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六冊

第四章 寂眠世界

第二十六冊

第四章 寂眠世界

眩目的光芒迸射,無數煞魔灰飛煙滅,龍蝶的魂魄重新浮現出來,龐大的七隻利爪按住了絞殺。
「我們都被北境利用了。」他凝視著我,慘然一笑,「我早該想到的。北境利用你來對付楚度,自然也會利用我來對付你。到了最後,再利用絞殺來對付我。可謂環環相扣,天衣無縫。」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龍蝶胸膛起伏,急速地喘著粗氣,隔了許久,他才木然道:「現在爭辯這些有何意義?你我深埋地底,孤立無援,一樣要慢慢等死。林飛,北境不再需要你了,你的氣運終結了。」他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再也不發一言,像一具空殼,在窒息般的黑暗中慢慢乾枯。
甘檸真抓住地上的三千弱水劍,向我斬來。
時間慢慢流逝,或許並不長,但在這裏,歲月漫長得難以計量,長得連白天黑夜都被淹沒了。每一刻,我都在向前爬,單調地刻板地向前爬。
一縷縷血色霧氣滲出花苞,化作一個個妙態畢露的美艷天女,身披綵帶霞衣,環繞著花苞翩然起舞,靡靡歌唱。這些天女的形狀樣貌,和色慾天上的天女們幾乎完全一樣。
雙魂合一,我渾身冰冷,心知大勢已去。
這是我準備已久的最後一擊,自從我洞悉自己和龍蝶的關係后,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你不也一樣嗎?」我反問道。
「檸真,這就是我,一個你並不知道的我。這樣的我,你還會愛嗎?」我凝視著她,這樣萬念俱灰的神色,我彷彿在哪裡見到過。
「林飛,你不再存在了。」
肉身的操控權剎那間回到我手上。
「所以我說,我們是不同的。」我埋下頭,繼續向前爬行。前方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什麼都望不見,沒有光亮,沒有色彩,沒有山川河流,也沒有參照的距離。
我已經無法回答了,全身的血肉迅速消散,化為森森白骨,沉入湖底。「轟隆隆」湖床裂開深深的溝壑,白骨墜落下去,被溝壑吞噬,無窮無盡的黑暗在上方彌合,淹沒了一切。
「你說如何?」
他面容抽搐,聲嘶力竭地吼道:「越掙扎,越堅持,就越絕望!」
龍蝶森然道:「她將你的魂魄勾了出來,怎能不付出代價?她已然陷入沉眠,重新退化成渾渾噩噩的魔種。域外煞魔的確詭計多端,為了避免你被我代替,她還將煞魔本源融入你的魂魄,一旦我強行吞噬你,便會被魔念侵蝕,淪為她重生時的養分。」
我目光複雜地凝視著甘檸真,伸出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痕。
又過了許久許久,我的身軀似乎漸漸生鏽,變得越來越沉重。我拼盡全力地爬,實在爬不動,我就一點一點挪動著身軀,只要往前,只有往前。
剎那間,心鏡以最自然而然的方式蛻變,無聲無息地化為混沌之態,似虛似實,若有若無,彷彿無限延伸出去的廣袤宇宙,無數枚精神種子猶如星渦旋轉浮沉。
這一切契合道心,發乎於我的情慾,又被我牢牢掌握。我超然于外,也在其中,情慾之道近乎圓滿,一隻腳實實在在地跨出了知微。
我是林飛?我是龍蝶?
龍蝶的話彷彿一聲聲驚雷,轟炸心靈,震得我精神世界天崩地裂,翻江倒海。各種亂糟糟的念頭無中生有,紛至沓來,卻又無法辨清,恍如在瀰漫的濃霧裡時隱時現。
我沉吟道:「但因為師父這個變數,楚度僥倖逃脫了北境為他安排的死亡。」楚度若是道心受創,當時悟出三象合一的我,毫無疑問能將他擊斃。
「爸爸!爸爸!快醒醒!」我依稀聽見絞殺的呼喚聲,精神核心中的魔種驟然跳躍,像一顆心臟般膨脹、收縮,煥發出一輪輪奇詭的光暈。「砰」的一聲,魔種裂開,攀爬出一朵鮮紅色的花苞,嬌艷欲滴,艷麗如血,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濃烈腥氣。
他沉思了一會,道:「唯一的變數,應該是你的師父阿蘿。她本該被葳蕤翡翠變成白痴,楚度因此道心失守,死在你的手裡。然後你我同歸於盡,絞殺沉眠。所有人都輸了個精光。」
我同時發動了寂眠力。
「這裡是你的精神核心。」龍蝶答道。
我到底是誰?這個僅余的念頭也變得模糊難辨,四周彷彿掀起重重驚濤駭浪,我最後的意識像一顆微弱的塵埃,慢慢下沉,一直沉向無底深淵。
「龍蝶,你知道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黑暗的前方,閃過一線朦朧的白光。
「龍蝶,你失敗了。」我躺在虛無的黑暗中,猛然爆發出笑聲,「我還是我,還是林飛。」
「失敗的你,已經沒有資格再以林飛的身份,活下去了。」
「因為那一刻,你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林飛。」
「這就是道啊!」
「你是道的成功者,但同時,你也是命運的失敗者。」
漫天光芒漸漸熄滅,龍蝶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又敗了一次。」他嘴唇開合,像是在說。
我微微一愕:「怎會如此?」
我竭盡全力,向前爬動,如同逆流游上一條波濤湍急的幽深長河。我沒有船,沒有槳,也沒有放棄與絕望。
「所以,我還是存了那麼一點點的妄想。我想,也許你可以,可以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龍蝶的命運。」
「看看現在的你,除了林飛這個名字之外,你和我有什麼不同呢?我們一樣的冷酷漠然,一樣地不擇手段,犧牲一切,包括自己深愛的女人。」
龍蝶厲吼一聲,魂魄飛騰而起,撲向絞殺,魔種的異變顯然大出他的意料。
「這不是我!」我苦苦守住僅存的一線清明,猛然咬破舌尖,鮮血噴濺,劇烈的疼痛令我暫時清醒。沒有絲毫遲疑,我瘋狂振蕩生死螺旋胎醴,法力以自爆般的決絕方式,強行炸開。
弦線交織出我的樣子,出現在神思恍惚的甘檸真身前。她還沒有從我灌輸的烙印中回過神來,目光時而凄迷,時而震驚。
一時間,龍蝶和我都無話可說。兩個失敗者相對而坐,默默沉思。
「攝魂撩魄,直勾人心。」絞殺化作萬千血影,精神核心中浮出無數域外煞魔,飛撲舞動,妙態紛呈,或尖叫或怒吼或哭泣或大笑。龍蝶在半空中的動作驀地一滯,魂魄被密密麻麻的域外煞魔淹沒。
藉助我和魔種之間的微妙感應,我驀然驚醒,道心與魔種既是相鬥相剋,也是相輔相成。此際雙魂合一,道心於這一刻真正圓滿,從而引發了魔種的異變。
「這個天地,無論如何千變萬化,光怪陸離,最終都只有兩種生靈。一種是狼,一種是羊。無顏、公子櫻、甘檸真、丁香愁他們是羊,楚度、晏采子、你和我成為了狼。」
「你本就是我,擁有狼的天性,自然會選擇成為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變回龍蝶。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應該欣喜,應該慶賀自己的計劃終於圓滿。然而,我還是覺得有一點點的失望,因為不管你如何敵視我,我對你並無敵意,你是我的一部分。在這個殘酷而孤獨的世界里,你是我最親密的存在。沒有你,我無法撐過黃泉天幽冥河那段漫長而艱難的歲月。」
「刺啦」一聲,劍鋒斬過我抓住她的道袍,蓮衣割裂開來,只在我手心殘留了潔白如雪的一角。
「咣當!」甘檸真手中的三千弱水劍掉落在地。她目光慘淡地盯著我,嘴唇顫慄,嬌軀搖搖晃晃,眼淚不斷地流出來。
甘檸真的身影和丁香愁恍如重疊在一起,我也分不清自己開口叫出了什麼,心神一片模糊,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龍蝶還是林飛。
我默然半晌,望向四周,無論剩下多少時間,似乎也只能在這裏慢慢等死。
「這裡是?」我望向荒涼沉寂的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向遠處延伸,彷彿沒有盡頭。
龍蝶苦笑道:「還能怎樣?如今你的肉身埋在萬丈深淵的地底,一旦北境成空,肉身消亡,你我只有魂飛魄散一途。當時你也看到了,碧落賦即將崩潰,所有人肯定只顧逃命,難道你還指望有人深入地底,將你我喚醒?」
我想了很久,才道:「你問今天的我,是否會為昨天的我而後悔,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無需吞噬,林飛已經被龍蝶取代了。」
「你出不去的。」龍蝶神色複雜地望著我,眼中的火焰虛弱地跳動著。
我伸手撐住地面,身下空無一物,卻有若實質。我弓起背,竭力站起身,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又頹然摔倒。
龍蝶冷笑道:「我也是剛剛想明白的。北境真正要對付的不是你我或是楚度,我們根本就沒這個資格。對它而言最致命的,是相傳監控了無數世界,連神祇都可以吞噬的域外煞魔。你仔細想想,沒有楚度大肆殺戮雨林的土著妖怪,你怎會得到絞殺?沒有你,絞殺又怎有機會背叛域外煞魔?如今域外煞魔計劃失敗,你和我又同時陷入寂眠,只能慢慢等死,北境的威脅幾乎一掃而空。」
我微微一笑,心情出奇的平靜,最後看了一眼北境的破滅天地。
恍惚又隔了冗長的光陰,我的身上彷彿堆積了厚重的灰塵,散發出荒蕪的氣息,但我仍在往前爬,和龍蝶的距離似乎稍稍遠了一點。
「檸真……」
我盯著龍蝶明滅不定的眼神,望著那兩團黑夜中的篝火時而暴漲,時而黯淡,想象著他將我分裂出來時的絕望。
「不要緊啦,將來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深造。」
出了大問題!我下意識地想要停止吞噬龍蝶,但沒有用,龍蝶的魂魄主動投過來,源源不斷地和我相融,一幅幅奇異的畫面閃過心靈,相互重合在一起。
「你終於『醒』了。」黑暗中,驟然亮起兩團烈焰,龍蝶的身影出現在我的對面。
「不同?」龍蝶發出一陣尖刻的冷笑,「我當然不像你,買件玩意就能得到魅的傳承!隨便跳個海,就碰到阿蘿這樣的師父!你有海龍王、拓拔峰、空空玄、螭……可我有什麼?我又拿什麼來贏?」
我時而大笑,時而哭泣,時而驚嘆,時而唏噓,他們讓我覺得不再孤獨,也正是這些身影,和我交織出了林飛的一生。如果否定他們,也就否定了我自己,否定了生活本身。
不知過了多久,我朦朧的意識從幽暗的最深處重新浮現出來,像一個冒出深淵的微弱水泡。
龍蝶忽而長嘆一聲:「說到底,這是北境和域外煞魔的一場戰鬥。無論是你、我還是絞殺、楚度,都不過是其中的棋子罷了。」
「但不止是你一個人啊!」他飛揚雙翅,渾身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寸寸崩濺。
「除非遇上必死的危險,才能使用寂眠力。因為一旦進入休眠,只能憑藉外力才有機會複原。」多年前,猄侯說過的話閃過我的腦海。
「不,我們不一樣!」我厲聲狂吼,但發不出一點聲音。我試圖重新激蕩法力,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短短几息,竟然連抗拒的意識也無法生出了。
甘檸真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向湖面走去。
我可以死,但不會被任何人代替。
絞殺雖然救了我,但強行勾出的魂魄太孱弱了,連自如活動都做不到。我索性趴在地上,手腳並用,費勁地向前爬行。
向前爬,一直爬,我支住手肘,頂起膝蓋,移動著虛弱的身軀,向著望不見的前方爬。
隱隱約約的河岸邊,我望見海姬,望見鳩丹媚,望見南宮平,望見阿虎,望見無顏,望見夜流冰、楚度……一個個身影像霧一樣飄來,又朦朧飄散,我再一次經歷他們,經歷自己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再一次重走情慾之道。
「放開。」恍惚中,我聽到甘檸真空空洞洞的聲音,「放開你的手。」
「你想自己衝出精神核心?」龍蝶呆了呆,發出沙啞而凄涼的笑聲,「不可能的。沒有外力,你我永遠都無法真正蘇醒。」
「爸爸。」絞殺的聲音飄忽轉折,帶著天籟般的美妙鳴動。天女們紛紛融入她體內,種種兇惡、聖潔、喜悅、悲泣的表情從她臉上一一閃過,諸般煞魔法相盡顯其中,使人心動神搖,難以自制。
「轟!」幽暗的虛空猛然炸開,迸射出刺眼的藍光,碧落賦的法陣劇烈顫動了幾下,緩緩裂開一條細紋。颶風夾著雷火從裂紋中洶湧撲入,大地搖晃動蕩,水榭的柱子轟然折倒,塌陷下來,水榭被冰冷的湖水淹沒。
「那又如何?」
「但生命不需要重新開始。」我平靜地道,「龍蝶,為什麼不能自己堅持下去?你害怕不斷地面臨失敗?你累了,絕望了,你兩手空空,最後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別人來給你希望。」
「龍蝶,現在只剩下你了!」我的魂魄光芒大盛,宛如化作萬丈巍峨巨像,俯視著螻蟻般渺小的龍蝶。如今心鏡大成,是我將龍蝶徹底吞噬,最終了斷的時候了。
我失魂落魄,木立不動,恍恍惚惚間,好像聽到月魂和螭焦急的呼叫。但我聽不清楚,也無法回應,意識正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龍蝶的往事越來越清晰,深深映入腦海。整個變化如同一幅畫浸溶在水裡,上面的顏料重新流淌,漸漸渲染出了迥然不同的畫面。
我輕輕嘆息:「但願無顏有機會逃出去。」失去了我的法力加持,無顏應該能從我的袍袖中脫身。
「從我將你從魂魄中分離出來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無論你出生在大唐的世界時,有多麼單純,多麼熱情,和我有多麼不同。但最終,你會變成我的。」
「任何術法、技能都不可能沒有破綻。我想過了,寂眠力的本質,應該是暫時將肉身與心靈隔斷,使自我陷入休眠從而產生的保護力。一點靈智雖存,但困鎖在精神世界的核心處,無法脫離,只能等待別人喚醒。喚醒其實就是藉助外力,打通封閉的精神核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廣漠的空間中,顯得如此渺小。
甘檸真慘笑一聲,望著空空蕩蕩的湖面,公子櫻已經沉入了最黑暗的湖底。她呆立半晌,嬌軀一軟,摔倒下來。
我心中本能地生出一絲危險的預兆。
在當時短短的一瞬間,絞殺做出的應對決斷、深謀遠慮,即便是我也自愧不如。
「林飛,只靠你一個人,是爬不出去的。」他笑著,空洞的雙眼重新亮起烈焰般的光彩。
隔了許久,我才慢慢回想起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想起我是林飛,想起最後一刻施出的寂眠力。
若不是龍蝶的魂魄,我甚至可能當場證道,超越眾生,進化成類似神祇的高等生靈。
我呆了片刻,恍然道:「若是我將你吞噬,自會將煞魔本源重新分離出來,還給絞殺。這麼一來,無論是你吞噬了我,還是我吞噬了你,絞殺都會再次蘇醒。而汲取了道心,先破后立的魔種,只會比過去更強大,甚至可能衝破域外煞魔的極限,進化成嶄新的生命。」我忍不住再次開懷大笑,乖女兒不愧是最頂級的域外煞魔血脈,哪怕捨己救人,也會為自己準備好一條妥妥噹噹的後路。
「說得好!你終於和我一樣了!」龍蝶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神色,彷彿失望般地嘆了口氣。
龍蝶默默頷首:「阿蘿才是真正超脫宿命的人。」
「傻蛋!傻蛋!傻蛋!」
「是,我終於走到了。」我的目光從甘檸真身上移開。龍蝶說得不錯,我操縱甘檸真的情慾既是為了除掉公子櫻,也是為了道的圓滿。
「傻蛋,進步太慢!」我依稀又回到龍鯨腹中,因為修鍊不利,挨了師父重重的一記暴栗。
「你想問為什麼?因為時光本就是殘酷的,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的。想要活下去,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怎麼可能不變呢?」
弦線顫動,我從甘檸真的身心中緩緩退出,就像一個無形無色的幽靈,退出了承載我的容器。
因為緣聚緣散,因為所有的他們最終都可能消失,在這條永無止盡的黑色河流中,能夠一直向前的,只有自己。
「為什麼?」我隱隱聽到後方的龍蝶在問,他就像一座衰敗的墳墓,發出空寂的嘆息。
「龍蝶,從吞噬的角度而言,你確實贏了。但就本心而論,你輸得徹底。因為你的本心早已死了,死在前世一次次的失敗中,死在對自己的質疑中。從你將我分裂出來的那一刻,龍蝶就已經死了。」
「為了道境圓滿,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值得嗎?」龍蝶眼中的火焰漸漸黯淡,語聲出奇的冷靜,再也不做絲毫掙扎反抗。
「一個人慢慢成長,從嬰兒變成少年,逐漸成熟衰老。每一個我都汲取了過去的我所有的經驗、體會,得以不斷蛻變。沒有過去的我,哪來今天的我?又何來我的後悔?這其中,我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哪怕再幼稚、再愚蠢、再錯誤,也是當時的本心做出的選擇。既然出於本心,何來後悔之說?」
我失去了最後的意識,陷入了沉眠。
眼看奔涌的生死二氣沖向內腑,忽然,生死螺旋胎醴不受控制地逆勢流轉,生死二氣紛紛縮回,重新投入胎醴。
我輕輕笑起來,如同永夜一般的前方,其實也是有光亮的。無數人追尋著道,不就是想看到黑暗背後的光亮嗎?
「帶著我,活下去。」他的笑容中閃爍著淚光,也許當年,龍蝶分裂出的並不是一個魂魄,而是生命中最後剩下的堅持。
呆了片刻,我想要爬起來,但渾身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費了半天勁,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又無力摔倒。
「龍蝶,你也是抱柱而死的尾生啊。」我堅定地搖搖頭,「你看,我們是不同的。」
同時,我將自身全部的記憶、對法術的感悟和經驗留了下來,盡數烙印在甘檸真的精神核心內。
龍蝶的身軀也在寸寸崩濺,碎片像璀璨的流星,紛紛奔湧向我,融入了我虛弱不堪的魂魄。
一寸,一尺,一丈……在深邃無盡的空間中,我孤獨地艱難地爬動。前方是黑暗,後面也是黑暗,這讓我想到幼時,在洛陽的獅子橋上爬行乞討的情景。
但那些隱藏在幕後操控整個計劃的域外煞魔,怎會如此好心,將北境白白送給絞殺吞噬?最後的大頭,必然會被他們拿去。絞殺充其量,只是一個衝鋒陷陣的角色,一顆被利用的棋子。興許他們早在絞殺身上,埋下了控制的暗手。
「香愁……」
這樣的結果確實令人絕望,我所作的一切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徒勞,我開始有點理解龍蝶當年的失落。
「你以為我需要像你那樣,選擇吞噬對方嗎?不,我根本就不需要啊。我需要的,是你慢慢地變成我,變回前世的龍蝶,自然而然地合為一體啊。」
丁香愁凄婉的笑容;十六年後我會轉世回來;格格巫說,每一個人都隱藏了兩個自己,先破后立,合二為一;幽冥河濤聲如雷,洶湧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呼嘯打來……
不知隔了多久,或是多少天,在這裏,時間以無法察覺的方式流動著。龍蝶突然問道:「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後悔嗎?」
大成的情慾之道需要自如掌控所有生靈的情慾,甘檸真也不能例外。我如果心軟做不到,就不可能真正圓滿。
「我是我們。」我掉過頭,拼盡了龍蝶和我所有的希望,拼盡了前生和今世的執著,奮力向前爬。
笑聲震得整個精神空間都在動蕩。
我向著白光衝去。
「是啊,你也只剩下我了。」龍蝶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道,「這最後的半步,你我都已無法選擇了。」
「我會喚醒我自己!」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麼可能給你同歸於盡的機會呢?」從我口中,發出龍蝶妖異的聲音。生死螺旋胎醴不緊不慢地運轉,肉身的控制權已然落在了龍蝶手中。
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爬動時的聲響。
我沉聲道:「龍蝶,你成為我踏出巔峰的最後半步,也算雖敗猶榮,死得其所!」心鏡覆蓋龍蝶,殘餘的魂魄如同冰消雪融,徹底失去了抵抗力,以驚人的速度湧入我的魂魄。
這是最艱難的一步,我若強行為之,只會落於下乘。但我巧妙藉助了碧潮戈的死作為契機,順理成章地入手甘檸真,走完這無比關鍵的一步。
「不!」龍蝶臉上第一次露出失態的神情,瘋狂吼道,「我們會一起死的!」
我伸手扶住她,像是扶住一朵折斷的雪蓮,眼前恍惚掠過了另一個影子,一個纖柔凄迷,結著丁香般淡淡哀愁的女子,緩緩躺倒在寂寞的深巷裡。
「但你沒有,你做出了和我一樣的選擇。」
「若是林飛從未改變,那麼我這幾十年,豈不是白活了?」
乖女兒很聰明,意識到了自己可能為他人做嫁衣的結果。魔種大成之際,她本可脫離我而去。但她選擇了救我,並將煞魔本源融入我的魂魄,以退化成魔種的方式,巧妙地擺脫了域外煞魔為她安排好的道路。域外煞魔的計劃功敗垂成,必然會對絞殺這個背叛者展開追殺。」
霎時,我和絞殺心神互通。原來,乖女兒通過我對魔種的精神烙印,勾動我沉淪的意識,從龍蝶的魂魄中硬生生地把我挖了回來。
偶爾回望,龍蝶和我的距離仍未拉遠。
龍蝶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我淡淡一笑:「昨天的我,自有昨天的執著,怎能因為今天的失敗,就否定了過去的我?若是如此,人生永遠只剩下後悔。後悔當時沒有多一點勇氣,後悔當時沒有努力修鍊,後悔當時錯過了唾手可得的選擇……」
四周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如同置身在一座空曠死寂的墳墓中。
我沉默許久,道:「莫非你甘心接受現在這個結果?」
龍蝶,你看到了嗎?
龍蝶哼道:「即便絞殺得以重生,也處境堪憂,遲早會迎來域外煞魔無窮無盡的追殺。相傳域外煞魔暗中監控了無數世界,無論她逃到哪裡,都躲不過去的。」
無論缺少哪一個,我的生命都不會圓滿。
但他們並非我向前的力量。
「當年,我坐視丁香愁死在楚度的手裡。今天,你親手毀掉了甘檸真的一切。」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還沒有死嗎?龍蝶又去了哪裡?我沉睡了多久?目光所及,四下里空空蕩蕩,虛無一物。無論是絞殺、月魂還是螭,彷彿都徹底失蹤了,再也無法感應得到。
龍蝶怔怔地望著我,彷彿僵住了。許久,他仰天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聲。
唯有自殘,才能使龍蝶有所顧忌,一旦這具肉身消亡,龍蝶也要被迫與我同歸於盡。
「我說過,這最後的半步,你我都已無法選擇。」這是龍蝶的聲音,遙遠又近在咫尺,是從我口中發出的。
意氣風發、自命不凡的龍蝶,在北境闖蕩一生,最終虛耗光陰,一事無成,只能將希望寄託于另一個重新開始的我。
一個月,一年,恍惚過了很多年,我一刻不停地向前爬,重複著這個簡單而又枯燥的動作。驀地,我聽到龍蝶乾澀的聲音,像是覆蓋著厚厚的塵埃:「你到底在做什麼?」
各具神妙的數百種秘笈,最終還是讓我練成了。不知不覺,我臉上露出笑容,於此刻,我終於明了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對我的意義。
我心頭一震,失聲呼道:「絞殺怎麼了?」
濃郁的血腥氣忽而轉化為陣陣異香,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花苞層層綻放,露出盤坐花蕊的一個奇異血影。血影嬌小玲瓏,流光溢彩,正是脫胎換骨的絞殺。
我凝視著他飄散的身影,搖搖頭:「你說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恭喜你了,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你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可以恣意操控,真正凌駕于情慾之上,補全了道心的最後一塊短板。」心神中傳來龍蝶的聲音,冷得像萬年不化的酷寒冰層。
我沉吟半晌,豁然醒悟:「絞殺的種子被植入北境,原本就是某些域外煞魔安排好的計劃。目的是等待天地破滅之際,利用絞殺,吞噬北境的意識和本源。而那些色慾天的天女,應該早已被域外煞魔操縱,成為它們悄然伸向北境的觸手。一旦絞殺在北境進化,天女們就會自動成為絞殺的養料,幫助她成長為最頂級的域外煞魔,從而吞噬北境。
精神核心中,只剩下一個魂魄光芒萬丈,七爪騰躍,雙翅翻飛,眼睛中閃耀出灼燒的烈焰,已然分不出那是龍蝶的魂魄,還是我的了。
龍蝶冷冷地看了我一陣,道:「你的運氣真是好得逆天,域外煞魔都願意為了你捨棄自己。」
「從我施展寂眠力的那時起,我就沒指望過別人來將我喚醒!」
循聲回望,龍蝶仍舊在我身後,原來,我並未爬出多遠。
那樣充滿屈辱的動作,如今回想,原來也有生命的尊嚴。
「醒?」我忽而意識到,自己的魂魄過於孱弱,以至於施展了寂眠力后當場昏迷。換言之,哪怕是再虛弱不堪的魂魄,也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不會被困在這裏。」是我在回答,又好像是檸真這樣說道。一片漆黑的怨淵里,我望見她明亮而溫柔的眼睛,告訴我:「你從來都不會放棄。」
向前爬,我告訴自己,不管要爬多久,希望是不需要時間的。
那就是彼岸。
「這一生,我從不等別人來將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