜姑娘了。不知哪家幸運兒郎,能得何姑娘垂青。」我越發覺得有些不妥,留意察看她的神色變化,「紅塵盟的事,姑娘考慮得如何了?我願為姑娘奉上一份豐厚的嫁妝。」
黛眉般的刀光恍惚在我眼前徐徐綻開,帶著三分惘然,兩分寂寞,一分單薄。
這是上位者獨有的近乎冷酷的智慧。我默默思索著,心中忽地一跳,想到了一個楚度可能會去的地方!
弦線觸及雪蓮時被公子櫻察覺,但他一定誤以為是夜流冰動的手腳。我抹去嘴角的血漬,輕笑起來,公子櫻的隱私是能隨便偷窺的么?等他到了錦煙城,少不得要給夜流冰一點苦頭吃。
「那就別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輕輕一按桌子,堅硬的雲母桌霎時化作齏粉,簌簌飄散,「我給你一晚上考慮,雞鳴五更天時,我會來找你,等待你最後的答覆。」我重重地咬了「最後」兩個字音,公子櫻明晨就到,我沒什麼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
有時候,夜流冰會迎上前去,像一條追食蝦蟲的游魚,選擇一些氣泡吞噬,將那些繽紛的色彩一點點融入黑暗。我猜這是他修鍊的方式,儘管看起來輕鬆省力,其實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氣泡形狀醜陋,彷彿一顆顆腫脹發臭的膿頭,夜流冰左移右閃,顯然是想避開它們,可那些氣泡偏偏黏上來,主動滲透進黑泡,融化得無形無跡。黑泡也會隨之劇烈膨脹、收縮數次,彷彿消化不良似的。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沒有長進沒關係,只要魔主大人能再進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無所撼。」
瞬息之間,我的弦線已探入夢潭。
只有那個人的夢境,才會美得如此清凈幽玄。
夜流冰向之飛去,繞著公子櫻的夢境轉了幾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條精神觸手,伸了進去。
像我這種身份不明又同時得罪魔剎天和清虛天的人,何賽花避之唯恐不及,怎會主動上門拜訪呢?莫非是紅塵盟暗中給她下達了指令?
原來她沒有變,變的是我。
「何姑娘,我進來了。」在門外等了一會,我推開門,不由得呆住了。
我微微一愣,難不成我的話刺激了這個女人?她家破人亡這麼多年,又在紅塵盟里打拚,早該心如沉淵止水,喜怒不行於色,怎地如此失態?
他會去哪?還有什麼地方比眼下的瀾滄江更重要?
「稱呼什麼的隨你。」我擰緊眉頭,單刀直入道,「秋軒是否有話,需要姑娘代為傳達?」
「生如陌上花,
「公子眼裡,只有有用的東西么?」她幽幽側首,花容隱在了月華照不到的暗處。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曉夜流冰的妖術,也敢斷定那是公子櫻的夢境。
公子櫻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靜卻如山嶽重壓,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我默然無語,惆悵別顧。那些刺眼的紅色,無聲無息地焚燒著我的眼睛。
我扭過頭,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該走還是留下。可過了一會,我驚駭地瞪圓了眼。
弦線甫一接觸瀑布,就被無數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順或逆地沖刷而過,險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趕緊縮回弦線,潛伏在夜流冰身上。
兩個小白臉透露的消息簡直驚天動地,我差點傻眼。這一戰對魔剎天何等重要,這樣的關鍵時刻,楚度居然不在瀾滄江鎮守?夜流冰提到月圓之日,難道楚度竟然越過天壑,離開了紅塵天?
「妾身倒覺得林公子這個稱呼更合適。黑燈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裡不嫌悶嗎?你那個同伴呢?」何賽花笑著說,唇角輕輕翹起,依稀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潑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風霜。
公子櫻微微一笑:「你們倒是對櫻信心十足。」
夜流冰似乎對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們這些人類就是虛偽,明明是想讓我們調轉矛頭和羅生天火拚,並趁機斬斷吉祥天對你們的滲透,還偏偏說得大義凜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壞島日益強盛,危及碧落賦的地位,你會看著他死?」
偏偏我要竭力拖住公子櫻,為吉祥天爭取寶貴的時間。
何賽花嬌軀僵硬了一下,扶著桌邊慢慢地坐好,去點案角的蚌殼燈,手卻抖了幾下,猶未點亮。
我聽得一呆,妖軍統帥不是楚度嗎,怎麼換成了公子櫻?清虛天加入這場戰役,看來已成定局?
何賽花悠悠彎腰對我一福:「林公子這樣的英雄豪傑大駕光臨怡春樓,妾身早該過來伺候的。本以為公子會來賽花閨房一敘,沒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見。林公子貴人事忙,妾身理當上門請安,以免您以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我,似乎要從我粗豪醜陋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華燦的新娘吉服像一片雲霞,哀傷地垂落下來。那雲霞原來很淡,淡得風一吹,就會消散。
眉筆「啪」地掉落几案。
「魂器的一生,好像永遠被困在一座灰暗的墳墓內,再多的主人,也填不滿墳墓的空洞。」月魂喃喃地道,「如果哪一天,雪蓮可以開滿公子櫻的夢,他便會徹底擺脫魂器的宿命。」
我心頭駭然,這才是公子櫻真正的夢境?弦線在四周來回振蕩之後,徑直攀向雪蓮。
聽它們言之鑿鑿,我也開始將信將疑,公子櫻絢麗出塵的風姿確實完美得離譜,「那麼,公子櫻應該就是……」
「公子櫻蛻變的經歷,一定非常殘酷,月魂你們兩個是承受不住的。」我禁不住長嘆一聲,「晏采子夠狠夠絕啊,真正捨棄了一切去求道。」
那一年的單純,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潑辣嬌縱,像花一樣盛開。
細而淡的灰從她的裙尾飄下,然後,她的繡花鞋變得空空蕩蕩,她的大紅吉服變得空空蕩蕩,她裸露的手腕漸漸化成細而淡的灰,塵一般消散。
公子櫻輕笑一聲,緩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這些日子愈發精進,極有可能邁出那傳說中的最後一步,想來應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閨房內紅亮亮的一片,窗頭燈籠高懸,兩支巨大的龍鳳描金紅燭在硃色案頭「滋滋」燃燒。
所有的陰謀利益,所有的恩怨糾纏,人事情愛,在這片浩瀚面前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咱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風月之詞。」我一口吐出鳳杏脯,粗聲粗氣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東西總比沒用的強。樹上的鳳杏有個鳥用?還不如晒乾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饞。」
「所以想著你,就可以堅持那麼一天,再堅持那麼一天,於是又一天。苟且地堅持著,忍辱地堅持著,軟弱而固執地堅持著。」
我身軀一震,沉聲喝道:「你在說笑?何姑娘,咱沒功夫和你瞎胡鬧!」喝聲震得燭光搖曳欲滅。我心念電轉,難道她識破了我的底子?
我找來紙筆,匆匆寫下一段話,塞進魚嘴。雙生眠魚驟然睜開眼,一口吞下信箋,在掌心搖頭擺尾,活蹦亂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魚嘴又緩緩吐出一捲紙條,雙生眠魚合上眼,重新陷入了沉睡。
她的眼淚慢慢滑過臉頰,像滾燙的燭淚一樣滑下來。
何賽花獃獃地看著我,眼神變得空空洞洞,想要說什麼,嘴唇卻一個勁地顫。
夜流冰陰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過我們早已同坐一條船上,誰也休想獨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虛天名門掌教,想想拓跋峰那個蠢貨,若我們把你安排的那些勾當抖出來,你以為你會好過?」
「那一年。」我心腸一軟,再也說不出一句重話。
夜流冰不置一詞,神色越來越陰鬱。從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覺出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合作並非親密無間,照樣摻雜暗鬥。
公子櫻淡然道:「我已在錦煙城三十裡外,隨時可以入城。等與紅塵盟的人會面之後,便會趕赴瀾滄。」
「你說什麼?」夜流冰的面色忽而變得猙獰,「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還有另一個?」
「多日不見,妖王的法術倒是有所長進。」公子櫻眼神奇異地望著夜流冰。
「做不到怎樣?」她花容慘淡地問。
我漠然道:「姑娘身為紅塵盟中人,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無用的東西,誰會正眼相看?你我活在這殘酷無情的世間,只有變得有用,方顯生命價值。你對我有用,所以我來怡春樓;我對你有用,所以你來找我。因為各有價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嗎?」
「咱是個莽夫匪徒,可不是什麼公子哥,還是叫我林爺爽快些。」何賽花口口聲聲的「林公子」讓我覺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細端詳著她。
落泥也勝妝。」
「再看看我,多看一會兒好不好?就多一會會。」她仰起沾滿淚水的臉,苦苦央求著。
弦線還感知到,軌道外還分佈著其它密密麻麻的奇異通道,有些涇渭分明,平行隔絕,色澤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環繞交錯,璀璨生輝,彷彿星河光雲傾瀉;有些靜如凝冰,似亘古不變;有些動若迸漿,彈指間不盡相同……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從所未見的空間,色彩斑斕多變,無限深遠廣袤,似是純精神構成的宇,實在的形體反而成為多餘的累贅。
他抬首望著天空,眼中閃過寂寥之色:「看一看,這天是不是真的比誰都高。」
「但是沒關係,真的。只要我記得,就沒關係。」何賽花喃喃地道。
「進來吧。」我粗著嗓子應道,盯著那隻指甲塗滿艷紅丹蔲的玉手緩緩推門,心裏頗感意外。
那是個軀殼。
這就是公子櫻的夢?這一次,弦線清晰捕捉到這片天地的律動,看似生機勃勃,實則暮氣沉沉。這分明是公子櫻刻意用心念營造出來的夢境,而非發乎自然。
弦線被公子櫻震碎,直接波及魅胎和神識,連我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烙印也告毀滅。不過想到狠狠坑了夜流冰一把,些許損失也只當螞蟻尿濕柴……不值一提了。
若君肯惜顧,
丫鬟卻是赤練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關切之色。
我心中不快,語聲漸厲:「這些牢騷話你對大爺講有個屁用?我也不感興趣。我沒什麼時間跟姑娘繞彎子,乾脆有話直說。我要你交出地脈法陣的秘密,或者幫我聯絡紅塵盟高層。如果你做不到……」
那聲音一直這麼叫,叫到竹馬青梅,春去秋來。
「只記得殺人的刀劍,鮮紅的血火。」
「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或是難忘的人么?」
公子櫻不緊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傳言林飛才是天命魔主。」
「公子佳人相守,當論風花雪月,說那些爭鬥的勾當豈不掃興?」何賽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壺,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門外呼了一聲,未幾便有丫鬟端著五色果盤送了進來。
此時天已破曉,只是仍有些灰濛濛的,望不見旭日。天際隱隱透出幾抹絳紫色的朝霞,輕蒙似煙,顏色淡薄得彷彿風一吹,就會消散。
我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月魂和螭的揣測可能是真的!
五光十色的氣泡在夢潭生滅幻變,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緩緩幻化,直到變成一隻黑色氣泡,晃晃悠悠飄出夢潭,飛向虛無莫辨的神秘空間。
這個宇甚至獨立於北境存在,或者說,北境僅僅是它其中一條軌道連通的介面。面對這片無邊無際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線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夢也只不過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別再說了。」我聽得心亂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氣,「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林飛了。就當我們從未見過吧,我絕不再逼你。我走了,你……多保重。」
夢從此有了兩種顏色。
「你做了什麼?何姑娘,別做傻事!」我嘶聲叫道,搶上前去。
我腦中疑竇重重,一邊苦思其解,一邊趁雙方交談的機會,再次探出弦線,探測公子櫻的夢境,從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點脈絡,為日後交戰做足準備。
公子櫻就是晏采子的一件試驗品!
「已經隔了那麼久了嗎?」我的嘴裏泛起一絲酸澀。
紅箋也被鑲珠嵌翠的鳳冠帶落,悠悠飄下,箋末的最後幾行字凌亂得幾乎辨不出:
「其實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隨著公子櫻的步伐,夢境中的冰魄花紛紛融化,黑汁蒸發成一縷縷透明的氣流,「無論真假,櫻都很有興趣看一看,魔主相爭的最後結果。」
翠崖環繞,溪澗攬抱,雲霞浮遊,花樹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弦線的視野中展開。
「你是說公子櫻的夢?」我附和地點點頭。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夢境可以那般荒,那般空,那般冷到了生無可戀,死亦無趣的地步。
「何姑娘,聽說你曾是一派掌門千金,天之嬌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現在也不差啊,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無不想巴結你們紅塵盟,你的威風絲毫不遜往日。」我漸漸地有點不耐煩了,當年我和她一般年少無知,現今可比她長進多了。
在這種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絲瘋狂。
「這麼久啊,林郎,我嫁給你了。」她努力地對我笑,笑臉化作一蓬細碎的灰,悄無聲息飄散。
何賽花走入廂房時,我已經換了個橫刀立馬的粗魯姿勢,右手拿著一壺靈芝液,仰頭狂飲,左腳踩在紋金圓凳上,靴子半脫半穿,乜斜著眼,目光在何賽花紗裙里的鴛鴦戲水紅肚兜上打轉。「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哇。剛在心裏想著你,美人就跑來了。」
此時,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應,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點烙印起了變化。我無暇再想何賽花的事,精神的弦線順著烙印攀射而去。
當然也有幾個非常奇奧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難以吞噬,還未接近,就被彩泡發散的力量遠遠震開。
「夜流冰,你好大的膽子!」公子櫻的怒喝聲遙遙傳來,剎那間,虛空咆哮,天崩地裂,弦線頃刻粉碎,我的念頭和夜流冰同時被震出了公子櫻的夢境。
「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我變成這副鬼樣子,你居然還能認出來。」我只是苦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我驚訝地看著觸手彷彿穿過一個虛無的空洞,什麼都沒有碰觸到,公子櫻的夢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我悄然射出弦線,竟發現那個氣泡一點律動都沒有。
我從懷裡摸出一條形似鯉魚的小玩意,它布滿金色條紋的身軀僵硬若死,雙目緊閉,肚腹空空,是吉祥天特有的傳信靈物——雙生眠魚。天刑離去時,專門交由我聯絡之用。
何賽花也揀了一枚鳳杏脯,含在櫻口細細嚼著,忽而嘆息:「這枚鳳杏掛在枝頭時,滋味酸澀,被人釀製成了果脯才變得甘甜。然若鳳杏有知,寧可高掛枯梢,也不願盛放在精美的碟盤上吧?」
「櫻哥哥。」檸真好像是這麼叫他的。
月光被她滿身的華貴羅綺一襯,猶如白慘慘的灰燼。
「別走,我對你有用,林郎,我真的有用!」她語無倫次地叫喊,慌亂拿起眉筆,在案頭的紅箋上疾書。
「那些道友雖死,卻換得整個清虛天免遭生靈塗炭。」公子櫻的語聲清朗如刀鳴,「這是最正確的選擇,櫻從未後悔。」
「終究還是寫出來了。你想要的都寫了,雖然不多。」她朝著我慘笑,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卻又綻出驚人的紅暈,「喜歡嗎?你說只喜歡有用的東西,我現在有用了么?」
途中,時不時可以望見紛紛揚揚的彩泡從不可知的某處而來,又消失在渺茫的視野盡頭。
「沒想到你真的認出了我。」我猶豫了片刻,揀起冰涼纖細的金簪,彷彿重若千鈞。
「聰明如林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來么?我要出嫁了。」何賽花投向我的目光複雜難明,那裡彷彿有沉澱許久的顏色,又慢慢滲透出來。
螭抓耳撓腮了一陣,咕噥道,「難道從此,我也要加入追求小真真的行列?這種事,我真的沒啥經驗啊。」
細想了一遍她適才的異樣言行,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對勁,難道她認出了我?
我目瞪口呆:「開什麼玩笑,你們說公子櫻的本體是一件魂器?他和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我旁敲側擊道:「原來秋兄在紅塵盟的地位還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紅塵盟嘍?」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當,所有妖軍妖將都會聽你號令。」耳聽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錦煙城,本王再將軍中虎符交於你,便可萬無一失。」
「那也不是妖靈精怪的夢!」螭狂吼起來,激動地手舞足蹈,烈焰升騰,「那種灰濛濛的孤獨空寂,是魂器才有的啊!」
唯有最深處,有一方灰泥塘,泥塘中盛開著雪白無瑕的蓮花。
「那一年,我就該嫁人了。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新郎該是誰。」何賽花凝視著鏡子里的我,痴痴惘惘,半晌嫣然一笑,「等了那麼久呢,林公子。」
如果何賽花堅決不肯吐實,我真要嚴刑拷問嗎?我問自己。從什麼時候起,我被別人踩,到開始學著踩別人了?
「這世上,就沒有一個清凈的地方。」何賽花望著赤練火裊裊離開的背影,冷冷地道,轉首對我嫣然一笑,揀起一枚黃澄澄的鳳杏脯送到我的唇間,「林公子走南闖北,一定不是第一次來紅塵天吧?」
「是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何賽花小心翼翼地在額角貼上硃砂花飾,輕輕壓緊,「林公子,林飛公子,你早就忘了吧?」
「那一年,你就該娶我的。」何賽花咬著嘴唇,「如今我算是等到了么,林郎?你走進我的花燭洞房,來娶我么。」
我心生警覺,一時搞不清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含糊應付道:「為了做沒本錢的買賣,以前來過幾次。反正哪裡有好處,大爺就去哪裡。」鳳杏脯含在嘴裏並不吞下。
我啞然失笑:「其實樂在其中。興許大爺我不適合風平浪靜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樓棲身,不也一樣不甘寂寞嗎?」
一別多年,那張清水般的嬌俏臉蛋早已濃妝艷抹,閃耀的珠翠替代了額角的花黃,染彩的彎曲睫毛微遮雙眼,也遮住了當年那縷鮮亮的活潑。
公子櫻冷然道:「清虛天的家務事,就不勞妖王費心了。」
雖然我新創的一元弦線威力神妙,但公子櫻對宇的運用已經出神入化,與他這一戰的艱難,勢必還超出我的想象。
夜流冰並不著急,觸手在氣泡周圍頻頻震動,片刻后,公子櫻的夢境似是回到這一層面,主動打開一個缺口,將觸手吸進去,我也緊隨夜流冰而入。
怡春樓的廂房內,我悶哼一記,緩緩睜開眼。
「一點黛眉刀!」螭和月魂異口同聲地叫道。
「何姑娘,你這是要?」我皺了皺眉,心中感到一絲局勢超出掌控的不寧。
公子櫻是魂器一點黛眉刀,才最符合晏采子的利益!
有個人可以靜靜地聽他彈琵琶,聽他的無奈,從他的荒蕪里聽出一點點不同的東西。
「絕無可能!你到底耍什麼花樣?何賽花,別逼咱對你動粗!」我軟硬兼施道,「你不過是紅塵盟的一枚棋子,難道甘心被人利用?你就不想做回原先的千金大小姐?換個條件吧,我可以替吉祥天答應你。」
我心頭一沉,萬物皆有律動,除非公子櫻的夢境通過某種離奇的方式藏於此間的另一層面,才會令我無法感知,夜流冰同樣觸碰不到。
無法化身魂器,體驗其道,索性把它收入門下,教化研究。晏采子是這麼想的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們以為,沒人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說出那麼一丁點的東西。可他們錯了,我堅持了這麼久,這麼久……」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但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因為他的夢境和魂器的精神世界幾乎完全一樣,除了雪蓮。」月魂悵然若失,「無血無肉的魂器,為什麼可以脫去那身不知冷暖的軀殼,像人、妖一樣修鍊呢?」
弦線漸漸指向對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蒼碧,雲團藤蘿纏繞,山頂一條玉瀑轟鳴,以匪夷所思的姿態倒掛而上天際。
那一年,騎在青鸞背上的少女,揮舞蛟鞭,贏得滿場喝彩。
我沉思著,向何賽花的香閨走去。
「櫻哥哥。」一直一直一直這麼叫下去,叫到拾刀瀑潭,無法逃脫。
「但無論那是不是愛,無論那樣的愛是不是比得過海武神、甘仙子,我都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哭得痛,笑得好。」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露出絲毫變化。
若能沉醉其間遨遊,若能深入那些洶湧的暗流,若能去它的無垠處看一看……我這麼想著,生平第一次,對天地生出了愛的感覺。
可那僅僅是個軀殼。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櫻屹立山巔,衣帶飛揚的模樣。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夢。」月魂突兀地說道,它的聲音像崩斷的弦,清輝忽明忽暗,大起大伏。除了提及魅的滅亡,我從沒見過它如此失態。
那一年,飄香河畔的星桂花閃閃爍爍,開得正艷。
「其實我很有誠意,想和紅塵盟談些買賣。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薦貴盟高層?」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撲鼻的丹藥,鋪滿整張桌子,珠玉、法寶更是閃花了廂房,「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想要什麼?哪怕是清虛天、羅生天的名門秘笈,也有的商量。紅塵盟給你的好處,我可以雙倍出價,事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禍。」
「不,不要……林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我的袖口,玉手青筋綻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後的一根稻草。
此時,弦線已在夢境到處遊走,漸漸發現所有的律動都來自某處源頭,那裡律動分外晦澀,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生機。趁著他們二人唇槍舌劍,情緒不佳的時機,弦線毅然刺入了那個點。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姑娘到時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人只有一條命,須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著她嬌弱的背影,忽而覺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瘡百孔的老樹再遭雷擊,折斷倒塌,焚焦化灰。
「那不過是吉祥天試圖動搖我等軍心,刻意散布的謠言罷了。」夜流冰厲聲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從全身綻出,周圍的夢境頃刻凍結,黑暗像墨汁一般四處流淌,沁染夢境。
「你不明白。」她的嘆息聲又輕又重,「要不是一直念著你,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地念著一個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几絲鮮血順著口鼻緩緩滲出,我的腦子近乎空白,嗡鳴聲猶自不絕於耳。
「是給妾身的聘禮么?」何賽花笑了笑,對鏡攏攏高聳如雲的髮髻,「我想要嫁的人,恰好是林公子。」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一點點扯開衣袖,毅然向外走。
「你初到怡春樓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軒也是我讓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麼能再見到你呢。」何賽花稍稍側過娥首,盯著簪子慢慢插在了髮髻上,笑靨如花盛開。
天刑回信的內容在我意料之中,隨手燒毀紙條,我信步出房。天刑即刻離開了錦煙城,這意味著我和公子櫻的一戰,失去了強力後援。
「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沉默良久,何賽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起身,聲音彷彿在空中恍惚飄過:「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換的條件,會讓你如願的。」
弦線沿著四周景物的律動而行,不斷伸向渺茫遠方。這片夢境似乎沒有山窮水盡處,蒼莽群峰綿綿,氤氳雲煙浩浩,無論哪兒都是風秀景麗,氣玄勢幽。待久了,反倒覺得單調呆板。
何賽花娥首微搖,濃郁的脂粉氣撲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軒還沒有資格指示妾身做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出現了一隻皎潔如玉、華燦勝霞的氣泡。它就像一顆不小心從純美光凈的仙境墜落,全然不屬於凡世間的露珠,片塵不沾,微瑕不染,散發出瑩瑩光輝。
「不,它進化了!破殼了、蛻變了……」螭語無倫次地說道。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來看戲的,瀾滄江一役還需由你統帥。」
「今日已是月圓之日,你要儘快成行,否則魔主大人隻身離去的消息難免泄露。」夜流冰忽然冷笑,「這幾天,錦煙城可不太平啊,爐火峰的人剛被血洗一空。」便將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訴說一通。
而那藏起來的四分,誰也看不見。
這是個比墳場更空荒的地方,沒有山水花樹,沒有風雲流動,暗淡的灰色調凄冷而死寂,空曠而孤獨,幾乎爬滿了整個空間。
「為什麼是我?」我戒備地搖搖頭,「你一定糊塗了。」
「新房布置得還漂亮吧?我也不懂該怎麼弄,可就是想自己動手。錦被上的鴛鴦戲水,是我花了一晚上親手綉出來的。」何賽花像孩子一樣,對我炫耀地展開纖縴手指。
「那不是人類能做出來的夢。」月魂語氣古怪地重複了一遍,我愣了一下,隨即聽出了異樣。
刀沉瀑潭,因為回應是如此的艱難,生命是如此的艱難。
我翻了個白眼:「他的夢境空虛,頂多說明這小子很無聊,不像老子活得多姿多彩,有聲有色。別忘了,他還在夢裡意淫我的小真真呢。」
呆了半晌,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晏采子冷漠而熾烈的眼睛:「只有深悉萬物,才能跳出『小我』的局限。」
何賽花鳳冠霞披,獨守案前,對著銅鏡里的新娘幽幽出神。
我的弦線如影隨形般緊貼黑泡,沿著一條若有若無的軌道,逐漸深入。
或許雪蓮的清幽孤苦,照亮了同樣清幽孤苦的黛眉刀。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瀾滄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當冤大頭使。還有紅塵盟,你若和他們談出什麼結果,別忘記魔主大人與你定下的盟約。」
「你走路習慣先邁右腿,你笑起來嘴角有一點向左翹,你沉思時會皺眉,生氣時眉毛會微微揚起來……」何賽花輕閉上眼,夢囈般地嘆息。
沒有那方雪蓮,夢境便是一座墳,吞沒了聲音色彩,埋葬了所有情慾。
「原來如此。」我望著鏡子里的她,呆了許久,才木然道,「好久不見了,何姑娘。」
「萬物」兩個字像奇詭的魔咒從他唇齒吐出。
弦線顫動,一個灰濛濛的虛空展現視野。
她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我差點以為她認出了我是誰。許久,何賽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嬌笑聲:「我想要顛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飄香河邊那個只懂撒嬌的沒用千金小姐,你能給我嗎?你可以嗎?」她揮袖把滿桌的丹藥法寶一把掃落在地,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那時,公子櫻遇見了白衣單薄的小女孩。
「那豈不是太無趣了?」
也不知他用盡多少手段,才磨礪、或者說改造出今天的公子櫻。甚至連甘檸真被帶回碧落賦,恐怕也是試驗中的一環。
案台上、几凳上都墊著閃閃發光的金紅織錦,粉霞紗帷半掛牙床,床上疊陳的鴛鴦戲水緞被像一簇觸目驚心的火焰,映得一雙交頸鴛鴦鮮艷明亮,猶如浴火燃燒。
我暗自思忖,公子櫻真的期望楚度邁出那一步么?他若這麼蠢,我只能說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風起何所往。
「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活著,會有那麼艱難。」
張開的手指像綻放的花瓣。
他的夢是否也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我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別傻站著,替我把簪子插上好么?」她柔聲道。
「到後來,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麼。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對你的,還究竟是不是愛。」
「就因為它比我們多出了雪蓮,所以進化了!」螭興奮地直嚷嚷,「對魂器而言,尤其是我們這種頂尖魂器,這是翻天覆地的大喜訊,整個靈寶天的魂器都會瘋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