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四冊

第九章 各個擊破

第二十四冊

第九章 各個擊破

「拼著一身重傷,我千辛萬苦逃出鯤鵬山,一路東躲西藏,被楚度派人四處追殺。」我目眥欲裂,嘶聲道,「楚度表面上答應了大哥,不會取我性命。可他暗中勾結公子櫻,試圖借刀殺人。」
刀槍劍戟潮水般向兩旁分開,露出一條暢通無阻的空道。
晏采子搖搖頭:「這點『利』對我遠遠不夠。」
我心頭一盪,從如意囊里掏出大量丹草奇珍,遞給她:「以你的修鍊進度,只要不遇上知微高手,已經足可自保,我也可以放心了。」
龍眼雀苦笑一聲:「魔主大人需要我做些什麼?楚度還在,我是無法公然支持魔主大人的。」
對於碧潮戈,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他可以擺脫魔剎天的戰事,專修大道,不再為俗事勞心。
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是在問林飛,還是在問當今的魔主?」
「對龍眼雀,可以屈之以威;對阿翁,可以曉之以理;對大哥,也只能動之以情了。」我略一沉吟,揮手一拂,地上雨泥紛紛躍起,濺得我滿身滿臉。我接著撕爛衣袍,解亂鬢髮,弄出一副落魄潦倒的狼狽模樣。
「大哥!」我一把抱住碧大哥的肩膀,雙目通紅,語聲哽咽。
「別看道友現在威風八面,掌控千萬妖軍生殺大權,但楚度只要一句話,便可令你失去一切!」我收斂笑容,一字一頓,「將己身寄予他人,非智者所取。」
因此理解一門術法,比單純地運用更重要。後學者必鬚根據自身的特質,將原先的術法加以改動。若是飛鳥,就要化水為雲,若是游魚,就要匯水為河。
「這個人當然就是夜流冰,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在瀾滄戰場出現的原因。」阿凡提低嘆一聲,頹然坐到我的對面,喃喃地道,「公子說的沒錯,老朽確實是沒得選啊。」
我瞳孔微微收縮,再三躊躇,終是咬牙道:「阿翁就讓謠言傳得再猛烈一些好了。我要軍中敵視大哥的妖怪越來越多,最好再把楚度的失蹤和大哥攀上關係。就說大哥和我密謀勾結,暗害楚度。以大哥孤傲的性子必然受不了眾人的流言蜚語,長此一來,他定會心灰意冷,選擇自動離去。這樣的話,他也不必在我和楚度之間為難了。」
「勾動神魂,玩弄人心。爸爸,你和我們煞魔的手段差不多啦。」絞殺趴在我的耳孔里,輕笑出聲。
碧潮戈衣衫激揚,神色越來越難看。一切都按照我事先擬定的計劃,順理成章地演下去。
略一沉吟,我身化雨線,徑直掠入了龍眼雀的營帳。
兩者相互纏繞,彼此滲透,道心恍如進入了一個玄妙的境地。
碧潮戈帶來的波動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我凝神調息,沉思冥想,以共識交點的秘法感應晏采子。
語聲震得營帳呼啦抖動,阿凡提的從容儀姿蕩然無存,挺直而坐的腰桿彷彿也彎了下去。
碧潮戈頹然地看著我,嘴唇抖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虛空倏然裂開一個十字般的裂縫,一雙清冷漠然的眼睛出現在視野中。彷彿近在咫尺,又似相隔萬里,遙不可及,雙方的聯繫純以飄渺難測的心神維持。
我笑道:「宰殺道友,與我何益?若是無益,何必多此一舉?林某早已過了意氣相爭,一怒拔劍的年紀。」
「道友無需妄自菲薄。之所以先聯絡道友,是因為覺得你我心性相近,更易達成一致。」我語氣中並未流露出絲毫不耐,娓娓訴來,「道友城府深沉,足智多謀,凡事以利益為重但又從未成為利益的奴隸。你為報師妹之仇,不惜卧薪嘗膽,投靠楚度,堪稱至情至性,智勇俱全。唉,可惜啊……」
「沒錯!」我撫掌一笑,從容坐回幾前,「所以楚度需要一個絕對信任的部下,悄然前往某處天壑,以便援手接應。」
「阿翁快快請起。」我不由得暗自佩服,老狐狸雖然思慮謹慎,但行事果敢,一旦有所決斷,便不再拖泥帶水,不為自己留任何退路。
「呵呵,林道友不必安慰老朽。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力量說了算的。」阿凡提的言語雖然很客氣,但至始至終,沒有提及讓我進去。
我搖搖頭:「或許真有自在天,但那需要你們自己去尋找。我只能讓你們儘可能地活下去。」
鳩丹媚默然片刻,展顏一笑:「人家就在這裏等你好了,只要你記得回來。」她神情嬌媚風流,語聲卻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龍眼雀神色一變,駭然退後一步:「你邁入知微了?」她失神地喃喃自語,「弟弟的龍眼預知得一點沒錯,你真的邁入知微了。」
我潛匿在半空,望著碧潮戈奔出營帳,站在山巔大聲疾呼。
「今日你我兄弟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離開之前,就讓小弟為大哥做點事吧。」說到這裏,我霍然起身,「大哥,你昔日為情所累,心境受損,刀道再難精進。想要邁入知微,除非徹底忘掉亡妻;又或是捨棄刀道,從頭再來。可惜大哥兩樣都難以捨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大哥,你的刀道孤傲無情,性子偏又太多情,這樣只會苦了自己。」我身形一閃,繞到碧潮戈身後,一掌按住他的背心,「不過,我可以幫助大哥強行提升妖力,沖入阿賴耶態。」
晏采子眉尖一挑,雙目睜開,猶如兩道凌厲電光閃過:「你說什麼?」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阿凡提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口中道:「主公說得對,這件事絕對不能和魔主大人有半分干係。世上唯有楚度,方有此能。」
「飛弟不可!大哥怎能要你辛苦修來的法力?」碧潮戈大驚失色,竭力掙扎,卻被我的手掌牢牢黏住後背,空城精華鎖住他的氣機經脈,令他全身動彈不得。
所以任何一種法術、妖術,最適合它的永遠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它的開創者。後學者因其體質、天賦與開創者不同,即便學會了,也難以將這門術法發揮到最完美的地步。
「此事不必再提。」我打斷了阿凡提的話,長身而起,對阿凡提深深一揖:「這是林飛的錯。是我不夠強,才讓道友逐漸失去信心,不得已才會另謀它圖。」
「交給我。」
「等日後木已成舟,我再向大哥磕頭賠罪吧。」我心中暗痛,輕嘆一聲,無聲掠向碧潮戈的營帳。
「就算楚度阻礙了前輩的道,前輩仍舊無動於衷嗎?」我笑了笑,「前輩之道,身化萬物,感受天地。想要突破知微,必先與天地合一,再與天地分離。如今北境破亡在即,天地不存,何來合一?何來分離?前輩需要時間體驗天地萬物,楚度卻加快了天地萬物的毀滅。」
我注視著阿凡提不斷劇變的神色,心知他的心已經開始亂了,當下不依不饒地繼續逼迫:「自己珍愛的師妹被凌辱致死,還要對仇人委曲求全,百般討好,這也不是道友的行事風範吧?」
「這樣才好玩嘛。」絞殺撒嬌般地擺擺腦袋。
我微微一笑,不以為忤。以晏采子的老辣,猜出我的來意並不難,拒絕我也是意料中事。對付他的手段,唯有「以道誘之」。
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成功達成了目的,我已將大哥的情感操控于股掌之間。只需阿凡提推波助瀾一番,大哥黯然離開是必然的結果。
「好吧,爸爸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是對的。」絞殺眼珠轉了轉,彷彿不經意地反問道,「世上真有永遠正確的人嗎?如果哪一天,爸爸知道自己做錯了,會不會道心崩潰呢?」
在我的點撥下,鳩丹媚進境飛快,雖然她限於妖身,許多法術無法施展,但我無需她生搬硬套,取其中精義,令她觸類旁通即可。
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獸皮帳幔,裏面的景象依舊清晰躍入視野:阿凡提端坐在一張玉幾前,聽見我的聲音時神色鎮定平穩,看不到一絲意外的波動,似乎早已預料到我會來。
我微微一笑:「道友又在考較林某了。不如你我一同在几案上寫出來?」
「只要你們強攻碧落賦,營造出生擒甘檸真的聲勢,公子櫻就只能乖乖地守在家裡。相信我,甘檸真是公子櫻唯一的軟肋。」
「一旦道友身死,你的至交好友孫思妙下場又會如何?因為道友一念之差,身邊的人都要為你陪葬。」我緊緊盯著阿凡提,語氣森然,「楚度和我之間,道友可以選擇嗎?你沒得選啊!」
我操控弦線延伸而去,果脯還未送到她嘴邊,就已被割成一片飛灰。
遠遠望去,一座座營帳依築高原地勢布防嚴密,層錯有序,看不出大戰失利的敗像。但妖兵們卻士氣低迷,東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有的茫然無語望天,有的倒頭大睡,有的無精打采地擦拭著盔甲、兵刃。沒有了楚度,他們彷彿失去了所有的鬥志,只剩下一副副空洞的軀殼。
「危言聳聽,一派胡言!」營帳內的阿凡提臉色變幻,陰晴不定,手不自禁地扯緊鬍鬚。
「大哥,氣運丹田,意守靈台。你若能感悟體內的法則精華,興許會得到邁入知微的一線機緣!」我沉聲喝道,眼看碧潮戈內腑鼓盪,承受力到達了一個極限,便撤開手掌,頭也不回地向外掠去。
「大哥,你對我的恩情,小弟沒齒難忘。若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還求大哥見諒。」我愧疚地避開碧潮戈的眼神,低下頭,「數日前,我已突破知微,決意與楚度生死一戰。若是小弟不幸身亡,希望大哥勿以小弟為念,好好保重自己。」這一番話真真假假,虛實難辨。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戲,還是真情流露。既似理智駕御了情感,操控自如,遊刃有餘,又似感情左右了理智,心懷激蕩,難以自已。
我微微一笑,撩開帳幕,洒然而入。效仿阿凡提的坐姿,我在長几的另一邊跪膝而坐,顯示了對阿凡提的尊重。同時我雙掌按幾,上身前傾,猶如虎踞欲撲,對阿凡提生出無形的壓迫感。
阿凡提蹙眉道:「老朽記得,當日你我有過約定……」
「世上又焉有絕對的對錯?立場不同,角度有異,時間長短而已。對旁人而言,爸爸是錯的。但對我來說,哪怕千夫所指,自己也永遠是對的。」我淡淡一笑,「乖女兒就不用耍弄小花招,動搖爸爸的道心了。」
阿凡提嘴角不住抽搐,手掌發顫,頷下一縷鬍鬚被他硬生生地揪下來。
我絲毫沒有心計被識破的尷尬,鎮定自如地道:「再加上逆反北境法則的空城精華夠不夠?」
潛至阿凡提的營帳外,我沒有貿然闖入,反而停留在帳門口,彬彬有禮地將語聲傳入營帳:「阿凡提道友,林飛冒昧拜訪,還望不吝一見。」
「你不用急著突破瓶頸,暫且壓制一下,藉以穩固根基會更好。」我看著盤坐在水瀑前,靜心參悟術法的鳩丹媚,柔聲道,「你的十根蝎尾蘊含了逆天法則,理應可以創出一門嶄新的術法。一旦悟出這門術法,知微之境也指日可待。」
「閣下堂堂知微高手,想要進入老朽的營帳還不是輕而易舉,何必多此一問呢?」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瞥了一眼阿凡提臉上的苦澀表情,繞著他緩緩踱步:「如今這一絲奢望終究是破滅了。以道友的聰明才智,又怎會猜不出夜流冰去往何處?」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如臨大敵的眾多妖兵,仰天清嘯一聲:「小弟林飛,求見碧大哥!」
幽冥河水早已退去,只留下一片死寂荒漠。沿途寸草不生,白骨遍地,偶爾可以望見一些遊盪的孤魂野鬼。它們大多形影黯淡,有氣無力,在紅塵天的法則排斥下逐漸趨向消亡。
龍眼雀正斜躺在榻上,拿著一根金黃噴香的烤雞腿,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在我進入營帳的一剎那,她霍然起身,雙眼亮起閃耀逼人的銀色光環。
阿凡提面色陰沉,許久道:「楚度是個聰明人,孤身涉險吉祥天,不會不留下一招後手。」
「殺了楚度,什麼損失都能補回來了。」我不在意地道,將目光投向遙遠的虛空。
「沒有可能。」我冷笑一聲,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管他們是否定下協議,公子櫻都不會有閑暇再去接應楚度。」
我暗自一笑,道:「想不到林某滿腔誠意,竟然連道友的最後一面也見不著,實在令人心灰意冷。既然如此,林某隻好告辭了。」我擺出要走的姿態,雙方言辭交鋒至此,我一直採取被動防守之勢,如今也到了反客為主的時候。
阿凡提聞言大喜:「這是絕妙的反間計,主公厲害啊!」
說服阿凡提並不容易。隔著帳幕,我們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較量,比的是雙方的口才、機變與心態。
我微微頷首:「當年你曾經問過本座,天空是什麼顏色。你說天空的顏色取決於我們如何看待這個天地。現在,輪到你回答本座了。天空,是什麼顏色?」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根根弦線猶如蛛網覆蓋了整座營帳,將龍眼雀困鎖在中心。雷光、烈焰纏繞著弦線吞吐閃耀。
「生生世世,永結兄弟。」結拜時的誓言彷彿隨著那道身影撲下,狠狠撞上我的胸口,撞得心中一陣沉痛。
「什麼意思?」龍眼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一塊果脯。
「這一次,我其實是來見大哥最後一面的。」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我一咬牙,「撲通」跪倒,聲淚俱下。既然做戲,就要做個全套十足。當過乞兒的我對這類手段駕輕就熟,演起來生動逼真。
「可惜什麼?」
空城精華從我掌心湧出,源源不斷地送入碧潮戈體內。
冷雨濕透了他全身,回蕩在山原的呼聲像一柄柄尖銳的匕首,狠狠刺在我的心頭,濺出了羞慚、內疚、不忍、不安的血。
「在幾位妖王中,龍眼雀是最容易收服的,反倒是我大哥最為棘手。」我毫無保留地坦言相告,「因為龍眼的緣故,龍眼雀早已猜出我是天定魔主,而今林某邁入知微,更令她深信不疑。所以我只要以威壓之,以力屈之,以命脅之,便可將其輕鬆收于麾下。」
「可爸爸騙他說有機會邁入知微,不是讓他將來更痛苦、更失望嗎?」絞殺眨眨眼,唇角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妙有道境應該是他的極限了吧?」
「應該?應該?應該?」我仰面大笑,眼神譏誚地望著他,「把自己活著的希望放在別人的仁慈上,這不是道友的行事風範啊!」
「主公可有說服海龍王的把握么?屬下怕海龍王寧折不彎,會壞了主公的大事啊。」
「換作是我就不同了。林某登鼎魔主之位,勢必威信不足,仍要倚重道友懾服妖軍。我可以向你保證,魔剎天的軍權永遠在你手上。」
我當然不會給他冷靜下來、討價還價的機會,目光凌厲直視對方,石破天驚般地喝道:「你知道夜流冰去哪兒了嗎?」
「只是如今,我也變成了那些蠢笨的少年。我能做的,也只是讓自己喜歡的女人苦苦等待。」我伸手撫摸鳩丹媚光滑嬌膩的臉龐,澀聲道,「我真的,真的很歉疚。」
我心頭一震,沉聲道:「即便手段類似,目的卻和你們有著天壤之別。大哥看似剛強,其實有點優柔寡斷,我只是幫他下了決斷。否則他夾在我和楚度之間,只會越來越糾結,越來越痛苦。」
跟隨著碧潮戈進入營帳,我以苦大仇深的口氣,加油添醋地編造出這兩年的悲慘經歷。
阿凡提連忙推案而起,苦笑著回禮:「公子莫要折殺老朽了。」
「智者是需要尊重的,林飛豈能蠻力相迫?」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對林某而言,道不是衡量強弱的唯一標準。」
「主公能屈能伸,非常人能及。可是萬一此舉行不通的話……」阿凡提不依不饒地追問。
我的語聲越來越輕,輕得連碧潮戈也無法聽出我在說什麼。
龍眼雀面色數變,終究還是緩緩點了點頭。我微微一笑,身形一閃,掠向阿凡提的營帳。
「依你所言,道輪的確像是北境本源所化。」晏采子思慮半晌,點點頭。為免被天地感應,此時雙方的交談全都以神念互傳,再不敢輕易訴諸于口。
我欣然道:「楚度一死,北境的『壞』將會大幅度延緩,也會留給前輩更長的時間修鍊突破。他的死對前輩有利,您無法否認吧?」
我哼道:「我也是為了大哥著想。他刀道無望,偏又難忘亡妻,長此下去只會白白蹉跎光陰。一旦他認為有了邁入知微的希望,就能重新振作,好好活下去。」
話鋒一轉,我又道:「若論親疏遠近,我自然應該第一個找上大哥。但要做大事,就必須分辨公私。大哥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他既然認定楚度才是魔主的合適人選,就不會輕易為我更改。」
「主公,悲喜和尚那裡……」阿凡提問道。
阿凡提驚訝地看著我,我淡淡地道:「除了碧落賦,公子櫻哪裡也去不了。你懂嗎?」
我用力擁住她,似要將她揉碎在懷中,良久才鬆開,毅然向遠處飛去。
「大哥也是身不由己,要怪就怪楚度勢大威淫,你我兄弟只能任其魚肉。說起來,還是小弟連累了大哥。」以大哥的性子,我越是為他開脫,他心裏越是難過歉疚。
「逆天之物於我何用?」晏采子索性垂下眼帘,擺出一副逐客之意。
天刑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無法拒絕這樣的好事。在他的指令下,吉祥天大軍開拔,準備前往清虛天進行征戰。
「再退一步,就算楚度不殺你,夜流冰會放過你這個心腹大患嗎?他和你生死衝突,楚度會幫誰?」我冷冷地道,「或是道友甘願對夜流冰卑躬屈膝,苟且偷生?你師妹泉下有知,又會怎麼想?」
阿凡提臉上露出一絲讚賞之色:「若是你第一個拜見的是海龍王,我必然會將你拒之帳外。因為你連看人的眼力都沒有,何能駕御魔剎天萬千妖眾?」
阿凡提目光一閃,顯然下定了決心,推案下拜,沉聲喝道:「屬下阿凡提,拜見魔主大人。自今日起,阿凡提誓死效忠主公,再無他念。」他咬斷手腕,當場立下輪迴血誓。
我和阿凡提同時收手,相視一笑:「楚度進入吉祥天之前,已經考慮到日後殺出重圍時,應該選擇哪一條退路。魔剎天、羅生天儘是妖軍勢力範圍,通往那裡的天壑肯定會被吉祥天重兵把守,想要突圍困難重重。各大妖王都在紅塵天,吉祥天同樣不會忽略通往紅塵天的天壑。如此一來,楚度最可能選擇的退路也只剩下清虛天了。」
我對神識中的月魂微微一笑,繼續對晏采子道:「機會難得,就看前輩有沒有膽量火中取栗了。我可以配合前輩出手,大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當然,前提必須是先對付楚度。」
眼瞧著晏采子眼神變幻不定,我心中玩味不已。任何人都有無法拒絕的東西,關鍵在於,你是否能找到。
絞殺早已查探出了魔剎天的妖軍行蹤,他們在百裡外的一處高原紮營,正在收攏潰兵,暫作休整。
「飛弟,飛弟!」
「飛弟,萬萬不可!」碧潮戈悚然動容,驚呼聲打斷了我的微妙感悟,「你若再找上楚度,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請教前輩,何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好整以暇地問道。
「很久不見了,你還是這麼有胃口。」我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弦線輕振,龍眼雀手中的雞腿被切割成一堆鬆散的肉末。
「龍眼雀已然認我為主,道友是林某拜訪的第二位妖王。」我坦然道。
阿凡提默然有頃,反問道:「以公子之見,夜流冰會潛伏在哪一處天壑?」
獵網已經布下,楚度,你還能活多久呢?
阿凡提點點頭:「魔剎天有些傳言,說他和主公關係甚密,而對楚度陽奉陰違。是以除了冰海一襲的人馬,其餘兵將並不太信任海龍王。」
玉石粉簌簌飄落,兩根手指分別在几上划動,寫出了一模一樣的「清」字。
「在我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句古老的諺語:『飛鳥死了,良弓就會被收藏;野兔絕了,獵犬就會被烹食。』如果楚度真的在吉祥天找到自在天,或是衝破知微,踏入逆天改命的無上境界,道友對他還有用嗎?換言之,楚度越強,對道友就越不利。」我目視阿凡提,侃侃而談,「楚度不是傻蛋,當然看得出你對夜流冰的仇視之心。你覺得他會為了你,捨棄忠心耿耿的夜流冰么?」
鳩丹媚對我拋了個媚眼:「十根蝎尾還有其它妙處呢,你不是已經嘗過了嗎?」
阿凡提雙目與我凜然對視:「這點容人之量,楚度是應該有的,他不是過河拆橋之人。」
晏采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收起這一套,有話直說。你現在也是知微高手,你我平起平坐,沒什麼前輩、後學之分。若是想請我出手對付楚度的話,你可以死了這條心,我沒興趣管別人的閑事。」
「前輩的消息有些閉塞了。這次吉祥天為了對付楚度,出動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呢。」我刻意將『人』字重重念出,隨後又以心神相通之法,將要說的一番話悄悄傳入晏采子的心念中。
阿凡提不再說話,摸著頷下鬍鬚陷入沉思。我不急不躁,在帳外耐心靜候。
晏采子沉吟許久,終是緩緩點頭。我心下大喜,又和他密談了一番,才告辭而去。
「告訴我,天空是什麼顏色的?」我淡淡地道。
過了片刻,阿凡提開口問道:「敢問林道友,來此之前,你是否見過其他幾位妖王?」
「哼,何必玩這種以退為進的伎倆?」阿凡提目光灼灼,沉聲道,「林公子,請進來商談吧。」
冰海龍宮的兵馬分佈在向北的孤峰上,和其它妖軍的營帳相隔較遠,隱隱透出幾分寂寥之意。
我裝作悲憤絕望的樣子:「大哥,你以為我不找楚度,他就會放過我嗎?為求大道,楚度什麼事干不出來?我早已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再不奮起一搏,連半分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了!大哥,難道你忍心看著我慢慢等死嗎?」
「小時候,先父常逼我苦讀經書,其中有這麼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我猶豫了半晌,低聲道,「聽說大哥在妖軍中並無實權?」
「時勢比人強啊!」我放緩語氣,感慨地道,「再堅定的意志,在更艱難的道路面前,會不知不覺地消磨下去。於是會猶豫,會動搖,會謀求變通。我們以為繞個彎,就能重新再走回來,孰不知這個彎已經繞得太遠了。這些年,道友為楚度盡心打理諸多事務,無非是想提升自己在楚度心目中的地位。奢望有一天,他可以棄夜流冰而選道友,讓你為師妹報仇。林某說得可對?」
「可惜的是,令師妹永無冤讎得雪的機會了。」我長嘆一聲,語聲悲涼,暗蘊勾神攝魂之力,「更可惜的是,不久之後,道友也要與世長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夜流冰這個生死大仇逍遙快活。」
此時,天已漸暮,山原各處的軍營亮起模模糊糊的燭光,被漫漫冷雨一襯,火光的溫暖反倒顯得格外凄寒。我沒再隱去身形,大大方方地出現在山上,一步步走向山巔的營帳。
「所以你第二個找上了老朽。」阿凡提似笑非笑地道,「柿子先挑軟的捏?」
「我欠大哥的,恐怕一輩子也還不清了。」我喃喃地道,「我早年喪父,孤苦流離,直到遇上大哥,才重獲親人關懷的感受。阿羅師傅對我很好,檸真她們對我也很好,無顏同樣是我的兄弟,可無論是她們中的哪一個,都不能帶給我大哥陪伴在身邊的感受。邁入知微的那一天,我才明白過來,你雖是我大哥,但在我心裏,其實是把你當作父親的。孩子對不住父親,耍些花招手段,總是會得到原諒的,對嗎?」
阿凡提沉思了一陣,眼神猛然一亮:「老朽明白了,公子高明!老朽敢問一句……」他遲疑地看了看我,聲音壓得輕不可聞,「幽冥河水淹沒瀾滄,可是出自公子手筆?」
「如果楚度一心想逃,就算你、我加上天刑、道輪聯手,也不見得可以殺掉楚度。」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意味深長地道:「既然你問的是魔主,那麼幽冥河水便與我沒有半點干係。我從來,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麼幽冥河。」
晏采子淡淡一哂:「我的道和楚度不同,也和你的不同。因此絕不會介入你二人的紛爭。」
鳩丹媚收斂了媚態,美目中掠過一絲不舍:「小色狼,你要離開了嗎?」
我凝視她半晌,幽幽嘆息:「大唐的說書先生講遊俠故事時,總是說某個立下大志的少年遠離故土,闖蕩江湖,臨行前與心愛的女子告別,定下回來的誓約。當年的我,覺得這些少年實在夠蠢,有心愛的女子還不夠嗎?如果是我,決不會讓喜歡的女子為自己等待。」
晏采子默然片刻,道:「北境何時破滅,仍是未知之數。」
「飛弟,你這是做什麼?你我兄弟,何需如此?」碧潮戈急忙伸手攙扶。我微一運氣,身軀巋然不動,死死跪倒在地。
「你不知道,是因為楚度沒有告訴過你。由此可見,他根本不曾信任過道友。道友當年投靠楚度有多少誠意,你以為他會不清楚?」我就像是一個熟練的行刑手,找准對方最薄弱的傷口,再一點點加力撕開,「這些年,楚度日益勢大,道友的心思自然和過去有些不同,此乃人之常情。」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頗為香艷旖旎,我一面和鳩丹媚幕天席地、親熱歡好,一面將這幾年的法術心得向她傾囊相授。
轉瞬間,四面八方布滿刀山槍林,鋒銳的寒芒刺得人眼花。我視而不見,默默望著那道從山頂急掠而下的身影,胸中百感交集。
「順手利用我對付龍蝶?」晏采子譏誚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不夠。」
龍眼雀臉上露出驚訝不解之色,我平靜地道:「魔主再強,也不能代替魔剎天所有的妖怪做出選擇。每一個妖怪的眼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天空顏色。」指著帳外,我冷笑道:「沒了引領他們的魔主,他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嗎?他們是為別人而活著的嗎?」
「爸爸可以替別人做決定嗎?」
衣冠如雪,風采凜冽如刀。數年未見,大哥乍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變化。然而我還是從那雙寒亮如星的鳳目里,覓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孤獨和疲倦。
「你……」龍眼雀看清是我,神色明顯僵了一下,雞肉碎末撒了滿手。
「此言不然。比如此時此地,我這個知微能否入內與道友一敘,還是道友說了算的。」我溫言道。
「若是容易,晚輩也不用求前輩出手相助了。話說回來,也只有藉助楚度,前輩才有機會啊。」
「誰不是在替別人做決定呢?不過是做得到、做不到,看得到、看不到的區別。」
我大笑:「這就要靠阿翁和龍眼雀籌謀運作一番了。多往楚度身上潑點髒水,反正他也不太可能活著回來了。」撩起帳幕,就要去找碧大哥。
我心道這頭老狐狸果然難纏,我已經放低姿態,好言相告,偏偏他還是矜守自持,頗多刁難。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說明他並非對我虛與委蛇、敷衍了事,而是在慎重考量。
「楚度不仁,你就不義,此乃天公地道。」我心知這番談話已然被我掌握了主動,當下展開如簧之舌,循循善誘,「楚度任人唯親,林某斷然不會如此。比如魔主一事,我信任你便勝過了我大哥。」
「這麼去見大哥,或許能博得他的同情吧。」我自嘲地一笑。
「怎會呢?」阿凡提啞然失笑,「我如果不答應,定然會被你毫不猶豫地宰掉。」
我毫不猶豫地開出條件:「加上龍蝶夠不夠?他身處黃泉,與我魂魄相連。晚輩可以敞開神識,任由前輩探察我的精神天地。若能感悟龍蝶的幽冥之力,前輩或可身化鬼魂,暢遊黃泉,完成與天地契合的最後一步。」
隨後,我又馬不停蹄地找上吉祥天的大軍。說服天刑最容易,當聽到多年不知所蹤的晏采子也願意加入圍殺楚度的行列時,天刑著實吃了一驚。
龍眼雀遲疑了一會,道:「魔主大人真能帶領我們找到自在天嗎?」
我心知自己顯露身份,和大哥公然會面,是故意擺了他一道,使他在妖軍中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
「前輩的眼界實在是高。看來沒有足夠分量的利益,是很難打動前輩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出了最後的籌碼,「加上天地本源夠不夠?」
這才是能共攘大事的人。
到了我這一步,業已通曉無論是法術還是妖術,本質都是對天地感悟之後,運用於自身的某種力量方式。方式可以千變萬化,如同水升浮天空為雲,降落大地為雨。感悟才是最重要的根本,明了水的本質,就能找出最契合自身的變化方式。
阿凡提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波動的情緒強行壓了下去,面容漸漸恢復了原先的平靜。
我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口,指著心臟附近一處新月般的疤痕:「這正是一點黛眉刀留下的傷口。只差半分,我就再也見不到大哥了。」
我停下腳步,腦海中浮現出碧大哥為我下跪的悲愴一幕,毅然搖頭:「我是絕對不可能對大哥動武的,也不允許你們動手。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當年知音大叔說楚度強行修鍊人類的法術秘笈,在體內留下隱患,其實也是這個道理。然而如今楚度實力大進,想必已將這些法術重新變化,演繹出了契合自身的路子。
龍眼雀瞠視著我,龍眼中的銀環灼亮得似要迸濺而出。沉默許久,她緩緩躬身:「魔主大人說天是什麼顏色,天就是什麼顏色。」
「敢問主公,若是海龍王他……我們是否要除掉他?」阿凡提吞吞吐吐地問道,眼中閃過一抹陰冷的殺意。
「本座不會讓你難做的。」我欣然道:「我會前往吉祥天,與楚度一決勝負。你們幾個妖王只需要把楚度的死訊傳出,推波助瀾一番即可。」
在知微之境的洞察下,我搜索到了阿凡提、龍眼雀、碧大哥各自的位置,只有晏采子、龍眼雞的行蹤難以探測。
聲音穿破雨幕,直衝高處,覆蓋了整座山峰。妖兵們騷動不安,神色驚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更多的妖怪從營帳里跑出來,大呼小叫,把我團團圍住。
「沒有知微高手與公子櫻相互牽制,我們的損失會很大。」天刑蹙眉道。
「鏘鏘!」十多柄雪亮的兵戈捲起雨水,從四下里刺出,橫在身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何必說這些呢?」鳩丹媚深深吻了一下我的掌心,「或許正因為知道有心愛的女子為自己等待,那些少年才會更有勇氣地去闖蕩。安心地離開吧,無論是我,還是海姬、檸真,都願意為你等。」
我點點頭:「三天後便是月圓之日,我會進入吉祥天,與楚度了斷這一段因果,順便把海姬接回來,免得將來受吉祥天脅持。」
「後學晚進林飛,拜見前輩。」我恭恭敬敬地對晏采子躬身行禮。
「飛弟,你受苦了,都是大哥的錯。」碧潮戈澀聲道,他顯然注意到了我潦倒窘迫的樣子,表情顯得沉痛自責,「當年你被囚鯤鵬山,我不能出手相救,至今耿耿於懷。飛弟,大哥對不住你啊。」
「這個答案本座很喜歡。」我微微一笑,圍困住龍眼雀的弦線無聲消失,「但是你答錯了。」
「飛弟,真的是你?」碧潮戈喝退妖軍,大步走向我,滿臉驚喜激動之色。
「所以,請大哥原諒我對你的欺瞞。反正我也欠了大哥好多,總是還不清的了。」我慘然一笑,空城精華猶如洶湧洪水,在碧潮戈內腑奔騰流轉,將他經脈阻滯之處一一衝破。
阿凡提沉吟道:「楚度興許不止安排了夜流冰這一處後手,他與公子櫻有過交易,後者也有出手相助的可能。」
「畢竟他是我未來的岳父。」我從容地編造理由,「最重要的是,晏采子希望能與楚度一戰,幫助自己突破瓶頸。事成之後,他還要吉祥天開放所有典籍秘法,供他參閱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