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二冊

第八章 出擊

第二十二冊

第八章 出擊

「刺客,有刺客!」驚魂未定的眾人開始狂呼大喊,外面傳來妖兵、人類護衛陸續趕來的腳步聲。
「站住!」兩名身著道袍的男子守住橋尾,兩柄滴溜溜轉動的白玉傘盪起五彩霞輝,封住了我的去路。
因為雨下得又大又急,至今沒有絲毫減弱的勢頭,河水不斷暴漲,湍急的水流幾乎沒及彎曲拱起的狹窄橋身。一眼望去,彷彿佳人彎彎的娥眉被淚水淹沒。
我驀地一震,長身而起:「你這話什麼意思?」
「打住,就你那點玩意兒也夠在我面前顯擺?」豹妖揮手制止了我的動作,嘴裏哼道:「大王我全身濃毛,冬天抱起來不知道多熱乎,你那媳婦不實在。對了,你哪個編隊的,怎麼不去巡邏?」
這一擊實則已是父女聯手的一擊,雖然女兒的動機有那麼一點點不良。
「下這麼大的雨,你一個人出來轉悠什麼?是不是圖謀不軌?別狡辯,先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偷的!」為首的豹妖喝道,一把打落油紙傘,看清了我的模樣,不由一愣,「原來是頭豬妖。靠,瞧這光溜溜的豬頭,連豬毛都進化掉了?你的妖力應該很不錯吧?」
招待公子櫻的晚宴設在竹林深處的一座亭榭上,四面環繞池水,池中盛開著四季不敗的錦蓮。相距亭榭不到十丈左右,我悄然停下,探頭窺測。
「似乎紅塵盟的人也忍耐不住了。」途中,我已被卡哨查問了數次。沿街店鋪的屋檐下,往往蹲著一、兩個地痞模樣的傢伙,看似百無聊賴地在躲雨,眼睛卻轉溜個不停,銳利的眼神不放過街面上的任何一絲細微動靜。
胖子木然呆立了一會,才回過神。他像是才發現我,慌亂地叫起來:「恩公,出大事了!」
我和絞殺相視一笑,走入了漫天風雨。
站立觀望的霸天虎毫無防備,當即楞了一下。絞殺輕笑一聲,抓住對方的精神出現短暫缺口的機會,巧撥心神,霸天虎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散發出凶暴的魘虎戾氣。周圍的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遠遠離開他。霸天虎幡然清醒,怒吼道:「搞什麼?蠢貨,你們弄錯了!」趕到的人、妖不明所以,看到霸天虎對其餘人凶相畢露,頓時出刀揮槍,局面亂成一團。
而域外煞魔無孔不入的誘惑,正是磨礪我道心的最好磐石。
「乖女兒,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爸爸也為你高興。」我逐字逐句地說道,甜蜜和酸澀交雜的滋味湧上心頭。或許另一個冷眼旁觀的我可以慧劍斬魔,但如果真那麼做了,我和晏采子又有什麼不同?
眼看一元弦線即將擊中公子櫻,一點翠色倏然從虛空中彈出,刀光顫出扇面形的弧光,一層接一層封割弦線。
接下來的一戰,我已搶得一分先機。
一息間,刀光流轉,弦線直破,雙方交擊了數百下,而公子櫻身邊的人始終茫然不覺。只因雙方速度太快,而且無論我還是公子櫻,勁力都內斂到了極致,僅集中於對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宣洩浪費。
兩名男子看清腰牌,像避瘟神一樣讓開了。我嘴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挺胸凸肚地過橋。
周圍的妖怪轟然大笑,豹妖打量了我一陣:「你不會是人類變化的吧?」
「嘻嘻,爸爸還真是說一套,做一套呢。你不是把魔剎天的山魈,都變成乖乖木偶了嗎?楚度不也把夜流冰他們,變成自己的乖乖木偶了嗎?」
我深深地凝視著絞殺,她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生根發芽,難免會影響我的道心。可要把她親手斬殺,我做不到。
一點黛眉刀旋轉到極處,漩渦凝成深碧色的一點。公子櫻手腕輕翻,這點濃縮至極的刀光猝然透射而出,直追我在空中飛退的身影。
我的心猛然一顫,不知該如何回答絞殺的質問。莫非執著的信念,反會將其他人變成信念的木偶么?
「噓,爸爸,不要說。」絞殺伸出手指掩住嘴唇,望著外面黑壓壓的暴雨,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露出了一絲忌憚,「天地比你想象的,要聰明一點點呢。」
這是第二分先機。
亭榭內燈燭透輝,弦絲繞樑,珍味佳肴擺滿筵席。公子櫻高踞首座,丹石公、秋軒、霸天虎等也一個不漏,此外還有十幾個陌生臉孔,正和公子櫻言笑晏晏,熟絡地套著近乎。
她其實是我的一部分。最陰暗,最貪婪,最冷酷的一部分。
直到此時,公子櫻紋絲不動的身影才後撤了一步,然而他手中的一點黛眉刀毫無停歇之勢,刀尖飄忽不定,似動非動,似準備配合飛射的刀光,隨時出擊,將我徹底斬殺。
絞殺咬著手指頭,滿臉疑惑地看著我,這樣的心情是煞魔無法了解的。
我停下神識漩渦,心下瞭然。覺醒后的絞殺,已蛻變成徹頭徹尾的域外煞魔,和北境再無半點牽連。這種異物是無法獨立在北境生存的,因為違背了這方天地的法則,所以她只能顯露魔相於外,而將真正的核心依附於我的精神世界。
沿著城中心的錦繡大道直走,拐過東首的胭脂巷,便能望見古樸秀麗的娥眉橋。聽竹軒就坐落在石橋的另一頭。
一點隱藏極秘的精神烙印在風暴中現形,被拖向漩渦深處。
魅胎運轉,骨骼肌肉靈活扭動,我在胖子瞪圓的眼睛中,變化出了另一副模樣。這是第三分先機。
秋軒為他執傘,眾人搶著提燈照路。公子櫻永遠是人群的中心,燈火輝煌的中心,但我卻能感到他內心的空曠倦寞,就像這從單薄竹葉滑落的冷雨。
「可是爸爸,為什麼你能變,而我不能呢?」絞殺委屈地眨著眼,泫然欲泣地看著我。
「紅塵天的英雄,再見了。」我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施施然走了出去。絞殺竄上我的耳輪,化作米粒大小。
「不許就是不許,因為我是爸爸。」我強硬地回道,引起絞殺一陣詭秘的竊笑。
刀氣泯滅的剎那,碧光揚起,公子櫻蓄勢待發的一刀終於斬出。
我調勻呼吸,法力流轉,一步步走上石橋,將全身的精、氣、神調至最佳狀態。
我湊近豹妖,悄悄把一顆丹藥塞進他手裡:「媳婦嫌俺窮,俺只好從魔剎天跑出來撈點油水,不是從軍的幹活。」
也許有一天,她會了解的。
「爸爸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但你不會是爸爸的木偶,我也不會允許你做過分的事。」我一把抱起她,戲謔地弄亂了她光滑如絲的長發,「小孩子嘛,就該乖乖聽話。」
蒙蒙雨幕中,娥眉橋隱隱在望。橋下一條小河曲折蜿蜒,通向東城牆外的護城河。
無論是四周搖曳的竹葉,還是紛落的雨點,都不曾被我身形帶動,仍舊保持著原先的運動姿態。
「瞎了你的人眼,竟然敢攔本大王的路!」我高高舉起豹妖的令牌,「紅塵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了算了?你他娘的還敢皺眉,看不起本大王,搞種族歧視啊?快滾到一邊去,軍情緊急,你耽誤不起!你他娘的還皺眉,我叫兄弟啦啊!」
「雖然不太容易,可是越難,就越刺激不是嗎?」我微微一笑,心神相勾,互化互轉,這種層面的交鋒真是意味無窮。
生胎醴還在不停地療治內腑,加速傷勢恢復。我在等。筵席結束的一刻,才是公子櫻精神最鬆懈的時候,也是我下手的最好機會。
亭榭的水池外,還圍站著一堆人,個個衣著光鮮,態度恭敬,彷彿隨時在等待亭里的召喚。他們在錦煙城也算是個人物,可在公子櫻面前,連陪席的資格都沒有
「什麼狗屁木偶!」螭氣得暴跳如雷,「亂說話的小孩子真讓人討厭啊,林飛,這難道是你的遺傳嗎?」
轉進胭脂巷,巷子的盡頭便是娥眉橋,我下意識地捏緊傘柄。
刀光陡然一滯。
絞殺嘻嘻地笑起來,笑容里有孩子的純凈,也有煞魔的狡黠得意。
「爸爸知道你很厲害,會讓爸爸做什麼都變得容易。」我平靜地道,「爸爸不會拒絕你的力量,但也不會濫用,希望你也能這麼做。唯有如此,你才有機會突破域外煞魔的極限。當年將你投放北境的煞魔祖先,怎知他們的用意不是讓你學習,捨棄吞噬的魔性呢?」
公子櫻卻猶如未覺,刀尖始終跟隨著我的身形微妙變化。那些人是叫是鬧,是敵是友,都和他沒有半分干係。
一方面,她對我發自內心的依賴並未改變。另一方面,域外煞魔的狡殘本性時刻影響著她。
我暗嘆一聲,弦線融合雨幕,化作一條條矯夭飛騰的水龍撲向刀光。本以為剛才的偷襲藉助絞殺和天雷之勢,完美無缺,孰料還是被公子櫻成功封擋,並且借雞生蛋,將餘波化為轉守為攻的反擊,著實令我驚嘆知微高手堅韌的後勁。
晚宴應該剛剛開始。
我寧可在兩者之間苦苦尋覓,也不願意選擇一條更簡單、更有效的道路。
「怎麼,你閑不住,外出打探消息了?」通過和絞殺的奇妙聯繫,我肯定胖子被絞殺吞噬了一點意識,域外煞魔傷人無形無影,各種奇淫手段防不勝防。
聽竹軒的環境早被我熟記於心,竹林的大小長短方位,每一桿竹子的位置間隔,竹身的堅韌程度……都被我事先用弦線一一探知。我不是公子櫻,沒有知微高手縱觀全場的洞察力,只能以勤補拙,盡量縮短道境上的差距。
至於最後的一分先機,我意味深長地望著在屋樑上晃悠的絞殺,她低頭沖我笑,笑容甜美如清澈甘露。是的,我的傷勢已痊癒了五成,因為在絞殺蘇醒的一刻,一股精純奇特的異力從血光中輸入我的內腑,只恢復了兩成的傷勢頓時好了一半。
「爸爸,有好多好吃的喔。」絞殺望著眾人,兩眼放光。
無奈之下,我全力發動弦線,水花激濺,深碧的一點刀光終於變淺,淹沒在水龍中,唯有殘留的刀氣追襲而至。我瞧也不瞧背後,足尖后勾,將左後方的一桿翠竹勒斷,弦線融入竹身折倒的節律。「喀」的一聲,斷竹應聲前撲,恰好打落刀氣。而我藉助足點竹身的反震力,一邊加速向後飛退,一邊忽左忽右搖擺,藉助密集林立的翠竹變化方向,以避開公子櫻接踵而來的一刀。
換言之,我可以輕鬆將其抹殺。而楚度之類的高手或可重創絞殺,但想要徹底毀滅她,只有先將我除掉。
「爸爸,不要啊!」絞殺眼露驚惶之色,「爸爸,快停下,我不會害你的。」
這是相當誘人的主意,但我還是搖頭拒絕了煞魔又一次變相的誘惑:「我不殺無辜的人。」
「記住,看到這個人立刻找我上報。軍功簿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豹妖指了指對面牆頭上的「林龍」畫像,這才放我離去,嘴裏還兀自嘀咕,「好肥白的豬頭,沒毛好像是挺誘人的,肚子都餓了。」
「爸爸是在誘惑我嗎?爸爸好狡猾,居然以我化彼,道心誘魔?」絞殺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咯咯笑起來,對我耳勺撓起痒痒,「差點被爸爸鑽了空子,壞爸爸。不過,這是個好有趣的遊戲哩,只是很不容易。」
「乳牙還沒掉的小毛孩,難道大爺怕你啊?」螭不甘示弱地嚷道,忽而叫起來,「你怎會知道我和林飛說什麼?」
這個「一」字羚羊掛角,流暢自然,既得補天秘道術、神識氣象術等法術的精義,又難覓法術的斧鑿痕迹。它是直線,也是不斷振蕩的曲線,是將我過去所學法術與弦線徹底熔於一爐的一擊。
怡春樓的大火和何賽花的死,必然會引發紅塵盟的追查。
我仔細察看了一下周圍的地形,靜伏在竹梢上,心神不急不躁,猶如猛獸撲食前的耐心等候。
而絞殺的目光則死死盯著公子櫻,強行勾化對方心神。
「我要離開了,不過是暫時的。」我拍了拍胖子肥厚的肩膀,手感還不錯,「我可能還會回來,再打擾你十二個時辰。所以你體內的暗勁,不會馬上消除。」
「此地禁止通行,請繞路吧。」一名年長的男子瞥了我一眼,眉頭微皺。
更絕妙的是,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出擊的同時天響驚雷,身勢與雷鳴剎那交匯,猶如裹著霹靂天威擊下,自然而然,無棱無角,將這一擊最後的一點突兀圓融補全。
「咔嚓咔嚓」,我向後飛跌,背部接連撞斷了幾十根青竹,但也順勢卸掉衝力,將滲透而入的刀氣排出。公子櫻卻一步不退,一點黛眉刀繼續旋轉,猶如碧翠的漩渦,巧妙將周圍翻滾的氣勁一一吸附於刀身。
我在竹林中飛速移動,試圖擺脫公子櫻對我的氣機鎖定,口中同時厲喝:「霸天虎,還不動手?」這一聲蘊含震懾神魂的法力,也有干擾公子櫻心境的意圖。
我咬牙狂吼,不得不封出弦線硬接,並準備擊出螭槍。
「乖女兒,看看腳下的這座千古石橋。」我懶洋洋地道,「橋面為直,橋洞為曲。直可過人,曲可過河。無論曲直,皆是石橋。所以無論魔性還是道心,絞殺始終是屬於自己的啊。」
「一」字便又成了一個圓。
這一擊甚至超越了我自身的巔峰!絞殺的精神核心與我微妙化合,發揮出域外煞魔在精神領域的驚人妙用。
我是林飛,既不完全是那個體驗世間情慾的林飛,也不是那個慧心洞照的林飛。
「老天,這怪雨下得好大,下得人心裏發毛。」他嘀咕著打了個寒噤,瞥見絞殺,當即一愣,手裡的油紙傘滑落在地。
不過絞殺趁隙而擊,頭髮似觸鬚輕盈飄揚,發動了直勾心靈的獵食,偷偷吞噬了那些人的一點意識。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什麼異樣,但我知曉他們已有點不同了。
「嗷,小子,站住!」粗魯的吼聲從右方的巷子傳來,一隊妖怪氣勢洶洶地衝出,把我團團圍住。
絞殺驀然回頭,死死盯著我,眼中異芒大盛:「不要在爸爸面前說我的壞話噢,小心我吃了你。」
「這麼看來,公子櫻療傷的時間並不充裕,大人物畢竟不像我一樣無牽無掛啊。」我暗自盤算,公子櫻很清楚我的傷勢,自覺吃定了我,是以不急著覓地靜養。人形逆生丸驚人的恢復效應,是他無法預料的。
我把注意力重新投向胖子:「大人物們忙著招呼公子櫻,想必是要為他接風洗塵了?」
等了大約兩個時辰,宴席才告尾聲。公子櫻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亭榭,面帶淺笑,舉止端雅,不會冷落任何人對他的致意。
「當然不是。俺還有毛,有毛!大王您瞧!」我邊說,邊松褲腰帶。
短短十幾里地,沿途哨卡密布,警戒森嚴,明顯和過去不同。錦煙城裡的妖怪好像全跑出來了,成群結隊,披甲執矛,冒雨穿過大街小巷來回巡查。還有一些像是清虛天的人,披著蓑衣斗笠,敲開各家各戶的門,展示隨身攜帶的「林龍」畫像,一遍遍質詢。
我來了。
「爸爸你只想讓我當一隻乖乖聽話的小花貓,替你抓要抓的老鼠吧。那樣的我,是爸爸的女兒還是像螭槍那樣的木偶呢?」
我苦笑一聲,不知為什麼,我的精神世界和絞殺產生了一絲奇異的聯繫。她就像一枚植入內心的種子,能洞察我的神識變化,知悉我所有的喜怒哀樂。
聽竹軒並不遠。
我瞳孔驟縮,身形無論如何巧閃急躲,都難以擺脫刀光籠罩。這是公子櫻的全力一擊,除非我射出螭槍,暫緩刀勢,否則必遭重創。
天空猛地一個驚雷,我疾射而下。
胖子恍如夢中初醒,完全不知剛才自己透露了什麼,一個勁地點頭:「聽說要在城東的聽竹軒設宴款待。」
這含而未發的一刀,既是實實在在的威脅,又是無形無影的精神施壓,逼使我不能全力應付迫在眉睫的刀光。
彼此相隔數十丈的距離彷彿不存在一樣,刀光穿越竹群,頃刻而至,催膚生寒,根本無法把握它的律動。
「一」字猶如一座玄妙的橋樑,繞過途中所有的障礙,將我和公子櫻連成一個獨立的世界,隔開了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物。
絞殺眼中露出一絲迷茫,隨即撒嬌般嚷道:「我總是說不過爸爸,餓死啦!」
「嘿嘿,單論嘴的話,爸爸必然是北境唯一的知微啊。」我漫步下橋,憑藉令牌連唬帶騙,有驚無險地走進了聽竹軒。
我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公子櫻的身影,直到他就在下方,離我不足一丈。
「爸爸,你變成了整座錦煙城的敵人喔。」絞殺仰起頭,望著天空中飛行穿梭的禽妖,眼中閃過一絲異芒。
絞殺攛掇我禍害北境,更多的是為了她自身的安危利益。我心中泛起沉重的失落感,絞殺開始學著誘惑、動搖我的意念,而非過去般乖乖聽話了。
軒內密植青青翠竹,婆娑竹葉搖曳風雨,更添幽雅靜美。這裏的防衛顯然是外緊內松,眼觀四周暫時無人,我立刻躍上竹梢,向燈火人聲處急速潛近。
暴雨無孔不入,瞬息打濕了衣衫。
這時,院子里傳來倉促的腳步聲。胖子撐著油紙傘,渾身濕透地向廳屋跑來。到了門口,他笨拙地四處張望了一下,才抖抖索索地打開門鎖。
「啪!」油傘撐開,混濁的雨點紛紛濺開,灰黑的水幕彷彿挾著風雷咆哮撲來。
絞殺的翅翼同時層層綻開,紅艷艷的符篆猶如天女散花般迎向刀光,顯化無數妙相。
「轟!」刀、弦最後一次硬撼,各自震開,我和公子櫻幾乎不分前後地口吐鮮血。凌厲的氣勁這才轟然爆發,炸起滔天巨浪,紛亂氣流漫天激射。附近的雨水成片蒸騰,化作茫茫灰霧籠罩竹林。
胖子哭喪著臉,支支吾吾地道:「恩公,你答應過的……我保證守口如瓶,你住多久都不在話下,但是能不能……」
刀光似毫不受阻,拖曳出一道凌厲的驚虹,分海破浪,斬穿弦象,卻連周遭的竹葉也不曾震落一片。
但我清楚,這隻是域外煞魔無時不在的誘惑。得到是那麼容易,慾望無處不在,蜜糖是最讓人心甘情願的毒藥。
「你猜得沒錯,他們應該是在找我。因為我得罪了公子櫻。」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胸前的一個烏黑靴印,「你好像還挨了打,怕不怕?」
「這孩子是?」胖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隨即對絞殺露出諂媚的笑容,「大人,卑微的僕人向您問安。」點頭哈腰的恭順姿態,彷彿恨不得跪拜在絞殺足下。
我彎腰撿傘,手指順勢一勾,巧施混沌甲御術,將背身而去的豹妖腰間的令牌弄到手。
「嘻嘻,爸爸真是能屈能伸,扮什麼像什麼。扮到後來,爸爸知道哪一個才是自己嗎?」
「直勾心神,曲轉識念。」我若有所思地念了幾遍,運轉神識,猶如風暴的漩渦猛烈旋轉起來。
眾人猶如崩斷的石塊向四周拋飛,所幸公子櫻用一點黛眉刀吸取了散開的勁氣,他們的法力底子又不錯,因此雖被余勢波及,也只受了點輕傷。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每一個成功的男妖背後,都有一位挑剔的女妖。」
我吃驚地看著她,突然想起魅的滅絕。神識內,月魂像是突然打了個激靈,散發的清輝碎成斑駁的殘暈。
「要死,原來你小子是偷渡打工啊,難怪面生得很。」豹妖收起丹藥,感慨萬千,「都是被媳婦逼的,理解。自從魔主大人帶領我們走出魔剎,走向世界,女妖都開始挑剔了。」
這正是直勾心神,以我化彼。在我執著的道心深處,另一個層面的鬥爭悄然開始。
那是屬於我的堅持。
「這個,我就是出去轉轉,瞅瞅城裡有什麼動向。」胖子抹了抹額頭的雨水,不安地道,「恩公,聽說公子櫻來了錦煙城,城裡的大人物都趕去迎接了。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傢伙們強設了好多路禁、哨卡,像是在搜查什麼人。就連城門也關閉了,只許進不許出。」
我賠笑哈腰:「不是進化掉的,是被俺媳婦拔掉的,她喜歡沒毛的。」
說到底,絞殺的血脈雖然傳自域外煞魔,但她的精神核心是由我內心的一點魔性生化。其中千絲萬縷牽連、相輔相成相剋的玄妙關係,言語難喻。
「爸爸,這個蠢物心志不堅,不如讓我把他變成爸爸的乖乖木偶,好不好?我們把滿城的異類,都變成聽話的乖寶寶。」絞殺甜膩的聲音在我神識響起。
一元弦線全力施為,密集的雨點涌成一波波驚濤狂浪,海嘯般牆立而起,重重疊疊卷向刀光。
「先前的十二個時辰,是為了讓你報恩。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是為了滿足你當一名英雄的願望。想想吧,平凡的你,也有和一座城池對抗的勇氣。當你老來回首,你不會因為沒為小乙報仇而悔恨,也不會因為被狼妖踩了一腳而羞恥。這樣臨死時,你就能對自己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北境最壯麗的事業——反抗清虛天、魔剎天的暴政而鬥爭。』」
「不,不,我不……」胖子尷尬地擦了擦腳印,結結巴巴地道。絞殺突然瞄了他一眼,胖子後面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滾出,「怕,白痴才不怕。街牆到處貼滿了恩公的畫像,只要提供大盜林龍的消息,就能拜入清虛天名門誰他娘的不想啊?巡哨的狼妖還揪住我,惡狠狠地拷問一頓,我想到小命還捏在恩公手裡,就什麼都沒說,但我還是怕得尿了褲子啊。」
一元弦線沿著我俯衝的肢體完美延伸,在空中形成一個只能意會,不可目測的「一」字。
「天生異象,北境真的『壞』了。」螭激動地看著茫茫雨幕,「林飛,你不會真和這個煞魔同流合污吧?」
眼看就要暴露身份,絞殺雙目驟然射出耀眼的血光,域外煞魔蜂擁浮現,猙獰亂舞。他們張開千奇百怪的嘴巴,將毛骨悚然的啼叫化作一縷縷無聲的精神音波,直襲公子櫻。
公子櫻突然抬首,明澈的眼神與我在空中相遇。周圍的人仍然毫無所察,擁著公子櫻滔滔不絕地談論,猶如一群爭寵的母雞。
看著呆若木雞的胖子,我哈哈一笑。雖然來不及研透地脈法陣,但我還能憑藉半生不熟的手訣,再次逃回此地。
我橫了絞殺一眼,她咯咯一笑,輕盈飛到了屋樑上,意猶未盡地舔著粉紅的舌頭。
我林飛的女兒,決不會僅僅是一個域外煞魔。
「不死不滅,隨念而生。這是頂級煞魔最可怖的地方吧。」我沉吟道,目光灼灼地直視絞殺,「乖女兒,覺醒后的你變了很多啊。」
刀光斬至。
「爸爸,為什麼不讓我來吃他們?只要吃掉一點點,他們就聽話啦,何必費那麼大的勁?」絞殺舔了舔紅潤的嘴唇,「肚子都餓了。」
「直勾心神。」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神交遇之際,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後悔的念頭,彷彿我不該傷害如此天真無辜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