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二章 江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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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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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成看著跪坐在一旁的兒子:「千熊,你怎麼打算?是跟著母親到隨時會被滅亡的德川家去工作呢?還是跟在將來或許能得到天下的父親身邊,吃著小米飯等待榮華富貴?這全看你怎麼選擇。」
「武藏野一帶哪有這樣大的石頭,是從伊豆的懸崖上鑿下來的。」
他口氣雖大,聲音卻很小,事實上,就是因為他說話不知輕重,不但招致主家滅亡,自己也失掉五萬石的俸祿,到目前仍仕途無望。
「打那麼老遠,又是海路,路上一定很辛苦!」
六月二十九日晨,她離開最後的宿站川崎宿,此地距江戶城僅四里餘,漫長的旅程即將結束。
去年二月,江戶成為關東六州二百五十萬右的德川根據地。隨即開始造鎮、整建主城、新築西城。二月十二日,家康受封征夷大將軍,成為武臣之首。三月三日,下令各國藩侯協助江戶建城。如果藩侯拒絕,就表示有貳心,因此所有藩侯都爭先恐後地參加築城工程。
這時,正成猛然回頭,向著秀秋齜牙咧嘴地說:「主公,時機若失,則悔之晚矣,我們加入德川軍吧!」說完,放馬陣前,部署軍力,「敵人是石田三成,首先衝入大谷吉繼陣地!」親自領軍衝入主戰場。
福姑自言自語道。此刻,她在感受到德川家康的威勢同時,也忍不住可憐那些在權力鬥爭中失敗的藩侯。栗田口梟首場又在腦中浮現,雖然那才是最悽慘的下場,但福姑總覺得眼前一艘艘揚著各藩侯旗幟的船隻甲板上也並列著一顆顆人頭。
(在這個世上,大概找不到沒有勝敗輸贏的世界了!人為甚麼要爭?又為甚麼必須打仗呢?)
運石船各式各樣,有的把石頭裝在船身,有的用網裹著巨石曳在船尾,也有的在平舟中央鑿洞,吊著巨石,由母船拖著前進,每一艘船都飄揚著印有藩侯家徽的旗幟,交織成一片綺麗風光,叫人看不厭倦。
過了品川宿站,到芝浦一帶,風景即為之一變。人多又喧雜。海上仍有無數的運石船,砂地上林立著滾轉支架及捲揚工具,將巨石吊上陸地。
「妳可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無意讓千熊在德川家出人頭地,本來我的俸祿就不該比清正和正則差的!」
婢女指著前方一座城郭,城前正開挖護壕。眼前景致的確如將軍和勝夫人所說,江戶一地造城、造鎮都才剛剛開始而已。七月驕陽下,到處是擁擠的人群,風砂中夾著汗臭味。
就在眼下的窪地裏,東軍不斷投入新兵,企圖力挽頹勢。這時,松尾山麓突生異變,原屬西軍的脇坂安治突然移軍至東軍的守備線,與德川部隊聯合,並向小早川陣地開砲,大概是要他立刻表明立場。
千熊雖然很恭敬地行了禮,但從他的表情就知道正成說謊,他是為了見福姑,特地選好時間從谷口里趕來的。大概是他先前已吩咐過千熊,房間裏雖然沒有別人,但千熊也沒叫「母親」,只是像陌生人一樣行禮如儀。看到千熊這般模樣,福姑真覺得孩子可憐,心中微微感到棄子而去的痛楚。正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有機會的話,不妨把千熊叫去江戶吧!如果生下來的是男孩,正好可以做跟班小廝。」
福姑陷入沉思。小到兒童的打架、女人的爭風吃醋、男人的出人頭地之爭,大到竊國取天下之戰,雖說都有因果輪迴,但還是無法叫人心服。以打仗為天職的武士,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想著想著,心底無端湧起莫名的哀思。
雖然是大熱天,她冒起一陣寒意。眼前那些迎合將軍心意、唯唯諾諾的十萬人伕,會不會時機一到就丟掉假面,反噬德川家呢?因德川家顯耀威勢而築起的江戶城,幾年之後會不會夷為平地呢?
從府中宿到原宿,遠遠近近觀看了風貌萬般的富士山。雨中的富士、映著朝霞的富士、倒影在湖中的雄偉富士、雲海中露尖的富士、夕陽染紅的富士。除了偶爾因為乳房脹痛而想起留在美濃谷口里的孩子,自個兒悄悄滴淚外,大致來說這是一趟愉悅之旅。
在松蔭下休息時,一名婢女指著海上船隻告訴福姑說:「每個藩侯爭相運來建主城用的巨石。」口氣中帶著幾許驕傲。
福姑本來就打算等一切安頓了以後,就把孩子接過來,這層心意,在她答應當乳母時就有了,但是現在讓正成說了出來,她反而不高興起來。
千熊整個耳根都紅了,默默地低頭不語。
這還不打緊,他每回喝酒醉了就大放厥辭:「最笨的人也知道,向德川公進獻天下的是我稻葉正成,那時,我若做不同的選擇,在六条河原並列的腦袋瓜子是你們的囉!」
稻葉正成根本沒把這庸碌的主君放在眼裏:「還不到時候!」仍注視著戰況進退。
「那就是新建的西城!」
戰勢逆轉,西軍瞬即潰滅。
正成陶醉在自己的辯舌中,福姑忍住要說的話,因為從某個角度來看,正成說的沒錯:「連曾經穩若磐石的豐臣氏都落得這般下場,遑論德川?除了他自己的三河武士外,其他藩侯只是趨炎附勢。他們現在表面服從,心裏卻各有打算。天下是輪掌的,織田信長、足利義昭、豐臣秀吉都只限於一代,島津、伊達、黑田、前田以及上杉景勝等都在窺伺德川的短暫天下。是的,德川的短暫天下,每個人都在等待時機,這個時機就是家康命喪之時。秀吉公六十三歲過世,家康今年不也六十三嗎?不久天下就會大亂,我出頭的機會就在那時。」
家康的意思傳出去以後,各藩侯對小早川的態度也跟著改變。當秀秋放言高論時,他們就嘲弄他:「你身為太閤的姪子,竟然背叛豐臣!」對稻葉正成的評價,也從名將落為:「以卑屈陪臣之身卻想掂一掂德川公及豐臣公孰重的癡人!」
天生小心眼的秀秋為此心緒狂亂,更加恐懼、憎恨、詛咒正成,眾家臣也因此背向正成。正成只好放言「狂暴的主君不採納我的諫言,只有棄之而去」,而隱退到美濃谷口里,其實是他根本待不下去了。
「妳也知道,德川家康在關原一戰欠我一筆,他能得天下全靠了我!」
「天下即將大亂」「他們現在表面服從,但每個人心裏都有打算」……
加藤清正是肥後五十四萬石,福島正則是安藝五十萬石。
雖然是一片人潮,但仔細看去,仍可以分清楚不同的旗幟下,各有全副武裝的武士率領。
六鄉川上,地方武士正穿竿測量兩岸距離與水深,準備架橋。福姑一行渡河不久,但見街道東邊即是一片汪洋。深藍色的海上船隻熙攘。
家康聽到這些報告,冷笑道:「無知的傢伙,就憑這樣,他也只配做個幫襯角色。即使沒有小早川的倒戈,我一樣能得天下,那傢伙的選擇只是投機罷了!」
「哈哈!妳一定以為我在吹牛是吧!唉,妳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女人!」說著,他謹慎地打量四周,放低聲音:「天下很快就要大亂。家康雖已封為將軍,但來日無多。想想看,不久以前豐臣天下還自詡萬世不移,但是太閤一死,不到二年就關原決戰,舊臣一一背叛主家,忠於豐臣家的石田三成、大谷吉繼、小西行長等人又都是文吏之徒,其他的就是想圖漁翁之利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待婢女感歎,福姑也有這種想法,她想起正成的厥辭。
「那些石頭從哪裏運來的?」
小早川的部隊守在松尾山上,總帥秀秋繃著臉。德川密使持刀逼他快下命令,但是石田三成派來的監督武士則要他袖手旁觀。
約莫十天前,在美濃路與伊勢路交叉的桑名宿中,已離婚的前夫稻葉正成來看她。他留著絡腮鬍,整個人變了,像鄉下獵人一樣,還帶著八歲的千熊。
在桑名宿站,他還不死心地向前妻抱怨:「妳到德川那裏工作,萬一遇到困難時,就設法讓家康想起關原,要他別忘了稻葉正成的功績,這樣他就會善待妳的。」
後,家康論功行賞,小早川殊勳第一,由三十三萬六千石增為五十一萬石的太守,並指示其中五萬石分與稻葉正成。但是,秀秋和正成都不滿意,因為口頭上說是功勞第一,但加俸比率都比其他豐臣舊屬低。例如:加藤清正從二十九萬石增為五十四萬石,福島正則從二十六萬石增為五十萬石,黑田長政從三十三萬八千石增為五十二萬石,連池田輝政也從三十六萬八千石增為五十二萬石。
四年前的關原一戰,的確是逐鹿天下之戰。
「只加十七萬石,未免太便宜了!既然是殊勳第一,就應該比輝政多加四、五十萬石,就算拿百萬石也不算過分。」秀秋如此抱怨不停。稻葉正成也抓著家康的側近說:「發兵的是我,結果別人都已出人頭地,只有我還一直擔任幫襯的角色,有何面目見人?」也要求獲得和加藤清正及福島正則同等的待遇。
「您看,那都是運石船!」
福姑望著眼前的江戶城,暗下決心:「絕不能讓這事發生!」
兩軍交戰時,石田三成麾下的島左近、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大谷吉繼等人英勇奮戰,擊潰東軍。家康大驚失色,急遺密使通知曾經暗示將起而呼應的敵陣將領,請他們遵守約定。但是沒有人動兵。吉川廣家、毛利秀元、長曾我部盛親、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小早川秀秋、脇坂安治、小川祐忠、朽木元綱、赤座直得等人都按兵不動,靜觀局勢。
京都距江戶一百二十六里,若無天災地變,大約是十四夜十五天的路程。福姑的江戶之行是公差,因此轎子、旅店、腳夫等都有人事先安排妥當,一路上不會延誤。家康特別指派兩名婢女及武士團護送。小能哭著要跟來,但福姑沒答應,反正她很快就會死心塌地地嫁到加賀小松城了。
福姑別過臉去,她看透了正成的本意,他根本是想利用她促使家康想起關原之戰,讓他恢復舊領,回復藩侯的生活。
勝夫人挑選的婢女非常細心。勝夫人要兩個月後才回江戶。福姑對未來沒甚麼不安。阿江與夫人的產期是七月半,大概不會有變動,她還有半個月左右的悠閒旅程。
「我要去伊勢,想順便帶千熊到伊勢大神宮參拜,父母心嘛!」他卑屈地乾笑道:「半路上聽到妳要去江戶的事,千熊說想見母親一面,來,見過你母親!」
翌年,小早川秀秋發狂而死,小早川家斷絕。稻葉正成成為一介浪人後,覺得德川對他虧欠更多,「總之,幫家康取天下的是我!」這句話已成了他虛張聲勢時的口頭禪。但是,眾人都只當是遠近狗吠般地不當一回事。
氣得本多忠勝、榊原康政、井伊直政等德川將領暗恨不已。
福姑沒有回答,只是憐憫地看著他。正成立刻挺起胸膛:「我並不想靠女人提拔,這是最丟臉的事,我要光明正大地憑藉武力爭取一國之城,說不定還能取代德川家天下。」
稻葉正成也是他交涉的對象之一。當時,正成是筑前小早川秀秋家的首席家老,掌兵一萬五千。秀秋是秀吉妻舅木下家定的五子,是秀吉的姪子。沾了豐臣家的威光,過繼給毛利一族名門小早川隆景為養子,繼其家門。但他只有十九歲,才凡人庸,凡事都聽任稻葉正成。
石田三成指揮的西軍占了地利,先在可俯視關原的山邊佈好陣勢,把家康率領的東軍逼到谷間。而西軍八萬四千的兵力也比東軍七萬四千占優勢。儘管如此,家康都能運用謀略慘敗西軍。他詆毀石田三成,離間曾受豐臣恩澤的藩侯,策動他們反叛西軍,當然也允諾他們過多的恩賞。
「藩侯每千石該出一個人伕,但大家為迎合將軍,自動派出四、五個,總共動員了近十萬人!」護衛驕傲地說。
夾在中間的秀秋近乎狂亂地吼道:「正成,快點出兵,怎麼搞的!」
「好像在戰場一樣!」
走進市街,砂塵滿天飛舞的樹旁,散落著各藩侯的工地宿舍,工人正忙著挖下丘陵的泥土填埋沼澤、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