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十五 歌聲
張問搖搖頭從龍椅上站起來，把案上的那些奏章丟在身後，也就把所有的繁冗事務拋諸腦後了。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說道：「馮西樓，你和李芳今晚都不必到養心殿當值，可以去司禮監一起處理奏章。」
大概是這永和宮的一些細節刺激了張問的頭腦，讓他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了死去的人身上，無論是院子南角的那口水井，還是不經意間看到余琴心沐浴時的情景，這些東西都讓他想起了一些深藏的記憶，於是在低沉的歌聲中，它們便慢慢地纏繞在他的心頭。
末了馮西樓生怕李芳不明白其中關節，遂提醒道：「皇爺這是不信任王體乾，讓咱們盯著，不就是說在皇爺心裏，咱們比王體乾更值得信任么？」
她身邊的非塵也急忙點點頭：「剛才皇上的臉色像紙一樣白，奴婢當時都嚇壞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強忍住沒有出紕漏……為什麼皇上的反應會這麼大？娘娘聽了，外面的奴婢也聽見了，也沒皇上這麼嚇人啊。」
「把這些摺子送到司禮監，下旨王體乾連夜處理，該批紅的批紅，不該批紅的壓下或者發還。」
在張問的眼裡，她們兩個女子從活生生的活人，彷彿變成了面無表情的死屍，又像是兩個鬼魂……慢慢地，她們的形象好像變成了張問心裏的那兩個死人。
……張問放慢了腳步，一路走回乾清宮。紫禁城的燈都亮起來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燈火中更顯華麗，他的
正當綠肥紅瘦的時候，院子里的樹木蔥蔥鬱郁，但張問卻認為那些樹木都落光了葉子毫無生氣；正值夏天，就算太陽下山了灼熱的陽光消失了，溫熱的地氣仍然讓地上悶熱異常，實際上張問的皮膚上都濕漉漉的被高氣溫蒸出了細汗，但是他卻覺得周圍都涼颼颼的，陰風慘慘。
李朝欽遂翻到封面，看了一下說道：「福建巡按習夢庚。」
不過李芳倒也沒多問，便和馮西樓一起把奏章拿到司禮監去了，又差人去王體乾府上請人。
「是了，李芳和馮西樓出去肯定是商量這事兒。」王體乾踱了兩步，對李朝欽道，「那個戶部侍郎龔鼎茲，你還和他來往么？」
余琴心淺笑道：「皇上都不治我的罪，馮西樓算什麼，咱們大乾朝的皇宮，主僕分得可比明朝清楚些……皇上會記住我的。」
或許他不曾悲傷是因為一直覺得小綰還活著，至少活在他的心裏；可是，現在他發現連她的臉什麼樣都想不起來，他有種感覺，她彷彿正慢慢死去。
李芳也沒多想，就隨口回了一句：「真是這樣，皇爺怎麼不幹脆讓咱們掌司禮監，把王體乾這個禍害留在那裡干甚？」
張問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不安，突然間他想起了小綰（他的表妹），一時間竟然想不起她是什麼模樣了，這讓他心裏十分不安。張盈的長相應該和小綰比較
現在張問就是後面一種心態，他甚至對自己的兒子都不關心，就算張志賢將來接掌皇位，搞得好不好關自己什麼事，由他去吧，二世而亡和延續兩三百年國祚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是，皇爺。」
當張問發號施令的時候，他才感覺生活的真實，身邊的人都會回應自己，可以從那種回憶的恍惚狀態中清醒一些……但是，他實際上更願意沉浸在那種恍若夢境的世界中。
過了許久，李芳突然從書案旁邊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道：「人有三急。」說罷便向外邊走，走到門口時，卻回頭看了一樣李芳遞了個眼色。李芳會意，不一會也不動聲色地跟了出去。
張問看了一眼御案上的蠅頭小字，心道：我整日整夜在這裏忙活，究竟為了什麼？
「是，是。」李朝欽雖然嘴裏這麼說，但心裏還是莫名地擔心自己被李芳他們發現了，小心地瀏覽了一下桌子上翻看的那份摺子，看完之後說道：「是一份關於上書海禁的摺子，上邊說南方叛亂與海運軍火有關係，還有其他佐證，等等，小的翻一頁……」
他有些懷念起剛才在余琴心那裡的情形來了，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逃掉呢？
人的心理並不穩定，就算是強大如皇帝這樣人間至高的存在也不
回到乾清宮西暖閣，他提起硃筆，翻看桌子上的摺子，卻不知怎地，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堅持了幾次，仍然沒法一次性地把一份摺子看完。
好在張問很少因為心情不好就把別人出氣，他一向很尊重別人的權利。正因為這點，他能十年如一日地保障身邊人的利益，別人才會設法保障他的利益。
余琴心看了一眼非塵，說道：「人心裏有鬼魂，才會被音律激發出來，那些太監宮女的心裏沒住著鬼魂，自然就沒有反應。」
「沒什麼，沒什麼。」張問忙搖搖頭。只見長街上的石燈台裏面都點亮了燈火，紅通通的十分漂亮，讓路上明亮非常，張問的知覺這時才慢慢地恢復正常。
非塵道：「起先皇上的心情很好，奴婢還以為今晚皇上會留下。娘娘何苦這樣刺激他呢？而且剛才奴婢聽見娘娘的話里提到了死字，這要讓馮西樓那個狗腿子聽見了，非得說您有欺君之罪不可。」
李芳自己根本就識不得幾個字，還看個屁的奏章，
李朝欽忙道：「上回皇爺訓了小的一頓，小的嚇壞了，哪敢和他再攪一塊兒？」
馮西樓從後面追了上來，緊張地問道：「皇爺，皇爺，發生什麼事了？」
李朝欽便應了輕輕繞到馮西樓的位置上去，他長得尖嘴猴腮的，這時候竊手竊腳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偷一樣，讓王體乾看著也一陣發笑：「你就正大光明地看，他們看的奏章難道咱們就看不得？」
罷了！張問生氣地把硃筆擲到御案上，把一份奏章的內容染得朱紅一片。旁邊侍候的奴婢們聽到響聲，把頭埋得更低，皇帝心情不好，說不定底下的奴婢就會被當成倒霉的出氣筒。
馮西樓忙點點頭，等張問走了之後，他就急忙找到李芳表功……當然對今晚自己跟著皇帝去了余淑妃那裡的事兒隻字不提，只提皇爺親口交代讓他們去司禮監參与批紅的事兒。
這時王體乾笑著對旁邊的李朝欽小聲道：「這倆狼狽為奸，出去商量什麼壞主意去了。你到馮西樓的位置上看看，剛才他看的那份摺子是什麼內容。」
王體乾點點頭道：「好，把關係撇清了最好。馮西樓估計以為咱們會同意海禁，他好在皇爺面前告狀，咱們可不能上當。」
「這……」馮西樓心道不就是因為皇爺連咱們一塊兒也不信么，所以讓王體乾和咱們相互盯著。但他要是這
永和宮裡，只聽得余琴心嘆了一口氣道：「這首曲子應該被燒掉，不能再唱出來了。」
他呆坐在龍椅上猶自沉思，周圍安靜極了，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讓人懷疑這房間只有張問一個人，實際上還有十幾個人在這裏值房呢。
王體乾道：「行了，老夫已經知道寫的什麼了，看看是誰上的摺子。」
「朕還有些奏章必須在今天處理完，隨朕回西暖閣。」張問一面說，一面加快了腳步。
余琴心和那個宮女一彈一唱，那調子真是瘮人得慌。張問原本以為音律是為了帶給人愉悅而生的，卻不料世間有這樣低沉壓抑的聲音。與其說是彈唱，倒不如說那宮女非塵在低低地念叨，琴聲也是如此，沉得讓人心悸。
這樣的感覺讓他絕望而畏懼，他幾乎是逃一樣地從余琴心的房間里跑出來，然後逃出了永和宮。待那歌聲從耳邊消失之後，他才喘著氣，慢慢感覺到了周圍的溫度。
這時張問喊了一句馮西樓，馮西樓急忙上前兩步，彎著腰說道：「皇爺，奴婢在。」
死氣籠罩在整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彷彿變成了一個夢境，一個無趣的夢境，讓張問覺得一切都了無生趣，手裡抓住的東西都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東西都溜走了。
等王體乾來到司禮監之後，他們兩撥人便開始工作，將奏章分成兩份，一邊看一半，然後給出意見；看完之後再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