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懷壁之罪
第二章 去國別鄉
「是的，這不是幸事。衛國百姓坐在金山上，理當富甲天下，可是，他們卻是最貧窮的人。衛國的黃金，成了別國覬覦的目標，衛國被夾于秦楚之間，免了被諸國征伐之苦，但卻受兩國磨夾之難。」
這樣的孤寂、無依、茫然、絕望，以及對性德的擔憂、對楚韻如的揪心、對侍月的愧疚、對蕭逸的失望，種種負面情緒，更令得他幾乎承受不住。
他指指自己心口：「一直有她們，因為有她們在，我才能不管面對什麼逆境噩運，都不絕望，不沮喪，不放棄。我會盡一切力量，堅持好好活著，這樣，才會有再次相會的日子。」
「我明白了。」容若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又嘆息一聲：「這不是幸事。」
容若笑嘻嘻地道：「當然有，我自己知道我現在很虛弱。你們的迷藥雖然可以讓我長時間昏睡，但是，這樣的昏睡讓我無法正常進食，正常行動，可能只能靠你們用什麼靈藥啊！或是湯湯水水吊著性命，雖然現在醒過來，但對身體的傷害已經夠大了。這時候，我需要好好吃一頓，好好休息一下，恢復元氣，如果你們強行點我的穴，或是綁著我，或是不給我吃好的，也許我就病倒了，說嚴重一點，有性命之憂也說不定，你們如何對魏王交待，此其一。其二，魏王只說要見我，未必一定要殺我打我囚我。他見我，必有他的用意，也許我對他有用，也許他期望同我合作，你們若是太薄待我，讓我懷恨在心，見了魏王，我處處跟他做對，寧死也不肯如了他的意，最終也還是你們的責任。」
她的神色微帶惻然：「衛國向兩大強國稱臣，兩國都在衛國設了使臣府，就算是國王，面對兩大強國的使者，也是俯首貼耳。使臣府里，上至使臣，下至一個燒火的粗役，都可以對著衛國的大臣、將軍、百姓，頤指氣使。兩邊駐在邊境的軍隊，長年寂寞，也時常打劫燒搶衛國靠近邊關的百姓，而凌辱女子的事，時有發生。即使是這樣，衛國仍需每年運送大量的黃金給兩大強國，以保平安。兩國都不希望衛國有多餘的黃金以圖自強，也不希望對方得到更多的黃金，所以兩國使臣府的人，負責監察衛國黃金產量，務求壓榨得衛國一滴不剩。衛國還要以美人、黃金賄賂使臣，任使臣予取予求，否則他們心中稍有不順，報上去一個不好的詞，衛國就有大難臨頭。衛國每天都出產大量的黃金，可是每天也有許多子民因貧病而死。這是一個最富，但也最窮的國家。」
也許是因為沒有高山峻岭，也沒有像樣的房子的緣故，讓人感覺天地間一片空曠，正是黃昏，一切都是暗沉沉的，不見光明。無星無月亦不見太陽，整個蒼天似乎都壓在肩頭，讓人抬不起頭來。
看慣楚國的強盛繁榮、濟州的富有昌盛，大街上永遠熱鬧非凡，房屋永遠整齊漂亮，忽見這滿目窮山惡水，四周零零落落一些灰矮的草房，
有馬車賓士聲，有馬蹄落地聲，就是沒有人聲。
「蕭逸走了，濟州，甚至整個南方的搜查攔截也停止了，我們必須把你送去魏國。不過，帶著一個不知道是聰明還是愚蠢，行事每能出人意料的怪人，走過漫長的道路，離開楚國，危險性太大了一點，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們讓你沉睡了一段日子。」
容若笑了起來：「要捉我走，無非是因為命令和責任。下迷藥，不止是為了安全離開吧！你也會想到，如果我還清醒自由，發現被帶離楚國，必會想方設法逃跑，或吸引楚軍的注意。一旦我有所行動，為了阻止我，你們將不得不對我出手，說不定就會傷到我了。在湖底時，你給我的待遇很好，現在又肯讓我這樣自在，真的只是被我用幾句話逼住了嗎？明明是你願意在你的許可權範圍內，讓我好過一些吧！」
容若皺皺眉：「不對啊！衛國不過百里，想來強大不到哪裡去，居然處在秦楚兩大強國之間，至今無事，按理說，早該被吞併才對。」
鄭三元從背囊里取出一大塊牛肉扔給容若，容若接過來，咬了一口，又粗又硬又沒味道，不免眉頭緊皺：「就沒有好一點的嗎？」
容若點點頭，跳上馬車，也不進去，就這麼坐在車轅上，居然自動自發，拿起另一個押送高手才放下的馬鞭，自己趕起馬來了。
「至於蕭逸……」容若抬頭看看天：「他是國之柱石，有著比天還要高的抱負，無論他能否救得了我，我都不會動搖我對他的信心，至少，他可以保護楚國，對於一個國家，這已足夠。」
容若嘆息無語，神色悵然。
容若長長呼吸，然後凝望蘇俠舞，平靜得有些過份：「我餓了。」
「不會。」
他這一怪叫，可把大家嚇了一跳，一起用力瞪著他，各自提氣做勢，以防他逃跑。
容若懶洋洋道：「怪不得手腳發麻，看來我當了很久的植物人啊！」
「什麼？」容若終於變色，猛然竄出馬車。
蘇俠舞默默凝望他，良久，才輕聲問：「為什麼對我說這麼多，希望說服我？」
容若完全沒注意自己跳出馬車的這一瞬已經被很多人包圍，只是極目四望，想要看清楚，現在身外的世界。
「你就不挂念楚韻如，不愧負侍月，不怨恨蕭逸嗎？」
「既然哭沒有用，那還不如選擇笑兩聲，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總沒壞處，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你們是犯下綁架罪的強盜，我對你們說說笑笑，你們也不好對我太苛刻，而且……」容若笑了笑，說：「我悶了這麼久，暈了這麼久，現在睜開眼，呼吸新鮮空氣，面對陽光白雲，怎可不笑，辜負這天地造化。」
身旁忽響起呼喝之聲、飛掠之聲、兵刃出鞘之聲，卻都被蘇俠舞抬手凌空虛虛一按給止住了。
蘇俠舞忍著笑問：
一切都是灰暗陰沉的，山無光，水無色，田間無綠色，行人少歡顏，就連房屋都破敗得像是灰草堆。
蘇俠舞淡淡一笑，也不嗔怒，只笑望容若：「就算我願意幫你，這裏窮山惡水，只怕也沒有什麼好酒好飯。」
「說服你什麼？放過我？」容若聳聳肩：「你有你的責任在，為私誼而害公事，不會是你做的事。我告訴你，只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心情，只是不想對你說假話，僅此而已，畢竟，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也很照顧我。」
然後，她聽到容若深深吸氣的聲音。
容若眼中浮起一片瞭然：「如果衛國身邊只有一個強國，對它或許是好事，被強國吞併，以後成了強國的百姓，或許會有一時之痛，但也會得到長久的安定，可是身處於兩強之間……」
蘇俠舞嘆了口氣，終於確定容若根本不知道有關衛國的基本常識，只得慢慢解釋：「不錯，衛國的西邊是秦國，東北是楚國，南邊和北邊則是秦楚兩國相連的邊境線。它是被秦楚兩個大國包起來的一個小國，孤立無援，理應被吞併才對。這樣的小國，按理說，無論是秦國還是楚國，吞了它都無關緊要，但重點在於，衛國有一座衛山，十年前，有人在流經衛山的河中發現金子，於是無數人去河中淘金，衛王欣喜若狂，派人沿河尋找金脈，最後發現在衛山上有個大金礦。從此，幾乎衛國的成年百姓，都從事淘金、挖金、搬金、運金、鍊金的工作。」
莫名天冷著臉垂下手：「原本此事由我負責，既然太后追加命令，讓我事事以你為主，自然由著你的意思辦。只是你這樣放縱他，真要鬧出什麼亂子，你自己去對王上和太后交待吧！」
說著他忽然怪叫一聲，從馬車上一翻而下，凌空翻了三個筋斗，才落地。
他笑咪咪指著前方：「看，這不就有可以吃東西的地方了嗎？」
「我設計擄走你，你覺得我是朋友？我對你下藥，你覺得我對你很照顧？」
「何止是濟州。」蘇俠舞微笑，聲音輕柔：「我們已經離開楚國了。」
此情此境，他居然還有時間、有心情，和蘇大美人眉來眼去，說說笑笑。而那個美得無以倫比，也厲害得世上少有的蘇姑娘，竟然也願同他談談說說，打發時間，更加讓人目瞪口呆了。
蘇俠舞笑笑對目瞪口呆的趕車人做了個手式，自己坐上車轅，和容若並肩在一起，笑吟吟道：「這歌兒真有趣。」
容若摸摸肚子，也不怎麼難堪，笑道：「這好像也不是我的錯。」
如果說在楚國時，容若談笑自如，是有恃無恐，期待著蕭逸來救，那麼，到了這裏，他還說笑無忌，簡直匪夷所思。這些年來，他們也曾對付過江湖豪客、武林強者、強項官員、鐵骨將軍，竟是沒有一個能似這個沒用皇帝，這般
蘇俠舞不知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道：「是保衛之衛的衛國。楚國西邊是大秦，兩國有漫長的邊境線相連，但是有趣的是，在兩國相連邊境線的中間還有一個百里之國，也就是衛國。」
容若以前被困，能一直言笑自如，是因為，他仍在楚國的最中心，他仍有希望，他仍對蕭逸的能力抱有期待，可是現在，一切已經絕望。無論是再堅強的人，忽然落到這種處境，所有的希望都斷絕，心理上都一定會崩潰。
蘇俠舞白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身為楚王，居然不知道和大楚接壤，最窮但也最富的衛國？」
蘇俠舞忍俊不住，輕笑一聲，橫眼瞪他，竟是說不出的秋波橫顧，風姿絕世。
蘇俠舞靜靜看了容若好久，才啞然失笑，做個手式。
似乎昨天他還在濟州城的豪宅華閣里，還在攘攘大道上，還在坦蕩官路上，而今日，四周已是一片冷清零落。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容若微嘆一聲，復又笑道：「我知道，她們無論是生是死，都會希望，只要我還活著，就要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活著。我這裏……」
容若臉上有些發紅，打個哈哈：「我對天下大事，一向不大在意，國家也只記住了七個，這到底是什麼國，哪個魏？是楚國的鄰國嗎？」
他的眼睛里，有青山綠水，有流泉飛瀑，有鮮花，有長風，有美麗得不染塵垢的世界。
問話的時候，他自己的肚子很不給面子地響了起來。
莫名天冷哼一聲，面現怒色。
他慢條斯理敲著車門：「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公子公子起床了。」
容若覺得簡直不是身處人類的世界，倒像是非州難民營，而且還在實行著奴隸制度。
蘇俠舞淺笑著凝視他，等著他大喊大叫，瘋狂拚命，歇斯底里。
等容若醒來的時候，終於可以確定，自己不是沒用到會被吻嚇暈的男人，不過這個認知，並沒有能讓他高興起來，因為這個時候，他的人已經不在濟州，甚至，已經不在楚國國內了。
他很自然地伸伸拳頭，踢踢腿，等確定四肢重新運用自如，才注意到身處的環境。
容若泰然自若：「我哭的話，你會放我嗎？」
人們包圍著他，持著刀劍等待著他拚命突圍。
連蘇俠舞都怔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們兩個，這般肩並著肩坐在一起，迎著風，駕著車，說說笑笑，哪裡像是綁架犯和被害人，簡直就是一對夫婦、一雙情侶，詩一樣美麗的畫面。
蘇俠舞沉默了一會兒：「你喜歡把別人都想做好人，於我並無損失。」
容若全做不知，悠然唱道：「馬兒，你慢些走啊！慢些走……」
容若笑笑：「早上好，吃過了嗎？」
蘇俠舞卻笑吟吟道：「公子，我們正在趕路。」
容若笑咪咪道：「沒關係，沒關係，只要是新鮮的
容若閉了閉眼，再次極目遠眺，注意到遠方零落的一些人影，幾乎個個都彎著腰、駝著背，似是不堪生活的重負。
蘇俠舞看他一眼：「你說你不知道衛國，可是我一說衛國的情況，你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莫名天冷笑一聲，慢慢抬起手來，十指箕張，一派森然。
容若摸摸肚子，笑笑重複了一遍：「我餓了。」
他皺著眉頭，再咬了一口，忍耐忍耐，忍無可忍，吸一口氣強行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下去，把牛肉放下，搖搖頭：「各位，咱們找一家酒店啊！飯館啊！坐下來吃一頓好的，行嗎？魏王也不至於不給你們報銷啊！」
他嘆口氣，敲敲馬車壁：「有人沒有。」
容若嘆口氣：「無非懷金其罪罷了，以前，我也聽說過一個類似的故事。」
容若笑笑，努力拂去內心的沉重，故做輕鬆道：「你當我瞎編的好了。」
容若覺得他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醒來時，不由自主伸了個懶腰，才發覺，全身的骨頭似乎都銹了，身體不太聽使喚了。
「你不知道嗎？這裡是本該最富有的衛國。」
「魏國？」容若瞪大了眼：「你的國家，天下七強之一的魏國，不可能吧？」
蘇俠舞輕輕對莫名天道：「莫老請稍安勿躁。」
莫名天騎著一匹馬在前方開道，其他以鄭三元為首的五名高手，環護在馬車四周，皺眉的皺眉，訝然的訝然，暗自不知交換了多少個眼色。
容若挑挑眉，推推車門，車門不動。
容若面對她，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面不改色心不跳，連眼皮也沒眨一下，響亮地回答：「當然是，我可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蘇俠舞點點頭：「就算衛國只是普通的小國，秦楚之間，為了比實力、別苗頭，互不相讓，也不會讓對方成功吞併。何況衛國有一座金山，秦楚都在衛國附近布下重兵，但誰也不攻擊衛國。兩邊都想得到金山，又都不願對方得到金山，所以任何一邊動手，都可能引發兩國全面的戰爭，蕭逸和秦王都是人中之傑，沒有必勝的把握，誰也不敢輕啟戰端，但是放著金山不用、天大的便宜不佔，也不是他們的習慣。」
他笑咪咪一點也不見生氣：「看樣子，你們的計劃實現了，我們現在已經離開濟州了。」
蘇俠舞輕輕地笑：「第一，現在快黃昏了。第二，我已經吃過了，不過，你好像還沒有吃。」
彷彿只是轉眼之間，世界全變。
可是，一路行來，只看到無人耕種的荒涼田地、坎坷崎嶇坑坑窪窪的山路，隔著老遠，才看到一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路上偶有行人，幾乎人人都彎著腰，似乎全都不堪生活的重負，面容呆板，眼神獃滯，看到馬車來了，遠遠就停下，深深低下頭，直到馬車過去很久，也不敢抬頭。
蘇俠舞笑意悠悠：「我有什麼理由要幫你？」
容若嘆口氣，無限懷念現代的各式方便食品。
容若
容若的臉上漸漸沉鬱下去，一直以來，努力保持的快活態度再也裝不下去。遠離楚國，遠離一切熟悉的人與事，天地蒼茫，更有何處可以再相逢，世間浩大，又還有誰可以依靠。
他的眼睛，清澈得可以映出這浩浩藍天，朵朵白雲：「人不可以太奢望，也不能要求，別人總圍著自己轉。自己的事，總該自己面對、自己解決，我有什麼權力認為不能救我，就是天大的罪過？」
容若對於旁人的側目而視，早就習以為常，根本不理會別人的奇怪、驚異，一邊趕著馬車，一邊和蘇俠舞說說笑笑，一邊東張西望，左看右瞧。肚子畢竟餓得難受，他可盼著早點找個可以吃東西的地方歇腳。
四周的高手，無不緊緊圍護，小心地盯著他。
馬車外終於傳來笑聲，車門猛得打開，外頭過於強烈的陽光，讓已經習慣黑暗環境的容若，不知不覺眯起了眼睛，但在一片模糊的視線里，仍然可以看到蘇俠舞巧笑倩兮的樣子。
蘇俠舞輕輕道：「我從來不知道，有什麼黑金，也不曾聽過什麼伊國。」
容若自己卻似渾然不知，要不是蘇俠舞及時做手式阻止，最少有兩把劍、一把刀，外加一記重掌和一大把暗器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了。
他笑嘻嘻望著蘇俠舞，渾似不經意地問：「你對我動了什麼手腳？」
「這到底是哪裡，荒涼得簡直像是鬼域。」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你唱了一首關於豬的歌，極是新奇。後來，偶爾也聽到你唱歌，調子都非常奇特，歌詞也很是有趣，這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當然，也不看看是誰唱的？」容若挺了挺胸。
容若眨眨眼：「難道不是嗎？為什麼我所遇見的，不管是江湖中人，還是權場中人，全都是死鴨子嘴硬那一類？」
他凝視蘇俠舞，微微地笑：「如果你肯真的愛這個世界，真心愛身邊每一個人，感受他們的喜樂，多為他們著想，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小小的，黑暗的馬車，晃動顛簸的感覺，讓他不悅地皺起眉，無限懷念自己那兩輛超級霹靂無敵大馬車。
蘇俠舞笑了出來：「好吧！我們往前走，看哪裡有可以吃飯的地方。」
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才徐徐講來：「有一個遙遠的國度，名叫伊國，出產一種黑色的黃金，在伊國的地底下，到處都是這樣的黃金。因為太過富有，使得統治者驕奢淫逸，傲慢自大，肆意而為，別的強國抓住伊王犯錯的藉口，對伊國發動爭戰，然後用強大的力量，封鎖住伊國。伊國雖有黑金，卻買不來食物、水、衣服和藥品，無數人因為缺衣少葯而死。」
容若縮縮頭，往後一跳，跳到蘇俠舞身後：「蘇姑娘，你也說說他。」
她等待著，看著這個並不強大，卻總讓人意外的男人，真正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