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血滌江山
第四百九十六章 皇宮小太監（下）
「在下……張一山，貿然打擾，還請見諒。」
一進屋，一陣說不出的味道輕飄過鼻尖，似是香火味兒，又似是葯香。屋中光線很暗，德忠定睛看去，兩邊牆上，各掛著一幅經文，小小的六棱窗戶旁，立著一個橡木色的十六格抽屜櫃。房間最深處，供奉著一尊佛像，看起來好像是地藏菩薩。一位老者坐在角落低矮的藤椅上，正靜靜的看著自己。
走出小屋。眼前一下亮堂起來。德忠邊往回走，邊想剛才的自己實在可笑。屋中凈是經文佛像，鬼伯若是鬼，又怎能安然坐于室中？許德忠啊許德忠，何時膽子變得這樣小。也就是房間暗了些、靜了些，怎麼就被嚇住了。德忠拍拍腦袋，自嘲的撇撇嘴，便徑直回到自己住的小房去了。
「哎～」一個晚上，德忠都興趣寥寥，而一提到皇上，卻忽然來了興緻，「咱們在這……不知有沒有機會見到皇上。」
「跟著李公公在養心殿那邊拜會司禮監王大人的時候，忽有人通報皇上要來找王大人問話，后又不來了，叫王大人晚膳後過去。若不是這樣，或許還能見得皇上的模樣。」
正午剛過。今日的活就做完了。兩人收拾掃帚時，陽光正暖暖的照著地上的青磚，無風無雲，天氣正好。兩人走出放工具的小房時，周喜忽然停下腳步，抬頭看看天。
「在……在下被分派到這裏每日打掃。就住在那邊的廂房。」
「請進吧。」
鬼伯舉著三炷香，眯著眼看了會，吹了吹，仔細的插在地藏菩薩前的香爐中，又佝僂著腰，恭敬的拜了拜。
「今後還是少和他接觸為妙。」周喜認真的說，「這老太監瘋瘋癲癲的，據說這陰氣都是讓他給招來的。」
「張兄……」
「呵呵。小哥是為何來此附近？」鬼伯又笑了笑，嘴邊的皺紋深嵌進臉頰。
「他們，都叫我鬼伯。」
想起周喜昨天的話，德忠大概
「時候還早，我去李公公處轉轉。德秀兄可跟我一起去？」周喜拍拍身上的灰塵，向德忠問道。
這邊的幾排小房，大多都上著鎖。德忠一個個趴著門縫看去，有的小房裡堆著些香燭、布匹之類的東西。有些則空空如也，布滿灰塵。一直看到南邊的後幾間，不外如是。德忠覺得無趣，正要返回，忽然不知從何處有聲音傳來。附近有誰在？德忠走了兩步，細細聽去。這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唱歌。歌聲蒼老而低沉，應是離此不遠，卻又好似從地底深處滲透出來一般遙不可及。德忠心裏有些發寒，但卻忍不住好奇，仗著天光日明，於是便壯起膽子，順著聲音的來源尋了過去。
「隨口吟唱，未曾想引得有客來訪。坐吧。」
周喜見此，也不勉強：「也好。那德秀兄且好生歇息，我去去便回。」
「你是聽誰說的？」德忠有點詫異。
「好。」
「哦？」
至少現在，德忠是這麼認為的。
也許是白天抵禦寒風太耗費體力，之後周喜說了什麼，德忠迷迷糊糊的全未聽清，眨眼工夫便進入了夢鄉。
確知是人不是鬼，鬼伯的面目看起來也慈祥了許多。德忠道謝之後，隨便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離開了。
「小哥有心事？」
「正是。」
並非是兄弟有意欺你，到底不是同路之人。周兄，莫要見怪。
「我是聽歌詞中暗含我……一個朋友的名字，心生興趣，才貿然來訪。請問前輩怎麼稱呼？」
「怎麼？你也知道了？」
「啊……嗯。」這件事，豈能不知。德忠一向並不關心政局世事，但獨獨這件事，德忠卻比什麼都清楚。
「謝謝……鬼伯。」
「叫我德秀吧
德忠對那些所謂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那麼感興趣，但周喜卻很想把今天的收穫好好跟德忠炫耀炫耀：「咱們這直殿監，算是十二監中最下等的了，咱們兩個新來的，則是最下等中的最下層。要想出人頭地，還是要找對機會，調去司禮監，才是晉陞之道。」
「這裡是宮中至陰之地，常有不祥之事發生。看小哥像是新進宮，未曾聽說過此事罷。」
夕陽晚照……真是巧，這歌詞中竟然暗含我的名字？德忠興趣漸濃，於是走近小門，抬起手，頓了一頓，猶猶豫豫敲了兩下。
「你說的可是那個鬼伯？」周喜眉毛一挑，問道。
「你可知道，把前朝皇帝糊弄得服服帖帖的魏公公，權力何等之大，黨羽何等之多，結果不消半年，就被當今皇上三兩下整垮了，若不是聰明人，怎能有這般手段？」
德忠坐的地方離老者不遠不近，看得清那廂灰白的頭髮、零散的皺紋，卻看不清他的眼睛。聽了德忠的問話，老者似乎在笑，又似乎沒笑，片刻的停頓讓房間中的寂靜多了幾分詭異。
「別的也沒什麼。不過今天跟著李公公，倒是見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周喜一臉得意。
「跟著李公公，想是很快就能有見到皇上的機會，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罷，咱們兄弟一起來奔這個前程。」
「……」德忠驚魂未定，不知如何應答。
陽春三月。暖風拂面，柳絮紛飛。
「在宮裡當差，一當就是一輩子，還愁見不到皇上。」周喜隨口說道，哪知同屋這位卻是早晚想溜的人。
「是……是未曾聽說。」怪不得李公公囑咐夜晚閉好門窗。不要出門，原是這樣的緣由。
歌聲戛然而止，從門裡傳來一句沙啞的問話。
「嗯……」德忠一邊胡亂答應著，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試著想象皇
「哎？」德忠才稍放鬆了一點。立刻又緊張起來。
靠近兩排小房之間的空隙，歌聲漸漸清晰起來。德忠探頭去看，空隙中果然藏著一扇小門，虛掩著沒有上鎖，歌聲應是由此傳出。德忠停下腳步，仔細聽去，這歌好像是這樣唱的：
「好，德秀……德秀兄，你也叫我周喜吧。」
兒時的德忠，最愛玩這毛茸茸的東西。而如今的德忠，卻是對紛飛的柳絮怨氣不止——因為他必須一個人將東南庫前這團團惱人的玩意打掃乾淨。
德忠越說越像真的，就差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旁邊的周喜聽得也是嘆氣點頭，心中似有觸動。看起來，好像一對同命兄弟互訴衷腸，但在德忠心裏，卻別是一番滋味。
半個月前，周喜被調離了東南庫，跟著李公公做事去了。而一次也沒有去拜會過李公公的德忠，自然還是留在了這裏。臨走時，周喜對德忠說，今後德秀兄若有困難，自己定會相助，樣子十分誠懇。到時候若是能幫我順利離開就最好了。德忠想。
天黑透了，周喜才回來。暖簾一掀，攜進來一股寒氣。周喜一進門便指著門口說：
「誰呀。」
「怎麼，張兄不*服就睡？」周喜將罩衣棉襖脫下，搭在椅背上。
「今天，我還差一點見到皇上。」夜深了，兩人各自躺在床上，周喜對德忠說。
……
待暮色沉沉盡了，月冷風清瑟，高處更蕭蕭。
「這邊鬧鬼的事呀。」周喜搬了把椅子，坐在火盆邊使勁搓著手。「門上的門神是你貼的吧？」
「李公公那邊的太監大哥說的。」周喜暖好了手，坐在床上，兩手插在袖管里，「那個馬公公真是不地道，把咱們扔在這麼一個鬼地方。不過李公公說了，過一陣得了機會，就給咱們調去別處。」
「司禮監？」
這個周喜，果然是去李公公處拍
德忠深吸了口氣，伸手推開小門，跨了一步，走進屋來。
「嗯……無事。嘿嘿。」周喜狡黠的笑笑，「只是這東南庫太過冷清。還是要多出去走動走動才是。」
「這位小哥，來此所為何事？」老者慢悠悠的開口問道。
「你莫怕。呵呵。」這次，老者是真的笑了一下，「我不過是個老太監。叫鬼伯，只是因我守這東南庫而已。」
繁華正好，卻是夕陽晚照。
「是呀，司禮監統管著宮中十二監、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門，在十二監中是這個，」周喜一撇嘴，翹起大拇指，「還能幫皇上批閱奏章，管理國家大事，權力大得很，今天見的那幾位司禮監公公，別提多威風了。哎……」周喜一臉憧憬的感嘆道，「同是做太監，地位可真是天差地別，今後咱們可得往那邊使勁，才能過上好日子。」
在宮裡的日子已滿四個月，想來劉捕頭也該折騰的差不多了。這一陣子，德忠經常在琢磨出宮的方法。最好用的自然是假借奔喪，然後一去不回，但自小父母雙亡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身在直殿監，每天在這東南庫掃地，也沒有什麼公事能夠順便出宮，著實讓人頭疼。
「嗯……」德忠含混的答應著，雖然沒想跟著周喜一起使勁，但也不想壞了周喜的這份心氣。人往高處走，畢竟是好的，只是自己不願走這條路而已。德忠理所當然的這樣想著。這樣一身裝扮混跡在皇宮裡，不過是權宜之計。早晚總要出了宮去，成個家，或是做個小本買賣，回歸平常人的生活。雖然德忠沒有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回歸，但似乎除此之外，也並不會有第二條路可走。
當晚，二人在東南庫邊的一間廂房住下。按李公公囑咐的，德忠仔細的將門窗關好，又將炭火生旺，暖簾放正，準備就寢。
「應該
德忠聞言，便走去牆邊的椅子上坐下，椅子發出吱扭的聲音，在這個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刺耳。
「哦，是。今天碰見了一個老太監，他給我的。」
德忠左右看看，旁邊的小桌上果然有鍾馗畫像。德忠將畫像仔細卷好，放在懷中。
再睜眼，已是清晨。周喜仍睡著未醒。德忠爬起來，看看門窗，都緊關著，暖簾也平平整整的，保持著昨夜睡前的樣子絲毫未動。德忠看著門口，疑惑的歪歪頭。李公公所說的夜晚閉好門窗，或許也沒什麼深意吧。德忠想。
……
「既如此，小哥可將身邊的兩幅鍾馗像帶回去，好生貼在門上，可保無事。」
德忠做了個揖，回答道：「在下只是被歌聲吸引了來，別無他事。不知這歌是否是前輩所唱？」
「原來張兄這樣怕冷。」周喜嘿嘿一笑，掀起被子哧溜一下鑽進被窩。
許久沒能這麼悠閑了。不用擔心生計，不用躲躲藏藏，什麼也不用想。德忠坐在太陽下悠悠然曬了半個下午，覺得困了，便回屋小睡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德忠滿足的伸伸懶腰。環顧屋中，周喜還未回來。於是便整好衣裝，又出門溜達去了。
德忠騰地一下靠緊椅背，心臟通通通跳到嗓子眼，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來。真正是好奇害死貓，誰成想大白天的也能遇上鬼。怎麼辦，許德忠？要逃，可是腿腳卻嚇得綿軟無力，不聽使喚。只好緊貼著椅背，好像離對面那人遠上一分，便能多上一分的安全一樣。
「這天寒地凍的，恨不能再多套幾件衣服才能睡得暖和。」德忠答道。
「嗯……嗯？」德忠正看著牆上的經文發愣，聽到問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德忠將燈熄了，也上床躺下。
德忠抬起頭。一時沒反應過來：「知道什麼？」
「何以見得？」
「去李公公處何事？」
「東南庫是這紫禁城中的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