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奇愛歷險》第一部 悶棍與冰霜新星

二、探監

第一部 悶棍與冰霜新星

二、探監

但是到了最後,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吉恩,十二年前你站在桌子上,說,嘿,弟兄們,參加刺客培訓班,為國效力!」
幾乎是會說話之後她就加入了唱詩班,五歲就已經為仙都的人們所喜愛、所談論。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她就在大教堂作為最重要的聖童接待貴客,跟隨教皇出席幾乎所有的重要儀式。十五歲的時候,教皇就宣布她成為神聖祭司,代行聖職。這幾乎就是宣布她是教皇的接班人了。可是她到今年也不過十七歲。
然後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似乎心中充滿疑惑:「你的背影很眼熟。」
「那好吧。」她說,「等下你用脖子玩繩子的聚會我就不參加了。」
她問:「你幫了我的忙,臨死前不要我幫你什麼作為回報么?」
我嘆了口氣:「你說的對。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徹底。解剖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不過我還有些遺憾,希望在死前滿足。」
我鼻子都氣歪了,喝得也不少:「我……沒罪。就算我有罪,頂多是喝醉。就算你為我祈禱,也幫不了任何人。哈哈哈……」我將酒瓶子高高舉起,開始第二瓶。
吉恩突然捂著臉哭了,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她的書包,我看見裏面有一根雷管,還有刀子和鋼銼。
她渾身一顫,劇烈地哆嗦起來。她的臉色從蒼白漸漸變得紅潤,她轉過身,眼中閃著淚光,用奇異的聲音輕聲說:「嘿,神勇無敵小密探!」
難道我告訴她文聯主席剛從這裏離開不成?我咳了一聲:「咳,人生下來就很累。」
仙都廣場是王國首都仙都城最氣勢磅礴的地方,就在城門入口。在寬闊的橋樑廣場中央,正對城堡大門和山牆,噴泉和水道環繞,廣場四周矗立的都是極其宏偉的巨型雕像。
珊珊是我不得不認識的朋友,我為了初中畢業曾經每天都掛著傷。她是學醫的,醫學院是大教堂的下屬機構,歸教會管轄。總是她負責給我治傷。理論上講,這樣的朋友不認識才是最安全的。看來勞瑞娜的出現絕非偶然,珊珊已經是非常有名的高級醫師,就在大教堂進行救死扶傷的工作,她一定在教皇那裡為我求了情,但是教皇說沒戲,所以她就退而求其次——謀上了我鮮活的身體器官。
原本乾淨的街道四周貼滿了廣告和海報,大意基本相同:朋友,您有沒有恨過誰?XX牌毒墨水、軍用辣椒粉、超級粘合劑外加牛皮紙,是您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必備良品。
我心裏喜歡一個人,而我的身體屬於另一人。這兩者都不是她。她是給我包紮傷口的人。不管我受什麼樣的傷,她都能給我治好。有一次我割到手,她從四百多裡外跑回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她總是默默地等待。我也等,等她讓我出院。
我無語,和我買墨水、辣椒粉幾乎是一條路線。難道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我猶疑道:「我像吟遊詩人嗎?」我得承認,善於小偷小摸這一點,我和吟遊詩人有共性。
他說:「是太近了一點。本來我們設計從精靈國首府永生森林出發,跑到大陸最南端的地精都市普爾斯馬特城,再坐船回東部經過侏儒現代城……那樣可以取得最佳的宣傳效果。」
他說:「這您不用擔心,把您燒成灰的過程中我們準備了二十四個跳舞的小妞,以免等待時間過長大家不耐煩。現在節目正在加緊排練中,即將點燃您屍體下面柴堆的長跑健將已經在凌晨舉著神聖的火炬從臨鎮出發。」
「誰呀!」我喊了起來,我現在很想知道怎麼能拒絕訪客,但是那個小鈴鐺看上去沒有那個功能。
「去去,誰要你死!」她拿出一大疊紙,不是授權合同,是信紙,「省省吧,你的命一錢不值。趕緊,把給無面者和風蛇的信重新寫一遍。」
她慷慨激昂地陳詞,毫不吝惜地誇讚,不給我清醒的餘地;而她一旦成功將成為風雲人物,直接以無堅不摧的美貌和犀利的文字挑戰精靈一族最高榮譽——月之女祭司一職。那只是第一步,月之女祭司也就相當於個把軍區首長,而文學是不分國界的……
她咬牙切齒:「我給你一個半小時!」
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一個人?她就是那個人。
木工兄弟會的主席親自跑來問我:「您對這個檯子滿不滿意?」他用手一推開關把手,絞架下面的翻板開了,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那裡晃來晃去。我將從這裏一腳踩空,用脖子表演盪鞦韆的絕技。
我說:「哦,那麼長時間,太痛苦了,觀眾們會沒有耐心的。」
我只是想占點兒便宜,看她說得這麼高興就跟著點頭就是了,我已經不知不覺拉住她的手:「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壯烈,絞死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不過我還有些遺憾,希望在死前得到滿足。」
「哦!」我不知道我還有這方面潛質。早知道去學文了。至於吟遊詩人,我記得是早先對文人的職業稱呼。那時候職業文人就是吟遊詩人,混得都很苦,寫稿子掙不到錢,大家餓到沿街賣唱來推廣作品,順便採風的時候做些小偷小摸,以免衣服都沒得穿。
我就知道珊珊喜歡我的眼睛。她給我包紮傷口的時候有意無意經常說,她喜歡我的眼睛,烏溜溜的——眼睛,充滿痛苦的——眼睛。
我伸手,勞瑞娜將表格遞上。我看了看,像受到驚嚇的狗一樣縮起了前爪,有一種慾望想要在地上打滾。這是什麼?真是觸目驚心的一瞥。上面列有:鼻子、耳朵、牙齒二十八顆、心臟、肝臟、脾臟、胰臟、腎臟、毛肚、大腸數米、小腸數米……最讓我喘不過氣的是她要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好,視力敏銳,即使夜晚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書上的小字。
「請長話短說。」我很急,我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發展點兒別的。
我們都很平靜,我目送她離去。我想平靜地目送她離去,在心裏不停地祈禱。
從我的聲音她似乎猛然想到了什麼,但是沒有說出口。她咬咬牙,點了點頭,臉色很不好。
叮鈴……
「珊珊·弗勒?」我無力地說出這個名字。
她很困惑:「怎麼會那麼累呢?」
我對他們的輕率表示不滿:「臨鎮是不是太近了一點點?」
門很不顧忌我的情緒開了,我輕蔑地瞄了一眼,準備將來者劈頭罵出去。我要死了我怕誰?
「不用,應該的。」
「喝酒!」我一扭頭從鏡子里看見唇印,趕緊假裝喝酒將臉擦擦,「我很累,臨死前想休息一會兒。」
她繼續說:「其實按照你的計劃你應該是英雄。這麼多年裡,從來都沒有人敢跟妖怪們打交道,軍情局一直在尋找殺死它們的機會,我也很詫異,居然有人想用這種法子試圖殺死它們。但是我想,那不一定就行不通。你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沒有許可權救你出來,頂多幫你驗證這個夢想。或許在你死後的一兩個月,能夠為你平反。」
「真的?」她轉過身,突然問道:「剛才出去的那位文聯主席奉獻了多少啊?」
「廢話,我是你師姐。」
「不行!」她純真,但是畢竟不是傻子。
「我都要死啦!」我喊道。
「對,原罪!」我不耐煩地問,「既然是原罪,你又來做什麼呢?」已經喝醉的人不喜歡研究哲學,半醉的也不行。何況,這簡直就是要我低頭認錯。任何試圖要我低頭認錯的人我都準備在酒後向他咆哮。
「為什麼要這麼說?」勞瑞娜沒和罪犯打過交道,更沒有跟喝醉的罪犯打過交道,有點兒緊張。她實在太過純潔,太過天真,至少看起來如此。
我四歲就父母雙亡,但是又不肯去孤兒院,守著父母留給我的房子度日。在這個世界,我煢煢孑立,偶爾有幾個朋友,也都是珊珊這樣的朋友。珊珊至少記得我,她從小就開始用紗布纏我的頭;那些矮人兄弟們恐怕早已喝醉了,不知道倒在什麼地方。他們要到明年南瓜酒出窖的時候才會發現我被人勒死了。
時間真是過得很快。臨走的時候她說:「你是流氓。」
我開了酒,一個人很想狂笑。我拿起酒瓶對著高高的透氣窗戶:「主啊,賜個妞吧!」
然後她突然親了我,說:「我第一次這麼荒唐。」她夾著那些文件,低著頭,兔子一樣跑了。吟遊詩人?哈哈,我刺客沒做成,作為吟遊詩人而死也不錯。
門一開,竟然真的是美女!進來的是一個皮膚很白的精靈女子,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羽毛筆,是精靈龍羽,色彩繽紛雅緻,憑這根羽毛筆,就能證明她的來頭不小。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單身牢房條件會這麼好了,那不是為犯人準備的,是為來訪的人準備的。犯人死就死了,但是來訪的人不會死,她們會出去說監獄很糟糕,一點兒也不人道,不高興的時候還可以以此為借口,打監獄看守人員的耳光。
我點點頭。
「嫁給我吧?」
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夠周到,我點頭,已經不能再周到。我幾乎可以看見這位木工兄弟會主席跟大檢察官共同計劃美好明天,一起分錢,花掉國家公款的景象。曾經有人說木工兄弟會是一個邪惡的組織,我不信,現在我信了。
我有些意外:「我本來就是賊,刺客和賊是同義詞,初中沒畢業的刺客區別就更小了。」
「你要不要把你的器官捐給教會?」她的大眼睛眨呀眨,一副很認真、很認真的樣子。
我啞然失笑:「你把拯救我的靈魂當修行啊?那真是失敬了。」我翻身坐起:「你說吧,怎麼拯救法。」
「我要走了。」她落寞地說,「你自己保重……」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很誠實地告訴我:「祈禱無法從絞架下留住你的命。教皇說了,你的命我救不了。這是宿命,是原罪。」
她是軍情局下屬軍情七處諜報行動署的首席執行官,除了名叫吉恩·朗斯頓之外,關於她的一切都屬於國家機密。我在學前班心裏想著做毛賊的時候,她已經是刺客;我讀刺客小班,學習打悶棍的時候,她已經是有名的美少女殺手,現在是殺手中的殺手。她在軍情局有一間專門屬於自己的更衣室,任何人的照片出現在她的衣櫃門內側,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
「暗地裡不行,名譽上也不可以。」她說得很堅決,「我是神職人員,這是褻瀆,只會增加你的原罪。」
我嘆了口氣,放下酒瓶,對著她擺了擺手,醉醺醺地說:「我要是不倒霉也就沒罪,你也就不用為我祈禱。究竟是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我想你還是知道的,要不就不會跑到這裏來了。你知道我是無辜的,對吧?但是就算你為我祈禱了,依舊是該流鼻涕的流鼻涕,該流眼淚的流眼淚,手上粘著牛皮紙信封的還得粘著。真要祈禱,就直接為我祈禱不被絞死吧。」
我仔細看她幹活兒,兩邊封口都設計了觸髮結構,一片薄如蟬翼的引發裝置里不知道究竟放了什麼,她將那東西疊到信紙里,小心地揉了揉,以免別人能通過手感判斷出來。過程和用料都太複雜,不是我這初中沒畢業的蹩腳賊能看懂的。不同的對象她使用了不同的配料,妖怪們都很狡猾多疑,她將信偽裝得一點兒也看不出毛病,聞也聞不出來。信送到的時候,拆信觸發反應,傷害性才達到最強。這幾個信封才是做得費勁死了,要結實嚴密,還要禁得住腐蝕。
我開了一瓶酒,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誰知她走後連一分鐘都沒有,小鈴鐺又「叮叮」脆響起來。甬道外面的獄卒喊:「有訪客!」
所以說,那是文人在迫不得已的年代不得不從事的職業,真的有必要復興嗎?現在用花體抄幾句精靈詩挪一挪發表在牛城晚報上,或者編一些花邊新聞,稿費都是夠嚇人的。就連打魚的都寫了本自吹自擂的自傳,描寫漁民的生活,在街頭熱銷。在這個筆法如同風雲雷動的時代,還有什麼字不好賣的么?
我說:「太高了。」
「好,我希望您能加入我個人成立的精靈詩友會,這樣您就可以作為當代富有影響力的吟遊詩人被弔死,而不是像一個賊那樣被弔死。」
「你在幹什麼?」
那個人我認識。
她突然嘆了口氣。
叮鈴鈴鈴……
不想寫也得寫。不為什麼。因為她是吉恩。我苦笑,花了些時間把信寫了給她。「檢查一下,這樣行么?」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琢磨我說的話。「你說的有道理,但是你還是有罪。我是來幫助你的,我將為你祈禱,為你的靈魂贖罪。」
我問:「為什麼木匠也跟我有關係?」他們就帶我參觀了如今的仙都廣場。
來的是光明大教堂的美女小牧師勞瑞娜。雖然年紀不大,但其實她已經接近高階祭司的行列了,教皇有意對她進行栽培,她自己也很努力,來過仙都的人很少有人不認識她。她就是大教堂的小天使,有天使的嗓音,天使的面孔,天使般純潔的心靈。
在她的雕像下面,木匠們忙著給我造絞刑架,而我自己在看著他們修。工程很大,因為檢察院給了很多錢。我將在本城最繁華的地方被絞死,因為在這裡能讓比較多的人看著我死。
她說,她會永遠為我的靈魂祈禱。
她接過去看了看,沒什麼問題。首要的就是我信封的字跡,對於這個計劃來說,妖怪們只要拆信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我寧願已經被人勒死,也不願意讓她看見我這麼倒霉的樣子。我咳了一聲:「咳,吉恩,你看上去還這麼棒。」
我跟每一個人說,嘿,我是無辜的。一路上,我跟新來的法警說,跟半身不遂的郵遞員說。我還看見幾個遇難者,在我心目中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但是他們所待的區域掛著一塊牌子——受害者及其家屬席位。他們特彆強調這不是天災,是人禍,而且保險公司一樣拒絕賠償。
她太傑出、太漂亮了!她是我畢生的追求,我的夢想,是我每個夜晚睡夢中的公主。我瘋狂地喜歡她,崇拜她,暗戀她,為了她我才當刺客,只為了能偷偷地看她,畫她的肖像。
我不能逃走。我走了,吉恩就完了。或許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我是個很固執的人,有時候還很愚蠢。文聯主席還等著我的死出名,珊珊還翹首等著我鮮活的器官。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幹什麼。我一直在任性地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不用大腦好多年。
「長話短說。」她神情有些激動,「我看了您寫給風蛇的信。一位充滿正義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你也認識呀。」她很興奮,我很無奈。
「應該的。」
我倒是覺得名譽什麼的都無所謂的。吉恩她能在這時候頂風來見我,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文學,不分嗎?我暗自表示懷疑。
口號她都想好了:為文學而冤死的第一人。然後她會在我的墓志銘刻上:你的筆如利劍,勇敢地前進吧,我的朋友!
「自我介紹一下。」她拿出介紹信,是一片很大的橡樹葉子,「我是高等精靈文聯主席蘇菲。」
這個客人我倒是見過的。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嗯。」我們都是刺客,不需要婆婆媽媽。我猜她立刻就要出發去執行這一千年以來最危險的任務,不然她何必在我這裏糊信封。聯盟郵政局不會有人去送信了,她得自己去送。很可能我死後第二天她就跟上。刺客就是這麼危險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而且沒得選擇。
我望著眼前被她指使來的小姑娘。
所有的信封都封好了,她才鬆了口氣。
她凝望著我說:「我來找你,是因為你奇妙地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你很像他,但你畢竟不是他,他很優秀,你太笨了。他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他比我厲害,是高手。」
我說:「喔!」眼睛卻盯著她的大腿。看一眼少一眼了。
時間過得很快。臨走的時候她很傷心。
我說:「我都快要死了。」
他說:「那就不是絞刑,是坑殺咧。我們秉承檢察院的美意……」他說著嘬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膩,我認為我來之前他正在吃燒雞。他給我看他簽的合同,看上面的達標要求,說:「要您死得富麗堂皇,死得高高的!先用繩子勒,然後直接架上柴火燒,最後將您的骨灰撒進江河,與仙都的大地同在,成為不朽,盡量讓更多的人都能夠看見。」
她拿出一份文件,我幾乎氣暈過去。
她從書包里拿出藥劑,開始小心地裝信封,別提多小心了。她的書包里有個小天平秤,她用鑷子夾住砝碼,將一些無色的藥粉秤量好,用一層明膠塗在信紙背後。她不用防毒手套,做那樣的事別提多危險,但是她眼皮都不眨一下,手穩得就像是一部機械。然後,她開始用麻線設置信口的機關。
那一年我六歲她八歲,我還屬於溫室里嬌嫩的花朵,她已經號稱國字頭美少女殺手,出過四次任務殺了六十四人,其中四個是一級通緝犯,二十六個是二級通緝犯,還有三十四個不小心路過的變態大叔。他們死的同一原因都是想領她過馬路。她討厭中年大叔。
他們都坐在輪椅里,像白痴一樣流著口水,用惡毒的眼光看著我,對我豎起中指。他們的妻子、二奶和小姨子一起對我吐口水,吐得我像丐幫幫主,她們還用偷偷帶來的蔬菜打我。
鈴聲透著暴躁,響得很不耐煩。
「我太熟了。」
他說:「不這麼高吊不死。」
牢房裡有個小鈴鐺和外面連著,在屋頂的吊燈旁晃來晃去。獄卒在甬道外面喊:「有客人!」我趕緊在沙發上坐好,翹起二郎腿。
或許是從小就生活在教堂的緣故,她和外界缺乏接觸。她實在很天真,樣子純純的,一頭金色短髮,穿了件雪白的襯衫,下面配了條杏黃色的裙子,在整個光明教會,只有她可以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她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主要是對我臉上的口紅印子表示懷疑。
我永遠都記得我學前班最後一年的時候,她在熱身舞會上跳上桌子,掀起自己的裙子說:「弟兄們,參加刺客培訓班,為國效力!」
我說:「那算了吧。不過你的口號和墓志銘我都覺得在哪裡見過。仙都廣場有個什麼雕像底座上好像刻過『你的心如利箭』什麼什麼的。」
她們的情緒我可以理解,生活嘛,總會有大起大落。但是,我真的是無辜的……
無數種奇怪的念頭一起升起:褻瀆,奉獻,純潔的吻……
我說:「是你要死還是我要死?再低五米無妨。」
還有人比我更倒霉么?
「咳。」我簽了捐獻文件,「一個小時。」
她說:「暗地裡不行,名譽上也不可以。」
一個精靈仙女的雕像底座上刻著紀念她的銘文:「你的心如利箭,勇敢地前進吧,我的朋友!」短短的幾句話擁有強烈的渲染力,立刻使人置身於傳奇色彩當中。最末有帶括弧的小字,不仔細看不容易發現:愛國女子,仙都692年死於車禍。聯合署名的是交通部長、農林局長、出租馬車聯合行會會長、商會會長、內閣議員……我的上帝,她少說和四十多位官員有關係,難怪已經可以稱為愛國。
不過那些膀大腰圓的騎士不這麼想,他們說時間到了,我說想再待一會兒,他們不同意。他們強行拉我的時候一點兒技術含量也沒有。我被關回牢房,但是這一次換了房間,沒有歡呼,沒有夾道歡迎了,是個很幽靜的單人房間,甚至警衛都在很遠的甬道口外把守,不會有任何騷擾。典獄長告訴我,這是頭號重犯才待的地方,不光要罪行累累,還要很有面子。
想不到那鈴鐺又響了。
「吉恩。」我尷尬地對她說,「你要我去死的話,我就立刻為你去死。」
她想了想改口說:「那好吧,一個鐘頭,隨便你占點兒便宜。」很顯然,關於抄襲的輿論對文人的威脅很大。她決定做一點兒小小的犧牲,反正我馬上就死了。
我苦笑。每個女人的心裏都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影子,如果不完美,歲月會幫忙變得完美。落魄的我跟她心裏的影子毫不相稱。
我瞅了一眼,然後出了一頭冷汗,幾乎是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漲紅了臉。她是我的偶像,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永永遠遠最好的!
「用你即將淪落的身體幫助更多的生命承載靈魂吧!珊珊醫師告訴我說,現在已經有辦法保存鮮活的器官並且為受傷的人更換。這樣就算你死了,你生命的意義依舊存在。成功的關鍵只在於臨終前無私的奉獻,人的一生一輩子只有一次這樣無私的時刻。我想,這就是最好的消除原罪的法子。」
「您是文豪!」她激動地說,「您不知道此舉的意義。這將引起人們對文學藝術的高度重視,使吟遊詩人這個行業獲得新生。」
難道她還不明白我已經身不由己么?她得不到我的愛,也要得到我的心,砰砰跳的那顆心,用手術刀,用防腐液和生理鹽水。瞧她的架勢,她恨不得拿走我的全部,回頭用木頭搭個架子把我放進去,那就是另一個我。
他繼續說:「但是檢察院不同意,主要是大檢察官本人不同意,她說晚飯後必須絞死您。這樣還能搞個篝火晚會,最高檢察院為此還特批了一百個禮花彈,哈哈……」
「這不能怪我,你們幾個當時在場,嘿,幫我說句話啊!」
但是我知道珊珊不會來看我,不會來見我最後一面。我們之間有一些不是誤會的誤會,兩個人都不夠坦誠。
她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這雙眼睛非常清澈,充滿了期望。她膽怯道:「你到底願意不願意呢?」
「是什麼?」
我嘆了口氣,說:「那豈不是要我白白奉獻啊。」
我很累。雖然覺得如今有很多幸福的感覺可以在黃泉路上慢慢回味,但是我很累。
「不!」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世界崩潰了。她把我忘了,壓根不記得我。而且我不想寫信,不是因為寫信我能蹲在這裏么?
我拿著那把三角銼腦子裡空白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放了回去。
「您請便。」典獄長臨走時說,「喝醉了自己不覺得痛苦,如果能發發酒瘋,我們也會覺得絞死您的時候很有看頭。」
我看了看屋子,有點兒陰暗,因為只有一個高高的天窗。除此之外就很不錯了,有廁所,有沙發,有小書桌,地上有塊漂亮的地毯,還有一箱酒可以隨便喝。
我微笑著,和她握了握手:「一路順風吧。」
「我把這看作是對自己的修行。」
她還沒有察覺到:「您說!」
「不行。」她察覺到了,把手抽走了。
一大群人一起湧上來圍著我說,我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你得死。因為現在經濟不景氣。你死了就是大新聞,可以創造很多就業機會,從檢察院的就業新名額、醫院,一直到木匠都有活兒干。保險公司強烈呼籲剷除此國賊,那些墨水、辣椒粉和粘合劑的生產廠家一致要求我死,連牛皮紙的廠商都說我有罪。
不過我是單相思的。
我聽見她逃命一樣從甬道里跑出去了,腳步聲還一直不停地回蕩。
我笑笑,我也說不出口。
她漲紅了臉,頓足道:「我走了。」
這個壞蛋!
「喂!」我哈哈大笑,「回來,我給你簽。」
她認為我崇拜她是理所當然的。
「可不可以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