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規則的力量
第三章 小耗子歷險記（下）
等他們趕到西華門，戰事已進入尾聲；不過，這裏的情形卻很詭異，以至於連石閔、李農都呆住了。因為，他們心目中認定的元兇——新皇石鑒，正親自督戰，與蘇彥部悍民軍夾攻李松、張才。
李農澀聲長嘆，他明白石閔的難處。
張才據守金明門正自吃緊，一見石閔從身後殺來，二話不說，扭頭逃進深宮，他麾下士卒隨之潰散。
「殺！」隊伍正中，一個黑臉中年騎士挺槊大呼。上千士卒大聲應和，呼號著殺向城門。
蒲洪哈哈大笑。稍傾，笑聲一頓：「昔日大和尚與南和張氏有些心結，如今，張太尉與老苻洪休戚與共。佛尊者此去鄴城，還請解開此心結。」
距離來時不過五天，鄴城卻像換了個天地。天將午時，昔日熙熙攘攘的東西直道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周圍一片死寂，大街小巷，空空蕩蕩，彷彿荒漠一般。
過了幾道冰面，眼前一變，一個個堡寨星羅棋布，一群群牲畜悠閑漫步。這裏雖然沒有城池，人煙卻極其稠密。
呆愣之間，殿前忽地響起一聲怒吼：「石苞！受死！」石閔旋風般殺出。原來張才、李松帶走了六七千人馬，石苞身邊只有三兩千人了。石閔自然沒將這點人馬放在眼裡，趁隙殺了出來。
蒲洪一悟，失聲笑道：「老蒲洪愚鈍。這個『苻』字，只怕要一段時日才能習慣。」
「啊！」儘管早有耳聞，蒲健還是驚訝出聲。
「小耗子！」城樓之上，孫威還是注意到了這一幕；午後他將此事稟明了石閔，石閔隨後派張艾前去肥子傳令。
「這是通關竹符。有了它，新義軍可在大趙轄地暢通無阻。只要關隘守軍不想謀反……」石閔將一個雕刻的凹凸有致的竹節交給小耗子，道：「某命你傳令石青：半月之內，新義軍必須趕赴鄴城聽用！你可記好了。」
老蒲洪油光滿面，宛若屠夫，此時卻合手誦佛，虔誠無比。「佛法無邊，光照蒲氏……」
小耗子咽了口吐沫，隨後使力咳嗽了一聲。脆生生的聲音四處回蕩，嗡嗡不絕，聽得人更加心悸。小耗子識趣地閉上了嘴。
佛圖空合手宣佛，寶相莊嚴。「單于放心，此去鄴城，和尚必為單于廣結善緣。」
雷弱兒攔住他，道：「世子。大將軍和佛尊者有事協商，不讓他人相送跟隨，世子你看……」
「抓到樂平王了……」石鑒正說間，東邊爆出一陣喝聲。
從西華門出來，沿著宮牆和西苑高牆夾道行了百步，一隊騎士匆匆趕來，卻是王泰。覷見石閔，王泰滾鞍下馬，匆匆行了一禮，便急聲問道：「大將軍。出了什麼事？」
周成答道：「我和蘇彥兵分兩路，我攻金明門，他帶五千悍民軍攻西華門。」
石閔沒有回答，沉默一陣，平靜地問道：「適才你在何處？」
石苞驚心之餘，耳邊響起石閔冰冷的話語：「樂平王。汝還是趁早迎頸就戮，免收折磨。」
王郁打開金明門，周成凶神惡煞般衝進來，見到李農無恙，他鬆了口氣，亢聲對石閔進言道：「大將軍。石鑒欺人太甚！屬下以為，乾脆和他們一拍兩散，我們殺進去，把鄴城徹底攪了。」
石閔嗤笑，卻未追趕，一挺連鉤戟，帶著親衛殺奔金明門。
石閔面無表情地一笑，拱手告退。
蒲健在鄴城，明為禁軍雜號將軍，實則為質。蒲洪圖謀天下之心越來越盛，越來越明顯，蒲健不敢在鄴城再呆下去，適逢動亂，便趁隙逃出。
「放火！放火！燒死他們！」
小耗子一震，無論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緊。身子一動，他跟隨大隊向前衝去，手中緊篡著刀，大聲吼叫著，眼睛卻四處亂轉，尋找出路。只可惜身處大軍之中，豈是容易脫離的。
轉眼間，矮壯漢子殺到絞盤前，揮斧一陣亂剁，砍斷弔橋纜繩后，迅速率部下撤。此時，城門已被打開，千餘人歡呼一聲，衝出城去。
城門是關閉的，守門禁軍人數不少，估摸也有千余，但大部在城樓上，城門左近只有百十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個衝擊已死傷大半。
石閔似乎預感到時間不多，意欲放開手腳，大力整合禁軍各營、各軍。初七日一早，他命人快馬傳令豫州刺史張遇，令其率部赴鄴城聽用。隨後，又喚來小耗子。
蒲健一躍上馬，猛擊一鞭，大叫一聲：「小弟。快引為兄前去，為兄要拜偈佛尊者。」說著，已疾駛而去。蒲雄大笑，緊緊跟上。
蒲雄大笑：「可不正是他么！」
石苞放聲狂笑。「哈哈……孤倒要瞧瞧，汝有何……」
石閔之勇，天下聞名；不禁石苞懼怕，鄴城禁軍、私兵同樣懼怕。特別是此時，金明門、西華門喊殺聲催人心魄，他們更
「耗子記住了！」小耗子脆聲應命，收好竹符，當即告別石閔，和何三娃四人離開西苑。
路過金明門，過了皇城，來到官署區前，小耗子終於聽到了聲響——一兩千軍士從官署區突然沖了出來。這支軍隊很雜，有步有騎，有著鐵甲，有著皮甲，還有未著甲的文士。
小耗子徹底懵了。暈暈乎乎跟著這支隊伍向南疾走，穿過幾條坊間街巷，拐出大街，來到一道城門左近。
石苞徹底慌了，連珠價般下令：「張才！你率部協守金明門。李松！你快去西華門支援……」
蒲雄大笑：「大兄知道嗎。這段時日，父親命令我們封鎖渡口，截斷交通，巧趕上鄴城動亂，大量編戶西歸，路經此地，盡被我們收攏，收穫當真不下。呵呵……」蒲雄壓低了聲音。「如今枋頭人丁已逾三十萬，父親帳下可用丁壯不下十萬！」
經此變故，李農深感身邊護衛力量薄弱，第二天一早，即遣李叔氓趕回上白，傳令長子李伯求、次子李仲萇各率萬五乞活，來鄴城效命。
石鑒臉色一僵，旋即忿忿道：「給我斬了。只把人頭拎過來驗看。」
蒲雄跨上戰馬，卻沒急著說，賣了個關子，問道：「大兄可聽說過佛尊者？」
王泰俯首謝恩，連聲答應。
「過往種種，盡如雲煙。單于不用為此憂慮。」佛圖空宣了聲佛號，帶了十數僧人、七八比丘，飄然離去。卻留下兩名精於紋刺的西域比丘。
蒲健聞言勒馬，悵然望向北方。
李農眼珠通紅，呼哧呼哧直喘粗氣；老頭子非常憤怒，就是泥人也有個土性！石虎才死多久？他竟被連連暗算，幾次險遭不測。
「孫威！孫將軍！孫威！我是小耗子！」小耗子揚聲大喊，他這時顧不得自家性命，只想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孫威。
「哦？卻不知是誰？」蒲健一聽，興緻越發高漲，急不可耐地抓住蒲雄。「小弟。走！我們邊走邊說。」
與石閔所說相應和，稍稍一頓，西華門方向也爆出衝天喊殺。「殺啊！保護武德王！」
大軍如同潮水，小耗子身處其中，沒有半點抗拒之力，身不由己地出了城。
鄴城內外，有十二萬禁軍、五萬宿衛軍，還有三四萬世家私兵佣丁。二十多萬人馬，真心肯為石閔賣命的包括悍民軍在內只有四萬。四萬
蒲健飛身下馬，一把抱住蒲雄。問道：「父親安好？枋頭一切安好？聽聞這段時日，你們做出好大一番事業。」
「張舉？！」石閔重重一哼，打斷王泰話語，厲聲斥道：「汝可知道。適才張太尉嫡親兄弟張才帶兵圍殺石某和總帥！汝留守西華門的部將被張氏門客江屠刺殺，三千部眾非死即降！哼！你做的好事！」
周成搖頭，他也不知是何原因。
石鑒哈哈大笑。「幸得武德王及時援救，否則，反賊石苞不定就會得逞。哈哈……武德王真乃社稷干城。」
「帶走！」有人喝令，十幾個軍士不由分說，將小耗子五人扯進隊伍，行走間將他們分開編入不同的屯。
小耗子跟隨這股雜兵一路南下，經安陽亭、過盪陰縣，馬不停蹄，人不止步，喝水進食，也是邊吃邊走。待到入黑，前方隱隱見到黎陽倉的身影，行進方向又是一變，轉往西南，一夜急趕，天明時，他們繞過黎陽倉，來到一片水道交錯的平原地帶。
石閔搖頭。「石氏餘燼也堪稱做對手？真正的對手在鄴城之外，在枋頭、在灄頭、在龍城！穩住鄴城，收納高門、寒士為己用，我等方有與這些對手一搏之力。否則……」
「哈哈！大兄。今時枋頭已非昔日，父親威名天下皆知，名人異士紛紛來投。嘿。今日一早，便又來了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父親和雷弱兒、梁欏正陪著敘話呢……」
稍傾，殿外敵軍作出反應，石苞聲嘶力竭，大聲下令。「結陣！結陣！堵住他們！弓箭手集結，封住出口，休要放跑一人……哼！石閔！汝大逆弒君，可想到今日之禍。」
「喊什麼！」一個大漢用刀背在他腦袋上砍了一記，他沒有兜鍪。這一記砍得他眼冒星光，一個踉蹌，淹沒在大軍之中。
「咦——」周成如醍醐灌頂，冷吸口氣，不再堅持。小耗子在旁暗自欣喜：武德王和石帥一個心思。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
「什麼？佛尊者走了？不行，我要追上去，見上一面。」蒲健縱馬就欲離去。
如今石閔總督中、外軍事，名分、大權在握，再有一年半載，便可逐步將大部禁軍納入麾下。因此，石閔一再忍耐，希望維持表面上的緩和。只是，他的打算過於一廂情願，無論是石遵還是石鑒，都不會任由他從容布置
說到這裏，他側耳聽了下西華門方向的動靜，不解道「西華門是怎麼回事？怎麼還在廝殺？」
「樂平王。汝命不久矣，大言不慚，愚蠢之極。」石閔門神一般，傲立殿口，語聲平淡，波瀾不驚，似乎被包圍的不是他而是石苞。
糟糕！誤了武德王和石帥的事，這可如何是好？焦急之中，他抬頭向城樓匆匆一瞥，卻見到孫威帶了百十護衛匆匆趕過來。
佛圖空是天竺人，賣相非常好，一點不像域外人士。皮潤膚白，慈眉善目，頜下乾乾淨淨，沒有一根鬍鬚，笑起來，下巴疊起三層浪，和肉肉的大肚子互相襯托，活脫脫就是彌勒再世，大德重生。這麼好的賣相，可惜蒲健無福看見。
四萬人鎮制十幾萬人馬，難度可想而知。平時尚可勉強維持，一旦亂起，與各世家有勾連的十幾萬大軍絕對會乘隙而起，整個鄴城局勢會因此糜爛。
小耗子極目四望，心裏思謀脫身之策。他不知道，這裏就是石青經常提及的氐人屯居區枋頭。裹挾他的是氐人首領蒲洪第三子蒲健。蒲健兩位兄長早夭，於是，他被蒲洪立為世子。
事發突然，小耗子想避已經晚了；另外，他不以為，誰會對他這樣的小人物不利。所以他只是向道旁閃了閃，讓開道路，沒有開跑。接著……他就後悔了。他想起了一個詞：裹挾！
原來到地頭了。
「彌勒佛。」
「今日老帥若是出事，十個王泰也不夠砍得……」石閔訓斥一頓，怒氣稍歇，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你是一軍之主，石某需給你留些體面。日後當心，再不可有下次。」
「砍了！」石鑒瞋目怒喝，剛被擒獲的張才、李松未來得及討饒，已經身首異處。
李農哼了一聲，頭扭他顧，既不見禮，也不理會。石閔身子僵了片刻，最終還是上前對石鑒行禮，淡淡地說道：「恭喜陛下剿平叛逆，安定社稷。」
「休要莽撞……」石閔艱難地擺手阻止，眸子里幽光閃爍，亮亮的，他沒被怒火淹沒，依舊保持著清醒。「老帥！鄴城不能亂。否則，只會便宜了對手。」
張才、李松應聲率部離去，石苞不由一陣癔症。事情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彌勒佛。單于失言了……」佛圖空嘻嘻一笑，笑容像遊戲人間的神佛，貪、嗔、痴、三毒齊全。「草付臣又土王咸陽。應在『苻』字。」
「當然。忍耐並非任由人欺。今日之事，
唯一讓人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是高牆后一道道忽閃忽滅的光芒；那是兵甲反射出的寒光。小耗子知道，四周一堵堵高牆之後，不知有多少甲兵正自埋伏戒備，隨時準備廝殺。
「大兄！你可回來了。擔心死兄弟了。」蒲雄一馬當先，迎上蒲健。人還未到，已是滾鞍落馬，行禮請安。
「對手？不就是石氏一門么？殺個乾淨，一切便休！」周成不甘心就此罷手。
小耗子正驚異間，突聽號角長鳴，馬蹄震響；一隊騎兵疾駛過來。他向四周閃眼一看，身邊人大多露出笑容，毫無驚慌之色。黑臉騎士撮唇長嘯，帶領百十騎士呼喝著迎上去。
石苞什麼都顧不得，頭一低，鑽入亂軍之中，只怕被石閔盯上。
石閔一聽，忽地皺起眉頭。「王泰在幹什麼？西華門不是他控制的么？」西華門與西苑緊鄰，是禁軍進出皇宮最便捷之地，位置極其重要；石閔一再叮囑王泰，無論何時，要保證西華門在自己手中。怎地事到臨頭，卻需蘇彥率兵攻打，這如何了得？
「牛夷！王墮！衝上去，放弔橋。開關！」黑面騎士大聲下令。
「來人，大搜宮室，抓捕叛逆石苞！」石鑒再度下令，隨即眼光一轉，看見了石閔、李農，他頓時笑了起來。「武德王、大司馬莫非探知石苞作亂，特地進宮護駕？呵呵。二位放心，寡人無妨。」
蒲健正自上馬，聞言一震，不防掉落馬下，他顧不得痛疼，一躍而起，驚道：「莫非是大和尚的師弟，被西涼諸國尊為尊者的佛圖空！？」
「不急。不急……」佛圖空嬉笑，道：「單于直管從容行事，勿須多久，必將成我佛護法。」
小耗子已知黑面騎士是這隊人的首領，卻不知他是何方神聖。在他的指揮下，兩個平板臉、小眼睛的剽悍武士率軍衝上上馬道；兩人一個是鐵甲騎士，長槊兇猛；一個是矮壯大漢，巨斧沉重；慌亂的禁軍被殺得連連後退。
笑聲未歇，金明門方向突地爆出轟天的喊殺。「殺啊！保護李總帥！」
北方淇水東岸。一群和尚和比丘尼正在告別蒲洪。
石閔目光一寒，哼了一聲。「走！殺過去！先奪下西華門再說。」
「泰去了趟太尉府。張太尉說，欲將張遇兄弟收回家門，請泰從中說和。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