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六冊

第三章 復讎

第二十六冊

第三章 復讎

這裏的天空比魔剎天更陰暗,塌陷的虛空夾雜著暗紫色的閃電,不停地傾瀉出黑色的酸雨,散發出一陣陣刺鼻的腥味。大地、山川被滾滾的黑色波濤淹沒,只剩一些龐大的城鎮隨著洪流跌宕起伏,任由不斷高漲的波浪猛烈衝擊,像一座座孤立無依的島嶼。
這些天,冰海異變,琅玕海崖沉陷,再也無處找尋你我昔日的結義之所了。
「十息已過,庄某的人頭猶在頸上。」庄夢神情自若地看著我,胸膛塌碎,血染衣衫,烏黑髮亮的瞳孔中彷彿靜靜燃燒著星辰。
拳頭在視野中不斷擴大,整個天地對楚度的抗拒,都被這一拳捲入,反倒成為他的助力!
「阿鐵,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總不肯告訴我?」阿蘿柔聲問道。
我不由一愣,緊緊扣住庄夢的頸后大脈,將信將疑地問道:「難道你算準本座殺不掉你嗎?」
楚度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直承受弦象猛擊,不得不耗費大量法力施展鏡花水月大法,將全身傷勢轉為虛幻。以他此時的狀態,很難再擊出將我打入天地核心的那一拳。
楚度臉上露出深思之色,我續道:「你若是閑得無事,我們可以繼續交手。不過你舊傷發作,怕是撐不了太久吧?再不及時將養,必然傷及根本。」
我正欲收起弦線,忽而心中一動。龍蝶的魂魄關係到我的最後一步,當然不能被楚度打成殘缺。但未嘗不可藉助楚度之手,削弱龍蝶魂魄的力量,使其變得奄奄一息,替我創造出吞噬的機會。
我心叫不妙,弦線陡然收縮翻卷,節奏如同雨點般急速變化,生出無數閃耀奇象,瘋狂擊向楚度。但楚度死死盯住了弦線的唯一破綻,寧可被弦象打得遍體鱗傷,光輪也緊跟著弦線眼花繚亂地移動,一次次重拳擊出,打得龍蝶慘叫連連,魂魄動蕩不安。
如果當時,如果佇立在翡翠河畔的你,如果轉身走向鯤鵬山巔的我,如果在洪水淹沒之前,我能給你想要的答案……我聽到那些聲音,點點滴滴,一去不回,我再也不是你想要等待的那個少年了。
我神色微變,想不到楚度的鏡花水月造詣如此之深,隱隱臻至以真化幻的地步。即便我真實無誤地將他重創,也會被他轉化成虛幻的假象。如此一來,除非我將他在瞬間擊斃,否則他就是永生不死。
我和楚度面對面而立,相距不過三尺。猛烈的風浪聲復又響起,「靜」的聲音霎時轉為「動」,似乎這個世界隨著我二人的心意自如變化。
我默然有頃,眼前浮現出檸真清麗如蓮的容顏,澀聲道:「我有我的辦法,公子櫻逃不掉的。」
公子櫻蒼白的臉上重新煥發出神采:「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每次不高興,都要聽我彈琴。有時候,我真怕你會聽膩了。」他坐下來,倚著水榭的欄杆,雙腿懸空在湖面上。
「林飛哥,我們來幫你了!」花生果熱情地叫道,拉過一臉靦腆的大虎,「這頭鯤鵬厲害吧?是大虎哥和南宮前輩一起造出來的,我還給取了個很響亮的名字呢,叫宇宙飛船!」
當下,弦線一抖,如同天羅地網,席捲萬象,與楚度硬撼對撞。龍蝶的魂魄和楚度也在一次次交擊中,不住相互消耗。
我凝視拳頭,不躲不避,靜立的身影宛如礁石不移,同樣一拳迎上。
楚度長笑一聲,一輪光暈綻出腳下。他的身影霎時沒入光暈,隨著水浪蕩開,消失無影。
「心鏡即將大成了。」龍蝶幽幽地道。
「第一息!」我一拳蓄滿法力,向四周密集激射的星光擊去。
又因為我和庄夢都是構成法陣的一部分,彼此相輔相成,都要遵循法陣規則,所以我出手,絕不可能真正殺掉庄夢。
「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以為想要追尋的夢想,想要追尋的道是什麼?你們以為可以帶著羈絆,帶著自以為是的溫暖,簡簡單單地得到它們嗎?」
說起來真可笑,我可以融入無數生靈的情慾,可以體驗他們的痛苦,卻無法感受自己的。
「都怪這個死鼠妖,說要帶我們去逛逛九疑寶窟。要不是南宮老兒,我們都他媽的死了!」花生殼雙手叉腰,狠狠踢了鼠公公一腳。原來,當年羅生天被妖軍入侵,花生果一家跟著鼠公公到處流亡,結果闖入九疑寶窟,機緣巧合下遇見了南宮平。
魅武與弦線終於融合。
沿著弦線,我強悍無匹的精神力深深刺入龍蝶魂魄,痛得他雙翅劇顫,利爪緊扣,雙眼中的焰火彷彿要噴射出來。
與碧潮戈一戰,他終究還是受了傷。
天壑消失,北境異變,法則的縈亂導致魅胎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自如地穿越各重天。
「不要!」我大聲疾呼,驟然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星羅棋布大陣重新發動,將我陷入其中。
論起生死轉換的奧妙,我的生死螺旋胎醴遠勝於庄夢的星羅棋布。這個難纏的法陣碰到我,只能算是遇到了剋星。何況星羅棋布大陣需要藉助星辰之力,如今虛空崩壞,天上連星星都瞧不見,陣法的威力難免打了折扣。
這些城鎮被熔鑄成大型浮台的式樣,基座包嵌著各種珍稀材料,刻以繁複多變的符紋法陣,散發出的五色光芒形成一個半圓形的光罩,使城市懸浮在水波上,擋住了從上空不斷降落的酸雨。
而我也在一次次的摺疊、彎曲、倒錯中變化,漸漸生出一股明悟:若以弦線演化天地,天地便不僅僅是簡單的立體,而是超越了以往的時空概念,展現出愈加深奧晦澀的法則。
「檸真,你找我嗎?」公子櫻走進水榭,沒有察覺甘檸真已然身不由己,受制弦線。
此生也無它願,唯盼你我兄弟之情,生生世世。唯盼沉眠海底的愛妻,可以聽到我早該對她說出口的那一句話。」
拳頭遙空擊至,速度並不快,軌跡也異常清晰,但氣勢磅礴無雙,呼嘯的拳風從四面八方響起,將整片水域籠罩在這一拳的威力中,令人無法閃躲。
「阿蘿,他就是你後來收過的弟子。」楚度答道。
龐大的鯤鵬懸浮在沙羅峰頂,背脊處開啟了一扇門洞,垂落下長長的懸梯。在我的吩咐下,倖存的妖軍陸續進入鯤鵬。而我依然是傷重方醒,奄奄一息的模樣,被海姬和鳩丹媚合力抬上鯤鵬。
那柄刀,那個高大如天神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樹的鳴響聲,永遠留在了沉眠的海底。
公子櫻呆了半晌,澀聲道,「原來你還在怪我,怪我沒有讓你去找他。」
難道是……
與此同時,四周星光湮滅,星羅棋布大陣由生變死。
濁浪排空,陰風怒吼,精神力觸及到了紅塵天的大海。
「看你這麼難受,我也於心不忍。不如你主動將魂魄消融,也省得多受折磨。」我凝視著龍蝶越來越黯淡的雙角,勸誘道。他顯然還不死心,正在頑固抵制魂魄的流失。以目前這個速度,想要將他吞噬乾淨,至少需要一個多月。這段期間,我的弦線不得不用來控制龍蝶,難以動用對敵。
我伸出雙臂,輕輕抱住甘檸真柔軟的嬌軀。我們靠在水榭古老的柱子上,虛空崩濺的光火在臉上閃耀。
「我不想重複你們的道路。」
下一瞬,星羅棋布大陣由死轉生。
剎那間,我心頭百轉千回,泛起複雜難明的滋味。
初時,樂聲幽微,似秋蟲輕鳴,錯落有致。恍如一點黛眉刀生於碧潭,出於幽谷。
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晚之前。縱然是天地間最頂級的神物,也無法將那一份愛洗盡。
兩人同時悶哼,齊齊後退,掀起的數十丈水牆將我們身形淹沒。
「高手對戰,自然對我有所補益。」我不緊不慢地答道,此時再心急如焚,也於事無補,反倒會給楚度留下可乘之機。到了我和楚度的境界,一絲微不足道的破綻都會被對方放大,以攻擊道心的無形方式給予重擊。
「我們聽說天精攻打鯤鵬山,就趕過來了。天地大難,這頭鯤鵬興許可以帶我們逃離北境。」南宮平抖索著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我,「這是數月前,海龍王親自送來的。他的龍宮下屬也都來了鯤鵬,說是交由你統領。」
「林公子還是早作決斷為好。」無痕淡淡一笑,凝視著沙盤上的兩道流沙。一道流沙正變得越來越細小,流動微弱無力,被另一道流沙漸漸擊潰。
我身形飛速閃動,螭槍撩起無數瑩瑩閃爍的光點,或點、或撩、或掃、或刺,群鴉歸巢般紛紛投向拳頭,試圖化解楚度這蓄謀已久的一拳,不願與之硬拼。
「顏兒!為父深知這麼多年,你活得並不容易。」無痕沉聲道,「但現在不是你耍公子哥脾氣的時候。你是阿修羅王,必須承擔起種族興亡的責任。為父煞費苦心,暗中建立紅塵盟,都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
「也不知你父親用了什麼手段,讓格格巫痛恨至此,居然藏在紅塵天圖謀對付他。」我沉聲道,「無顏,你真的不願意繼承阿修羅王之位,帶領你的族人改變宿命么?」
事變至此,我已不在乎是否要為自己辯解。還原真相毫無意義。我要做的,是利用此事狠狠打擊楚度的道心,讓他心態浮躁,讓他的仇恨火山噴發,讓弦線趁虛而入。
我緩緩向上浮起。
這一刻,我存在,是以天地存在。
我森然看了無痕一眼,心念電轉,道:「本座另有要事在身,無暇和掌門敘舊閑談了。」
「這番話未免說得太早了。」楚度淡淡一笑,手掌緩緩抹過傷口,血肉模糊的肋部當即變得完好無損,連碎裂的衣衫也複原了出來,彷彿我先前擊中的楚度只是一個幻象。
「因為在那一晚之前,女子就已經離開了。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走很長很孤獨的路。她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她不會為了尾生而停留。」我眨了眨眼,裏面好像浸了冰涼的湖水。
無論是人、妖、天精或是各類精怪魂器,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如果將北境比作一幅水墨畫,畫中的景物哪怕再怪誕離奇,也只是形狀之分,濃淡之別,不會令人產生突兀之感。
「別再說了。」我緊緊抱住甘檸真,整個天地彷彿隨著我們一起破碎。
我盯著那道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潰散的細弱流沙,彷彿一顆心也跟著聚合、碎裂。但我知道這隻是錯覺,此時的心鏡,再沒有什麼痛苦可以給它留下裂紋了。
我注視著無痕,搖搖頭:「想不到一代玄師,竟然甘為天精的走狗。」
雷猛欣然點頭:「公子櫻命屬下寸步不離,守護小姐。」
我恍惚再次沒入天地的最深處,碰觸到了北境的意志。
「殺!殺!殺光他們!」
「喀嚓!」庄夢氣絕身亡,頸骨折斷,腦袋軟軟垂下,唯獨微垂的眼瞼閃動著神秘莫測的光。
雷猛悄然退下,我收住腳步,望向前方。
「不!」我凄厲狂吼,心如刀割。
這時,心鏡驀地映出洪水深處一絲情緒的波動,一縷意念順著波動傳入神識。我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和無顏交換了一個陰晦的眼色,以無顏的讀心術,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縷意念。「既然無顏願意跟你們走,就先放了赤練火。」我對無痕道,法力悄然蓄滿欲發。
弦線巧妙振蕩,喜、怒、愛、懼、哀、惡、欲、生、死、目、耳、鼻、口相應變化,甘檸真早已變成我的牽線木偶,目光微垂,默默頷首。
雙方所有的法術全都返璞歸真,斂藏於簡簡單單的拳腳肉搏中,不露絲毫痕迹。
「魂器殉主。」螭沉重的語聲像一個浪頭打過。
甘檸真獃獃地注視著我,像是沒有回過神來,又像是根本沒有聽清我說的話。
無痕鎮靜自若:「林公子雖然今非昔比,但想要殺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倏然睜眼,一粒金黃色的細沙滾出眼眶,凝結空中,一生百,百生千,千生萬,無數沙粒滾動,轟然作響,匯合成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茫茫沙河。
「恭喜少爺榮登北境之主,小老兒總算可以抱住您的粗大腿了。北境破滅,少爺可要記得帶著我啊。」鼠公公抖抖鼠須,露出了猥瑣的笑容。
「謝謝你,讓我在如此孤獨的路上,可以再一次聽見那些聲音。」
「諸位還未問過我的意思呢。」赤練火忽然嬌聲道,臉上閃耀出一抹異樣的紅光。
消失的無量刀,竟然在這一刻奇迹般地回來了!
對峙片刻,楚度與我同時撲上,展開短兵相接的貼身激斗。
我聽見雪蓮孤獨綻放,聽見弱水劍鳴,聽見她一生的悲傷和歡樂。
單論法術的精妙,楚度遠遠超過了任何人,堪稱當之無愧的北境第一。
往下沉,我一直往下沉,海水淹沒了頭頂。
「檸真。」公子櫻輕囈了一聲,沒有運轉法力,夾住劍鋒,只是吃力地回過頭,愣愣地望著甘檸真,囁嚅著嘴唇,低聲問,「為什麼?」
北境的整個天地都在排斥楚度,楚度也在排斥著整個天地。雙方的衝突每一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激化,愈演愈烈,最後的結果要麼是天地將楚度撞得粉碎,要麼是楚度破滅天地。
驀地,我身形一止,目光環視四周,森然道:「區區一個星羅棋布大陣,就想困住本座?庄夢,還不滾出來?」
「我一直想來看你,但又怕你還在生我的氣,所以……」公子櫻遲疑著說,好像嘆了口氣。
可如果,真的有如果,這條路沒有盡頭,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聽下去,聽那一去不返的聲音,聽那永遠不會聽到答案的聲音?
無顏抓了抓腦袋,懶洋洋地道:「噢,那我就下令了。爾等速速離開,走好不送。」
那一處弦線,恰好是我和龍蝶的魂魄相接之處!
「這小子的道心其實很堅定啊。」龍蝶輕贊道,「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全然不同的阿修羅王。傳承這種事,本就是由前人創造出來的。」
庄夢斃命,恰巧發生在星羅棋布大陣生死轉換的一瞬間。準確地說,是庄夢故意發動大陣,逼迫我在這個特定的時機將他擊斃。由於庄夢自己也是組成法陣的一顆星辰,順理成章地藉助星羅棋布的奧義,由死轉生,逃出生天。
無顏沉默良久,道:「總有一天,天精會倚靠自己內心的力量,改變嗜殺的天性。那才是真正的進化。」
海姬二女撲過來,抱住我泣呼。眾人亂作一團,龍眼雞瞳孔中金環一閃,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想了想道:「林飛重傷昏迷,我看天精似乎也無心戀戰了,我等暫且固守觀望。」
他傲然道:「單論修鍊天賦,林飛你或許天下無雙,但比起陰謀詭計,沒什麼人可以算計我龍蝶的,老天也不行!你聽我好言相勸,海龍王死定了。公子櫻和楚度合作,無非是為了破開吉祥天的狂暴天壑,通往傳說中的自在天。一旦被他們得手,你替天行道,挾眾生意志吞噬北境的願望便會落空。所以你要做的不是去紅塵天,看一個毫無意義的死人。而是放下一切,全力衝擊知微瓶頸,務必搶在楚度之前道境大成!」
風浪湍急涌動,波濤聲卻變得越來越輕,天地萬物似是隨著不斷接近的拳頭,紛紛向遠處退去。
我低嘆一聲,剛要施展袖裡乾坤,將無顏納入。誰料他看了看赤練火,聳聳肩:「不過你們抓了林小子的女人,我也只好識相地跟你們走了。」
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黑暗的海底。這裏就像一座凄涼死寂的墳墓,而我孤獨佇立。
「碧潮戈。」甘檸真漠然答道。
正如師父此刻的容顏,清婉而柔美,微微翹起的桃紅嘴角如少女一般純凈,也如少女一般執拗。
光芒一閃,清冽的劍鋒刺進公子櫻的背心。
「轟!」水花滾如雪崩,楚度的拳頭竟然從碧潮戈與公子櫻交戰的畫面中探出,劃過一道逆天反地的怪異軌跡,擊向我的面門。
從此海角永隔,摯愛成仇。
不愧是具有鬼神莫測之能的玄師,無需道境突破知微,照樣能以匪夷所思的另類方式衝出北境。
「轟!」庄夢的屍體自行在燦爛的星光中燃燒,化作一顆搖曳的星斗,扶搖直上,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九息!」我身形展動,撲向從星光中遁出的庄夢。後者揮出魂器黃泉扇,陰風挾帶著陣陣鬼哭狼嚎聲卷向我。
「但至少臨死前,我可以告訴自己,我觸摸到了想要追尋的東西!我——選擇了要選擇的道!」水柱噴涌,巨浪滔天,我彷彿挾捲起整個大海,沖向天空。
海姬喜極而泣,鳩丹媚打量了我幾眼,嗔怒地扭了一下我的腰肉:「傷勢是裝出來的吧?你這個壞色胚,害我和海姬白擔心一場!」
庄夢終究還是算準了。拍拍屁股,走得果斷決然,什麼公子櫻,清虛天各派都被他拋得乾乾淨淨。
我目光掠過楚度頭頂上空,烏雲張牙舞爪,雷霆電光怒吼。排空巨浪從四面八方涌至,在楚度身前升騰,發出憤怒的撞擊聲。
「我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阿蘿理應為我感到驕傲,不過她現在應該不懂什麼叫驕傲了吧?我們能不能不要談她了?我心裏總還是有點愧意的,做不到像你這麼無情啊。」我一句接一句地撕扯楚度的道心,讓它露出血淋淋的傷口。
高樓上,她美目流盼,曼聲吟唱:「樓上誰家少年,衣襟風流。」
然而拳頭在半空變化莫測,忽頓、忽進、忽緩、忽快,彷彿時而從北境的天地中衝出去,時而又從外面突兀闖入,將原本連貫的天地空間搞得支離破碎。
他的眼神越來越暗淡,全身被血水染紅,他掙扎著伸出手,像是要觸碰什麼:「你看到了嗎?檸真,蓮花開了,雪白的蓮花,開得很大,很大……」
無論是楚度、阿蘿,還是碧潮戈和公子櫻的決戰,都在這種嶄新奇妙的進化方式前不值一提。我沉浸在弦線衍化的天地中,渾然忘記了一切。
每一個聲音,彷彿都是從我嘴裏喊出來的,時而平靜,時而悔恨,時而充滿了絕望的戾氣……
我猶豫了一下,楚度的語聲又傳入耳中:「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正如失去了神智記憶,但變得快活單純的阿蘿,和一個滿懷怨恨,疲倦滄桑的阿蘿,哪一個會令她覺得更好呢?換作你我,更願意做哪一個阿蘿呢?」
鮮血順著衣袍,浸染開來。「撲通」,琵琶摔落在湖水裡,慢慢沉下去。
「要是能再多活一天就好了,我不該對阿珠發脾氣的。」
「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攪人清夢最討厭了。」無顏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在跌宕起伏的波浪上,瞧了瞧無痕、天河沙,又瞅瞅我,嘴角一撇,「沒穿內褲的小子,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把我賣掉,真是交友不慎啊。」
「你不也同樣如此么?修鍊不足百年,便已登臨絕巔。」楚度的目光在我臉上一轉,突然道,「你的師父就站在這裏,你不問候一聲么?」這句話猶如奇峰突起,直插道心。無非是看到我躲避師父的眼神,才故意問出來的。
也不知琅瑛待在海底,會不會覺得冷呢?我不該讓她等太久的。
空曠的海面上,水汽瀰漫,公子櫻早已不知所終。
「天象!」我沉靜喝道,言出法隨,天空炸開無數雷電。
交戰的畫面像水花一樣濺碎,碎片又在拳頭背後紛紛匯聚,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其中的玄妙處令我目瞪口呆。
最致命的是,這方天地充斥弦線,頻頻生出匪夷所思的變化,令楚度疲於應付,一時間很難適應。
「轟!」楚度的拳頭穿過千變萬化的弦象,再次準確擊中弦線內唯一的破綻,龍蝶厲聲痛吼,魂魄顫抖得幾欲碎裂。
一時間,雙方兔起鶻落,頻繁變招,往往一個細微的動作暗伏連環殺招。哪一方稍有疏忽,即刻陷入被動。楚度的拳勢時輕時重,忽而軟如棉,忽而重似山,轉換銜接極盡細膩精妙。我則憑藉超出一籌的渾厚法力和弦線構成的肉身,動作奇詭變化,將魅武施展得愈發狠辣凌厲。
龍蝶長嘆一聲,嘆息聲低沉悲涼,似乎掩藏了許多複雜難明的情緒。
昨日子夜難寐,信步冰海,四顧茫然。大哥自幼孤傲,憑無量刀睨睥一生,不想如今,卻覺得孤不勝寒了。
楚度的拳頭儼然化作了綿密的拳雨,每一拳擊出,如同石破天驚,必有弦象破滅。然而弦象分分合合,無窮無盡,只要楚度無法將我鎖定,就不得不被動挨打。
彼此對視良久,楚度忽而道:「你不再急於趕赴海上,一睹碧潮戈與公子櫻決戰的最後結果么?」
沿途疾風呼嘯,天地陰沉,電閃雷鳴,火焰噴吐,虛空不時坍塌炸裂。我只能貼著地面低飛,不敢再在半空逗留。
刀光一閃,後退的一點黛眉刀轉過曼妙的弧度,驟然向前斬出,進退轉換巧妙,銜接無隙,清碧色的刀光發出清越的激鳴。
琅玕樹的動人清鳴,終是不復再聞。
楚度目光一閃,彷彿越過千里長洪,與我隔空對視。
出乎我的意料,龍蝶毫不掙扎反抗,只是冷冷地盯著我,任由我將他拖至精神核心的最深處。
「生死大仇,務必不擇手段。」龍蝶讚許地道。
「第三息!」星羅棋布大陣自動流轉,熄滅的星光復又亮起,每一顆星斗的位置不停移動,變幻出一個個嶄新的棋盤,似是無窮無盡,轉換生滅。被我法力打破一個,又當場生出一個。
「砰砰砰!」我在弦線中神出鬼沒,一次次擊中楚度,在他身上平添出無數細微的小傷口。為了避免和他糾纏,我法力內斂,以靈動輕巧為主,往往一沾即走,牢牢掌控住戰局的主動。
「轟!」洶湧的水面掀起一道滔天巨浪,兩股浩瀚的精神力同時向上攀升,像兩頭騰空而起的神龍不斷接近,相對而撲,將波浪撞擊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混濁泡沫。
「這怎麼可能?」我喃喃地道。
那是過往流逝的聲音。
我心知以格格巫的法力,最多只能拖延對方片刻。一旦再被天河沙纏上,休想再輕易脫身了。
其間過程近乎搏命,兇險異常,如果我對生死真意不夠了解,如果我出手晚一息或是早一息,如果庄夢不能把握生死轉換的那短短一瞬間,都將功敗垂成。
「第十息!」庄夢被幽暗的死氣浪潮淹沒,身形不由一滯,我一拳快似閃電,擊中他的胸口,打得他鮮血狂噴。我拳化為爪,扣住他的脖子,將庄夢整個人提了起來。
四周驀地一片死寂。
「十息剛過,玄師感受如何?」我嘲弄地問道。
「對,就是我們親手種下,你吵著說不可能活下來的那顆蓮籽。那會兒,我勸了你好久,你還說櫻哥哥真是羅嗦得像一個老太太。」
弦線振動欲碎,我頓時心神劇震,如遭雷殛,龍蝶的慘叫聲像一柄利刃猛地刺穿魂魄。
「我想離開這裏。」
我穿過溶洞,穿過天羅地網,穿過碧落賦憂傷凄迷的山水,穿過心底最深最隱秘的傷口。
我要做的,就是拿捏好驅虎吞狼的分寸。
「來了!他終於忍不住提到阿蘿了!」龍蝶在心中森然一笑,「你裝得真不錯!」
雷猛的一生清晰浮現在心鏡上。他本是碧落賦的一名雜役,被吉祥天暗自收攏,得授秘法,後來道行大進,成為卧底碧落賦的長老,負責守護檸真。
霎時,楚度肩頭的肌肉以驚人的速度收縮、彈動,卸去大部分力道。饒是如此,他仍舊被打得身影趔趄,血氣上涌。
驀地,我渾身汗毛倒豎,彷彿被一頭無比兇險的巨獸盯上。
「紅塵盟原是格格巫和家父共同創建的。」無顏低聲道,「後來家父背信棄義,把格格巫一腳踢走。」
「它們曾經距離你如此之近。」
「傷還要繼續裝,我會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鯤鵬應該是南宮平所造,你們替我傳令下去……」我匆匆囑咐了她們幾句,便和衣躺下,法力巧妙運轉,裝出神色灰敗、氣血衰弱之像。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我在每一根弦線中跳躍騰挪,化作千變萬化的天象,繞著楚度眼花繚亂地閃動,讓他難以捕捉我的確切位置。
「我並無他意,只想請林公子在此稍作逗留。」庄夢的語聲飄忽不定,彷彿隨著星光一搖一顫。
我淡淡地道:「現在你還想用大哥打擊我的道心,未免可笑。」三象合一,弦線接近改天換地的大成境界,我的道心也接近天地般漠然無情的狀態,距離人的感覺又遠了一步。
「不要這樣,好不好?」甘檸真囈語般地道,烏黑濕亮的眼睛睜大了,睫毛柔弱地顫慄著。
碧落賦外面,狂烈的風暴也彷彿疲倦了,雷火湮滅,虛空陷入了最深的黑暗。
「你真是失敗,和我的父親一樣的失敗。」隔了很久,我喃喃自語,聲音比海底更荒涼,「你們都很失敗。」
我沉吟一會,道:「那就算是弒師好了。你說得沒錯,是我和天刑定下這個圈套,引夜流冰上鉤,目的是為了對付你。你若服下葳蕤翡翠,自然萬世皆休。阿蘿服下了,同樣可以打擊你的道心。你也清楚,像你我這樣的人為了道,可以捨棄一切。」
楚度凝視著阿蘿,溫和地道:「沒關係,你只是遺忘了不想記住的東西。」
念頭一生,這團精神力當即生出感應,似是睜開了迷濛的眼睛。
我變得越來越超然物外,冷靜審視著另一個我的心境變化。龍蝶融入心鏡的那一絲魂魄,已然彌補了心鏡的最後一塊短板,使其變得堅韌無比,深邃如淵,一枚枚精神種子像茫茫星點浮現。精神核心中的魔種烙印,早已嚇得縮在深處,抖抖瑟瑟。
我遠遠地望著甘檸真,一動不動。
霎時,我心念百轉,運轉法力激蕩內腑,強行噴出大口鮮血,踉蹌著一頭栽倒在地,合上雙眼。
楚度仍舊立在對面,大哥和公子櫻浮現於水光中。乍一看,彷彿三人同處在紅塵天的大海上,隨著海浪跌宕起伏,並無地域相隔。
庄夢微微一笑:「今日丑時,我確實以星羅棋布秘道術,為自己卜算過生死。實言相告,我這次前來,並非受公子櫻所託,而是我自作主張。」
這麼深,這麼幽暗的海水,足夠淹沒所有的記憶。
「我讓你失望了吧,檸真。我其實和你的父親一樣,不,我做得比他更殘酷,更堅決。」我深深地吸氣,吸氣,然後邁動腳步,緩緩向甘檸真走過去。
眾人退去,艙門合閉,我顫抖著打開信,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是很喜歡的喜歡。可為什麼,為什麼你一來,就說這樣的話?你是在氣我嗎?氣我沒有來鯤鵬山救你嗎?我來過啊,我願意和你一起……」
我甚至無法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心知龍蝶所言非虛,不能再讓楚度操縱彼此的談話,但若強行出手,無疑是在道心上輸了一籌。不知不覺,我已陷入了兩難之境。
「你錯了。」庄夢平靜地與我對視,「庄某命盡今日,此時此刻。」
「不,父親大人只想從天精一族中追究命理,包括我這個兒子,也只是你追求道的工具。」無顏默默地凝視著無痕,悵然一笑,「您不知道,當我明白自己是一個異類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多麼自卑。如果不常常鬧些公子哥的脾氣,或許我根本沒有勇氣活下去。我呢,不想做什麼血脈最純凈的天精,也不想接受什麼阿修羅王的傳承。種族啊,責任啊,它們離我太遙遠了,我只想輕輕鬆鬆地過完這一輩子,哪怕這種輕鬆,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一言既出,乳白色的星光從庄夢全身冒出,光華燦爛耀目,直衝霄漢,如同燃燒的火焰。與此同時,四面八方同時亮起一顆顆星斗,映照得水天煌煌一色。
山崖上,她毅然決然:「剛才那番話,是昔日的小紅對你說的。現在赤二郎要對閣下說,留下,否則……死。」
「原來還是為了他。檸真,他真的那麼好嗎?」公子櫻痛楚地蹙起眉尖,胸膛輕輕顫慄,「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檸真,你,不要恨我,好嗎?」
等到刀氣落至公子櫻頭頂上方時,攻勢已經衰減。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柔弱的檸真,蜷縮到了柱子後面,像是溺水的人抓緊了唯一的東西,手指深深地嵌進了木樑。
「說到底,還是你覺得自己的命比碧潮戈更重要。」楚度微微一哂。
「楚某之力再加上天地抗拒之力,居然只能和你平分秋色。你法力之強,著實令人嘆為觀止。」楚度喝道,臉上泛起一絲潮紅,久而不褪。幽黑色的死氣滲入他的手指,又被無形的力量擠出來,化作一股股黑煙飄散。
龍蝶的回答雖在意料之中,但我還是禁不住一陣失望。半晌,我語聲轉為森寒:「這麼說來,你對我沒什麼用處了。」儘管心中尚存疑竇,但我不想拖延下去了,這是吞噬他的絕佳機會,否則龍蝶的魂魄遲早釀成大患。
「現在,你不會恨我了吧?」公子櫻虛弱地道,咳出大團血沫,「你小時候,總是一個人待在角落裡,躲開所有的人。半夜裡,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水潭邊,偷偷地哭。我想,原來,原來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和我一樣寂寞的人。我們,都這麼的寂寞。我們可以,可以一起去看,看蓮花。」
「這些天也確實抽不開身,門派有很多事,清虛天也很慌亂。所有的掌門、長老都來找我,擔心天地毀滅的劫難,我要一個個安撫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對碧落賦失望。」公子櫻的聲音愈發嘶啞,說著說著,低聲咳嗽起來。他忙轉過頭,袖子遮住嘴,不讓甘檸真瞧見袖口暗紅色的鮮血。
聲音並不大,卻是人生中最沉重的迴響。
每一根弦線都在以不同的節奏伸展、收縮、扭曲、彈動,發生著數以千萬的奇妙變化。隨著弦線動作,無數奇景好似萬馬奔騰,異變紛呈:如雨後春筍節節拋高的閃亮火線,無窮無盡分裂下去的黑白星雲,排成網格狀層層翻滾的電光,打著轉飛速變形的海底峽壑,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找不到言語形容,從未在此方天地出現過的陌生異象。
所有的雜念在一瞬間斂去。
「阿鐵,這個人是誰?」輕柔的語聲響起,像一片羽毛輕輕飄起在向晚的波浪中。雖然是很柔婉,很纖細的聲音,卻始終,在湍急跌宕的風浪聲中飛舞。那是無法被淹沒的翅膀,固執地,倔強地,輕盈地扇動。
「你是打算觀望碧潮戈與公子櫻的決戰吧。」無痕不露聲色地道,伸手一點,一堆沙粒憑空出現,在半空緩緩流轉出沙盤的形狀,其中分出兩道蜿蜒的流沙,猛然纏鬥、相撞,濺散開來,又重新匯聚成兩條矯夭流動的軌跡。
灰暗陰霾的天空下,海浪捲起一道道泛白的匹練,海面上空無一人,唯有凌亂散落的鋒銳刀氣凝結半空,猶如實質般的交錯刀山,經久不散。
他竟然帶著舊傷和我交戰!我頓時一凜,一旦楚度傷勢複原,鏡花水月大法必然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到時我若還不能吞噬龍蝶,鐵定不是楚度的對手。
無痕道:「顏兒,你進化出了最純凈的血脈,又得到阿修羅王傳承的認可,理當繼承沙脈一族的族長之位,成為新一代的阿修羅王,帶領所有天精度過這一次天地大劫。」
兩道嘯聲乘風破浪,曲折盤旋,節節拔高,直衝蒼穹。時而如刀盾相擊,穿雲裂石;時而似樹藤盤根,糾纏攀附;時而像鷹隼互啄,靈動撲閃……整片水域的風雨聲、嘈雜聲都被嘯聲壓蓋住,似是變成了一個靜音的世界。
浪花分涌,我彷彿從一條深邃的隧道中彈射而出,突兀地出現在楚度身側。不容他閃避,我掌如刀鋒,切開他的左肋,狠狠插進血肉。
不知不覺,弦線猶如蛛網,向四周時空無限擴張,要將整片紅塵天編織成弦線的世界,完成高等法則對低等法則的吞噬。
「走!」我無暇再為赤練火難過,一把拉住無顏,向前方全速飛掠。身後,遙遙傳來格格巫的狂笑聲和天精們的怒吼聲。
數個時辰后,天精大軍退去,全數撤走鯤鵬山。天空中的窟窿已經越來越大,厚重的黑暗覆蓋四周,彷彿要將整個魔剎天吞噬。
這麼多,這麼冰冷的海水,足夠用來放聲痛哭,可我的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淚水。
我腦海中忽而閃出一幅奇瑰的畫面,一顆生機勃勃的星斗直衝天地,破開北境,飛向另一個陌生浩瀚的宇宙。
初始只覺字字重若千鈞,銳如刀割,令我痛苦得難以自制。然而到後來,激烈跌宕的情緒慢慢退潮,愧疚、悲傷、自責逐一融入心鏡,成為道成長的養分。
我啞然失笑,生死螺旋胎醴逆轉,生氣霎時全部化作濃烈的幽冥死氣,洶湧裹住黃泉扇,又如狂潮般順勢漫過庄夢。
楚度默然片刻,道:「我做了很多努力,但還是沒有用。望著如孩童般歡快的阿蘿,我禁不住地想,當年我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如何才算對一個人好呢?是我們覺得為了她好,還是她自己覺得好?」
獨立冰海之上,一時感懷天地之大,卻無我容身之所。
像清甜的雨露甘霖灑落,精醇的奇異力量散發出來,滋潤心神,我的魂魄一點點壯大,雙角崢嶸高聳,鱗紋密生,發出黃金般的眩目光澤。
「不過碧落賦實在太大,共有七十二處洞天奇景,誰也不知道公子櫻待在哪一處,對么?」我打斷了他的話,對雷猛的心思洞若觀火。
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時,說書先生們津津樂道的「郭璞兵解」的故事。郭璞是西晉的命理大師,風水堪輿的鼻祖,他算準了自己的死期,利用謀逆的大將軍王敦的屠刀,一舉脫去凡胎,兵解成仙。
天隱三人果然萌生退意,妖軍的攻勢稍一放緩,天精大軍便開始逐步後退。
龍蝶這番話聽起來言之鑿鑿,但興許有真有假,包藏禍心陷阱,我怎敢輕信?沉思間,海姬和鳩丹媚已步入魔主宮的內室,將我小心翼翼地扶上床榻。
無數根弦線組成了不斷向外延伸的我,精、氣、神以及一身法力皆由弦線代替,不再局限於宇宙萬物源於氣的北境法則。
「而現在它們遙不可及,只剩回憶。」
「檸真,如果我們還是那個時候,該有多好。」公子櫻低吟一聲,指翻弦動,露凝風揚,沉寂的黑暗中響起一串琵琶聲。
「走狗?」無痕淡淡一哂,「我身上,本就流動著天精的血脈,何需否認?對玄師而言,超越生靈的極限才是唯一。」
飛弟心懷大志,風華正茂,非大哥可比,大哥也不願成為你的阻礙。但為兄長者,只求弟能平安,餘下皆如浮雲,望弟明悉大哥的婦孺之心。當年沙羅峰上不能救你,至今耿耿於懷,午夜夢回總感深疚於心,請你不要忌恨大哥。
又隔了很久。
雙方的拳頭毫無花巧地撞上,發出悶雷般的轟響,兩人的身軀同時一晃。
公子櫻刀光一閃,看似迎上。雙方即將觸實之際,公子櫻陡然抽刀,身形后移,刀氣堪堪從他額前劈下,光潔白皙的額頭滲出一縷蜿蜒的鮮血。
「想不到,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天地破滅的時刻。檸真,這世間的東西,最終只是水中的倒影,總會消亡的。」過了很久,我低聲說道,凝視著檸真彷彿被黑色洪水淹沒的眼睛。
「楚度和公子櫻欲破自在天壑,你又為何執意與他們作對?你阻止開啟自在天,就是北境所有生靈的公敵。」庄夢輕輕一嘆,「真是悔不當初!若非拓拔峰,我早已將你這亂世之人除去,何來今日之患?」
我淡淡地道:「檸真在哪裡,你總該知道吧?」
甘檸真垂著頭,沒有說話。
一團咆哮的烈火隨著楚度的拳頭濺開,一點火星彈出,凝聚成我的身影,猛然揮拳,擊中楚度肩頭。
「第八息!」星光縈亂動蕩,射出的光芒相互碰撞,亂成一團,星羅棋布大陣自行崩潰,星芒在水面飛濺出一團團璀璨奪目的光斑。
「飛弟,最近可好?
我哼道:「葳蕤翡翠是天刑的布置,與我何干?」
瞧不出仇恨,露不出怨懟,只因這仇恨太深,怨懟太濃,深到了骨子裡,濃到了血液中。
「刀來!」碧大哥仰天厲吼,音震長空。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又睡不著了么?」公子櫻柔聲問道,幽暗的水波映上他的臉,幾縷紫發凌亂地糾結在額前,像是輕輕晃動。
我頃刻察覺自己的氣機被楚度牢牢鎖定。即使我再次隱入弦象,滿場遊走,一時也難以擺脫。
我一邊沉思,一邊繼續趕路。半個多時辰后,沿途風浪漸急,空氣中隱隱傳來海水的腥味。
舍道之外,再無他物!
我心中驀地一寒,幡然驚醒。這是心鏡受創,道心失守的徵兆!這幾日吸噬了太多情慾,一旦自身心性不穩,立刻遭受反噬。旋即一個念頭浮現心中:以我知微境界,哪怕乍聞大哥噩耗,也不該心神如此激蕩,難以自持地吐血?
百丈……五十丈……十丈……一丈,無量刀呼嘯著劃過驚艷的軌跡,落入大哥手心。
「你確定自己不會後悔嗎?」龍蝶沉默許久,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異的神色,像是失望、譏誚、悲哀交織的複雜情緒。
一滴淚珠從甘檸真的眼角滑落,碎在湖面上,於是整個湖都是眼淚。
龐大的精神力早已探出,沿著奔涌的洪水不斷延伸。隨著龍蝶的魂魄被我一點點吸噬,我的精神力再度激增,覆蓋了前方數百里的廣闊水域。
然而人海茫茫,無數過客,無數更閃亮更絢麗的火焰,誰又會留意那麼微弱的光芒呢?
公子櫻懷抱琵琶,翩然而至,像一道明麗的光撕開夜幕。
我身上凝聚生死二氣,精通星羅棋布秘道術,正好符合星羅棋布大陣轉換生死的精義,不知不覺中充當了一顆星辰,成為法陣的組成部分。
楚度的語聲低沉緩和,帶著一種無法拒絕的磁性魅力:「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阿蘿居然恢復了些許記憶。每一天,她的記憶都在恢復,一直恢復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便奇迹般地停止了。」
「謝謝你,一直在等。」
「呵呵,老夫替你收了個了不得的小師弟。」南宮平混濁的雙眼閃動著一絲微弱的神采,多年不見,他衰老得身形佝僂,說話顫顫巍巍。
公子櫻一下子沉默了,隔了片刻,像是強振精神,帶著興奮的語氣說道:「你知道嗎,就在我來之前,冷香潭裡的那朵七竅雪蓮開花了!你想不到吧,它真的開花了!怎麼,你不記得了嗎?」
是楚度和師父阿蘿!
「你補得了嗎?你以為心鏡裂紋是我故意做手腳?我只不過提前將你道心的破綻激發出來,省得日後無法收拾。海龍王一死,你就不得不殺掉公子櫻,可他會傻得和你一決生死嗎?殺不掉豈不是又要留下心結?」
呆了呆,我幡然醒悟,那兩顆星辰其實並未缺少,而是我和庄夢!
「太晚了。」公子櫻也不阻止,靜靜凝視著對手,臉上露出惋惜悲哀的神色。
甘檸真不安地望著我,聲音像悲涼而清冽的湖水:「你怎麼了?」
殘雪碎玉飛濺,波濤捲起了一切,呼嘯著湧向陰霾的遠方。
就這麼靜靜地,望著,我沒有挪動腳步。如果我可以為你停留一次。
「你是打算去救碧潮戈了?魔主激戰天精,重傷昏倒,急需閉關休養。也算是一個過得去的借口。」龍蝶的語聲帶著淡淡的嘲弄。
我的語聲越來越漠然,心鏡映照出深沉如淵的神威,無數枚精神種子上下沉浮,龍蝶的慘叫聲回蕩在心靈的最深處。
我暗暗蹙眉,高手相爭,總會暗留一絲餘力,以供後續變化。碧大哥這麼全力以赴地強攻,等於孤注一擲,一旦無法擊潰公子櫻,死的只能是自己。
天河沙手一揮,十萬沙脈天精轟然跪倒,齊聲高呼:「沙脈一族,恭迎阿修羅王殿下。殿下有命,赴湯蹈火,莫敢不從。」
我怔怔地望著赤練火,心中疑惑,無痕又怎知我和何賽花的關係?想到此處,心中驀然一凜,恍然望向無痕:「紅塵盟背後的人居來是你!」
我精神一振,加緊掠去。
這一拳,彷彿駕馭狂海的怒舟,挾浪直衝,勢不可擋!
「女子一直走,一直找,也許她永遠不會找到那個地方,也許那個地方早已被洪水淹沒。可如果不去找,就不會知道。」
楚度將法變到了極致,我卻將自身變到了極致。
草原的篝火前,她和我手勾手肩並肩,嬌笑起舞。
兩道身影一白一紫,進退如電,時而被掀起的浪峰淹沒,時而又從墜落的浪谷下浮現出來。
縱然是龍蝶的魂魄,也無法將我對師父的愧疚洗盡。
透過光罩,儼然可以望見城內人頭攢動。
「也不算久,是你來碧落賦的第三年。那個時候,你有這麼高,剛到我這裏。」公子櫻伸手在腰間比劃了一下,笑起來,「你說七竅雪蓮只生長在最寒冷的雪山,碧落賦里是種不活的,因為它討厭這裏。你還挖出潭底的淤泥,悄悄抹在我的衣服後面。我乾脆跳進水潭,硬拉著你,一起種下蓮籽。」
「你的術法果然神奇,精妙處甚至凌駕于這方天地之上。若是大成,楚度確非你的對手。」楚度沉吟道,臉上閃過奇異的神色,「可惜,你的術法里還藏著莫大的隱患。」
「砰!」楚度一拳擊向我的肩膀,拳勁吐出拉、扯、沖、轉等幾十股不同的勁力。我肩頭微沉,一掌先發后至,切向他的手腕。楚度擊出的拳頭驟然縮回,猶如從未擊出,下面一腳踢來,無聲無息。我故作不察,等他腳尖逼至心窩,弦線組成的身軀匪夷所思地一扭一閃,順勢躍起,掌鋒劈向他的頭頂心,不待他舉拳相迎,雙腿快似閃電,輪番疾踢。
但令我生疑的是,昔日我的魂魄額頭處隆起兩團小小的突點,如今卻悄然轉化成雙角,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所致。
出乎意料的是,碧大哥牢牢把握住戰局的主動,雙掌不斷劈出變幻如潮的無形刀氣,每一刀極盡凌厲兇悍,以命搏命,始終壓著公子櫻猛攻。
「轟隆隆!」連綿嵯峨的岩山憑空出現,以倒立的形狀,懸浮在洪水上方。層層疊疊的岩石群像鱗片顫動不休,倒影搖晃成一條碩大無朋的游魚。魚嘴破開水面,吐出千萬朵色彩繽紛的鮮花,鮮花層層綻放,滾落晶瑩的露珠,以異常緩慢的速度下墜,每一個露珠內都有一個魅在跳躍進擊,魅翠綠欲滴的眼睛無限放大,瞳孔里倒映著雲霧瀰漫的幽深隧道,一雙雙火焰的翅膀向隧道深處飛去……隧道深處摺疊、彎曲,倒錯,彷彿將原本立體的世界再一次分割,使其呈現出更豐富的層次。
「我能有今日成就,離不開你的提點。當年清虛天一行,林某受益匪淺。」我平靜地說道,同樣雲淡風輕,舉止從容,不曾流露出一點怨懟之意。
「老夫雷猛,拜見北境之主。」雷猛跪伏在地,雄壯如獅的身軀不自禁地僵硬,承受不住我身上不經意間流露的神祇氣勢。
「你厲害!」龍蝶瞠目結舌,「這麼不擇手段的話也說得出來!」
「龍蝶!」我渾身劇震,厲聲吼道,心中一片雪亮。龍蝶先是利用隱藏的殘魂攪亂我的心神,令心鏡生裂,再藉助這一絲裂紋融入心鏡。
「讓我告訴你,尾生的故事。」又過了好久,我聽見自己空曠寂寥的聲音,「如果那一晚,沒有大雨和洪水,尾生也不能等到那個心愛的女子。」
「你逃不掉的,公子櫻,我會讓你用最殘酷的方式死去。」我淡淡地說道。
「我沒事,你們不要驚慌。」我霍然坐起,目光灼灼,嚇了兩女一跳。
碧大哥白衫上血花點點,如同冰冷雪地上凄艷盛開的紅梅。而公子櫻身上纖塵不染,毫髮無損,雙方實力高下立判。
楚度收于腰間的一隻拳頭倏然消失了。
整個碧落賦被重重疊疊的法陣圍住,如同籠在透明的大罩子里。到處響徹著法陣的轟鳴聲,罩子一顫一顫,閃過一縷一縷刺眼的光,可以望見外面扭曲咆哮的虛空,黑壓壓的風暴捲起雪亮的雷電,像瘋狂的猛虎衝撞在法陣上,炸開一團又一團的光火。
楚度這一拳將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極限。若再被他打入天地核心,我必然難逃與北境意志正面交鋒的險地。
天河沙驅動沙河,便要撲上,被一道迅疾的流光攔住。螭槍環繞著天河沙遊動,槍尖顫出星星點點的焰光,死死鎖住天河沙。
甘檸真忽而轉過身,瞧見我,一下子痴了。
「第七息!」原本三百六十五顆星斗組成的大陣,突兀地多出了我這一顆,整座陣勢立刻變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你們追尋過的東西,我會替你們實現。」我向著海面冉冉升起,渾身散發出神祇般的氣勢,煌煌如威嚴烈日。
星光迷離閃爍,星羅棋布大陣徐徐散去,我驚異地察覺,四周圍竟然只有三百六十三顆星辰,比完整的法陣少了足足兩顆星辰!
我的心神早已沉入心鏡,仔細查究。心鏡的裂紋已被龍蝶彌合,表面上仍舊渾融純凈,通明無瑕。但我心知龍蝶那一絲隱藏的魂魄與心鏡融和,再也難以清除出去。
「哪怕舉世皆敵,哪怕捨棄一切,哪怕得到的並非想象中那麼完滿。」我不斷上升,浮向海面,浮向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暮色蒼茫,湖水模糊,我望見甘檸真孤獨而蒼白的背影立在水榭中,像一片不會融化的雪。
這是道心的對擊,玄妙莫測,千變萬化,兇險處更甚於刀光劍影。
哪怕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想大哥的話,也感覺不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了。混混融融的心鏡,吞噬了所有不利於道的情緒。
「別被他牽著鼻子走!快動手啊!」龍蝶焦急地吼道。
無數個魅又在同時破碎,連帶著我的肉身、精神一起破碎,化作與天象、地象交融的弦線。
這是真正的以身證道,一旦稍有誤差,立即身死道消。
「龍蝶,在我吞噬你之前,不想說些什麼嗎?」我自身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與龍蝶面對面,一根根弦線形成精神通道,將雙方魂魄絲絲相連。
波濤聲,喘息聲,刀鋒撕裂空氣聲,甚至連輕微的衣袂翻飛聲也清晰可聞,提醒我這幅畫面並非幻象,而是真實發生在紅塵天大海上的刀道決戰。
一根根新的弦線憑空生出,玄妙振動,這是吞噬了部分的龍蝶魂魄所化,已被我重新融合,可以操縱禦敵了。我驀然感應到,當我將龍蝶吞噬完畢的一刻,便是邁出那一步的契機。
我閃動的身形戛然而止,停立在一團湍急的浪尖上,心鏡一片澄澈渾融,將碧大哥和公子櫻的身影徹底抹掉。
「第四息!」我神識掃過,整個大陣的星斗變化頻率瞭然於心。
他忽而笑了,身軀後仰,摔進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
數日後,我悄然潛入了清虛天。
「林飛你行色匆匆,是為了一觀碧潮戈與公子櫻的刀道對決么?」楚度好整以暇地問道。
如今庄夢此舉,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庄某命盡今日。」他並未有所欺瞞,北境的庄夢的確死了,但又在另一個宇宙中轉生了。
「或許臨死前,你孤獨地躺在孤獨的海底,會想起往事,想起自己曾經追尋過的道,想起自己不惜一切渴望過的夢想。」
弦線幽幽顫動,是無聲的琴弦,鳴響在甘檸真的心中。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大哥這一刀最後的力量也被公子櫻的刀光引出,後果不堪設想。
甘檸真似已僵住了,過了許久,才如夢初醒,勉強扶住水榭的柱子,顫聲問道:「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轟鳴聲中,鯤鵬飛向紅塵天。魔剎天隨時可能破滅,不能再待下去了。
無量刀發出一聲清冽的悲鳴,化作白光,猛然炸開。
「如果那一晚,沒有大雨和洪水……」我聽到你的聲音,聽到從你發尖滾落的最後一滴水珠,悄悄碎裂的聲音。
甘檸真搖搖頭。
我淡淡一笑:「叛師的逆徒,見到師父難免心虛,不看也罷了。」剛剛那個躲避的眼神只不過是我刻意為之,就是要令楚度誤以為,阿蘿師父已成為我的心結。
「好久不見了,檸真。」過了一會兒,我低聲說道,「來之前,我猶豫了很久,到底該不該來。」
雷猛驚異地看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道:「北境之主英明。公子櫻這幾天行蹤不定,難以打探出確實的落腳處。」
大哥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我也不可能出賣無顏。我搖頭道:「他們對你並無惡意,只想要你接受阿修羅王的傳承。你若不願,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你帶走。」
一路上,我不做停歇,全速飛行,磅礴的精神力不住往外探伸,覆蓋了方圓近千里,將四周一切變化盡觀眼底。
凝視拳頭,我的精、氣、神彷彿臻至到了靜的極點。
我知道,她寧可和我一起死的。當年狠下心對阿蘿下咒的楚度,和今天的我,其實是一樣的。
我瞥見信箋上「飛弟親啟」四個字,心頭一震:「我需要時間閉關。療傷之際,此地禁入,一切皆由阿翁主事決斷。」
「顏兒!」「阿修羅王殿下!」無痕和天河沙齊聲呼道。
雷猛領命先行,我負手走在他身後,步履無聲,傾聽幽幽的流水響動。
世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暗。
「轟!」海面上猛然炸起兩道小山似的巨浪,兩個人影猶如蛟龍出海,先後踏浪衝出,在半空相對而視。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準備好。因為無論是道,還是夢想,都是無比殘酷的東西。」
楚度仍以為我是為了援救大哥,才急於抽身。我面上不露端倪,螭槍破空射出,遙指楚度:「你是在逼我和你糾纏到底,一決生死了。」
此時此刻,雙刀對戰的畫面似和楚度融為一體,遠近虛實已無從分辨。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誰吞噬誰又怎能說的清?」龍蝶眼中露出一絲奇異的神情,緩緩地道,「這裡是你的精神核心,難道不是我的嗎?」
如果你愛上的只是一個倒影。
嘯聲戛然而止,沒有誰快一分,沒有誰慢一拍,兩人的嘯聲在同一刻消失,巧妙得如同一個人發出來的。
我心知天河沙所言非虛,若是他們不惜代價,一味和我糾纏,足可拖慢我的行程。
天河沙的身影緩緩浮出沙河,背後人影幢幢,屹立著十萬沙脈一族的天精。每一個天精的精神力都融入沙河,與天河沙渾然一體,散發出浩瀚逼人的氣勢。
樂聲反反覆復,如濕霧徘徊,朦朧難辨。那是一點黛眉刀被帶往碧落賦,前路茫茫,寂寞無依。
停了一會,公子櫻臉上露出笑容:「真糊塗了,我怎麼對你說這些,你一定覺得很沒意思了。我記得你小時候,每次聽到不想聽的話,總會像現在這樣,低著頭,揉著衣角,一聲不吭。」
這儼然是生靈的另一種進化方式。
「姆媽,我來找你了。」
他吸氣,提拳,邁步,猛擊。
這分明是舊傷淤積內腑的跡象,楚度在吉祥天一役的傷勢還未痊癒!
我呆了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檸真。我拋下她不管不顧,雖說是為了她,但顯然違逆了檸真自己的意願。
與此同時,四周的波浪被弦線牽引,驟然翻轉成千百塊巨大的岩石,猛烈砸在楚度的背上,打得他身形趔趄,面如金紙,口中嘔出一團暗紫色的凝結血塊。
「林飛你真是不世出的修鍊奇才,短短數年,便已能與楚某並肩。這一份天資,楚某的確不如。」楚度神色恬定,言辭安詳,彷彿老友般閑談,瞧不出一點劍拔弩張的仇恨。
「啊!」我渾身顫抖,仰天尖嘯,高高地跌落下來,沉入冰冷湍急的大海。
「林飛,自從空城一別,已有多日不見了。」一蓬流沙衝出光罩,化出無痕的模樣。他懸浮在洶湧的波濤上,盤膝而坐,眯縫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昔日我的沙漏神算推出你必然邁入知微,叱吒天下,不想今日不但成為天下有數的頂尖高手,還搖身一變成為北境之主,實乃可喜可賀。」
這麼簡單的問題,我竟是仍不能給出答案。
雷猛果然面色舒緩,點頭道:「公子櫻與海龍王決戰後,立即趕回碧落賦,設下重重禁制防禦。一旦有外敵觸及道陣,他會當場知曉。」
無顏默然片刻,笑了笑:「從什麼時候起,強暴也變得大義凜然了?用這種方式進化出來的血脈,難道真能擺脫自己的宿命?抱歉,我無法認同,也沒興趣成為你們的希望。」
驀地,弦線一滯,與紅塵天交觸處炸開狂暴的氣浪,顫動變化的節奏變得雜亂起來,彷彿無力為繼。一個念頭旋即像水泡冒出我的弦線天地:龍蝶和我的魂魄未能合一,導致弦線無法圓滿。
「已經隔了很久,我不太記得了。」
我不覺被他勾起好奇心:「你的道心沒有因此而崩潰嗎?」
此時的我,雖說仍然牽挂大哥生死,但已不再患得患失,動搖心境。如果大哥能活下來,那是最好。大哥若死,我自會拿公子櫻的性命償還,以盡最後的人事。
不待他回答,蓄謀已久的精神力彷彿惡龍洶洶撲出,一把攫住龍蝶,無數根弦線交織纏繞其上,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繭,將他封死在內。
甘檸真也被光火映照得一陣亮,一陣暗,似在天崩地裂中搖晃。
我心知肚明,那一晚分明就是楚度對阿蘿下咒,彼此決裂的那一晚!
戲台上,她楚楚可憐,承受著雨點般砸來的碎銀。
但楚度儼然不同。他就像是從畫外強行闖入畫中,與整幅畫格格不入,矛盾衝突。
沙盤四周,旋轉著一個個攪動的漩渦,將兩道流沙圍在當中。偶爾沙盤變化,生出新的流沙軌跡,立即被漩渦捲入。
「人象!」魅胎轟然一跳,霎時,千變萬化的魅武招式在我身上紛呈綻現,似有無數個魅進擊起武。
「林公子,能再見你一面,真是好。」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粲然一笑,艷麗照人,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笑容中濺開。
「那一年,我在翡翠河邊望著你越走越遠,我突然好後悔。這些年,我真的好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把你留住?為什麼不阻止你去鯤鵬山?為什麼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很喜歡你。」
……
「第六息!」我再次一拳擊出,整個星羅棋布大陣倏然熄滅。就在星光又將由暗轉明的一瞬間,我運轉生死二氣,同樣由暗轉明,與星斗保持著相同的變化頻率,巧妙地嵌入了棋盤中,成為了組成陣勢的一顆星斗。
我用力,用力地擁緊甘檸真,弦線是無形的絲網,將我們連在一起。
什麼是我呢?你愛上的是怎樣的我呢?你自己清楚了么?我站著原地,垂下視線,望著甘檸真在湖水中忽而閃亮,忽而熄滅的倒影。
師父看著我,淺淺一笑:「我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嗎,讓你這麼痛恨我?」她扭過頭,蹙起柳葉似的眉尖,對楚度道,「阿鐵,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呢。沙羅峰那一晚之後的事,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麼多年潛藏在碧落賦,辛苦你了。」我淡漠地說道,弦線閃電般刺進雷猛的精神世界,深入核心,烙印種子,全然無視對方的精神防禦。自從我進化成弦線,情慾之道的威力再深一層,知微以下的人根本擋不住弦線的攻擊。而被我埋下精神種子的人,我已能操控他們的情慾。
一點星光從暗處亮起,似水中顫動的明亮漁火,搖曳的光芒緩緩勾勒出庄夢的面容,倒映在迷濛的水色中。
「或許尾生最後會明白,他愛上的,原來只是那個女子在水中的倒影。也或許在洪水淹沒了尾生之前,女子已經回來了。」
「找死!」我法力迸發,五指扣住庄夢頸骨,猛地發勁一擰。
「謝謝你,讓我可以愛上你。」
「在我的那個世界里流傳過這麼兩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也算是世間最親密的人了,何必一定要自相殘殺呢?」弦線猶如鐵鏈一般遊動,將龍蝶五花大綁地懸吊起來,角、爪、翅都被交織的弦線勒緊。我嘆了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平緩,「只要你把那一部分藏入心鏡的魂魄交出來,我可以放過你。」
道心清楚無誤地顯現出來。
無痕接道:「阿修羅王的傳承只有天精才能獲取,林公子軟禁犬子,毫無意義。」他乾咳一聲,沙河中緩緩浮出一個沙粒凝聚的囚籠,一個紅裙如火的美艷女子困在籠中,神色萎靡,渾身纏繞著一條條粗壯的沙鏈。
「你何必明知故問?」龍蝶嘿然道,「你既然和吉祥天聯手圍殺楚度,葳蕤翡翠為什麼不能出自你的手段?理由再簡單不過了,你為了打擊楚度的道心,故意陷害阿蘿。別忘了你已是公開的吉祥之主了,這個黑鍋你不背誰背?你以為天刑、道輪是省油的燈?就算他們死了,照樣可以算計你和楚度。讓你們兩個自相殘殺,本就是北境的意志啊!你們爭來爭去,還不是身不由己地陷入註定的宿命?照我看,你們兩個都失敗得很。」
「第二息!」雄渾的法力猶如猛烈颶風,橫掃之處,星光似柔弱的燭火一一熄滅,周圍頓時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忽而,響起一記清亮的勾弦聲,樂聲密集,如珠落玉盤,嘈嘈切切,似雨打竹樓,淋淋漓漓。樂聲越來越疾,音色越來越高,猛然一聲直刺蒼穹,如冰河乍破,霹靂翻響。
四周一下子寂靜得不真實起來。
「你說錯了。是我的道,比大哥更重要。」我默然半晌,道,「多謝你那一拳,讓我看清自己的本心。舍道之外,再無他物,我想我真正做到了。或者說,我原本就是那樣的人,只是自己不明白而已。」
隨著他的嘆息聲,水面上亮起一點接一點的星光,隨波飄蕩,繁密閃爍,似三百六十五顆星斗在水中浮浮沉沉,燦爛的光芒縱橫交錯,彷彿無邊無際的棋盤,將我困在當中。
紅塵天在前方隱隱現出輪廓。
真是微弱的火光啊。一點一點,如螢如淚,輕輕濺開,輕輕閃爍,彷彿隨時會在如晦的風雨中熄滅。
我和楚度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絲欽佩感。在道的修為上,雙方都不愧是最頂尖的大宗師,一言一行,莫不翻雲覆雨,掌天控地。
「它們和你,都慢慢地被彼此遺忘。」
「對不起,檸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還會讓你親手殺了公子櫻。」
過往情景,閃爍心頭,濺開的火光迷濛了我的眼。當時怎麼就沒有看出,那雙目光中掙扎的火星呢。
「我絕不能在半途倒下,沒有人可以讓我在半途倒下。」
火光閃耀,雷電怒號,甘檸真蒼白的手緊緊抓住了柱子,在背後風暴肆虐的虛空中顫抖著。
我渾身氣血動蕩,似是被這一拳打入天地的最深處,生出隱隱要與天地相融的感覺。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間,我似乎觸摸到了天地深處那個龐大無比的意志——北境的意志。
霎時,楚度、碧潮戈等人的身影也像從深潭中汩汩浮出的一串水泡,將我的意識重新帶回來。
楚度目光深邃悠遠,緊緊鎖住我飄忽不定的身影,回報以一聲連綿不絕的長嘯。
這才是星羅棋布秘道術中的「奕」之道,庄夢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所有人都只是他推算命理的棋子,甚至連他自己和我也不例外。興許當年在星谷初晤,庄夢傳授我星羅棋布秘道術的時候起,就將我納入了命理的算計。
如今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是弦線的波動。
我立即展動身形,無數根弦線向外輻射,我的肉身消失在楚度的視野中。
遲疑了一下,我低下頭,輕輕貼住甘檸真的臉頰。許是受了刺激,甘檸真的肌膚冰涼,兩腮卻像火一樣燒燙。
楚度身後,碧大哥和公子櫻交錯而過。碧大哥的手刀從公子櫻鬢旁擦落,後者一點黛眉刀反手勾去,一點鮮血濺上碧大哥的衣衫。
我走過去,一直走到甘檸真的面前。
楚度痛哼一聲,鮮血泉涌噴濺。我旋即化作其中的一滴鮮血,悠悠飛灑。
無論那一晚之後,有多麼漫長,多麼煎熬,都抵不過之前的愛。
我消失在了楚度的拳頭前。
這種衝突強烈到了整幅畫都在排斥他,想要將這個異類驅逐出去。
「無顏的事,由他自己來決斷。」我袍袖一揮,無顏翻滾而出,跌落水波上。
公子櫻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他發了一會呆,顫抖著抓住冰冷的劍鋒,迎上去,貫穿心臟,鮮紅的血噴濺在湖面上。
四周的奇異景象隨著弦線消失,風浪激涌,在楚度和我之間捲起一堆堆混濁的泡沫。
「只要能拿出對方想要的東西,再聰明的人也會變得很蠢。」我用誘惑心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為你埋下精神種子,幫你渡過此次天地大劫,令你重塑血肉,得以新生。你將擁有我所有法術的經驗體悟,超越知微是必然的事。」
這條路太長,而愛又太短。
我裝作不能動彈的樣子,勉強側了側身,聲音虛弱地道:「多謝師父前來援救,請恕徒兒傷重,無法起身。」
我心知,天地的秩序已被這一拳徹底擾亂,才會令螭產生怪異的矛盾感,無法正確判斷這一拳的來勢。唯有我洞觀心鏡,才勉強把握到這一拳的脈絡。
雙方注目片刻,齊齊一笑,笑容中隱藏了太多說不出的意味。
「是你當年帶回來的那一顆蓮籽?」
楚度是在逼我硬接這一拳,逼我碰觸北境的意志。
凝視拳頭,我的眼神漠然如神。
「轟!」楚度一拳擊出,天動地驚。正值我道心動蕩,矛盾遲疑,時機拿捏恰到好處。
「這正是楚度的算計!但他千算萬算,算不到我會用魂魄替你彌補道心!」
我立在半空,呆若木雞,一顆心空空蕩蕩,彷彿隨著濺開的浪花粉碎。
雷猛恭謹地道:「請北境之主放心,屬下已經偷偷在道陣中做了點手腳。只要我們沿著這條水下溶洞,就能穿過天羅地網的禁制,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碧落賦。不過……」
「後悔是失敗者的借口。」我漠然道。弦線飛速振動,如同長龍汲水,將龍蝶的魂魄一點點抽出來,輸送至我的魂魄。
我心中一沉,這是碧大哥的刀氣,也是他法力衰竭的徵兆。他的刀氣已經不能收發自如,才會凝在半空不散。
「砰砰砰!」拳掌交擊數百下,兩人齊齊被震得後退,一時難以較出高下。我心知繼續打下去,楚度的舊傷會逐漸激化,徹底落入下風。但現在絕非和楚度糾纏的時候,龍蝶變得異常虛弱,正是吞噬他的大好良機。
這一次,我相距北境的意志近在咫尺。
信箋在手中碎成紛飛的蝴蝶,我雙目赤紅,悄然潛出鯤鵬,往紅塵天急速飛掠。
我向你而來,卻離你越來越遠。我的腳步沒有停,這真是一生一世最孤獨的一條路。
大哥還活著!我大喜過望,全力急掠,在精神力的視野中,碧大哥渾身浴血,直直地盯著對面的公子櫻。
剎那間,無數哭喊、狂喜、怨恨的情慾滋生裂紋,一張張帶著豐富表情的臉孔爭先恐後地浮現出來,不斷扭曲掙扎。
我想開口,又不知說些什麼,最後,也只是沉默地聽著法陣的轟響無休無止,驚如炸雷,淹沒了所有的聲音。
楚度的逆天之道,終於走到了北境無法容忍的地步。
眾將匆匆圍在榻前,探望我的傷勢,同來的還有我另一個師傅南宮平,以及花生果、大虎一家和鼠公公。
風浪雖急,但楚度的鬢髮、衣袍紋絲不動。此時的他,彷彿是一個硬生生嵌入天地的異種。
「不過,最終給阿蘿服用葳蕤翡翠的人,是你啊。再一次親手殘害心愛的妻子,不知你感覺如何?」我臉上露出好奇之色,「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擺脫內心愧疚,令道境再上一層的呢?啊,我明白了,你終於懂得舍道之外,再無他物了。既然如此,你我應該握一握手,把酒言歡,莫逆於心啊。楚度你千里迢迢來此相見,不會是想對我說一聲謝謝吧?其實用不著,當年你不也提點了我嗎?就當是我的還禮好了。」
天河沙對著無顏,慢慢跪下:「無數最優秀的天精前仆後繼,慘死天壑,才造就了您。您是族群最後的希望,請不要拋棄我們。」
「哇!」庄夢嘔出一團血肉模糊的內臟碎塊,面色蒼白如紙,語聲卻帶著一種出奇的鎮定:「你不妨一猜。」
「真的是你嗎?」隔了好一會兒,我聽見甘檸真的聲音,像是從昏暗的湖裡輕輕浮起來,濕淋淋的,叫人心顫。
我想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
「蓮花真的開了,雖然還很小,只有一丁點的花苞,但真的很美。天地破滅,我本以為不會看到了,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公子櫻低下頭,熱切地看著甘檸真,忽而瞧見她眼角的淚痕。
「不管等待的,最後有沒有回來,我都想要對你說,謝謝你。」
「檸真,我來這裏,是為了殺公子櫻。」我抬起頭,艱難地說道,我不願意謊言相欺。我也清楚,檸真並不知曉公子櫻和碧潮戈的決戰,但與其讓檸真在兩難中痛苦掙扎,不如徹徹底底地恨我,徹徹底底地了斷。
天河沙微微一笑:「北境之主果然一點就透。不錯,我等無意和北境之主作對。只要閣下釋放阿修羅王,我等自會退去。以閣下之能,我沙脈一族或許攔不住,但至少可以拖延片刻。到時引來天隱他們,可就後果難料了。」
「地象!」千丈深的地底震蕩不休,裂開深壑,火漿裹著洪水噴涌而出。
神識中開始充斥著千奇百怪的聲音:
龍蝶一言不發,燃燒的雙目詭異地盯著我。對視片刻,我忽而心中一片雪亮,龍蝶必然還有足以扳回局勢的後手,才會如此自恃!
我沉聲道:「我欠大哥的,永遠都無法還清。若是不管不顧,道心必然留下缺憾。」
楚度雙目微垂,凝立不動,一拳收于腰間,另一拳陡然擊向水面。
「就像現在這樣,翡翠河碎了,那片雨林也碎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形展動,繼續向前飛掠。過了片刻,我眼看四際無人,再也查探不出楚度的氣息,嘴角滲出一絲冷笑:「龍蝶,你還好吧?」
不知隔了多久,好像是一個時辰,又好像是一天。其實我並不在乎有多久。
我默然有頃,答曰:「為了道。」
隱無邪等人一臉驚憂地望著我,海姬、鳩丹媚花容失色,張口欲言。
「林公子,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小紅。」赤練火最後的聲音,化作無數噴濺的火星,沙牢轟然炸開。
誰又能真正聽清流逝的聲音呢?
「嗖嗖嗖!」他全身驟然綻開數百道血口,濃烈的血水噴濺而出。
甘檸真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方才綻開的笑容凍結在嘴角。
魔剎天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崩壞,裂開的大地、噴發的岩漿、傾倒的山脈在眼前飛速掠過,大哥信中的每一句話在我心中反覆回蕩。
浪花炸開,像一道道翻滾不休的高牆,圍住楚度屹立如山的身影,大肆咆哮。
因為我不再是由血肉、生死螺旋胎醴和精神、魂魄構成的生靈,我所有的身軀、精神都化作了覆蓋四方的弦線。
「你到底有多麼想要呢?為了道,你又願意割捨多少呢?為了琅瑛,你會變瘋。為了我,你可以下跪。一年又一年,總會有這個,那個,太多的東西讓你委曲求全,難以割捨。」
那一點點的艱難,一點點的堅持,一點點的身不由己,像微弱的火星濺開、閃亮,又熄滅。
我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默然片刻,絕然道:「那就帶本座去見她。你我雖然找不出公子櫻,但檸真可以。」
天際光芒一閃,猶如雪亮的閃電劈落,無量刀破開烏雲,從天而降,投向大哥高舉的雙臂。
我心意稍亂,楚度拳頭已至。不得已,我撼動全身法力,硬拼一記。
「那又如何?晚一息早一息,你總歸是刀俎下的魚肉,難道還能逃過此劫不成?」我心中越發不喜,法力一壓,猶如奔洪猛烈衝撞庄夢內腑。
然而最玄妙的是,庄夢確實被我當場擊斃,他在北境中的生命氣息蕩然無存,徹底消亡。
消失的只是原來的林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我。
我笑了笑:「他倒是很小心,只怕楚度也藏在碧落賦附近,蠢蠢欲動。只要本座一現身,他們就能採取對策。若是公子櫻一心想逃,本座的確很難殺掉他。」
「我要利用你,把他找出來。」
「嗆!」弦斷了。
「我的道心,我會自己彌補,不勞你費盡心機了。」
頂住漫天風雨,我拼盡全力向紅塵天的大海飛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身形驟然一僵,向前延伸的精神力觸及到了兩道屹立水面的身影。
瞥見畫面中兩道飛躍激斗的身影,我身軀猛然一震,從弦象中現形出來。
我心頭劇震,楚度的鏡花水月大法顯然即將圓滿,臻至真幻如一的地步。一旦如此,即使遠隔天涯,他也可隨意插入公子櫻與大哥的戰局,將任何一方擊斃。
然而從另一種角度,我並未消失,仍然呈現在楚度的拳頭前。
「若是救不回大哥,又有何意義呢?」我這麼想著,不禁悵然若失,然而這一絲雲煙般的悵然,也裊裊沉入心鏡,無處追尋。
「我也覺得很意外。」楚度淡淡地道,「那一日我找到龍鯨,強行給阿蘿服下葳蕤翡翠,孰料她竟然神智大損,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當即醒悟,像葳蕤翡翠這樣的神物,必然存在某種隱患。」
弦線幽幽顫動,她的一切向我打開,恍如午夜夢回。我化作百轉千繞的弦線,既是林飛,也是檸真,是分開又交匯,交匯又錯開的我們。
不待他揮拳反擊,我已融入弦線,遠遁消失,絕不給他硬拼的機會。
難道是那一絲融入心鏡的魂魄作祟?
不及深究,一縷陰晦難辨的魂魄浮出精神核心,閃電般滲入心鏡,將那一道裂紋填補。掙扎扭曲的臉孔重新被心鏡吸入,紛亂嘈雜的異聲彷彿逐漸遠去的波浪,消逝在神識中。
甘檸真點點頭:「你還向我保證,將來,一定可以看到北境最美的雪蓮。」
一股深沉渾厚的精神力驀地從一座城鎮中探出,如同一層流動的無形壁障,擋住了去路。
深深的雪層里,她躺在我的身邊,肌膚相貼。
「轟!」他額上鑽出兩根尖角,晶瑩剔透的雙翅向兩側展開,七隻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利爪探出腹下,魂魄具現化成龍蝶的本體模樣。
弦線像一根尖銳無情的刺,探了出來。
我默然不語,任由兩女心急火燎地抱起我,一邊奔向魔主宮,一邊往我嘴裏塞丹藥。龍蝶說得沒錯,我以療傷閉關為由,暗中潛往紅塵天,正是化解兩難之局的對策。
我微微一愕,本以為無顏拒絕了對方,沒想到,他居然甘願束手就擒。
這雖是個大隱患,但只需吞噬龍蝶,彼此魂魄自然合一。思慮許久,我跌宕起伏的心情漸漸平復。
她唱著憂傷的歌,斬出飛揚的劍。
「真是豎子不堪與謀!」龍蝶的聲音透出難以掩蓋的失望,「你去了紅塵天,就只能被楚度牽著鼻子走了。」
那麼他由死轉生的地方,就不可能在北境!換言之,庄夢利用了我的手,逃出了這方即將破滅的天地!
天河沙緩緩地道:「偉大的阿修羅王殿下,您有沒有想過天精付出的代價?您以為天精一次次強闖羅生天的迷空島,只為了強暴人婦?嗜血殺戮是天精的天性,也是天精不斷進化的方式。但您知不知道,其實我們早已厭倦了殺戮,渴望擺脫與生俱來的天性?每一代的阿修羅王,都會不斷派遣血統最純正的天精闖入羅生天,設法與人類的血脈融和,進化出更高級的血脈,從而讓天精不再暴戾嗜殺,擺脫自己的宿命。」
「就算你現在趕過去,也只來得及給海龍王收屍。」龍蝶又道,「楚度蟄伏多日,一朝出手,就絕不會給你翻本的機會,接下來必然是連續後手,令你彌足深陷,道心重創。阿蘿服下葳蕤翡翠的那一刻,你和楚度便結下了再難化解的死仇。」
水聲時輕時疾,縈繞心頭,溫暖又模糊。恍如在深夜的大海上,在飛揚的劍鳴中,在翡翠河蕩漾的波光里。
「你一定要去找他嗎?檸真,有時候不見,反倒勝過了相見。他未必像你那樣……」他的聲音弱下去,神色迷離,彷彿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我們還是,去看一看蓮花好嗎?」
龍蝶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狂笑起來:「這種話騙三歲孩兒還差不多,難道我看起來像個蠢物嗎?」
刀光清冽如水,在視野中不斷放大,霎時化作了楚度的拳頭!拳頭直擊我的面門,一眼望去,這一拳竟然是隨著公子櫻的刀勢而出,業已分不清這是楚度的拳頭,還是一點黛眉刀了。
「這是屬下的本份。」雷猛顫顫巍巍地道,心中的「懼」被我弦線勾動,猛然放大,嚇得他面色如土,渾身發抖。
水聲潺潺,我目光掃過四周陰暗潮濕的洞窟,這裡是水下溶洞,順著曲折迂迴的暗流,可以直通百裡外的碧落賦。
我的魂魄也在同時一震,生出尖角、利爪和雙翼。形狀和龍蝶的本體並無多大區別,只是雙目清澈溫潤,純凈如水,與龍蝶火焰般閃耀的雙眼不同。而且因為魂魄凝聚,精神力渾厚的緣故,我的魂魄比龍蝶大上數十倍,色澤也遠比他鮮亮多彩,富有生氣。
楚度鬢髮散亂,面色漸漸蒼白,這麼打下去,他遲早被我活活拖垮。也只有將他徹底打殘,我才有機會救援大哥,否則反會被他一路糾纏下去,耗盡時間。
我冷笑數聲,胸中殺機盈然:「聽聞玄師都是深悉命理,學究天人。你今日自不量力,螳臂當車,可算到自己的死期了嗎?」
「恭喜你道境將成,半隻腳邁出了知微。」我收回目光,刻意避開了楚度身邊的阿蘿師父。
甘檸真立在公子櫻背後,盯著他手中皎潔如玉的琵琶。一點黛眉刀就藏在琴腹中,彈奏時,是無暇抽出來的。
「你告訴阿蘿吧。」楚度沉靜地對我道,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轟!」弦線伸至,楚度腳下的波浪驟然化作天空,上空反而變成滔滔浪潮,傾瀉落下,使他生出天地顛倒的錯覺。
我狂笑一聲:「當年我就得了星羅棋布妙化天地、生死轉換的精髓,你居然妄想用此來阻擋我,擋得了嗎?十息之內,本座不但破除此陣,還要取你項上人頭!」
我神色一厲,喝道:「無痕,本座送你一句忠告,不管你受何人指使,最好立刻讓開,省得白白送死。」
我心頭一震,師父舉止自然,言談條理分明,哪有洗盡神念,變得像嬰兒般懵懂的樣子?不過聽她話中的意思,又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理應是服下葳蕤翡翠所致。何況她一身修為浩瀚如海,臻至知微,但法力流動間尚存一絲遲滯,分明是倚靠藥物強行提升的結果。
我心念一動,弦線倒卷,疾風驟雨般轟向楚度。
我驀地一凜,迎向師父詢問的眼神,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忽而醒悟,在這片刻的猶豫間,這場圍繞師父的道心交鋒,我已經敗了。
幸好此戰引發了楚度的傷勢,為我贏取了些許時間。我倏然收起弦線,龍蝶被楚度接連打壓,魂魄猶如風中殘燭,虛弱飄忽,再也受不起重擊了。
血珠落在水波上,又化作一滴水沒入。我的語聲環繞著楚度飄忽回蕩:「多謝你那一拳,令我道法大成。楚度,你橫掃天下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時今日,你已不再是我的對手。」
「也好,等你我補全了各自的缺漏,再進行這未了一戰。」楚度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過,現在就算你趕到海上,也不來及改變那一戰的結果了。」
「嘩嘩!」波濤的拍擊聲傳入耳中,我恰好從天地的核心處退出,兀自驚魂未定,被北境盯視的感覺一直不曾消除。
「轟!」弦線交織的蛛網中,亮起一輪鏡花水月的光華,拳頭彷彿一瞬間穿越了百丈距離,從光輪中破空而出,結結實實地撼中某處弦線。
公子櫻舉頭仰視,掌中的一點黛眉刀隨著刀氣轉動挪移,靈妙變化,就是不與大哥正面交擊。翠碧色的刀光左一斬,右一切,看似雜亂無章,擊向空處,但每一刀擊出,都將大哥凌厲無匹的刀氣削弱一分。
我略一沉吟,道:「你們想要無顏?」
「無顏,這一戰你無需介入。」我袍袖飄飄張開,將無顏收入,仰天清越長嘯,向楚度飛速接近。該來的終究要來,楚度此刻現身,便是阻止我去營救大哥,雙方的仇恨除了你死我活,再無其它選擇。
這無疑是最可怖的結果。一旦與天地徹底相融,我的意志便會和北境意志碰觸。不問可知,北境絕不會對我客氣,此時的我尚未跨出最後一步,結果只會被北境的意志吞噬,成為它重生的養分。
就連精神核心內的魔種烙印,也有些蠢蠢欲動。
「這麼說來,碧落賦已被布下天羅地網的道陣。」我輕振弦線,驅散了雷猛心中的「懼」,如同控制著一個乖乖聽話的牽線木偶。
一輪渾圓的光斑以拳頭為中心,似鏡似花似水似月,向外擴展,在洶湧的水面上映出一幅畫面。
毫無疑問,這是楚度刻意為之。當世之間,也只有我這樣龐大的法力和精神力,才能觸摸到北境的意志。
「嘶嘶!」刀氣縱橫,鳴響不絕。碧大哥躍至高空,雙掌舉過頭頂,剛烈的刀氣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氣勢往下直劈。
「為了道……」甘檸真喃喃自語,忽而慘笑起來,笑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因為身上最後一絲人的感覺,也在這一刻,被無情的海浪帶走了。
只有我邁出那一步,才能自如地控制這股氣勢。
「不要再聽他說下去了!」龍蝶突然喊道,「出手!立刻動手!他在用阿蘿的事挑動你的道心!」
「赤練火!」我失聲道,心中暗驚,赤練火不是混入紅塵盟了嗎?怎會落到無痕的手上?
「我思前想後,不外是兩個原因。其一,楚某修行的是逆天之道。這麼多年下來,『逆』的道已然通過沙羅鐵樹,一點點滲透到了阿蘿身上,使她能部分抗拒葳蕤翡翠的後患。其二,是阿蘿的本心太強大,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選擇。她選擇了愛,遺忘了恨。」楚度悠悠嘆息。
螭明明看到拳頭,卻攔截不住,每一槍都從拳頭旁撲空,空有驚人的速度而無從發揮。
「唯我本心,以抗天命。」我喃喃說道,那個在龍鯨肚腹里苟延殘喘的婆婆,終於是做到了。
碧大哥紋絲不動,鳳目圓睜,猶如雕塑般屹立浪尖,明晃晃的刀鋒照得他臉色冰寒。
這一刻,天地唯我。
「轟!」水浪炸開,一棵參天巨樹破水拔出,密密麻麻的樹枝鋪天蓋地,纏住了天河沙和無痕。
一點火星濺出,落在我的掌心,閃爍了一下,便悄然熄滅,只留下灼熱的溫度。
樂聲復又盤旋而下,百轉千折,漸漸柔和清婉,似乳燕繞樑,呢呢喃喃,春蠶吐絲,纏纏綿綿。公子櫻沉浸在往事中,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
「最終,你只會在漫長的歲月中割捨自己。最終,你只會說這麼一句,『我以為……但是……』」
那一襲血染的白影彷彿從高高的懸崖墜落,如同折斷的蒼白翅膀,跌入了滔天巨浪中。
我驅使著甘檸真,答道:「我不再是小時候了,你也不是了。」
那柄刀,那個天神般高大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樹的鳴響聲,陪著我一起往下沉。
「這是公子櫻與海龍王的命數,你留在此地,同樣可以得曉決戰的最後結果。」無痕指著沙盤,面無表情地道,「即使你趕去也是徒勞。兩人命數已定,非外力能夠干涉。」
甘檸真默然了一會,道:「你彈首曲子吧。」
赤練火循聲向我瞧來,美目似驚似喜,心鏡映出了她劇烈的情緒波動。我心頭一顫,耳畔傳來無痕冷漠的語聲:「這個叫赤練火的妖女,和何賽花一樣,都對你情根深種,不惜在紅塵盟搞風搞雨。你若一意孤行,別怪我辣手摧花了。」
「不止是叛師吧?」楚度聲音低沉,不帶絲毫感情,「設下圈套,以葳蕤翡翠清洗你師父的神智,和弒師有何區別?」
楚度平滑的青衫生出一絲細微的顫動,彷彿平靜湖面上盪起漣漪。他瞠視著我,半晌愴然道:「你真是了不起,想不到阿蘿教出這麼一個弟子。」
鯤鵬體內分為三層,底層縱橫交錯著無數根金屬線,分別伸向數千座裝滿了莫名液體的溶池。中層分佈著密密麻麻的大、小齒輪,被皮帶纏繞,一刻不停地滾動。上層則是數十萬間艙房,有的種植花草樹木,有的關押走獸飛禽,剩下的足夠妖軍居住。
龍蝶發出一陣冷笑:「我早說了,你趕來紅塵天只會惹來一大堆麻煩。」
那是一團無以名狀的精神力:似睡似醒,若有若無。渾渾沌沌,清濁難分。飄飄忽忽,浮沉不定。時而空空蕩蕩,其質也虛。時而盈盈滿滿,其質也實。是無所謂大,細微處甚於須彌芥子,不可窺觀。也無所謂小,廣茫處尤勝天地宇宙,難盡全貌。
甘檸真拔出了三千弱水劍。
「第五息!」體內的生死螺旋胎醴化作生死二氣,吞吐而出,環繞周身,生氣、死氣也如同星光般明滅不定,不停轉換。
一縷縷玄妙的波動從這團精神力中散發出來,無不極盡天地至理,時空奧妙。我頓時心中一動,湧出一股無法抑制的饑渴慾望,想靠近這團精神力,將其吞噬。
「三象合一!」我的聲音回蕩天地,無所不在。
龍蝶面容急劇抽搐,發出凄慘嘶啞的痛吼,身軀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膨脹開來,深深陷入弦線,被勒出一團團鼓起的皮肉。
此時,我距離紅塵天的大海也不遠了。弦線重組的身軀巧妙藉助風浪的顛簸流動,不斷加速,在水面上空劃出玄奧流暢的軌跡。
龍蝶默然了一會兒,緩緩搖頭:「其實你很清楚,那一部分魂魄已經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心鏡,與你的道心渾然一體,就算你廢功碎鏡,也無法將其分割出來。」
我哼道:「你是執意要做公子櫻的走狗,和本座作對了?」
楚度如同峙立在風暴中的孤島,承受著從四面八方滾涌而至的怒浪。阿蘿已被他收入袖中,以免被弦線波及。
她也曾對我說,要記取最美麗動人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