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之死》第十八章 纖白玉手 飴屋長次郎

第十八章 纖白玉手 飴屋長次郎

「原來如此……」
「茶碗必須貼合手掌,而且具有堅毅的氣度。你的茶碗只是在向手掌諂媚,一點出息也沒有。」
做了又毀掉,燒了又毀掉。
長次郎如此回答時,已經覺得替宗易燒茶碗也無妨。不,他反倒是想替他燒茶碗了。
儘管如此,卻又要輕柔得令人嚇一跳,與掌心融合,融入情緒中的茶碗——
宗易聞言,從道服的懷中掏出褪色的小袋子,從中取出綠釉的小壺。
「咦?」
「我可以請你做出武士用粗糙的手拿也不會顯得粗俗,女人用纖纖玉指拿也不會顯得羸弱的茶碗嗎?」
長次郎一再想起宗易的話。
冬天淡淡的陽光從紙拉窗穿射進來,綠色的釉藥在光線照映下,顯得美輪美奐。
長次郎拿起茶碗。碗身燒得並不厚,但是相當重。雖說茶碗是以黏土製成,感到沉重在所難免。
——這個人真的是茶道中人。
從回應的那一刻起,長次郎落入了地獄。
「我不擅長說場面話。我可以有話直說嗎?」
那是一個壺身飽滿,形狀漂亮的壺。
「我可以拿嗎?」
「師父,這樣可以嗎?」
長次郎沒有立即點頭答應。
如果在茶席上小心使用,或許不堅固也無妨。
「諂媚……」
「而且適合這個手指的茶碗。」
宗易將小壺放在長次郎的手掌上。
設法讓條狀的黏土契合手指,但或許整體的形狀確實是在諂媚。
「那正是工匠的拿手絕活。」
長次郎之所以保守地說,是因為出自於謙虛。他打算燒出合手的茶碗,讓這個世上聞名的茶人大吃一驚。
「工匠之所以使用轆轤,是因為想製作許多作品,並非考慮到使用茶碗的人能夠輕鬆使用。但是你只要有刮刀,就能夠隨心所欲地製造出任何形狀吧?」
這種說法很奇怪,意思好像是缺少了某種茶碗之所以為茶碗的要素。
宗易打開小壺的蓋子,從中拿出一張折疊的紙。
宗易點了點頭。
自己捏黏土時一心只想著要讓手指融入其中,整體的形狀缺乏線條,毫無美感可言。
長次郎期待自己拿出茶碗時,宗易會露出何種表情。
長次郎大吃一驚。
「我輕諾寡信,但是你的要求太困難了。我投降,這實在辦不到。」
「你的意思是,我的內心扭曲嗎?」
「而且很重。」
長次郎也曉得自己心浮氣躁。
心裏後悔和這個提出無理要求的老人扯上關係。
「是指甲啊……」
宗易尚未拿起茶碗。
「話是這麼說沒錯……」
長次郎重新檢視自己的茶碗。
長次郎用雙手手掌捧著小壺。小壺契合手掌,令人想要一直握著。
長次郎將一塊黏土放在工作台上。
定睛一看,嚇了一跳。
兩個上黑色釉藥,一個上紅色釉藥。
怎麼也做不出能夠令人滿意的模樣。
「那種東西趕不走妖魔。重做!」
長次郎有自信。他很有本事,就連沒看過的獅子,他都能夠完美塑形。契合人手的茶碗對他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樁。
「我希望你燒的是,契合手掌、手指形狀的茶碗。若是轉動轆轤,實在做不出那種茶碗。」
「是的。你試圖讓茶碗貼合手掌,契合手掌和向手掌諂媚,使茶碗貼合是兩碼子事。」
宗易語氣輕柔,但是背脊直挺,令人感覺到一股固執的美感。
雖然不甘心,但是經宗易指出才意識到這一點。
弟子拿著以刮刀塑形的老虎過來。雖然有模有樣,但是毫無生命力。
宗易的口吻絕非在責怪長次郎。
「我要輕柔到令人讚歎的茶碗。」
長次郎一開始以為是櫻蛤。那是一個嬌嫩欲滴的淡紅色薄片。
長次郎隱約明白了宗易的言下之意。
「黏土是從哪裏採集來的?」
長次郎瞪視宗易。視情況而定,長次郎不打算善罷干休。
過了幾天,宗易又上門造訪時,長次郎燒好了三個茶碗。
「輕柔啊……」
過一陣子,宗易又來到了窯廠。
「哦。」
長次郎忘了點頭,注視著淡紅色的指甲。
「請儘管說……」
宗易撐開看似沉重的眼皮,銳利的目光彷彿試圖看穿這世上的一切真理。
那個小壺確實氣度出眾,而且具有堅毅的存在感。
長次郎坦率地低頭致歉。
長次郎不禁騰起上半身。如果對方不是老人,他早就一拳揍過去了。
長次郎將烘手的火盆放在宗易身旁。
「木津川內側有好的蛙目黏土。其中稍微攙雜了雲母,一經燒烤就會發出光輝。」
不管怎麼捏黏土,就是做不出堅毅的茶碗。
「我想看黏土。」
小壺令長次郎看得出神。
「我就是知道。那個茶碗沉甸甸的。我想要的是拿起來時,迅速融入情緒中的茶碗。我希望你燒出輕到令人嚇一跳的茶碗。」
但是,宗易卻與眾不同。
「請。」
若是瓦片,就要燒得堅固。如果縮短燒成時間,就會形成柔軟的表面,但是那麼一來,會產生缺點。
「你連拿都沒拿起來。為甚麼知道很重?」
長次郎認識幾名茶道中人,個個都是以外國傳入的茶碗為傲,令人討厭的男人。
「你說要燒茶碗,但是我不使用轆轤。我燒不出渾圓的茶碗,你不介意吧?」
宗易說道,長次郎邀請他至廠房。
「柔軟的茶碗容易裂。」
長次郎將茶碗擺放在宗易膝前。
「請你製造由那白色手指拿著,仍堅毅且不容動搖的茶碗。」
長次郎被宗易的手所吸引。
宗易越說越難聽。
打開那張紙,拎起一小塊東西放在長次郎的手掌上。
「如何?」
宗易目不轉睛地注視茶碗,眼神中絕無喜色。
「做好了嗎?」
鋪地板的房間內,排放著好幾個裝了黏土的木桶。
「知道了,我試試看。」
——確實如此。
與其說是並不滿意,倒不如說連拿都不想拿起來。
「交給我來辦吧。看我能不能燒出令你滿意的茶碗。」
——製作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長次郎低喃道,總覺得自己看見了宗易想要的茶碗模樣。
宗易稀奇地注視黏土,以手觸摸之後,坐在用稻草編製而成的蒲團上。
宗易雙手合十,做出捧住茶碗的動作。手掌寬大、手指細長,看起來十分出眾靈巧。
製作茶碗最適合用來轉換心情。
——具有堅毅氣度的茶碗。
每一個都是按照指定,十分合手的茶碗。長次郎捏黏土,做得貼合人的手掌。
「我想要這種質感。」
「你在向手掌諂媚。」
宗易不以為意,好像只是坦然地說出內心想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作為茶碗並不成立。
「說難聽是賣弄小聰明,說好聽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讓人看了作嘔。」
首先,將它做成手指粗細的條狀,一面圍成圓圈,一面纏繞堆疊塑形。
長次郎感覺得到,他只是一心想要符合心意的漂亮茶碗。
「好漂亮的壺,好像楊貴妃用來裝香油的壺。」
大概是女人的小指甲。嬌小動人,卻令人不寒而慄。
做了好幾件又毀掉。
他沉浸在自己的茶道世界中,一味尋求使用起來順手的茶碗。
飾瓦自然是非燒不可,但是從早到晚光做龍虎,長次郎也做膩了。
「一言以蔽之,這個茶碗在賣弄小聰明。完整呈現出製作者內心的扭曲。」
「無所謂,所有有形物終將毀壞。因為會壞,所以才美。」
宗易留下一大串任性的要求後回去了。