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三 妙賞

第七十五章 眾人皆醉我獨醒

卷三 妙賞

第七十五章 眾人皆醉我獨醒

從建康來姑孰之前,謝道韞想到了很多應付各種尷尬場面的對策,卻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條,不管怎麼說,她都是一個女子,夜入將軍府單獨見桓溫難免心下惶惶,當即辭以初來軍府,水土不服,身體不適,改日再拜見桓公——
謝道韞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搖頭道:「實未想到『我見猶憐』性情這般乖戾,子重謙謙君子,卻遇到這麼一個不講理的,虧他忍受。」
陳操之與謝玄面面相覷,不禁望向謝道韞。
三人回到鳳凰山,冉盛迎上前來,問:「三位郎君,今日要不要去姑孰溪泅水?」
謝玄笑道:「桓公女尚幼——阿姊難道未曾聽說『我見猶憐』李勢妹嗎?」當即把陳操之在姑孰畔與李靜姝的遭遇一一說了。
陳操之搖頭道:「豎笛不可混吹,你且吹一支短曲,讓我聽來——」
李靜姝低聲應道:「是。」
次日午後,為避免桓溫夜來召見,謝道韞入將軍府求見桓溫,對昨夜不能奉召致歉,桓溫道:「據陳掾言祝掾冒了暑氣,今安否?」
陳操之便即告辭,李靜姝看著陳操之頎長俊逸的背影,嘴角噙著一絲魅惑的笑,白齒輕咬,心道:「郗超已入都,老賊現在似乎最看重這個陳操之,我若是能抓得陳操之的把柄,脅迫他為我所用,定要那老賊身敗名裂——」
謝道韞既已入西府,這可以算是陳郡謝氏對桓溫的屈服,桓溫自不會再阻謝安回朝廷任職,謝安將由五品郡太守擢升為四品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品不如侍中和散騎常侍,但權力很大,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主,身為法官,糾彈三公以下,是朝中威儀最重的官職,謝安三年前出東山,先是做桓溫的八品軍司馬,僅一年就被朝廷征拜為吳興郡太守,又一年半,升為御史中丞,升遷之快,無人能及,這固然是因為謝安才識聲望出眾,但若沒有桓溫的默許和提攜,謝安也不可能三年之內從八品軍司馬躍升到四品御史中丞——
謝道韞細長的眸子清亮,望著陳操之,說道:「子重好似未卜先知之人——」
謝道韞託病支走將軍府侍從官之後,即把謝玄、陳操之請來商議對策,陳操之就在毗鄰,先到了,聽了謝道韞所言,微微一笑,說道:「亦無妨,桓公召見新來的掾吏是慣例,英台兄從容應對便可——」頓了頓,又道:「下次桓公再召見,我與你一道去吧,要不就阿遏陪你去。」
陳操之走後,謝道韞問謝玄:「阿遏,靜姝娘子是誰?桓公之女?」
陳操之很不願意見到那個「我見猶憐」李靜姝,但既然答應教授其豎笛,就還得盡老師的責任,拒絕只會激起李靜姝的怨氣。何必在桓溫枕席間樹敵,敷衍可也,當即辭了謝道韞、謝玄姊弟,隨府役入將軍府——
謝道韞道:「郗嘉賓不是代子重向桓溫稟明了嗎,子重不日將巡檢大土斷,少與李靜姝相處,她又能如何!」
謝玄見陳操之關心其阿姊,心下甚喜,正要說話,謝道韞說道:「子重,莫要小看我,我看似瘦弱,其實筋骨甚佳,自幼我就未曾患病。」
謝玄笑道:「還是阿姊深知子重,我倒不是擔心子重亂性,但那李靜姝甚是纏人,動輒以亡國之人自居,似無忌憚,子重若處置不當,恐受其累。」
謝玄聽阿姊謝道韞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看陳操之,又似心領神會的樣子,不由得暗暗點頭,心道:「阿姊與子重可謂相互知心,三叔父既允阿姊來西府,顯然也是有意促成子重與阿姊的姻緣,子重雖與陸氏女相識在先,但陸氏堅決不肯嫁女,子重亦無法可想,而我謝氏卻沒有那般迂執,阿姊與子重乃天作之合,只能說陸氏女與子重無緣啊。」
陳操之與李靜姝入側廳,李靜姝恭恭敬敬取出一紫竹簫,說道:「這是遵陳師指點,從襄陽制笛名手曹破虜處購得的豎笛,陳師看還可用否?」命身邊侍女呈遞給陳操之。
至於並官省職,前日便已議決,由謝安主持、王坦之與郗超為副,各州郡長吏要將其屬吏三減其一,那些清貴散職亦減去一半——
謝玄笑道:「非也,子重乃舉世皆醉我獨醒。」
謝玄匆匆趕到,問明情況后也認為無妨,三人正說話間,陳操之的屬吏左朗領著將軍府執役到祝掾寓所來了,說靜姝娘子請陳掾入府教授豎笛。
陳操之帶著黃小統隨府役入將軍府,先去見桓溫。桓溫問起謝道韞之病,陳操之答道:「祝掾是中了些暑氣,我讓她多飲茶、食綠豆粥,不妨事的。」
謝道韞以蒲葵扇掩面,無聲而笑,說道:「子重道不孤也——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寬袍緩帶的桓溫踱了進來,李靜姝睫毛一閃,唇角向上一勾,那一絲魅惑笑意頓時不見了,代之以嬌媚風情,迎上前去……
桓溫避席相謝,肅然道:「陳掾誠有德君子也,溫欲振江左頹勢、一洗靡盪之風,望陳掾竭誠輔佐,溫定不相負。」
謝道韞道:「陳子重惠我以葛仙茶,品后煩惡盡消。」
陳操之接過來細看,竹質細密,入手頗沉,長約合晉尺三尺三寸,粗如拇指,吹孔、音孔光潔,打磨甚為細緻,輕輕叩擊簫管,淵淵有金石聲,贊道:「確是上品豎笛!」
桓溫對李靜姝道:「傾傾,陳掾是有德君子,我雅重之,汝當謹守弟子禮,切勿輕慢。」
桓溫也想試試謝安這個侄女到底才學如何,前日郝隆沒試探出來,當即請祝掾試論《中興三策》,謝道韞乃詳述之,旁徵博引、識見明晰,至此桓溫乃信謝道韞果然才華不讓鬚眉。
李靜姝應了一聲:「是」。接過紫竹簫,瑩白玉指執著深紫色的簫管,淡淡紅唇湊著吹孔,睫毛覆下,雙眸幽杳,嘬唇吹奏,一縷簫聲裊裊而出——
陳操之道:「回建康恐怕也呆不了幾天,少不了要下到郡縣巡檢土斷,只怕英台兄體弱,難以承受奔波之苦。」
陳操之道:「這支曲子比較難,你好自練習,何時能完整吹奏,我再教你下一曲,未學會之前不要再請我入府,我亦有官職在身,不是專門教授豎笛的。」
桓溫禮賢下士,可謂無以復加了,陳操之當然得表態,躬身道:「操之入西府,正為明公而來。」
桓溫大喜,從此視陳操之為心腹。
李靜姝應道:「既以行拜師禮,妾自當以弟子侍奉陳師,若忤陳師之意。陳師儘管責罰,妾不敢怨也。」
桓溫又命人請來軍府長史王坦之,一起商議並官省職及大閱戶人之事,由陳操之執筆,奏疏朝廷于本月二十一庚戌日起頒布法令,大閱戶人,各州郡縣自七月二十一庚戌日起至八月三十戊子日止,對所在之民實行大土斷,主要有此兩項:一是對僑州郡縣進行土斷,對虛設或疆界錯亂的僑州郡縣進行合併、整頓,使這與一般州郡「畫一」;二是對一般州郡縣進行大閱戶口,更正戶籍上的不實的籍注,把脫離戶籍的逃戶重新入戶籍——
如此,謝道韞就開始了軍府生涯。按慣例,桓溫對新辟的掾屬要單獨召見密談,一是以示重視,二是了解該掾屬的才識和志趣,謝道韞也概莫能外,她來軍府的次日傍晚,桓溫派人召祝掾入將軍府長談——
陳操之道:「悲哉,吾將投江。」
短曲《風入松》是嵇康所作,意境高雅,雖是琴曲,但以洞簫奏來亦悠嗚動聽,李靜姝吹得不錯,只是嵇康的那種恬靜高邁之氣就非李靜姝所知了。
陳操之道:「就以奏事為名,你、我、阿遏三人不是將助桓公推行大土斷嗎,要稟報的事也多。」
陳操之、謝道韞、謝玄三人出了將軍府,謝玄道:「今日是七月初七,二十一日始大土斷,我等三人月底又將回建康了。」
桓溫得侍從官回報,捻須而笑,心道:「果然是女子無疑!罷了,我也不讓謝才女為難了,我要重用陳操之、要與陳郡謝氏保持良好關係,就得刻意維護謝道韞的男子形象。」
桓溫點點頭,略說幾句,便命婢女領陳操之去內庭見李靜姝,陳操之道:「桓公,我夜入內庭,恐不大方便,就請李娘子出來,就在側廳教授吧。」
此時的李靜姝美麗高貴、嫻雅有禮,實難等同於那日黃昏在姑孰溪畔的乖戾妄悖。
桓溫笑道:「自當如此,嚴師出高徒,傾傾傳得陳掾之音律,日後可娛我老懷。」
……
謝玄說了一句:「李靜姝容貌極美——」
桓溫目視陳操之,哈哈一笑,說道:「陳掾事事謹慎哪,昔者阮步兵之鄰家婦有美色,當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其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此可謂名士放曠通達乎?」
李靜姝便道:「請陳師試吹一曲,可好?」
屬吏來報,謝玄、陳操之求見,桓溫道:「謝掾、陳掾來得正好,今日議定大土斷之事,擇日推行。」
陳操之心道:「我不是阮籍,李靜姝更不是賣酒婦,你桓郡公有那麼好的耐性,先疑后察?」當即言道:「阮步兵固外坦蕩而內淳至人也,然後世流弊,輕薄之人,名位粗會,便背禮叛教,托雲率任。才不逸倫,強為放達,以傲兀無檢者為大度、以惜護節操為澀少,於是無賴之子,醉酣耳熱之後,結黨合群,游不擇類,入他堂室,觀人婦女,指玷修短,評論美醜,亂男女之大節、蹈相鼠之無儀,此操之所不為也,桓公負天下之望,豈宜言此!」
陳操之看著蒲葵扇上方露出的那一雙聰慧明澈的眼眸,涌到嘴邊的是那句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議定后,桓溫將奏疏交與王坦之,王坦之明日動身去建康,並官省職與大閱戶人將於本月庚戌日一併推行,稱「庚戌制」。
在八月三十戊子日前自行清理出的隱戶,不予追究主家之責,對逾期猶違制多佔蔭戶、藏匿民戶的家族將實行嚴懲,各郡縣長吏對本郡縣有違禁之戶卻不向有司彙報者,輕則問責,重則免官,乃至收付廷尉問罪,這一條主要是為了避免地方官與當地大族沆瀣一氣,阻礙土斷檢籍的順利進行,也就是說地方官無力查辦那些世家豪強不要緊,但你得要把哪些家族藏匿了戶口向有司彙報,朝廷將臨時設立土斷司,以五兵尚書陸始主持,謝玄為副,陳操之、祝英台、賈弼之、劉尚值為佐吏,要嚴明法禁,違者必究——
李靜姝姍姍而至,一襲素裙,幽麗綽約,先向桓溫見禮,再以師禮見陳操之。
陳操之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等借大土斷之機,向各州郡分發《癧氣論》,要求各地方官吏清潔水源、百姓不食不潔之物,對病死之牲畜要焚化或掩埋,城鎮排污水道要整治,確保暢通——還有,要多建水渠,為防旱做準備,唉,要做的事太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陳操之心道:「李靜姝口是心非,我豈敢責罰你,如何責罰!」
謝道韞「嗯」了一聲,問:「可以嗎?」
謝道韞道:「阿遏擔心子重見色起意自食惡果?若子重是此等人,如何能與我姊弟交往數年!」
陳操之指點了李靜姝拓展洞簫音域的一些方法,又命人取筆墨來,以燕樂半字譜記下他改編的嵇康的《長清曲》。這支簫曲音域較寬,高音可與橫笛媲美,低音用一般小管洞簫根本吹不出來——
桓溫對他的軍府出現一個女子幕僚並不覺得違禮犯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桓溫既敢說出「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遺臭萬年」之語,又豈會忌諱這些,他想的是如何對陳、謝之間的關係加以巧妙利用,以達到他拉攏南渡豪門大族的目的。
謝道韞說了一個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