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七章 正室與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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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正室與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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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竟是一場夢,渾身卻叫汗水浸濕了。福姑半坐床上,傾聽隔屋的動靜。那伊賀忍者似已睡熟。福姑當然知道他是土井利勝的耳目,這樣也好,一切都公開無私,以免落人口實。
「春日局,妳原來不過是乳母,妳的工作早已完畢,妳難道不明白?妳撫育的將軍,甚至松平伊豆、阿部豐後及妳的兒子稻葉丹後都希望妳及早隱居嗎?醒醒吧!小福姬!」莊嚴的天海僧正「啪」地拍打她屁股。
吹上森林開始興建孝子夫人的養病居館後,福姑即把一切交代小能,單身啟程往多賀大社進香。她辭謝了土井利勝為她安排的護衛隊:「我聽說進香祈願之行愈是隱密,收效愈大,如果不放心的話,派一名伊賀忍者跟著我即可。」
滿願翌日,她辭謝社裏特備的齋宴,憔悴地直往彥根,路程約一里不到。
「臣謹領口諭!」
自從她看破酒井忠世以後,一切都寄望土井利勝。如今,井伊直孝和土井利勝等重臣冷眼相待,她苦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德川家已不再需要我,我甚至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好險!)
一身行旅打扮的福姑,無暇流連路上的風光,她帶著中年忍者,默默行向多賀大社。交叉而過的行人、宿站的官員根本不知道她就是聲震全國的從三位春日局。
井伊直孝親率家臣正裝出迎,恭請福姑至主城客殿。福姑雖已卸下綁腿,但身上仍是旅行裝束。因為齋戒及趕路,原先胖胖的軀體有些緊縮,看起來更高;突出的顴骨、深陷的眼窩使她的表情更顯嚴峻。本來直孝及一般家臣對使將軍軟弱的乳母都有反感及輕侮之氣,嚴陣以待,但是福姑從容不迫的舉止,很快就改變他們主從的嚴肅言行。
中山道的夏之旅,暑熱較輕,又無渡河之難,行程較快。武藏野一片濃綠,一里塚上擠滿了避暑的旅人農夫;碓冰峰上壓著銀色的積雨雲;諏訪湖的漣漪反光刺痛人眼;木曾路上則為暑照和驟雨所苦;關原古戰場但聞蟬鳴。
福姑並未被這些禮遇所動,她齋戒沐浴,不假巫女之手,親自連續祈願七天。其實,福姑根本不是為病中的秀忠齋戒祈福,她心裏只有家光,她是為求家光子嗣,並求在家光得子之前,仍能保持自己在大奧的地位而拜。她對自己的打算一點也不覺得愧疚,因為她深信德川家繁榮勝過秀忠的健康,她根本不怕受到天譴。
眼前就是湛藍的琵琶湖,福姑不免想到對岸的坂本城,只要借渡彥根軍船,轉瞬即至。此地離京都也近,她也想去三条西家看看。升上內大臣的實条,因長年事務勞繁而病倒,福姑很想去探望。可是,她依舊壓抑下這份私情,她知道土井利勝正等著捉她的把柄。
聳立在綠蔭之中的彥根城,在關原之戰後成為西邊防禦據點,家康下令十二藩侯支援修築,費時二十年而成。彥根城東有佐和山天然堡壘,西有琵琶湖天然屏障。福姑仰望堅實的城樓,心想她來傳達將軍口諭的事,井伊直孝大概早已知道,甚至她在多賀大社的動靜,井伊大概也一一知曉了。
「不妨,我懂得防身武術。」
「路上不怕有事嗎?」
與井伊直孝雖然只有短暫的接觸,但他看起來不像心術不正的人物,今後應該不會再誤解春日局了。福姑猜想,土井利勝故意洩漏井伊對她的不滿,又勸她當面解釋,也許希望這兩強相爭,自己好坐收漁人之利。或許對掌握幕府大權的他而言,井伊直孝及福姑都是眼中釘!
「啊!」
她那痘痕鮮明的臉上,又恢復女強人的氣魄。
「春日局夫人!」
多賀大社奉祀伊弉諾尊、伊弉冉尊二神,寺齡古老,從皇宮女官到百姓,經常來此拜求延年益壽、姻緣和子嗣。當年,豐臣秀吉為生母大政所祈求延年益壽,除奉獻一萬石外,並大修社殿。可惜,壯麗的建築燬於元和元年,福姑進香的大社是暫殿。神社方面一直希望能向幕府化緣修建,因此殷勤招待春日局如上上之賓。
福姑領著伊賀忍者,在直孝及家臣目送下,從容下城而去。
土井利勝暗示福姑直接和井伊直孝解釋清楚那兩大誤會,可是她這次是公出,豈可用來解決私事?這樣做豈不又落人口實?福姑心下決定,還是只傳達公務就好,多事恐遭災厄。這是她五十多年生活歷練的心得。
福姑慶幸自己判斷正確,沒有落下任何話柄。
直孝跪地拜接時,福姑已起身,直接退至玄關。
福姑也知道當年阿江與夫人那邊捏造了不少有關她武勇的傳說,比如斬殺二盜,手刃丈夫愛妾等等,她從來沒去計較過。如今,利勝告訴她井伊直孝對她有著不比尋常的惡意之後,她不得不在意自己的立場了。她一直以為除少部份野心人士之外,一般人都應視她為將軍代母而尊敬她,把她當做德川家的柱石,沒想到卻惹嫌若此,她竊思:「自己是否也因無形的驕矜而看不清真象了?!」
福姑難以入睡,非因暑熱及蚊蚋,而是擔心自己會不會也遭到同樣的命運?在遠離江戶孤立無援的時候被貶逐流放。
「不了,我在大社已求得護符,希望早一刻回城交付大御所,少將好意心領了。」
「另室已備簡膳,請休息數日再走!」
如今回想起來,福姑更是慼慼於心。
與井伊直孝面談,又是福姑的一大考驗。直孝比福姑小一輪,今年四十二歲。福姑見過他幾次,他身材魁梧,面色赤紅,雙臂胸前長滿剛毛。大坂之役時他身先士卒、奮勇殺敵的戰績,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博得個「赤鬼」的綽號。
進入客殿,福姑落座上廳,直孝在下廳,重臣在疊廊陪席。福姑廢話不說,直接傳達口諭:「土井大炊頭於外殿黑書院、主公御前轉知將軍口諭:病榻上大御所急欲會見井伊少將,請少將急急出府!以上謹傳!」
當年青山忠俊即公開指責:「春日局猶如蛔蟲,就是這個女人誤了將軍,她是德川獅子身上的害蟲,應及早除去!」
敵人現在是土井利勝。
福姑心中盤繞不去的,是當權者意想不到的末路。當年,大久保忠鄰奉命赴京都鎮壓基督徒,結果突然遭到貶逐;促使忠鄰失勢的本多正純,一時雖權力如日中天,但家康死後也遭流放的命運;陰謀扳倒正純的,又是酒井忠世、土井利勝等秀忠側近。
「有何貴幹?」
福姑一路上把這句話銘記在心。她心想,只要自己把持得住,利勝是無法加害於她的,因為將軍不會允許。福姑還想留在大奧,她確實體會到末路者不想失卻權勢的心境,但她可以向天地神明發誓,這絕不是為了私心利慾。她拭掉寢汗,告訴自己:「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不能就此隱居,將軍至今沒有子嗣,我得幫他,只要看到將軍子嗣一眼,就是殺了我,把我趕出大奧我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