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她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他臨終前我就在身邊。」

蓋俊靠著車廂，雙眼注視著青蔥的山嶺，手中鞭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揮舞著，道邊不知何時出現一輛緩慢行進的牛車，蓋俊淡淡的斜視，便又將目光挪回青山，再沒看一眼。

有人說剛才那場大雨是天地之悲公尚也，眾人深以為然。

「天意嗎？」

「他……他可說了什麼？」少女迫不及待的問出，眼中滿是期盼以及……惶恐。

陳琳字孔璋，年約三旬，詩、文、賦皆精，才華橫溢，他和臧洪交情非同尋常，廣陵陳、臧兩家世代姻親，關係極為複雜。

「師姐……」蓋俊情不自禁的輕呼。這少女與前世暗戀之人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由於不知道的原因連夢中也無法回到前世，自然隔絕了對她的想念，唯一一次夢到她還是身著古裝，而眼前這位少女無論衣著還是打扮與夢中分毫無差。

「臨走前……就為你再彈一曲你最喜歡聽的《秋風詞》吧。」

送葬那天，烏雲密布，滂沱大雨從雲層灑落下來，將道路弄得泥濘不堪，陳嶷靈車數次陷入泥坑，嚴重延緩了送行速度，遠方隱約的山脈竟變得有些遙不可及，抵達時已是兩個時辰后，眾人無不滿腿泥漿，疲憊萬分，這時雨勢漸小，淅淅瀝瀝滋潤著大地萬物。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你知道我為何停留這些時日嗎？那是因為再來看時你將不知是多少年後……」

之後蓋俊連續三天往返陳家與陳嶷安寢之地，此時陳家吊者盡散，只剩下他一人。這日他默默收拾了行裝，駕著馬車離開陳家，起程返回京都前，他決定最後再去看望好友一眼。

伴隨著低沉而憂傷的清唱，琴聲淙淙錚錚而合之，悠揚婉轉，聲聞青山。

車輪轆轆，顛簸向西，初時路上還能見到些人，隨著陳嶷安寢之地臨近，行人越加罕見，至後半程，曲折而寧靜的大道，只剩下一輛馬車孤零零的前行。

「怎麼辦？我該不該追上去？」

一個陳家守墓人的聲音陡然而起，把蓋俊拉回現實，他不滿地看過去，頓時一驚，雙眼射出異樣光芒，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豁然而起，以致平日視若珍寶的「悅己」摔落在地也毫無察覺。

祭奠之後，人群漸離，連臧洪也隨張紘、陳琳返鄉，為了送好友遺體回家，他輕易地放棄了前途，現下唯有在家等待重新出仕的一天，不過蓋俊從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悔意，重新來過，他相信臧洪仍會如此選擇。

「你是何等身份？公尚即使長埋地下，也有大族早卒女郎與其冥婚、合葬。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

二諸葛一名珪、一名玄，蓋俊隱約記得後者名字，料來不是諸葛亮的父親就是叔父。他沒有對二人太過熱情，一者諸葛亮尚未降生，二者雙方年齡差距甚大，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做忘年交，三者便是他不需要，他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資格。

「嗯。說了你們之間的往事。」

蓋俊、臧洪很快離開陳嶷停棺之所，因為大兄張紘來了。

蓋俊對陳琳當然也不陌生，作為袁紹首席筆杆子，官渡之戰一篇《檄文》曆數曹操罪狀，詆斥及其父祖，嚇得曹阿瞞連頭風病都好了。廣陵陳氏與琅邪陳氏別居兩地，卻一脈相承，這次他就是代表廣陵陳氏而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幾乎使他無法呼吸，猛然發覺原來他對她的思念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相反更加熾烈，只是被埋藏在心底最深處，也許碰不到眼前少女，他一輩子也無法觸發這份思念，而他偏偏碰到了。

張紘臉色同衣著一樣蒼白，雙眼充滿疲憊、哀傷，感嘆道：「年後我還收到公尚來信，誰曾想……失公尚，非只陳家之痛，亦為琅邪之痛、徐州之痛！」

目送著陳嶷遺體緩緩進入墓中，蓋俊仰起頭，任雨水打在臉上，再也分不清那些是雨，那些是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到了山腳下，把馬車寄存山下民家，他懷抱素琴徒步走上迤邐的山坡，心中刺痛依舊。來到陳嶷墓前，對幾名陳家守墓人的行禮，他略一點頭，旁若無人的坐在墓碑下，望著悠悠白雲，半天也不發一言。陳家人顯是習慣了他這副樣子，遠遠散開。

無論前世抑或今生，他都是首度嘗到失去親近之人的滋味。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蓋俊一番天人交戰，咬了咬牙，又加快了腳步，轉過一道盤山路，就見少女摟著一個孩童坐在大杉樹下失聲痛哭，那孩童一邊陪著哭泣一邊口呼阿姐。

「這少女是公尚的——」

蓋俊與張紘相識不短，熟悉無比，後世與他合稱「江東二張」的張昭則尚是首次見面，張昭僅二十有四，身姿卓著，清雅秀逸，年遜張紘五歲，名猶在其上，與琅邪趙昱、東海王朗齊名，並得到名士廣陵陳琳等人的賞識。

陳姓是徐州大姓，下邳陳也有陳珪、陳登父子趕來，毋庸置疑，又是一對歷史名人。

「屆時……你不會怪我吧？」

「公尚……」少女輕聲呢喃，目光迷離，表情哀婉。

蓋俊暗嘆都可以組建一個國家的三公九卿班底了，徐州人才之盛至於此。

「畢竟……那可是亂世啊！」

似是聽到了腳步聲，她淚眼朦朧的看向他。

蓋俊方才被攝住心神，直到追出甚遠才堪堪反應過來，略一躊躇，止住腳步。

「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你怎地不聽？」

陳嶷雖身在京都，常年不歸，然名聲在徐州異常響亮，奔喪者絡繹不絕，幾攬一州之精華人物。

「我是公尚好友……」

蓋俊撫碑喃喃說道：「公尚……我要走了……」

少女越走越遠，眼看就要不見，蓋俊驟然清醒，踉蹌著追去，連「悅己」也不要了，留下諸陳家守墓人面面相覷。

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活著的人依舊還要活著！

「陳郎君……」少女聞言泣不成聲。

而他選擇的那條道路以後無疑將會失去更多，也許那時他將不再像現在這般痛苦……

「我……只想來看看他……」說話的少女年約十八九，淡素色長袍緊緊裹住嬌軀，面似桃花眉如柳葉，美目婉如清揚，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點點淚珠，楚楚可憐的立在那。

臧洪情難自禁，悲傷痛哭。

少女聽罷身形搖搖欲墜，悲泣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